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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小雀 -【求個小龍子之二】公子別扯蛋 [打印本頁]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3 PM     標題: 蔡小雀 -【求個小龍子之二】公子別扯蛋

本帖最後由 ping68 於 2018-11-4 10:19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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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身為無崖村裡最最勤奮幹練的第一農家女
  她滿腦子只有怎麼種菜飼豬養魚,才能賺得盆滿缽滿
  好養活自家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老爹
  老天爺卻嫌她不夠苦命,又派了個“瘟少爺”來折騰她──
  話說那日她撿回一個長相一流,性情上佳的落魄書生
  瞧他那副顛倒眾生的面容,擺在外頭就是個禍水
  不小心遭人拐到小倌館,一生清白肯定嗚呼哀哉!
  收留他不但是件大大功德,最最重要的好處是
  家裡終於有個具縛雞之力、富生產能力的男人了啊……
  她的如意算盤打得精,結果卻是一連串雞飛狗跳的考驗
  呆書生老是犯呆犯渾,害她精打細算的家計屢屢破功
  才三天他就把灶房燒了,菜田毀了,糧食弄壞了
  她懷疑自己不是拐了個免費長工,而是撿了個災星回家!
  原以為他性情溫軟,聽她指使著向東朝西從無怨言
  不料他未經她這戶主同意,擅自認了一門乾親義妹
  最後還和她父親、他義妹暗中聯手瞞騙她、背叛她……



【出版日期】2013年06月07日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J3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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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4 PM

【序言】公子下凡閒扯蛋啦!蔡小雀

  首先祝大家端午佳節快樂,天天都可以大啖美味可口的粽子,時時看到肌肉男孩們神采飛揚精神抖擻的劃龍舟,更重要的是,能夠人手一套《求個小龍子》套書,保證讓你們五月端午笑呵呵,濃情密意不嫌多啦!

  當然囉,想我阿雀雀能夠參與這次的“端午特別版紀念套書”,心中是十分歡喜又榮幸的,尤其這次編編給的設定這麼可愛又驚奇,完全大大挑戰和顛覆了大家對端午節傳奇的想像,卻是意外的引人入勝、浮想聯翩呀!(還是忍不住要再真誠地狗腿地崇拜地大贊一句:俺們家美人編編們真是太有才啦!)

  相信一提到端午,大家就會想到屈原、龍舟、粽子、艾草等等關鍵字,但其中肯定會有“白娘子傳奇”這五個字,因為這個初始美麗得令人心動、後又現實得教人心碎的傳說,在當年葉童小姐和趙雅芝大美女的電視劇版,以及張曼玉和王祖賢兩位絕色名伶的電影版中,讓我們對於白娘子、小青這等被稱作“妖物”,卻最是有情有義、至情至聖的“人物”,擁有了最深刻最心疼也最憐惜的記憶。

  而人和妖之間,究竟孰為正孰為邪?誰才是誰的劫?當白娘子為了許仙盜仙草,許仙卻為了法海一言而灌自己心愛的娘子雄黃酒,甚至在她向自己現出最赤裸裸最脆弱的真身後,選擇遺棄了她,幾乎用殘忍的負心絕情屠殺了她……若是我,也寧願永遠被鎮於雷峰塔下,也遠遠勝過再看那負心男子一眼。

  幸好,這個傳奇最後還是留下了希望和願想,白娘子在親情當中得到了永遠的接納和最純粹美麗的真心。

  因為想起白娘子的淒美故事,我便想創造一個比白娘子幸運許多的角色,他也是蛇仙,呆呆的,卻又滿腹詩書,然後在傻乎乎被族人遺忘在凡間沒帶回去之後,幸運地遇到一個懂得珍惜、欣賞他所有一切美好的農家女孩。

  這女孩帶著踏實又精打細算的個性,脾氣不大好,滿腦子只有怎麼種菜飼豬養魚,才能賺得盆滿缽滿,養活自家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阿爹,以及創造更燦爛更富足的農村生活,可自從撿回了這個長相一流、性情上佳、笑容靦腆,偏偏手腳笨拙的阿呆書生後,她的人生開始變成一連串雞飛狗跳的考驗。

  到底應該掐死他呢?還是揍扁他呢?還是養在手裡慢慢一口一口吃掉呢?

  嗯,這真是一個非常值得大家共同認真來研究和探討的嚴肅問題啊!(編編一記鐵拳巴飛:裝什麼深沉扮什麼學者啊啊啊?你這拖稿成性晃點成精的可惡黃牛怪!我們要代替月亮(?)和屈原懲罰你!)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5 PM

【第一章】

  無崖村,清晨露珠初滾,雞鳴第一聲……

  一個長髮綁成了烏黑大辮子,通身青衣漿洗得有些褪白的姑娘,蹲在雞窩前眼放狼光地緊緊盯著,盯得原是擋在門口,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雞才啼叫到一半,就活似被掐斷雞脖子般戛然止聲,驚慌地拍撲著翅膀躲進了雞窩深處,露出了正中央的母雞和一窩蛋。

  “真乖。”姑娘曬成健康小麥色的明朗小臉上露出白森森的貝齒笑著,十分滿意。

  喲,今早收成真不錯,白花花雞蛋子兒足有七、八枚,和前兩天的湊一湊至少也有二十來枚,到市集也能掙回一串銅錢了。

  小心翼翼捧著珍寶似的把雞蛋擱進了竹編提籃裡,項豆娘起身時還隨手拔了一把長在雞窩外的野生益母草,打算帶去賣給“回春堂”的曹大夫。

  她把雞蛋和藥草拎回灶房,三兩下同野芋、地薯和曬乾的灰豆條子綁成一大袋,放進自個兒編成的大竹背簍子,這才回到簡陋卻厚實的石砌老屋內,對著坐在窗下就著微光看書看得入神的老人喚了聲:“阿爹,我趕集去了。”

  “欸?啊,豌豆要出門了?”穿著灰袍一副老夫子模樣的項老爹大夢初醒地抬起頭。

  “阿爹,我今年都十八了,能不能別再喊我小名了?”她英氣好看的濃眉皺了起來。

  “耶?噯,我家豌豆居然已經十八了?果真道不盡光陰似箭,敵不過似水流年……”項老爹搖頭晃腦,止不住感歎連連。“青春如夢啊……”

  那個不是重點好嗎?

  項豆娘憋了又憋,忍了又忍,這才悶哼了一聲。“我走了,最晚過午回來。早上沒吃完的饅頭我又給蒸在灶上了,邊上蓋著的是昨晚沒吃完的那小半盆鹹菜,您先吃著,等回來我再弄飯。”

  “爹都曉得的。”項老爹笑吟吟。“你就安心的去吧!”

  “……知道了。”她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吞下幾乎逸出舌尖的吐槽,點點頭,明快俐落地轉身往外走。

  唉,攤上個只知捧書孜孜不倦,一次又一次去考鄉試,卻偏偏屢戰屢敗,至今仍是個秀才的不通俗務阿爹,只怕她就連“去了”都不得“安心”啊!

  就在項豆娘前腳剛跨出門檻,後腳甫抬起的當兒,身後又傳來項老爹吞吞吐吐又諂媚狗腿的細蚊聲。

  “對了,好豌豆到鎮上能順道再幫爹爹拿份今年的鄉試報名表否?”

  砰!

  向來爽快俐落的無崖村第一農女項豆娘當場腳絆門檻,撲地啃了一嘴泥……

  “我發誓總有一天要撕光家裡的書,折斷所有的毛筆,把那些竹簡全劈了當柴燒——”

  背著重重貨物,徒步走在通往鎮上的山林小徑中,咬牙切齒指天誓日恨不能焚書坑儒的項豆娘一臉激動猙獰,因咒駡得太起勁,險些錯失了眼角餘光瞥見的一抹長長物體……疑似人形……咦?

  她腳步停住,疑惑地回頭看了不遠處樹下倒在落葉堆中的翠綠身影,那……確實是個人吧?

  “死屍嗎?”饒是素來性子粗豪膽大的她,也不由心下慌了起來。“被劫殺的?不對,沒聽過附近鬧山賊啊。”

  項豆娘在明哲保身和前去查看的天人交戰下,腦中激動地掙扎了半天,最後還是敵不過良心——更多的是好奇的驅使,遲疑地躡手躡腳蹭近過去。

  才一眼,她呼吸窒住,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驚為天人啊……

  在落葉堆上的年輕男子烏髮如漆,面若冠玉,清秀俊美,簡直比山裡的春雪還要瑩然素潔,靈氣襲人,兼之碧綠衣領微微鬆開,露出了優美好看的鎖骨,分外添了三分可口誘人,尤其是這麼靜靜閉目躺著,一副毫無抵抗能力,任人宰割的楚楚動人樣,更是讓人忍不住想對他做點什麼犯罪出格的舉動來。

  呃……這莫名饞得慌的口乾舌燥和蠢蠢欲動的手癢感是怎麼回事來著?

  十八年來,她也只在見到銀兩銅錢孔方兄時才會有這種口水狂冒、撓心撓肺、恨不得立時據之而後快的失控症狀啊。

  儘管渾身上下有說不出的不對勁,可這輩子從沒見過如斯俊雅公子的項豆娘還是順從本能,興致勃勃地蹲在人家跟前,好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欣賞了幾番,只差沒伸出狼爪子偷偷摸上幾把了。

  “嘖嘖嘖!這莫非就是阿爹常常掉書袋說的,那種叫什麼什麼溫潤如玉、臨花照影、楊柳隨風……”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像從詩畫裡走出來的神仙人物啊!

  人美果然什麼姿勢都好看,不管是躺著,睡著,還是醒著……醒?!

  她目光愕然地撞進了一雙清澈若綠波春水的黑眸裡,帶著一點點的茫然,一點點的怔忡,和很多很多的乾淨純潔靦腆……

  他臉紅了。

  項豆娘看傻眼,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根本沒意識到人家白皙俊臉上漸漸湧現的紅暈,原來是被自己這如狼似虎的眼光給盯出來的。

  她腦子亂糟糟,只覺得在看到他害羞的模樣時,自個兒胸口像突然被什麼重重地錘了一下,然後心臟開始莫名亂沖狂奔了起來,活似那年村裡劉伯家那頭瘋魔了的老牛。

  “請問……”

  “真好聽……”

  初醒的睡美男怔住,想問的話全噎在半途。

  “你的聲音真好聽。”她毫不害臊扭捏,一雙大眼裡滿滿都是直爽坦率,以及赤裸裸全無保留的讚歎。

  他臉更紅了,隨即浮起一抹不知所措的倉皇不安。

  有那麼一剎那,項豆娘突然覺得自己簡直像是攔路調戲千金小姐的惡霸,就差沒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嘿嘿淫笑,撂一句:美人給爺香個嘴兒如何?

  “嗯咳!”她趕緊收束跑了十萬八千里遠的心神,板正面孔,恢復平常精明幹練的神情。“我是說,公子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恍惚了一下,又點點頭,然後在接觸到她狐疑的眼神時,又趕緊搖搖頭。

  許是受阿爹荼毒影響多年的緣故,她生平就最煩人拖泥帶水、不乾不脆的,見狀不由微蹙眉心,語帶不耐的問:“所以是有事還是沒事?”

  “沒事。”他下意識地朝後挪動了下身子。

  “沒事就好。”項豆娘注意到他的動作,不知怎的有些不高興,臭著張臉站了起來。“沒事就早點回家去,萬一遇著什麼毒蛇猛獸的,喊破了天都沒人救你。”

  而且他那副她就是毒蛇猛獸的反應是什麼意思呀喂?!

  清俊公子眼神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罷了,你愛躺就躺吧,別說我沒提醒過你。”她哼了聲,轉過身,背後突然傳來一道怯怯地、淡雅溫文好聽嗓音。

  “請問你是……人嗎?”

  她腳步倏頓,猛地回過頭來,“我怎麼不是人了?光天化日的,難不成還是鬼嗎?我說你這人怎麼說話的,有沒有一點禮貌啊?虧你還長得人模人樣的。”

  “其實我不是……”他神情恍惚,腦袋又迷糊了一下。

  “不是什麼?”

  “……我忘了。”他白皙俊俏臉龐再度一紅,尷尬地喃喃,“對不起。”

  天啊天啊天啊!就這“嬌羞無限溫軟好蹂躪”的小模樣兒,連她這麼純樸善良的小農女都忍不住想再對他多做點什麼欺負呀調戲之類的禽獸之舉……

  項豆娘心下一驚,連忙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地道:“咳,總之,外頭的世界是很危險的,同朱門繡戶裡的可不大一樣,公子看起來又……嗯,心性純良,容易吃虧,所以無事還是別在外頭亂逛的好。”

  他清亮的眼神純潔無辜,溫順地點點頭。

  ……哎喲!真要人老命了,可愛成這樣真的不要緊嗎?

  看得她心下又是一陣怦怦亂跳,不由暗暗嘀咕。

  “那公子請自便,我走了。”

  他優美的唇微張,又遲疑地合上。

  “糟了,遲了!”項豆娘抬頭望了一眼葉隙間的日光,登時啊了一聲,急急背著沉重竹簍子加快腳步往前走,生怕錯過了鎮上七日一次的趕集時辰。

  落葉在腳下沙沙作響,她只顧著專心一意地低頭疾走,直到走出了老山林,被陽光當頭一曬,停下腳步用袖子抹了抹一頭熱汗,這才感覺到背後好像有點怪怪的——

  “嚇!”她一回頭,嚇得一個踉蹌。“你、你怎麼還在啊?不對,你跟著我做什麼?”

  身著翠袍、俊秀頎長如一竿清新修竹的男子被問得有些束手無策,只能默默低下了頭。

  她一時啞口無言,半晌才道:“呃,那個,我不是凶你的意思。”

  男子飛快抬起頭,眸子驀地亮了起來。

  項豆娘呼吸又是一窒,別過莫名熱燙的臉,狠下心不去看那雙漂亮得過分的眼睛,粗魯地硬著聲道:“你老跟著我做什麼?”

  “我……我不識得別人了。”

  “咦?”她眨了眨眼,看著對面一張明媚卻憂傷的俊臉。“為什麼?”

  “好像,只剩我一個了。”他歎了口氣。

  “你沒家人了?”

  他想了想,臉上鬱色更深。“他們都走了。”

  看著眼前傾國傾城柔弱無辜的美男子,項豆娘呆了三個彈指的辰光,表情自愕然、同情、憐惜、煩惱……漸漸變成一抹興味濃厚的若有所思,嘴角慢慢往上揚。

  男子被她盯得渾身發涼。

  “所以,你沒別的地方去了?”

  他點點頭。

  “如果……”她舔了舔唇,興奮得有些發抖,自己都覺得自己好邪惡。“我收留你的話,你會怎麼回報我?”

  男子被她綠油油狼光盯得下意識攏緊了領口,倒退了一步,吞了口口水。

  “你那是什麼反應?”她笑容僵了一下,不悅地道:“本姑娘可是大好女青年,純樸農家女一枚,還是讀過書的,才不做那種強搶民男的缺德事呢!”

  他籲了口氣,又被她一記狠瞪嚇得忙搖頭紅著臉道歉:“對不起,是我誤會恩人了。”

  “知道就好。”她微挑濃眉,上下打量看似秀氣卻修長高大的他,“拿去,背上。”

  他愣愣接過那只沉重的大竹簍,乖乖依言背在背上,好似半點也未意識到自己一個翩翩爾雅的公子背著個竹簍有何突兀之處。

  “走吧。”

  “……好。”

  “對了,叫什麼名兒呀?”

  “呃……”他遲疑了一下,弱弱地輕吐了兩個字。

  “佘溫?”項豆娘噗地笑了出來,隨即無比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唉,我非常能夠瞭解你的心情,你爹娘肯定像我爹娘那麼不靠譜,起名只圖自己一時痛快……沒關係,不要緊,別人笑笑也就過去了,咱不放心上,啊?”

  他怔怔看著她飛揚明朗的笑臉,那顆自蘇醒後始終惶惶的心,剎那間竟奇異地安定了大半,代之而起的是種暖暖的、妥貼的踏實感。

  這個他沉睡千年後第一眼見到的姑娘,對他笑得好燦爛,一口雪白的貝齒襯著小麥色的臉蛋兒,耀眼得彷佛最純淨剔透清靈的珠白內丹……直視他的眼裡沒有戰戰兢兢的敬畏、沒有癡癡迷迷的崇拜,反而氣勢洶洶,大剌剌對他動手動腳,而且還說要收留他……

  這是——要豢養他的意思嗎?

  佘溫清俊如玉的臉龐因恍然,而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再也抑不住朝她一笑。

  剎那間,萬花齊放!

  項豆娘屏住呼吸,腦袋一昏,小嘴呆呆大張,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一笑傾國、風華絕代啊……

  恍恍惚惚間,有個念頭在她腦海裡飛閃而過——

  他這算不算是鳳凰落在雞窩裡——便宜她了?

  日近黃昏,村子裡家家戶戶炊煙四起,只剩後山老項家的煙囪還沒有半點動靜。

  項老爹餓到前胸貼後背,灶房裡所有能生吃乾啃的全教他吃光了,正在研究曬乾得硬邦邦的包穀直接咬下去,會不會喀掉他幾顆牙?

  “阿爹,我們回來了。”

  為百無一用是書生做了活生生示範的項老爹,聞言幾乎喜極而泣,拋下包穀,忙不迭地疾奔出灶房。

  “爹爹的乖女兒回來……”項老爹傻眼,揉了揉眼睛。唔,難道自己當真餓到老眼昏花了嗎?要不怎會瞧見笑得黃鼠狼似的女兒身後居然跟著個小媳婦般的俊俏兒郎……還未回神,話已衝口而出:“豌豆,你拐帶人口?!”

  項豆娘得意笑臉瞬間拉了下來,面色微微發黑。“阿爹!”

  “咳!”項老爹尷尬地清清喉嚨,忙陪笑道:“爹爹不是這意思,只是,你不是去趕集嗎?怎麼——啊!我明白了,這位公子莫不也是趕考鄉試,錯過了客棧,要來咱家借宿的吧?歡迎歡迎,請進請進!”

  “不,他是——”

  “老爺子,您好。”佘溫瞥見她臉上心虛為難的神情,心下微緊,忙上前揖身行了個禮,笑容溫暖,無比謙沖恭敬地道:“請容在下向老爺子說明,其實項姑娘乃是在下的恩人,多得姑娘善心相助,否則在下如今定是流落——”

  “一邊去,我來解釋!”項豆娘頭都被繞暈了,忍不住一掌拍飛他,拉著自家一頭霧水的老爹到牆邊竊竊私語。“阿爹,其實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項老爹聽得時而詫異,時而悲憫,時而歎息,最後唔唔作聲,連連點頭。

  “所以阿爹千萬莫再追問起他的傷心事了。”她表情十分之正經,反復叮嚀。“總之,往後他就是咱們項家的人了,雖是日日粗茶淡飯,也好過流落街頭,處處遭人冷落白眼,您說是不?”

  “是啊是啊。”

  “再說了,您也知道佘公子這副顛倒眾生的面容,擺在外頭就是紅顏禍水,要是一不小心遭人拐到小倌館去,那豈不是一生清白都嗚呼哀哉了嗎?”

  項老爹啊了一聲,滿臉緊張,重重點頭。“沒錯沒錯。”

  “而且您一瞧他就是個老實頭,像這種不諳世事俗務的貴公子一朝門戶敗落,甭說心裡有多難過了,光是怎麼養活自己恐怕都是個大問題,咱們現今收留了他乃是大大功德一件,聖賢不也說過人溺己溺、人饑己饑的道理嗎?”

  “對的對的。”項老爹撫鬚大贊,“不愧是爹爹的好豌豆,竟有這番胸懷見地,真真無愧對多年來聖賢詩書的薰陶,爹爹很是欣慰啊!”

  “那就這麼決定了。”項豆娘再也憋不住奸計得逞的笑容,轉頭朝那個一直乖乖站在十步外,保持垂手恭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狀態的“好孩子”,揚一揚下巴。“阿溫,來!”

  “欸。”一整天下來,佘溫顯然已經習慣了被豪爽霸道的農家妹子呼之即至,揮之即去的情況,二話不說乖順上前,微紅著玉臉,眨著清亮眸子,滿眼信任地看著她。“項姑娘。”

  “乖。”她對上他溫潤澄澈充滿信賴的眼神時,總有種自己是養了頭可愛寵物的錯覺,忍不住伸手。“低頭。”

  他不解,卻是依言低下頭,被她寵溺地輕拍了兩下。

  被比自己嬌小很多的姑娘拍頭,本應顯得怪異受屈,可是這一切被坦率飛揚、明朗亮麗的她做來卻是如此行雲流水,彷佛再天生自然不過了。

  她……真像女媧姊姊啊!

  佘溫怔怔地凝視眼前笑得正歡的小女人,胸口塞滿了各種熱熱的什麼,像是爭相著要湧現出來。

  是溫情,是友情,還是親情,抑或是……

  “來吧,我帶你熟悉一下環境。”項豆娘笑容都快咧到耳邊了,“以後就管把這兒當自個兒家,千萬別客氣啊,我也不會跟你客氣的,嘿嘿嘿嘿。”

  佘溫被這溫馨的話語感動不已,完全沒有察覺話裡頭的弦外之音,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方才恍然大悟,可為時晚矣!

  大清早,雞未啼,狗未吠,佘溫就被一連串敲門聲喚醒,正迷迷糊糊間,手上已經被塞了一套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褲,看樣式該是五、六十歲的老人穿的。

  眼前這個裝束俐落的姑娘對他笑得露齒,看起來很是眼熟啊!

  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天生患有人臉記憶模糊症,認人很笨的佘溫努力在混沌的腦袋瓜裡搜索著關於面前這張小臉的記憶,半晌才終於想了起來她是誰,又叫什麼。

  “謝謝項姑娘,其實我——”自己可以弄來新衫的……

  做事向來風風火火的項豆娘一舉手便阻住了他的張口解釋,話如竹筒倒豆子般飛快滑溜滾將出來:“就說不用同我客氣了,你快快換上跟我出來,天快大亮,沒時間磨嘰了。”

  “喔。”他眨眨眼,點點頭。

  好像自醒來到現在,他做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動作……

  房門砰地關上,伴隨而起的是門外那不耐煩清脆嗓音:“快點!”

  他只得三兩下脫了衣袍,換上袖口褲管短了一大截的粗布衫,原本清清俊俊的玉公子搖身一變農家兒郎,可就算再粗衣陋衫,卻怎麼也掩飾不了他通身明媚風華的氣息。

  佘溫才踏出房門,就被她拖著往屋外走去,幾乎是給“扔”進了田裡。

  “快,咱們得趁著露珠未乾日頭出來前採割完菜,否則給陽光一曬就不嫩口了。”她朝他背上掛了個簍子,再塞給他一柄傳說中的圓月彎刀……呃,是彎彎鐮刀,指揮道:“你割這頭,我割那頭。記得挑漂亮的,取菜莖一指寬的地方,下手要快狠准,不准傷了菜葉也不准拔出根來,懂了嗎?”

  “……嗯,懂了。”見她神情端凝,他也很是嚴肅地點點頭。

  項豆娘見他如此孺子可教,幾乎感動到飆淚。蒼天開眼啦,家裡終於有個具縛雞之力、富生產能力的男人了啊啊啊……

  果然一時熱心助人——兼拐帶清純少男——是她這十八年來做過最英明最正確的選擇呀!

  她洋洋得意,自許英明,卻也不忘下手如秋風橫掃落葉,唰唰唰地砍殺過一排又一排,直到身後竹簍滿是翠綠嫩葉,這才終於停手,抹了下汗水,笑嘻嘻地回過頭去看自家“免費長工”的成果如何。

  誰知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她險險噴出一口血來!

  “你你你……這是在幹嘛?”她圓圓眼兒瞪大如銅鈴,手抖得像快中風。

  “嗯?”佘溫笑容溫良地回頭,修長大手持著鐮刀,卻是舉止曼妙,宛若清風明月。

  “嗯什麼嗯?你你你……我是叫你割菜,不是叫你來蒔花弄草的!”她差點被他活生生氣死,顫抖著唇道:“我都割完一大片了,你、你還采不到十株菜……”

  他玉臉漸漸地紅了起來,內疚地低下頭。“每一株都長得很漂亮……我有點難選……對不起……”

  她滿肚子迫不及待噴發出來的吼聲在對上他羞慚自責的神情時,瞬間戛然斷止。

  吸氣,吐氣,再一次,吸氣,吐氣……很好,冷靜才是處置事理最明智的態度。

  “是我的問題,是我沒有解釋清楚。”她揉了揉隱隱抽痛的眉心,拿出一貫對付小白花阿爹的手法,放緩語氣道:“這樣吧,就不管漂不漂亮了,你只管下手割,好嗎?”

  “好。”佘溫那張俊臉亮了起來,歡喜地重重點頭。“項姑娘,我不會教你失望的!”

  “這種態度就對了,我很看好你的。”她松了口氣,反怒為笑。

  然後又是一陣各自轉身努力。

  日頭出來了,近夏的陽光漸漸將清涼的氣息染上了三分熱意,項豆娘停下動作,回身一看——激動得手上的鐮刀差點當作暗器射過去!

  若撇開農作物的生產量不提,看著破曉的金色光影下一個翩翩仙人,微躬著腰,修長手指溫柔輕撫過綠葉,滿眼愛憐不忍地輕輕採摘而下,彷佛指尖拈的不是菜,而是花,這一幕,該是何等動人的如詩如畫啊!

  可是——偏偏項豆娘不是詩人,是農人,還是這無崖村裡上上下下公認最最勤奮幹練的第一農家女,平時都恨不得種子一撒,見風就長,最好還能一年三獲,年年大豐收,賺個缽滿盆滿,她如何忍受得了有人在那兒糟蹋時間做無用工?

  “佘溫!”她大喝一聲,轟轟如雷。

  他嚇了一大跳,手上鐮刀落地,所有歡喜愜意的滿足感瞬間驚逃四散,只得硬著頭皮慢慢轉過身來,未語先低頭認錯。“對不起。”

  “你——好你個——”她氣到話都說不全。

  “項姑娘,你、你千萬別氣壞身子,不、不然你打我吧。”佘溫心慌了,趕緊快步過來,認分地站在她面前任憑處置。“是我笨手笨腳給你添亂了,你打我出氣,別憋壞了自己,我、我不會抵抗的。”

  雖然她真的很想把他暴打一頓,但是他誠懇道歉的模樣,還是一下子就成功澆滅了她大半怒火。

  於是乎,原本呼呼牛喘,咬牙切齒,小臉漲紅的項豆娘最終還是宣告不敵,只得悶悶哼了一聲。

  “我餓了,回家。”

  “好好,我們回家。啊,這個我來,那個也給我……”他一喜,俊俏小郎君立時化身狗腿忠犬,殷勤討好地搶過她手上、背上滿滿的菜簍,統統背在自己身上,亦步亦趨跟在她身邊打轉。“項姑娘,你想吃什麼?不如今早飯菜給我做如何?雖然我沒有經驗,但是我可以學,還有明天我也會努力割菜的……”

  項豆娘鼓著臉吭也不吭聲,只管自走自的。

  對此急得搔頭撓耳團團轉的佘溫,卻沒有發覺走在前頭的那個小女人板起的臉上,嘴角正可疑地上揚。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5 PM

【第二章】

  三天后,當灶房也燒了,菜田也毀了,項豆娘開始嚴重懷疑起自己根本不是拐了個免費長工,而是撿了個災星回家。

  老天爺呀,難道這是活生生的報應嗎?是嗎是嗎?是為了要懲罰她做人貪小便宜的現世報嗎?

  好不容易在倉庫裡翻找出了根泛黃老舊的釣竿丟給他,把他騙到魚塘去釣魚,三天下來被拚命想幫忙卻永遠幫倒忙的“瘟少爺”搞得心力交瘁的項豆娘,總算逮著機會拖著沉重的心肝脾肺腎到村裡好友家,試圖鬆快一會兒。

  “喂喂喂!聽說你家來了個俊俏美貌小郎君呀,怎麼樣怎麼樣?你們打算何時成親?吃喜酒的時候可別忘了叫我,還有生了娃娃千萬記得認我做乾娘……”同為十八歲,卻是早早和鄰村劉家兒郎訂親的珠花人還未嫁,卻已是一副熱心大娘的架勢,咯咯笑得活似小錦雞。“欸,今兒你怎麼沒把人帶來給我幫著瞧瞧眼呢?”

  “啥呀!”項豆娘聞言臉都垮了,殺氣騰騰地咬下了一截硬邦邦的甘蔗皮,“人家都夠煩了,你還來看我笑話,什麼成親不成親的,那是長工——是長工!”

  “唉,果然是好白菜都給豬拱了,也就你會把唇紅齒白的小郎君當五大三粗的長工用,真真糟蹋糧食,浪費人才。”珠花嘖嘖搖頭。“我說你也不小了,成日鑽進菜園錢眼裡算個什麼呢?好姑娘還是要以嫁人為重,咱們女人圖的不就是個歸宿嗎?”

  “歸宿能吃嗎?能喝嗎?能當柴燒嗎?能掙錢嗎?”她咬了一截香甜脆口的甘蔗,忿忿地嚼著。“要攤上個我阿爹那樣的,還不得累死我?”

  話說回來,現在好像也差不多了……唉。

  佘溫那傢伙也就只有一身好看皮相出色,性情溫軟是強項,笑容長駐是優點,其它還有什麼?

  叫他蒸個饅頭都能燒破灶,害她得重新扛磚挽袖砌了一個;撿雞蛋時滿眼放光,頻頻咽口水,手都在抖,她只得趕在他失手弄砸蛋,或失控吃掉前把雞蛋子兒搶回懷裡,然後把他支到旁處去。話說回來,他是對蛋有多執著啊?要離去前腳步遲遲邁不開,癡癡望著蛋的目光無比垂涎,惹得她險些一時心軟,差點把能賣好價錢的放山雞蛋還給他吃。

  仔細想來,他到目前為止好像唯一派上用場的,是陪她家阿爹風花雪月吟詩作對暢論聖人之道,短短三天,已被她阿爹引為平生知己,甚至還主動邀他一起參加今年的鄉試。

  她也曾好奇問過他,在門庭敗落前師承何處?

  他回以一個害羞笑臉,答道:“依稀記得多年前曾與文曲星略有交情。”

  聽聽!這都是些什麼牛頭不對馬嘴的亂七八糟呀?家裡已經有一個呆書生還不夠,現在又來一個,還讓不讓人活了?

  “唉。”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生來歹命、前途無亮,連甜美多汁的甘蔗在嘴裡都味同嚼蠟。

  “別唉了,也就你把男人當牲畜用,要求別太嚴苛了,反正過什麼不是日子呢?”珠花安慰她。“只要有手有腳無不良嗜好,是個肯對你好的就行了,先搶著把人訂下了,日後你再好生調教不就成了嗎?”

  “你不明白。”項豆娘悶悶地放下咬沒兩口的甘蔗,“鎮日之乎者也的,能換飽飯吃嗎?我阿爹已經是個不通俗務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偏偏書要錢,紙要錢,文房四寶用完了也得要錢,還有每天張口吃的,身上得穿的,哪樣不要銀子?我都恨不能身上長出三頭六臂來……要是再嫁個同款的丈夫,乾脆叫我直接上吊算了。”

  “呃……”珠花一時語塞。“也是啦,唉,項老爹也太……文弱了點。”

  “珠花,”她忽然端坐起來,一臉嚴肅。“我開始有點懷疑這一切都是我的問題,是不是我命中缺金帶煞,要不怎麼遇到一個兩個都是這種的?你說我是不是該去鎮上給馬半仙算個命還是改改運什麼的?”

  “果然女人能幹,男人就‘不行’啊……”珠花搖頭晃腦,滿臉感歎之色。

  “咳咳。”她嗆到了。

  “話說回來,要找個肯幹耐操、上山下海的肌肉漢子還不簡單?不說咱們無崖村裡起碼百八十個人選,就是大郎他們村裡的也不少,改天叫他們統統一字排開給你挑挑,我就不信憑你的姿色和實力,找不到一個適心合意的!”珠花不愧擁有天生當媒婆——或是小倌館鴇娘——的氣勢,一拍大腿,“這事兒就包在我珠花身上了!”

  “你當他們是我後院裡的菜,挑中了哪棵就拔哪棵?”項豆娘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這方圓五百里誰人不知我是我阿爹的獨苗苗,娶了就得陪嫁過去一個老丈人,還有哪一個敢娶我?”

  “呃……”珠花搔了搔頭,尷尬地道:“對喔。”

  無崖村是小小村落,祖上十八代都是務農為生,家家戶戶都是典型吃不撐也餓不死的莊稼人,聽說村子裡最有錢的葉員外,全部的身家擱在城裡也還比不上人家隨隨便便一個開酒樓的老闆……無崖村究竟有多窮,由此可見一斑了。

  據珠花所知,村子裡不乏偷偷暗戀喜歡著豌豆的年輕人,但幾乎都被家中老爹老娘叮嚀過:項家豆娘是個勤快的好丫頭,娶了她比多了頭牛還好用,可惜還得陪嫁個項老爹過來養老送終,這筆帳怎麼算都吃虧啊!

  因此,豌豆長到今年都大齡十八了,才會遲遲乏人問津,連最缺錢的媒婆都不願上門碰運氣。

  珠花越想越替好姊妹感到心疼,眼圈兒紅紅地道:“你放心,要是真不行的話,等我嫁過去劉家後,我替你作主,叫我家小叔娶你,咱們做一輩子的好姊妹、好妯娌!”

  “珠花……”項豆娘很感動,真的,非常非常的感動,但是……仍舊憋不住微微抽筋的嘴角。“你未來的小叔劉二郎今年才十歲。”

  叫她這頭老牛去嚼那支小嫩草,但凡還有一咪咪良心在的人,能嚼得下去嗎?

  “那有什麼要緊?女大三,抱金磚,你大他八歲,不等於送了座金山給他,他都該偷笑了。”珠花理直氣壯地道。

  “這餿主意就別給你家劉大郎聽見,到時只怕有你哭的。”她咕噥,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以後的日子我會看著打算的,你就不用再替我操這份心了。今兒就是來尋你說說幾句話,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去做晚飯了。”

  要是再晚點回去,灶房又得燒一次了。

  “豌豆真可憐。”

  “是豆娘!豆娘!別再喊我小名了丨”

  三天來被認定是“光拉屎不生蛋,不幫忙盡搗亂”大災星的佘溫,此刻俊美臉龐上的神情異常凝重認真,盯著手裡的釣竿良久。

  這魚兒怎都不上鉤呢?

  可憐一名謫仙似的俊秀俏郎君,就這麼乖乖在魚塘前站了一下午,再是渾身腰酸腿麻也始終不敢擅離半步。

  只因他家飼主——呃,戶主項姑娘有言交代,不論大小,至少今晚飯桌上要出現一條魚。

  偏偏滿魚塘的魚兒像是尾尾串通好了似的,非但不上鉤,連出現在水面上稍稍吐幾圈泡泡都懶。

  真真應證了那句“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灘遭蝦戲”。

  他握竿的手越來越抖,人也越來越心虛,俊臉散發著濃濃的沮喪之色。

  眼見日漸黃昏,他努力睜大了眼,試圖從平靜無波的水面稍稍窺探出底下狡猾遊魚們的去向。

  “你怎麼還在這兒?”一個詫異的熟悉女聲自背後響起。

  佘溫猛然回頭,清亮眸子先是欣喜,隨即僵住,而後瑟縮了下,弱弱地道:“項姑娘你、你回來了。”

  “都這時辰了,你不回家吃飯還站這兒幹嘛?”項豆娘好奇探腦一看。“收穫很好嗎?”

  他心下大慌,一時來不及遮掩那只空蕩蕩的木桶,尷尬地結結巴巴道:“會、會有的……再給在下多一點時間……”

  “噗!”她噗哧笑了出來,眼兒亮閃閃,語氣倒是頗為莫可奈何。“空的?哎,不意外呀。”

  “晚上……魚兒許是較願咬鉤。”他越說頭垂得越低,玉般的耳朵漸漸紅了。

  “我再等等……”

  “等多久?”她揶揄反問。

  佘溫被問住了,俊臉閃過一抹不知所措。

  唉,本來也沒對他有太多指望啊!

  “回了吧。”她收起笑,歎了一口氣,主動抓過他手上的釣竿,拎起了空木桶,下一瞬,手腕被只修長大掌握住了。

  “我行的。”他目光溫和卻堅定,握住她的手掌亦是。“你等我,今晚桌上一定有魚吃的。”

  項豆娘被他專注的眸光盯得莫名口乾舌燥起來,隨即不自在地咳了兩聲,摸了摸鼻子。“我也就是那麼隨口一說,沒有魚吃也不打緊……”

  “不行!”

  她愕然地望著一掃平日文弱溫吞的他,如墨的眉宇微微斜挑,灼灼目光帶著一絲無法言喻的強硬,神情凝重堅決至極。

  “我答應過你的。”他嗓音低沉有力。

  她心兒沒來由地重重一震,不知打哪冒出的羞臊感來得又急又快,一下子就烘騰得雙頰滾燙通紅了起來。

  要、要命了,他幹嘛忽然變得這麼陽剛果決有氣勢,害她突然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什麼反應來面對他?

  “項姑娘,”佘溫眼神柔和了下來,透著一抹隱隱的悵然。“我不想再令你失望。”

  項豆娘的心瞬間變得柔軟,原本的呆凝遲疑,頓時化為涓涓流水不知所蹤。

  “咳。”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把釣竿和木桶遞還給他,一面暗暗慶倖暮色更深,他瞧不見她頰上跟猴兒屁股似的兩朵酡紅。“一起吧。”

  “一起?”他微怔。

  “怎麼,不行?”她聳起一邊眉毛。“不樂意?”

  他點點頭又慌忙搖搖頭,欲言又止。

  “直接說,我又不會打你。”她又忍不住想朝天空翻白眼了。難道她看起來就是個極難相處、很難說話的凶婆娘嗎?

  “天晚了,姑娘還是先回去吃飯吧。”他忙補了一句:“我很快就會釣到魚回去了!”

  “可感覺希望不大啊。”她老實道。

  可憐佘溫燃起的滿腹雄心再度中槍落馬,微笑凝結在唇畔,頭又低了下去,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草地上的小石子,有說不出的楚楚落寞。

  項豆娘一時有封住自己大嘴巴的衝動,她重咳了一聲,趕緊顧左右而言他問道:“你都用什麼做餌釣魚呀?需不需要我幫你挖蚯蚓?”

  他猛然抬起頭。

  “我個人是比較偏好自己搓魚餌丸子啦,聞起來也香,蚯蚓扭來扭去的麻煩了點,你呢?”

  “……”他白白淨淨的臉色染上了一抹古怪。

  見他這副模樣,項豆娘原是興致勃勃的笑臉也僵住了,嘴唇微微顫抖起來,真不知是激動還是給氣的。“你……該不會是……”

  “……”他慚愧欲死,雙頰羞得更紅了。

  娘的!他以為他是姜太公投胎轉世不成?還來搞那套“願者上鉤,不願者回頭”?他要不要乾脆再在脖子上掛個“我是好人,我不殺生”的牌子普渡眾生算了?!

  項豆娘火氣竄上心口,花了好大一番自製力才勉強忍住抬腳把他一屁股踹進魚塘裡的衝動。

  “不然……還是蚯蚓我來挖?”佘溫戰戰兢兢地問。

  順便再挖個坑自己跳進去把自己埋起來好了。

  項豆娘眼角抽搐,咬牙切齒,總算在理智繃斷前的最後一剎,記起人家“好歹”也是個慘遭命運捉弄、可憐流落民間的落拓王孫公子,如此這般不知民間疾苦,不諳柴米油鹽,不知道釣魚應該掛魚餌……也是可以被理解被見諒的。

  來日方長,她忍。

  “今天就算了,魚明天再來釣吧。”她深吸口氣,露出了個自認很善良很好商量的笑容,可是她眼前哪還有人?

  “喂!阿溫?”她轉頭四處尋望,視線落在蹲著埋頭挖地的清俊身影上,喉頭像是被一團硬塊堵住了。

  笨蛋,天都黑了還挖得到什麼?

  嘴裡咕噥著想罵人,可是她眼眶卻是莫名微熱起來,鼻頭也有些發酸。

  心口熱熱脹脹又酸酸甜甜的,說不出究竟是何滋味,讓向來務實、痛恨磨蹭拖拉浪費時間的她,就這樣傻傻地站在原地看著他挖蚯蚓,看一個清雅出塵的公子把自己弄得髒兮兮一團亂……看著他好不容易終於挖著了一條倒楣的蚯蚓,歡快喜悅抬頭揚手對她笑得傻呵呵的模樣……

  “姑娘看!我捉到了!真捉到了!這一次定能釣到魚了!”

  “傻瓜。”她嘀咕,卻渾然不覺自己嘴角上揚,彎彎的笑眼更是怎麼也管不住。

  再後來,她就這樣陪他在那裡蹲了一晚上,用那條唯一挖到的蚯蚓做餌垂釣,一面拍著蚊子一面等魚兒上鉤,邊你一言我一語地搭著話閒聊,當中還不斷夾雜著她幾句忍不住對他拙劣釣技的“吐槽”批評,以及他柔聲輕語的謙虛求教。

  然後等著等著,等到了滿天星子閃閃爍爍,等到了她昏昏欲睡,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最後終於不支地靠在他肩頭沉沉睡著了。

  “項……姑娘?”被柔軟女體一偎,佘溫渾身肌肉僵硬緊繃,頓時心跳加速,一動也不敢動,只能啞著嗓子小小聲低喚:“姑娘……你醒醒,在這兒睡會著涼的……”

  靠著他的小女人呼吸漸沉,微吹的軟軟熱氣隨著她身上清新嫩草幽香,宛若輕輕振翅的蝴蝶,輕淺惑人地繚繞在他鼻端,惹得他胸膛怦然的心跳越發劇烈。

  他側著身子為她擋住微涼夜風,神情溫柔,心思恍惚,落在她睡容上的眸光越發暖意蕩漾。

  “好姑娘,安心睡吧。”他輕聲道,低微耳語似叮嚀若呢喃。“我守著你。”

  靜夜幽幽,青草芬芳,偶爾水面上傳來魚兒撲騰過幾記輕響,手上的釣竿動了動,他彷若未見,只是專心地保持著身子不動,好教她睡得更沉更香些。

  “我希望這次……”佘溫側首垂眸凝視著她酣恬的小臉,心念微動,誠摯許願道:“希望明晨……能第一眼就認出你。”

  他想不再忘人忘事,不再神思混沌,不再每天一早得費上好大的力氣才能認出她的模樣。

  他想要一直一直記得生氣勃勃又神采飛揚的她。

  “……我叫佘溫,同文曲星有交情,喚女媧姊姊……然後呢?還有呢?”他喃喃自語,神色掠過一抹惆悵。

  為什麼他忘了那麼多好似該記得的人,該記得的事?

  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記起原本屬於自己的記憶?

  他害怕現在的自己,不識本來面目,不知何去何從,只能厚顏地賴在她家,賴在她身邊,成為她的負累。

  偎靠著的小人兒微微一動,他霎時忘了怔忡自憐,忙騰出手來溫柔地輕拍著她的背,直到她又安穩地睡去。

  第二日一早,項豆娘破天荒睡過頭了。

  “嚇?什麼時辰了?”她猛地翻身坐了起來,瞪著透窗而入的天光,下一刻急吼吼地跳下床找鞋穿。“慘了慘了!我早飯還沒煮豬菜還沒剁雞也還沒喂還有菜也還沒澆肥——”

  匆匆打水梳洗,一頭長髮隨便紮了根辮子甩在身後,她飛也似地沖向灶房,卻在看到佇立在大灶前的修長身影時,生生煞住腳步。

  “阿溫?”她揉了揉眼睛,幾疑自己眼花,甚至嚴重點是在做“噩夢”?!

  新灶又燒了嗎又燒了嗎?

  佘溫回過身來,溫和的目光在盯著她好半晌後,驀然亮了起來,“豆娘晨安。”

  “呃……早呀。”她呆呆回應。

  “粥熬好了。”他靦腆一笑,眸光閃動著一絲掩不住的喜悅光芒。“這次沒有燒壞鍋子,沒有走水,我剛剛也嘗過,能吃的。豆娘要試試嗎?”

  項豆娘被這個大出意料之外的好消息砸得暈頭轉向,一時高興得渾然未察他已改喚她的名兒,而不是拘謹客套的“項姑娘”三字。

  “嘩,是不是真的?沒燒壞鍋子?沒弄壞糧食?快,掐我一下!”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力和耳力,小快步走到灶前,直到鼻端聞到濃濃粥香,才慢慢有了真實感。“阿溫,我真是太感動了!天啊,我就知道你一定行,我就知道老天爺絕對不會嫌我不夠苦命又派一個祖宗來折騰我的……”

  “以後有我,我不會再讓你吃苦的。”他面帶羞澀卻語氣堅定地道。

  她一頓,小臉倏地紅了,忙隨手抓過他掌中的杓子舀起粥,“咳,我先鑒定看看你廚藝行不行。”

  佘溫屏住呼吸,俊美臉龐滿是緊張與期待巴巴地望著她。

  “嗯……”把粥稍微吹涼,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沒有什麼怪怪的感覺,於是大著膽子吃了些許,直待濃稠滑口的米香和不知名的豐富香味在舌尖跳起舞來,然後順喉而下,她再忍不住驚豔讚歎地哇了一聲。“好好吃哦!”

  “真的嗎?豆娘真的喜歡嗎?”他不禁大喜過望,秀白臉頰染上了淡淡紅暈。

  “對啊,這是神跡吧?還是你有仙法?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她迫不及待又舀了一大杓米粥,隨便吹了兩下便大啖起來。“好吃好吃,光只有米居然能熬出這麼香滑可口又複雜的美味,不騙你,我簡直能嘗到竹笙的香,雞湯的醇,魚湯的鮮……”

  “豆娘好厲害!”他一雙清眸瞬間流光溢彩,止不住滿眼對她深深的崇拜之情,熱切激賞地歎道:“能將粥中每樣食材如數家珍無一遺漏,這等功力實非尋常人所能及,溫,甘敗下風。”

  “噗!”她一口粥全噴到他臉上去,顧不得擦嘴便一手指著他鼻頭,氣急敗壞地道:“哪來的魚?不對,你……你……給我說說這粥裡都煮了什麼!”

  “喔,昨兒半夜終於有魚上鉤了,雖說釣起的唯有巴掌大小,不是什麼大魚,但是我真的做到了。”佘溫滿眼的興奮之色漸漸散去,越說越小聲。“呃,粥裡有米……竹笙……山雞……魚……”

  他結結巴巴地說完,不安地朝灶房門口方向偷偷移動一小步。

  “你你你……你居然把我好不容易采到的竹笙和拼老命捉到的山雞跟才‘只有巴掌大’的小魚統統……統統……”項豆娘差點當場氣昏過去,一張臉漲紅得像快擰出血來了。

  “你冷靜點,吸氣,吐氣。”他慌地忙上前扶她。“有話好好說,別為了些許食糧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你這個暴殄天物、糟蹋糧食的混蛋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他被吼得不禁瑟縮了下,雖仍是一頭霧水不明所以,卻也知肯定又是自己不知做錯什麼惹毛了她,只好乖乖站在原地任打任罰,囁嚅道:“我錯了。”

  “錯?”她硬生生咽下嘔血的衝動,臉一陣紅一陣青,自言自語:“不不不,錯不在你,在我——是我失心瘋了才會隨手誘拐良家男,是我嘴賤手賤因貪成貧啊!”

  “不不,豆娘切莫自責至此。”他連忙好言相慰。“當初是我自願的。還有,下次決計不會再把這四樣食物混煮成食了,我以人格保證,如此豆娘是否願再原諒我一次?”

  她已經氣到沒有力氣翻白眼了,小手揉著激動到抽筋作疼的胃,歎了一口氣又一口氣,最後有些自暴自棄地揮了揮手。“隨便你了,我要再去躺一躺……對了,那些熬完湯的山雞和魚——”

  “喔,關於這個豆娘大可放心,雖說此二物精華盡化入粥中,肉已成糟粕柴口,但我一直謹記豆娘說過的話,半點也沒有糟蹋糧食。”他俊臉一亮,連忙熱切解釋。

  “那就好。”她松了一大口氣。還好,這敗家男不算太無可救藥。

  “所以我將雞肉魚肉混剁成泥,拌了豬菜全倒進豬槽裡了。”佘溫眼底滿是期盼之色,一副“我很乖吧但不用太誇獎我因為這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

  “……”

  “呃……”看著她倏地鐵青的臉,他清朗好聽的嗓音越來越心虛。“又……錯了嗎?”

  接下來三天,始終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但非常勇於認錯並且決心改過的佘溫開始接受一連串嚴苛的無崖村項氏血汗農夫養成之訓練——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6 PM

【第三章】

  第四天。

  “看見沒有?我們項家吃的蘿蔔是嚴禁削皮的,要連皮帶肉切,還有切下來的蘿蔔葉兒絕對不能丟,滾水燙一燙撈出來放涼以後,拌點粗鹽麻油封進甕裡,冬天地凍缺菜的時候便能拿出來解解饞,啃一條就能吃上三大碗米飯!”項豆娘手起刀落,蘿蔔瞬間大卸八塊,“瞧清楚了?”

  佘溫後頸微微發涼,表情凝重地點點頭。

  “還有,家裡所有活的會動的畜生統統都是準備養肥了拿去賣錢的,除非是逢年過節我點頭之外,一律禁止活禽宰殺,違者以、身、相、代。”她嘴角在笑,眼神卻殺氣騰騰。

  他下意識吞了口口水,頭點得更用力了。

  “噗絲噗絲!”灶房門口陡然響起兩聲暗號。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聞聲回頭,看見項老爹手上抱了個棋盤,在灶房門邊探頭探腦。

  “好豌豆,爹爹的棋癮癢了,你看能不能……欸?就一下下?”項老爹陪笑道。

  “爹,我們倆正在辦正事哪!”項豆娘一雙濃眉皺得都要打結了。“你偏來湊熱鬧!”

  這話項老爹不愛聽了。“噫,人家溫兒是個大男人,成日跟你混在灶房裡成什麼樣子?正所謂君子遠庖廚,你日日把人拘在這兒,莫不是耽誤了他好男兒日後的大好前程嗎?”

  看到個飄逸文秀的儒雅公子居然被迫站在灶前聽規矩,項老爹簡直心痛得要死,只覺自家女兒生生為“焚琴煮鶴辱沒斯文”這八個字,做出了最血淋淋的注解。

  “我是教他如何‘正確、良好、踏實’的過日子。”她哼道。

  “把個翩翩公子搞得滿身油煙蓬頭垢面的,你成心讓全無崖村的人給咱們戳脊梁骨嗎?”項老爹越想越汗顏,槌胸頓足道:“要傳出去咱項家書香禮儀便是蕩然無存,日後項家門風何在?清名又何在?”

  她一張小臉都黑了。“清明?我還重陽咧!日子是各過各的,哪家吃飽了閑的來管咱們家是在吟詩作對還是下田作牛?”

  “你、你說什麼?”項老爹蒼眉顫抖。

  佘溫見狀不好,連忙開口打圓場:“老爺子,豆娘教的都是民生實務之論,她是為我好……”

  “好什麼好?溫兒,你就別再幫老夫這劣女說話了,她素來瞧不起讀書人,老夫日日領受豈有不知個中滋味?如今對你也是這般呼來喝去視若下人,好似恨不得人人都像她棄文從農,把個祖宗傳下的滿堂錦繡詩文盡葬了這田裡換菜嚼了吃去!”項老爹越說嗓門越大,激動得眼都紅了。“我項文華有這樣的女兒才叫辱沒先人!”

  項老爹想起多年來懷才不遇,膝下無兒可代揚眉吐氣,女兒又是個視書如仇的,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項氏祖上昔日文風成明日黃花,憋屈苦悶多年,今日見佘溫堂堂男兒被支使成這般境地,不由大起兔死狐悲之情,一時新愁舊怨氣湧上腦,

  再不管不顧地叫嚷而出。

  “老爺子慎言!”佘溫心下劇烈一跳,阻止已是來不及。

  項豆娘臉色蒼白如紙,微張口想說話,卻發現喉頭乾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止不住地心灰意冷。

  她不發一言地轉身走出灶房。

  “豆娘!”佘溫急喚,清俊臉龐掠過一抹自責懊惱,在追去前不忘回頭向呆掉的項老爹溫言道:“老爺子,我一定帶她回來——待她回來……總之,都是在下的錯,我一定護好她,絕不會讓她有事的!”

  “快、快去。”項老爹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怒氣惡言嚇住了,早已懊悔得不得了,連忙顫聲催促。“就、就有勞溫兒了,你幫我勸勸她……唉,我這糟老頭子瘋魔了,這都說了什麼混帳話啊……”

  佘溫一點頭,急急追了出去。

  項豆娘的腳步在走出灶房外後越來越快,最後已是跌跌撞撞地狂奔了起來,胸口冰冷的痛楚漸漸擴大,彷佛就快要扼斷她的呼吸。

  你就別再幫老夫這劣女說話了,她素來瞧不起讀書人,老夫日日領受豈有不知個中滋味……好似恨不得人人都像她棄文從農,把個滿腹錦繡詩文盡葬了這田裡換菜嚼了吃去!

  我項文華有這樣的女兒才叫辱沒先人!

  父親怒不擇言的字字句句在她腦際轟然巨響,像一道又一道無情的落雷,將她劈得痛徹心扉卻毫無逃躲之力。

  原來,在爹的心裡,竟是這樣看她的?

  她步履踉蹌地來到魚塘前,強自憋著的一口氣終於至此全散了,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緩緩地癱坐在地,眼前一片迷蒙,只是死撐著不願落下淚來。

  哭,就表示脆弱,表示自己被打敗了。

  可再堅強,眼見這些年來一直苦苦支持住自己的一切,像是頃刻間全在面前盡數坍塌,她心中再止不住一片空落淒涼的茫然。

  所以,難道錯的原來是她?

  是她不該養豬種菜,不該日日鑽錢眼裡,滿腦子只想著能拿什麼去換錢回來,她應該按爹爹的期望,重拾書冊,做一個清貧卻不改其樂的才女。

  那,誰來養活爹和她?

  “哈哈哈……”她嘲諷地苦笑了起來,粗嗄的笑聲又酸又澀……也許以後她也可以學人家光傷春悲秋憑風落淚就能飽?

  項豆娘低頭看著自己的指掌,秀氣的手已經被生活操磨得滿布粗繭,可就是這樣一雙手,下得了田紮得了籬殺得了雞……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將自己和爹爹養活到現在。

  她不後悔。

  可為什麼她的心卻還是那麼地痛?像是被摑了無數個大耳刮子,把所有的尊嚴志氣傲骨全打碎成了一場笑話?

  她呆呆地看著雙手,眼眶裡打轉的淚漸乾,可心下更灰了。

  “豆娘很了不起。”一個低沉溫和的聲音在她身畔響起。

  她身子一僵,面色冰冷疏離地緊緊編起,看也不看在自己身邊默默坐下的修長身影,倔強地不發一語。

  “而且是比我和其它很多很多人都還要了不起。”佘溫深邃眸光也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靜靜地望著魚塘,看著水面波光粼粼,看那在風中輕曳卻始終生意盎然立於水面的頑強蘆葦。“你什麼都懂,什麼都會,再累再苦也不抱怨,雖然不會梳妝打扮,不懂吟詩作畫,可是在我的心裡,這樣的豆娘比世上任何女子更加教人敬重。”

  她心口一顫,目光愕然又慌亂地望向他,剎那間不知是驚是喜是迷惑還是慍然。

  他說的這是、是什麼意思?他在安慰她?是因為出自心虛歉疚吧?

  她悸動的心又複冷硬起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憐憫。我爹的話我從沒聽進耳裡過,你也不用怕我會想不開做什麼傻事,真是讓你們失望了,可我項豆娘這輩子打死也學不來那種見花流淚對月歎息的蠢事,你們也別指望我會成為什麼才女佳人了。”

  “我從未這樣想過!”向來好脾氣的佘溫臉色微變,語氣變得嚴肅了起來,“你便是你,這樣已是足夠,也是最好,何用學旁人,更毋須詆毀你自己。佘某雖與你相識不到十日,然日日觀言察行,也知你傲骨錚錚,絕不是那遇事便挫折不起、哭哭啼啼的尋常女子,項老爺子心中抑鬱苦楚不在你,你自是明白的,又何必……說這些戳心尖子的話,徒令關心你的人……心中也難受。”

  她呆住。

  他清俊的臉龐漸漸紅了起來,有些心中發虛,不敢看她,輕咳了一聲。“總之,你……很好,什麼都好,我、我真是這樣覺得的。”

  她的臉蛋不知何時也飛紅滾燙成了一片,滿心悲憤傷懷都化成了莫名的評然,卜通卜通地在左胸口激動地跳個不停,頭也不禁低垂了下來,只能盯著腳下的草發愣。

  “我是不是又說錯什麼話了?”她的沉默令佘溫有些忐忑不安。

  她搖搖頭,耳朵紅透如胭脂,結結巴巴低聲道:“不,沒、沒有,不是,呃,你餓了嗎?”

  愣住的換成是他了,半晌後才恍然領會到了什麼,再掩不住心中歡喜地急急問道:“你不生氣了?不再難過了?”

  “你都誇我不是遇事便挫折不起,哭哭啼啼的尋常女子了,我還好意思生氣難過嗎?”她臉紅紅,滿心滋味酸甜又複雜地橫了他一眼。

  “呃……”他一時也不知她究竟是實話還是嘲諷,不禁露出一絲躊躇之色。

  “走吧,我蘿蔔還擱在砧板上呢,擱久離了風就不好吃了。”她一掃方才的頹然沉重,精神抖擻地一躍而起,拍拍屁股,斜睨他一眼,道:“怎麼,腳麻了?要我扶你?”

  “沒麻。”他見她笑了,不由自主也笑了起來,心中一片釋然喜悅。“回去以後再允我幫你吧?”

  “得了,你還是幫著我好生陪我那呆爹爹下幾盤棋吧,免得他又找我碴。”她故意揶揄。

  “沒問題沒問題,老爺子就包在我身上。”他拍胸脯保證。“往後再有什麼不是,統統都是我的不是——”

  “噗!”項豆娘再也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呆子,有你這樣搶著認錯的嗎?”

  佘溫呆看著她燦爛得像會發光的笑臉,心裡有股陌生卻豐沛激蕩的暖流鼓噪蕩漾開來,鬧得他腦際胸口一陣又一陣地嗡嗡然、暈暈然,好像有什麼在心上破芽而出……

  自那日之後,儘管項老爹見了她就跟耗子見著貓一樣,心虛得四處找地方躲,佘溫也還是照常一個不小心就又犯呆犯渾,害項豆娘精打細算的家計屢屢破功,常常徘徊在噴笑或是想掐死他的兩難掙扎之中,但是不知不覺間,他們三個卻也越來越親昵熟悉得像一家人了。

  就連村子裡那些一開始對佘溫驚為天人,就熱衷起拐著彎兒想把他騙去當自家閨女乘龍快婿的七大姑八大媽,看著老項家“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溫馨模樣,再不甘扼腕也只得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老項家居然能得這樣氣質清華如天仙的翩翩佳公子做上門女婿,可真真是祖上墳頭冒青煙了,為什麼自家就撿不著這樣的好事呢?

  然而質樸單純的鄉下人還是羨慕勝過嫉妒,自從知道佘溫將來肯定是板上釘釘做老項家嬌客了,便開始熱心於詢問何時有喜酒可喝——吃不到摸不著的,湊湊熱鬧也好哇!

  “你們小倆口究竟幾時修成正果呀?”

  這天就連珠花都忍不住拎著一籃子剛蒸好還熱騰騰的藕粉糕,到項家找好姊妹打探最新奸……呃,軍情。

  “什麼跟什麼呀?”正在挑揀粟米的項豆娘臉蛋瞬間炸紅了,又羞又急又惱地嚷嚷:“我才識得他不到兩個月呢。怪了,大家最近還真是都吃飽撐著了不是?前兒張大娘來問,昨兒李大嬸來問,現在就連你也——你們閑得很哪,就沒旁的事好管了嗎?”

  “什麼管?我這叫關心,死妮子這是撿了便宜還賣乖呢。”珠花忍不住笑駡著擰了她一記。“要換作別人,我才懶得來跑這趟腿兒。快點快點,同我實話說說,你家溫少什麼時候向你提親呀?”

  “根本就沒有這事兒。”她神思恍惚了一下,回過神來後立刻矢口否認,只不肯承認自己心情也極是複雜。“我跟他,我們……哎,總之不是你們現在以為的那樣。”

  “那到底現在是什麼樣兒?”珠花曖昧地湊近前去,手肘頂了頂她的腰。“可別跟我說你對人家一點意思都沒有,這話拿去騙我家三歲小妹也騙不過,你就別再自欺欺人了。”

  “哎呀!煩死了!不知道啦,說不是就不是嘛!”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時也著惱了起來,哇啦大叫。

  “好好好,我就擦乾淨眼睛等著瞧你的‘不是’和‘沒有’。”珠花吱吱笑了起來,活似偷了三斤油吃的小耗子,還不忘拿手捅捅她。“我可是和咱無崖村一村老老小小都睜大眼睛盯著呀!”

  “盯吧盯吧,你開心就行。”她咕噥,被這話搞得像塞了團棉花似的堵心起來。

  待送走了口口聲聲要幫她好好相看“未來妹夫”的搗亂珠花,項豆娘長長籲了一口氣,再回到竹篩前時已無心專注挑揀了。

  拎起大茶壺倒了杯涼水,她仰頭咕嚕嚕一口氣灌完,卻還是無法平復滿腔的燥熱感。

  都是他啦,沒事長得那般招人惑人做甚?前陣子引來一堆狂蜂亂蝶,媒人幾乎踏平了她家門檻,這陣子好不容易安生了些,誰知反倒禍水東引地燒到她身上來了。

  “豆娘,豆娘,快來瞧我找到了什麼?”偏偏怕什麼來什麼,耳邊驀然響起了個溫熱的歡然笑喚。

  “嚇!”她蜜色臉蛋兒瞬間又可疑地漲得通紅,心虛地後退了一大步。“你你你你有話說話,幹嘛靠人家這麼近哪?”

  佘溫無辜地眨巴著清澈的眸子,吶吶道:“對、對不住,我一時高興忘形,放肆……失禮了。”

  “不怪你。”她看得心下一陣內疚,趕忙安慰道:“是我剛剛想事入神,自己給自己嚇的。對了,你方才要我看什麼?”

  “你看!”他又歡喜起來,將滿筐還帶泥土的野山藥遞到她跟前。“這是我今兒自己挖到的,有這麼多,能賣上不少銅錢對嗎?”

  “你一大早不見人影,就是進山去挖了這些?”項豆娘愣住,怔怔地看著滿筐的野山藥,目光落在那緊緊握住筐沿的髒汙大手,登時心臟一緊!

  他那雙手,那雙優雅潔白修長好看、執筆研墨拈起棋子分外動人的手……是幾時已習慣了沾上污泥塵土,甚至是累累傷痕?

  她鼻端泛酸,眼眶發熱,呆呆地看著那雙慘不忍睹、如明珠蒙塵的大手。

  “豆娘,你怎麼了?你——不喜歡嗎?還是我又挖錯了?”他慌了。

  “為什麼?”

  他聞言,不知所措了起來。“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做這些?”她喉頭微哽,又頓了頓才勉強找回聲音。“為什麼要做這麼多的事?你並不欠我們的,平常幫著喂喂雞養養豬的便足夠了,何必冒險進山裡挖這些東西,把自己弄得滿手傷,為什麼?”

  “為什麼?”佘溫清亮澄澈的眸子望著她,理所當然地答道:“當然是我做了,你就不必再去做了,那山裡不好走,蟲蟻毒物又多,我是個男人,如何能再眼睜睜看著你前去?”

  她聞言心弦劇烈震盪,嘴唇微顫,耳際轟轟然,一下急一下快,滿滿都是怦然狂悸的心跳,一股暖暖的、熱熱的陌生幸福感淹沒了她……

  這一生至今,除卻小時候在爹娘膝下懷裡外,她再不曾感受過如此時此刻的馨甜滿足、備受呵護,像是有人為她張開了寬大溫暖的臂彎,為她擋住了風雨,撐住了天……

  她望著面前這個有著一雙乾淨如碧水、溫柔如白雲眼眸的俊美文秀男子。

  他不強壯,不厲害,不精明幹練,甚至常常給她惹來一次又一次的雞飛狗跳,可是他經常對著她含笑吟吟,天天聽她指使著向東朝西,從無半字怨言。他做著所有他不熟悉不拿手的粗活兒,動作笨拙,卻是一次比一次更加認真,縱然汗流浹背疲憊不堪,也消減不去那眉間的清雅悠然高潔。

  最重要的是,他待她這般、這般地好……

  連在爹爹身上也覓不著的信任安心暖意,在他身邊卻總能輕易地尋到。

  他這麼好,令她陷落得太輕易太自然不過,可他呢?他這樣也就是喜歡著她的嗎?

  她心頭一陣恍惚,忽喜忽悲,忐忑不安。

  “豆娘?”佘溫久久等不到她的回應,越發心慌意亂、手足無措。“豆娘?”

  “阿溫,你心悅我嗎?”

  他呆住了,玉臉轟地通紅了起來,吶吶不成言。“這……我……”

  “你也知我是學不來那些扭扭捏捏欲語還羞的小女子,有疑惑擱在心裡也硌得難受,”她同樣羞紅著臉,卻是勇敢地仰頭直勾勾地望著他。“我發覺我是喜歡你的,你呢?”

  “我……”他緩緩低下頭,卻藏不住燒得赤紅的雙耳,輕聲道:“不知道,可我只要在豆娘身邊就覺心裡滿滿止不住的歡喜,這、這便是心悅喜歡嗎?”

  饒是項豆娘向來豪爽明朗、沒臉沒皮的,被他略帶遲疑卻字字句句溫柔的話語勾惹得不禁害羞了起來,跟著垂下粉頸,半天也不敢再抬頭相問。

  可還用得著再問嗎?他的心,竟是同她一樣的……

  “那,以後……”良久後,她終於聲若細蚊,小小聲地問。

  “以後,我想照顧你,還有老爺子……”佘溫抬起頭,眸子裡閃著專注誠摯的光芒,在接觸到她羞紅的小臉時,不禁又害臊地垂下目光,只敢盯著自己鞋尖,弱弱道:“你別誤會,不是只有今天才想的,是之前就打算這麼做了。”

  只不過當時他並不十分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想照顧她、陪著她,不忍見她勞累,不舍見她難過?

  一切的心緒和感覺再簡單不過,就如同她當初帶他回家,將他視若家人般接納那樣的自然——她說過,他是他們項家人了,一家人不是本就該彼此關懷彼此照拂的嗎?

  直到,當她將這句喜歡挑明瞭問出口,他這才發覺現在竟是遠遠比當時還多了更多、更多點別的什麼?

  ——原來這一切在心口澎湃難抑、情難自已的感覺,就是心悅,就是喜歡?

  原來他喜歡她?原來佘溫喜歡豆娘啊!

  他怔怔地撫摸著左胸口,低聲自問,如春風吹過,有什麼在心頭漸漸綻放了……

  項豆娘則是在他說完了“不是只有今天才想的,是之前就打算這麼做了”後,滿心甜蜜歡然得不能自已,咧嘴笑得傻兮兮的。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6 PM

【第四章】

  項豆娘想,或許是老天爺憐惜她多年來的苦勞,所以這才賜下了這麼個天大的寶貝給她,那麼往後,就該是否極泰來,一路幸福安樂順遂了吧?

  可是她為什麼總覺得這一切來得太快太容易,好像是在做夢一樣,就連每天早上醒來能在灶房見到他忙碌的背影時,都覺是昨晚做的好夢還沒全醒,要是一揉眼睛,就會發現眼前只是幻覺一場?

  這天午後,她抱著待洗的衣物,顧不得先到井邊洗濯,在自己察覺前雙腳就已自動挪移到了正在幫爹爹騰寫文章的他身畔。

  見到他一身粗布青衫卻掩不住滿身寫意風華,凝眸專注地下筆如神、揮墨如游龍時,那樣蕩人心神的灼灼風采,再反觀粗手大腳的抱著桶髒衣物,儼然公子身邊三等粗使丫頭的自己,過去十八年來從未感受過的“自卑”二字,竟悄悄竄上心頭。

  她眼神微黯,在發覺前話已脫口而出:“阿溫,你當真不後悔嗎?”

  “嗯?”他握著狼毫的手一頓,不明所以地側過臉來,滿眼迷惘的看著她問:“後悔什麼?為什麼要後悔?”

  “就是……”她吞吞吐吐,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變成那種自個兒素來最瞧不起的扭捏女子。“呃,我是說,你不後悔……幫我爹謄這些拉拉雜雜的陳年文章嗎?”

  “老爺子早年練筆之作篇篇難得,讀來極是通暢易懂,個中不乏金石警語,教人觀之亦不舍釋卷。”他笑吟吟地道,“我歡喜都來不及,怎會後悔?”

  “真的假的?”她狐疑地看了她爹的文章一眼。“可我爹次次鄉試不過,到現在還是個秀才,若不是我爹文章做得不好,難不成是所有的考官都瞎了嗎?”

  “呃!”佘溫嗆咳了一下,笑得有些尷尬。“文章該是沒問題,問題許是出在……咳,老爺子的這一手字上。”

  項豆娘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稱是。“那倒是啊,我爹的字醜極,早年村裡還有人想討了去貼大門避邪,幸虧我給攔住了,不然給我爹知道了,恐怕打起來都有的。”

  “老爺子也算是滄海遺珠,可惜了。”他歎息。

  “算了,依我爹的性子,要真給他考中了當了官,那才叫麻煩大了呢!”她撇了撇嘴,不得不慶倖。

  “為什麼?”他疑惑。

  “……哎喲,你們倆都一樣啦。”她強忍翻白眼的衝動。“雖是百姓之幸,於你們卻是惹禍上身,總而言之,不夠奸的還跟人家去當官兒,就是拿自己小命開玩笑。”

  “非也非也,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為官出仕乃是為民謀福,又怎能怕惹禍上身——”他再度書呆子附身,搖頭晃腦地道。

  “不怕惹禍上身,就最容易被當槍使。”她沒好氣地大翻白眼,嗤道:“一當上官,信不信就數你們這種老實頭的死得最快?”

  佘溫一時語塞。

  “不過我們幹嘛在這兒爭論這些同我們無關的事兒?”她啊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還有滿桶的髒衣沒洗哪,忍不住懊惱地巴了他的肩頭一記。“都你傳染的啦,害我現在也開始學會浪費時間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滿面愧疚,連連致歉。

  “看吧,不分青紅皂白的認錯當爛好人,連我這種小奸小詐的都鬥不過了,還怎麼去跟官場上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廝殺?”項豆娘找到機會就想打消他隨她爹進城應考的念頭。

  她是不擔心爹爹了,因為爹爹光是沖著那筆慘不可言的毛筆字,頭關就會被丟卷刷掉。

  可是他不一樣,甭說那手龍飛鳳舞的好字,以及滿腹詩書的文采了,單憑他的好皮相朝那兒一站,多有說服力呀!到時考官們要是對他“愛不釋手”,然後“勾引”得他連連闖關應試成功,到最後當真做上了個官兒,那可就糟了個大糕了。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兩句詩她還是讀過的。

  “可豆娘不希望我一朝得試,為項家揚眉吐氣,並夫貴妻榮,替你掙回個誥命夫人嗎?”他漸漸自覺百無一用是書生,唯有魚躍龍門才能給豆娘過上好日子——

  這些日子來項老爹的洗腦還是多少有效果的。

  “一、點、也、不、希、望!”她聞言瞬間怒上心頭,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

  她就知道越是逼近鄉試日期,爹爹就越急著想要誘拐阿溫一起去應試,好來搞個見鬼的一門雙傑,岳丈女婿齊中舉,永留千古佳話什麼什麼的。

  “可倘若唯有這樣,才能讓你從此不用再辛勞操持,我是一千一萬個願意的。”佘溫以為她是替他擔憂投仕之路太苦,不禁柔聲道。

  “但我不願意呀。”她神情古怪地瞟了他一眼。“還是你真的想去做那勞什子的官?”

  “豆娘在哪裡,我便在哪裡,你不想我做的事,我是萬萬不會去做的。”他深深注視著她,懇切堅定地道。

  她心頭一熱,眼眶又不爭氣地濕了起來,滿心幸福地嘟囔道:“也不知哪兒學來的甜言蜜語,專哄得人心花怒放……喂,像這樣的渾話往後就只能同我說,和旁的姑娘家是不准的啊,聽見沒?”

  “你是我心頭最愛重之人,不說旁的女子本就是外人與我無關,我又怎會同她們說這些——”佘溫先是正色,嚴肅至極,說著說著玉臉不禁又飛紅了。“只有咱倆之間能說的話呢?”

  項豆娘高興地笑咧嘴,猶不忘假意哼了聲。“是你人格保證的啊,要是往後教我聽見了你食言,和別的女子有了牽扯——”

  “我不會!”他臉上掠過一抹激烈憤慨之色。“我才不會做任何可能傷你心的事來!”

  她反而怔忡住了,眨著水汪汪的眼兒傻望著他。

  “豆娘,你信我。”他嚴峻的目光變得溫和,輕聲道:“你待我的種種好,是一直一直銘刻在我心上的,縱然我還不十分明白為人夫婿者都該做些什麼,可是不能做什麼,我心底卻是極之清楚的。我,不要你傷心,我捨不得,見不著你的笑眼,你歡快的模樣……”

  “阿溫。”她只覺喉頭嚴重地梗塞住了,淚光瑩瑩,再抑不住那喜極而泣的忘情衝動。

  他以指尖輕輕拭去她眼角滾落的一滴淚珠兒,心中酸疼憐惜難禁。“我想令你歡喜的,怎反倒教你落淚了?”

  “傻瓜……”她哽咽,鼻音濃重地喃喃。

  “豆娘,噯,你、你罵我就好,莫哭呀。”他越發顯得無措起來,連手腳都不知擺哪兒好了,若是再摸她的臉,然聖人有雲髮之於情是該止乎於禮的,可一不可再,若是再則三,那豈不是成心唐突輕薄於她?

  她待他有情有義,如親如眷,他又怎能一時忘情縱意便對她做出諸如此類的禽獸之舉呢?

  可他還來不及想出究竟該如何不失禮不唐突不輕薄地安慰她,忽地一個柔軟輕暖的身子已投入了他懷裡,將他摟得死緊死緊!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身體一僵,腦中一片空白,雙頰快一步地湧現酡紅羞意,雙手更是遠遠沖在道德理智前頭,微微顫抖地將懷裡小女子擁得更緊。

  女媧煉與五色石,四柱九天盡原複……

  這一刻,彷佛他命中遺失的某一處,也終於被合契圓滿地補上了。

  原來,這就是心動,愛戀上了一個人的滋味……

  “豆娘,我,真喜歡,你。”

  越近盛夏,每日晨起佘溫就覺得好似有什麼在腦中隱隱震動著,急欲振翅破網而出,可每每坐起來左思右想好半天,仍是一頭霧水。

  “莫不是老了吧?”他撓了撓頭,打趣一笑。

  從容閒適地下了床,穿了鞋,他就著昨晚提前打好的一盆水梳洗完畢,一頭烏黑長髮綰於腦後束以木簪,撫平青衣上的皺折,便信步走出了房門。

  正要挽袖到灶下做早飯,才到門口,忽地聽見裡頭傳來了一陣陌生的爽朗男子笑聲。

  他心下一震,眼裡浮現一絲警戒,一個大步疾跨了進去。“是何人?”

  “咦?阿溫,你起來啦。”笑吟吟的項豆娘對著他招了招手,不忘拉拉身畔的黝黑健壯男子。“快,來見過我表哥。”

  “你……表哥?”他微僵。

  “是呀,勇表哥是我表姨母的兒子,小時候我和娘常去他家玩,只是這些年大家住得遠,就極少再碰面了,沒料想今早勇表哥竟出現在門口喊人,我還以為是歹人,險險賞了他一鋤頭呢!”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望向滿面笑容顯然不以為忤的何勇,“表哥,你別見怪啊,回去也別跟表姨母告狀哦!”

  “傻豆豆,表哥是那種人嗎?”何勇咧嘴笑得極歡,蒲扇般大手疼愛地揉了揉她的頭。

  豆豆?

  還有他的手又是在幹什麼?

  佘溫眼角一抽,臉色微沉了下來,上前不著痕跡地介入他和項豆娘之間,聲音仍是溫和,卻隱不住底下的緊繃:“表哥,你好,遠來也累了吧,不如請外頭歇個腿兒,我和豆娘很快做好早飯,備妥了再請你和老爺子一道用。”

  “敢問你是誰?”何勇打量著不知哪冒出的“阿溫”,唇紅齒白秀秀氣氣的,唯一勝得過自己的只有身高,可這身板恐怕還不夠自己一根小指頭推的吧?

  “他是——”項豆娘在佘溫身後努力探出頭來,正要解釋。

  “好教表哥知曉,我姓佘,單名一個溫字,是豆娘的未婚夫君。”他俊秀眉眼笑得十分親切宜人,眸光深處卻隱含一抹銳利。“我們很快就要拜堂完婚了,屆時還請表哥和表姨母務必前來賞光喝一杯喜酒,為我倆祝賀。”

  何勇臉色瞬間拉了下來,黑沉沉地瞪著他,“佘兄弟莫開玩笑了,我家同豆豆如此親近,她幾時訂親我怎會不知?”

  “其實事情是——”她臉一紅,張口欲言。

  “時聞人言道遠親不如近鄰,表哥住得遠,未能第一時間得知我同豆娘訂下鴛盟之事,自然不稀奇。”佘溫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昂首對朝自己橫眉豎目的何勇淡然一笑。“若表哥今日未來,日後我和豆娘也會親至貴府送上喜帖的。”

  “你——你——”何勇險些氣炸膛了,粗粗黑眉皺得死緊,猛然望向項豆娘,“豆豆,是這人死皮賴臉糾纏你的吧?你別怕,跟表哥說,表哥對付這種只會踐文又自以為是的小白臉最有經驗了!”

  “表哥,他不是——”項豆娘還來不及澄清,就又被佘溫頎長身形護住了,遮擋了個嚴嚴實實。

  “表哥此言差矣。豆娘上有高堂,她的婚事自有老爺子為我二人作主,表哥如斯這般擔憂,本就多餘了。”他談吐溫文,卻寸步不讓。

  “你!”何勇被他繞得頭暈,不禁漲紅了臉,急吼吼地道:“我才不信表姨父會看上你這個盡會耍嘴皮的白面書生!”

  此話一出,全場靜默。

  終於成功擠探出頭來的項豆娘,先是和恰恰垂眸望來的佘溫交換了個默契十足的眼神,心裡有些啼笑皆非,隨即再難掩飾同情之色地暗暗瞄了何勇一眼。

  表哥,您還真是說什麼中什麼。

  “豆豆,你這是什麼眼神?,”何勇滿臉錯愕不解,“表哥沒說錯呀,有哪個當爹的捨得把女兒嫁給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軟腳雞?”

  “咳!”被指作“文弱軟腳雞”的俊秀男人重重咳了聲,神情盡是懊惱不悅。

  “言語辱人並非好漢,請表哥慎言。”

  “你嗡嗡嗡繞口繞舌的念經不煩嗎?”何勇終於大爆發了。“是個男人就一口唾沬一個釘,別像個女人不乾不脆的……”

  “女人又怎麼了?”項豆娘不高興了,挑眉陰惻惻地瞪著他。

  “是呀,女人又怎麼了?”佘溫立刻和未來愛妻站同一陣線,理直氣壯地對何勇“落井下石”。“表哥這是瞧不起女子嗎?”

  “喂!有你這麼補踹一腳的嗎?”她不禁噗哧笑駡一聲。“表哥怎麼說都是我們兄長,你也別這樣揪著錯處就不放。”

  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滿肚醋意狂冒的佘溫,在這短短數句間自是聽出了她笑駡語氣裡的親疏,霎時鬱結盡吐,不由眉開眼笑,“是,是我錯了,表哥乃尊長,我確實不該對長輩無禮冒犯的,以後不會了,豆娘別生我氣。”

  “呆子。”她愛嬌地白了他一眼。

  何勇卻是看得一顆心直直落,抖著聲道:“豆豆,難道,你跟他,你們,真的,你們倆?”

  “勇表哥,你和表姨母自小就疼我,知道我終身有靠,想必也很為我歡喜吧?”她笑咪咪地道。

  “可是……你跟他……這呆子……”何勇激動得指著佘溫的鼻子,不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怎麼看也看不出這弱不禁風的白面書生哪裡“有得靠”了。

  “勇表哥,阿溫很好,你別呆子呆子的喊他。”她哼了聲,有些不快了。“別總瞧他不順眼,阿溫又沒得罪你。”

  何勇幾乎想噴血三升,暈死過去。

  他可愛的小表妹豆豆,小時候總愛跟在他屁股後頭跑,最最崇拜他會上樹掏鳥窩、下水摸魚貝的小豆豆,現在竟然為了個臭男人——還是臉皮漂亮得比姑娘家還可恥的小白臉、酸書生,對他吹鼻子瞪眼睛的?

  “你!你這傢伙跟老子出來!”何勇火大了,豁出去地用蠻力把佘溫硬生生給架了出去。

  “勇表哥——”項豆娘一跺腳,急了。

  “豆娘不要緊,我不會有事兒的。”佘溫被拖走前還不忘柔聲安撫,卻又被何勇猛勒脖子,只得隨之踉蹌而去。

  “勇表哥,你敢碰掉他一根寒毛,我就跟你沒完!”

  何勇頸後一涼,不由自主打了個大大冷顫。

  何勇拖著佘溫往魚塘方向,渾身怒氣衝衝,卻也沒因此便失控地一腳把他踢進池子裡“滅口”。

  “說,是怎麼拐我家豆豆的!”何勇終於鬆手,叉腰凶巴巴得活像頭被激怒的熊。

  照理說,清瘦文弱的佘溫應該覺得一身骨頭都快被這雄壯粗勇的漢子箍得快散架的,可事實上他卻上上下下完好無缺,連剛剛被勒的脖子都不覺有什麼異樣。

  “表哥……”他清了清喉嚨,欠身作禮,正要開口。

  “打住!”何勇臉黑如鍋底,凶巴巴地道:“我們是情敵!情敵!你別同我攀親帶戚,豆豆表妹以後是要嫁給我的!”

  佘溫眸底冰冷厲光一閃,何勇沒來由地吞了口口水。

  “喔?”他淡應一聲,原是清貴俊雅的氣質在這一瞬竟是莫名地令人畏懼,何勇不自覺地後退了好幾步。

  “你、你別以為裝深沉,我、我就會怕你……”何勇臉色有些泛白,仍是硬著頭皮低吼道:“我喜歡豆豆很久了!”

  “我知道,你也愛護她。”他眉抬也未抬,沉靜中自有風雷隱隱。“也因這個緣故,所以我不會對你如何。”

  “你——你想怎樣?”不對,問錯了。“你、你以為你能對我怎樣?”

  “不知道。”他微微一笑,“但我覺得你應該也不會想知道……我究竟能對你怎樣?”

  何勇越聽越是寒毛直豎,卻是怎麼也不甘心自己居然被個小白臉給恫嚇住了。

  “你究竟是誰?到無崖村做什麼?為什麼出現在我豆豆表妹身邊?”

  “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佘溫悠然地淺笑,閒適地負著手,靜靜地注視著何勇。

  何勇怔呆半晌,隨即惱羞成怒的嚷嚷:“誰在同你說那個?照顧豆豆是光耍嘴皮子就辦得到的嗎?瞧你這身板這手腳,你能上山打獵下田耕種、能掙來銀子給豆豆過好日子嗎?”

  佘溫心下一緊,噙笑的臉色變得深沉。“或許單純以農夫身手而言,我永遠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但我會以我所長,讓豆娘也能過上衣食無憂的幸福日子。”

  “嗤!看你身無長物,穿的還是我表姨父的舊衣衫……”何勇上下打量他,鄙夷地道:“我敢打賭你還是賴住在我表姨父的宅子裡吧?連個遮頭片瓦都沒有,還靠個女人養你,你也好意思說要娶我家豆豆表妹?”

  何勇的話極不客氣,卻也恰恰好戳中佘溫這些日子來暗暗思慮良久的痛處,他的臉色一僵,負在身後的手緊攥成拳。

  他想讓豆娘和老爺子過上好日子,他一直不斷苦苦思索想記起自己真正的身份,他隱約有預感,自己絕不僅僅只是個落魄名門子弟,他實際上擁有著連自己也不能忽視的龐大力量……但,那究竟是什麼?他又究竟是誰?

  究竟,幾時才能重拾本來面目?

  可在此之前,他拿什麼給豆娘幸福?到底能拿什麼教豆娘過上那等不愁吃穿、安然喜樂的日子?

  “我會做到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將胸口滿滿的自責惱厭和痛楚抑下,正色道:“現在,是我的錯,確實是我教人輕視也失望了,但很快的,我定然能做到令所有人安心將豆娘交托到我的手上,請表哥拭目以待,我絕對能照顧、保護好豆娘的。”

  何勇想嗤之以鼻,想輕蔑地數落他只會空口說白話,可是不知怎的,譏笑的目光在對上他深不可測的眼神時,所有的嘲弄和懷疑登時消失……

  這男人是來真的。

  何勇冷汗直冒,開始覺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麼勝券在握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7 PM

【第五章】

  深夜,星子閃閃。

  項豆娘坐在院子裡乘涼,手中的蒲扇搖來掮去地網羅了絲絲清涼晚風,入夏的暑氣也消散了大半。

  “阿溫,你前兩天到底跟表哥聊了什麼?後來我瞧他那天回家前盯著你的表情很是古怪啊!”

  而且表哥臨去還咬牙對她咕噥了句:“你等著看!”

  看?要看什麼?

  坐在另一張竹椅上,正替她剝新摘菱角的佘溫聞言一笑,“沒什麼,只是聊點男人間的閒話罷了。”

  “只有這樣嗎?”她享受著他剝好遞來的甜脆爽口菱角,小臉若有所思。“可為什麼連你這幾日也不大對勁?”

  他剝菱角的動作一頓,隨即又恢復正常。“傻豆娘,你多心了。”

  “你們兩個……該不會拿我做什麼賭注或彩頭之類的吧?”她敏銳地瞅了他一眼。

  他險些被菱角的尖頭刺著手,忙抬頭笑道:“我同表哥都是大人了,如何還會做那等幼稚如小兒的事來?”

  “那可難說,就沒見我身邊有哪個男人腦子靈光過的。”她忍不住嘀咕,“不是渾,就是傻……”

  “咳咳咳……”他一時岔了氣。

  “你還好吧?”

  “沒事,咳,很好。”他苦笑連連,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旁敲側擊起來。“你……以前和那個表哥很親近嗎?”

  “對呀。”她笑嘻嘻地看著他垮了下來的臉色。

  “那你,嗯……”佘溫覺得渾身彆扭,喉嚨發癢,好似連話也說不全了。“咳咳,以前有想過,呃,就是,親上加親這種事嗎?”

  “我想想啊。”她沉吟了一下,隨即頗為正經地道:“有哇,差不多是六、七歲的時候吧。”

  他一張俊臉登時全青了。

  “你怎麼看起來很緊張,而且心情不大好呀?”她笑問道。

  “哼。”剛剛還口口聲聲自己絕不幼稚的男人,立刻就幼稚了起來,鼓起臉撇向旁處,就是不看她小沒良心的呵呵笑眼。

  “還哼咧。”項豆娘噗哇地哈哈笑了,就差沒把滿嘴的菱角屑噴得到處都是。

  “哎喲!你怎麼那麼可愛?隨便逗一下就變得跟個三歲小孩兒似的,還嘟嘴,哈哈哈哈!真是可愛死人了。”

  “真有那麼好笑嗎?”他眼角抽搐,暗暗磨起牙。

  “哈哈哈哈……一咪咪啦……”她笑得淚花狂冒,最後還是在接觸到他備感受傷的脆弱小眼神時,這才發覺應該自製一點,別真把自家俊俏可欺的未來夫君給氣跑了。“那個……嗯咳,剛剛跟你說笑的,勇表哥就真的只是表哥而已,而且我爹和他爹從以前就不對頭,兩人見著了跟鬥眼雞似的,恨不得你揍我一拳我踢你一腳,以前我娘和表姨母就沒少勸架過。”

  “長輩不和是一回事,可是我見你同你勇表哥感情倒挺好的。”佘溫醋意濃濃地道。

  “行了,這麼大醋味兒,方圓五百里都聞見了。”她眼兒亮閃閃地瞅著他,閑閑地道:“我要想跟勇表哥青梅竹馬永結同心,早八百年在我娘肚子裡時就給訂下了,還用得著晾到今年大齡十八落到你手裡嗎?”

  “真的?”他猛地抬起頭來,一掃方才的怨夫憋屈樣,俊美的臉上堆滿傻笑。

  “真的?真的?”

  “我騙你做甚?”她被他逗笑了,隨即小聲咕噥,“騙你這呆子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佘溫不知自己再度榮登呆子衛冕者寶座,兀自歡天喜地得激動難言,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那、那我就安息,不,是安心,哎,真好,太好了。”

  項豆娘默默轉過頭去,卻抑不住肩頭可疑地抖動。

  他滿心滿懷盡是濃濃的喜悅,顛來倒去歡喜了好半天,可再一想到這兩日的苦惱困擾,那粗壯結實、顯是打得了獵又耕得了田的“勇表哥”對他質疑的種種言詞,剎那間滿滿的欣喜就像被潑了盆冷水似的消失了,心口一緊,驀地了攢緊拳頭。

  在那瞬間,佘溫心頭下了一個重大決定:好男兒豈能坐等機緣?既是心念已定,就該奮不顧身、當為即為!

  第二日一早,佘溫悄悄地喂完了豬飼過了雞,將前庭後院收拾了一遍,又淨過手到灶房熬好了一鍋老米粥後,便留下一紙留言出了無崖村。

  來到鎮上,清俊秀美、玉樹臨風的佘溫慢步大街上,渾然不知道自己惹來了過往路人不分男女老幼的連連側目,滿臉驚豔著迷。

  他只覺背後隱約有什麼刺刺毛毛的,好似被什麼給盯上,但因心下一意想謀份好差事,也分不出心神思慮其它,便當一切是自己頭次單獨入鎮,過於忐忑緊張的緣故。

  佘溫負著手經過一處雅致茶樓,突地,眼角餘光像是瞥著了什麼,他腳步一頓,忙匆匆踏轉回去,睜大眼看著貼在門牆上,那張寫著“招聘琴師”四個大字的紅紙。

  琴師?他眼睛一亮。

  不到半盞茶辰光後,當佘溫修長身影再踏出這間清泉茶樓時,就多了個專屬首席琴師的身份。

  文雅的老掌櫃甚至親自送出門來,一雙手緊緊握著他的,殷勤切切叮嚀道:“還請佘先生明日務必早些前來,什麼都不需要帶,老夫自會命人備妥適合先生清雅氣質的衣帶鞋襪,還有還有,上好的琴也會由樓裡準備好……先生請務必要來啊!”

  “得蒙掌櫃不棄聘為琴師,溫至感甚謝,銘刻五內。”佘溫嘴角含笑,謙沖地朝他欠身。“且君子一諾,自當遵行一致,在下明日必來。掌櫃還請留步,不必相送。”

  “是是是,先生行止高潔,自是有信之人,是老夫多心失禮了。”老掌櫃就怕這天上掉下來謫仙般的好琴師轉眼不見,面上堆歡,腦子裡已經飛快打起算盤,預想著仙人一出場,茶樓客人爆滿的空前盛況。“啊,不知先生家住何處,可要老夫命人備車送您一程?”

  “多謝掌櫃,實是還有旁事待辦,不敢有勞車馬。”他微微一笑,拱手為辭。

  “溫告辭了。”

  “先生慢走。”老掌櫃又是一陣躬身作禮,笑得合不攏嘴。

  鎮上幾時能見過這般“色藝雙全”的天仙人物?待明日茶樓,琴聲一出,還怕不賓客滿座、財源滾滾來呀?!

  終於找著了差事,又是自己拿手的,談妥的薪俸價碼又不錯,佘溫在回無崖村的路上,腳步輕快得像是踩在雲端,秀潔俊雅的臉龐再止不住地喜色滿滿、笑意飛揚。

  他打聽過了,單憑這一個月三兩銀子,據說就能買上兩百斤的上好大米、一頭勇壯耕牛、五頭肥滋滋的大豬……豆娘知道了肯定會很高興的。

  “豆娘,我回來了!”遠遠一見到村口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嘴角的笑容越發明顯。

  “回來啦?”

  “是我回——嘶——”一把鐮刀亮閃閃地出現在鼻端,佘溫春風滿面的笑臉瞬間一僵,倒抽了口涼氣,腦中空白了一瞬,最後只能眨巴著無辜純良的眼睛,弱弱地曝嚅,“有、有話好說,你、你要不要先、放下屠刀?”

  “什麼?”項豆娘疑惑地看了看手上的鐮刀,這才哦了一聲隨手朝地上一插,拍了拍剛剛除草沾得滿掌的塵土。“你怎麼去鎮上那麼久?午時的飯點都過了,不過我幫你留了兩個鹹菜包子……啊,有沒有被我爹偷嗑掉就不知道了——”

  “豆娘。”他深情款款地喚了一聲。

  “幹、幹嘛啦?”她被叫得一個哆嗦,蜜色小臉掠過少見的局促。

  “我找到差事了。”

  “什麼?”她睜大眼。

  “自明日起我就有份正當的差事,以後便可以堂堂正正的養活你和老爺子了。”他雙眼明亮清澈,洋溢著濃濃喜悅之色。

  “……”她一時啞然,半晌後,舔唇喃喃道:“你、你字條留真的啊?我還以為你是因為幹活幹到怕了,想去鎮上放風透透氣……”

  他的笑容卡住,心口一個揪痛,眼神嚴肅的看著她道:“大丈夫言出必行,說什麼便是什麼,怎麼豆娘以為我是那虛言妄語,不能吃苦又只圖一己快活的自私人嗎?”

  “呃……”他突然變身的冷峻強勢氣息,令她沒來由驚悸了下,朝後瑟縮了下,吶吶道:“我不……”

  她退縮的動作看在他眼底分外刺痛,他眼神一黯,周身銳利寒氣又如來時般消逝得飛快不見,代之而起的是她熟悉的無辜和落寞,聲音低啞微顫地問:“你怕我?”

  “我……我……”見著他眼底那抹受傷之色,項豆娘心下微微絞擰,一時慌得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他才好。

  “豆娘,在你心裡我就這麼不值得信任、依靠?”他憂傷地看著她。“我承認農務不行,笨手笨腳,每每給你添亂……為這樣,你就不願信我了嗎?”

  “我不是……”糟了,這呆子莫不是又開始鑽牛角尖出不來了?

  “……然教你置疑,定是我做得不夠好,是我的錯。”佘溫閉了閉眼,神情裡的哀傷更甚了,腦子裡閃現的都是何勇強壯如牛的體魄、俐落靈活的身手……

  明知不該這般攀比,明知豆娘並非是個看人高低便會意志不堅的尋常女子,然而在不安面前,饒是心思至純至韌如他,也再難抑胸口那陣陣陌生而翻攪的悶痛。

  原來,他如此害怕她覺得他沒用。

  他怕,她會不要他。

  就在他心如刀絞、神思恍惚的當兒,一雙先是遲疑而後堅定的溫軟小手環住他的腰背,佘溫驀地一震,剎那間整個人都懵了!

  那溫暖,那柔軟……是……是他想的那樣嗎?

  他心跳如擂鼓,面紅唇幹,一下子驚喜一下子慌亂,迷茫忐忑輾轉難抑。

  “傻子。”埋首在他胸口的小姑娘悶悶地咕噥,懊惱裡有著羞澀難禁。“沒見過比你更傻的呆子,要是怕你,不信你……幹嘛蹲在村口假裝割草的等你?都快給日頭曬化了你還沒瞧見?”

  他原本掉落谷底的心瞬間又飛上雲霄,驚喜萬分得又開始結巴了,“你……原來……等我?等很久了嗎?”

  “呃,還、還好啦!”她的臉滾燙得飛紅,隨即想起這還在光天化日下的村口呢,要教路過的村民看見可就更加流言滿天飛了,她隨即推開他,眼兒發虛地飄往旁處。“你,咳,餓了嗎?”

  懷裡軟香人兒一空,佘溫有些悵然若失,卻也知朗朗乾坤這樣摟摟抱抱太有礙觀瞻,也不合禮儀之道,儘管滿心意猶未盡依依不捨,還是只能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別衝動忘情地伸手再將她攬入懷中。

  “你又發什麼呆?”她久不聞他的回答,顧不得害羞,疑惑抬頭。

  “豆娘,你待我真好。”他語氣溫柔,滿眼感動。

  “咳咳。”她心底又是喜又是臊,只得假意用手掮了掮紅燙的臉頰,當給太陽曬的。“哎呀!熱死了,我要回去喝碗綠豆湯消消暑……你回不回?不回的話就繼續在這兒當木樁子好了。”

  見她已轉身要走,佘溫連忙跟上,還不忘隨手抄起那柄被她遺忘了的鐮刀,“等等我,豆娘別走那麼快,當心腳下石子。”

  “……”

  “豆娘豆娘,我找著了鎮上清泉茶樓的差事,你高興不高興?”

  “……”

  “豆娘豆娘,明兒我就去那兒當琴師了,你以後會不會來聽我彈琴?”

  “琴師?!”她腳下險些一個踉蹌,終於裝不了深沉,不敢置信地回頭瞪著他。

  “你?你會彈琴?你、你幾時會彈琴的?”

  佘溫眨了眨眼睛,迷惘了一下,對喔……是幾時學會彈琴的呢?

  “好似……嗯……曾同誰學過‘廣陵散’還是‘漪蘭操’……來著?”他也陷入深深沉吟。

  什麼操?

  還有,她只聽過驚風散……

  就在項豆娘茫然的當兒,百思不得其解的佘溫已經立時又釋然了,咧嘴一笑。

  “不論師從何人,豆娘只須記住,此後家中能多三兩銀以供作家計即可,餘下之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三兩?!”她下巴掉了,眼睛卻瞬間亮了起來。“是——銀子?”

  “自是白銀三兩。”饒是素來謙虛,說到此處他也不禁露出一抹自得的悅然之情。“我打聽過了,此等銀錢足足能買——”

  “不買!咱什麼都不買!”開什麼玩笑,是銀子不是銅子兒,白花花的銀子一進她家自然是要高高“供”起來的,打死都是有進不出,還想拿去買什麼?

  門、兒、都、沒、有!

  “好好,不買,不買,往後這些銀兩自是都給你收著的。”他連連點頭贊同,俊逸臉龐盡是安撫寵溺之色。“豆娘喜歡怎麼處置,我們就怎麼處置。”

  他實在太任勞任怨願受願捱了,害向來見著了錢就六親不認的項豆娘破天荒地心虛內疚起來,紅著臉撓了撓耳朵道:“那銀子既是你掙的,你當然也有發言權的——”

  不過她才有最終裁定權,嘿嘿嘿!

  “豆娘是一家之主,一切由豆娘說了算,我都聽豆娘的。”佘溫低眸垂首淺淺笑了。

  我說文弱好青年,你笑得這麼靦腆這麼逆來順受是怎麼回事呀喂?!

  她的心抖了一下,忽然覺得自己像極了戲文上說的那種“錢也要搶,人也要劫”的山寨王……

  自那日之後,佘溫就開始了他日日前往鎮上賣藝兼賣色的忙碌生涯。

  起初,項豆娘滿腦子還陷在那白花花亮晶晶的三兩銀上頭,樂呵得團團轉,連被自家阿爹搖頭晃腦歎息她是“賣夫求榮”也渾然不以為忤。

  反正按照阿爹的行事準則,凡是跟讀書應考為官澤民無關的任何行業,統統跟牛盲(流氓)無異!

  她挖挖發癢的耳朵,聽久就習慣啦!

  可是絲毫不以為意的項豆娘卻在見到佘溫一天比一天更加神采飛揚,彷佛全身上下連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像在發光,在替他高興一身才華終得展現之餘,心底漸漸也有了種莫名古怪的、既複雜又蠢動的不安感。

  他一天比一天晚回來,雖說歸來之時仍是溫潤含笑如故,見著她時依然是眼睛一亮,然後難忍依戀地默默拉住她的衣袖好半會兒,這才願回屋梳洗、歇息。可是她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而且是非常不對勁!

  首先,他身上除了一貫乾淨好聞的清新氣息外,又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熏香、甚至是脂粉味,還有他連喜悅滿足之色也掩蓋不住的疲憊。

  他,彈琴彈得好辛苦嗎?

  她胸口有點悶悶的,像是心疼不舍又像是惶然困擾,有點想要猜疑他究竟除了彈琴外還幹什麼好事去了?可一想到他純良正直的性子,還有那累極也要強撐著對她燦然一笑的俊臉,她就有想狠狠痛扁一頓自己的不知好歹的衝動。

  這天晚上,項豆娘在經過一陣強烈的交戰掙扎後,心一橫,把“每月三兩銀”這五個字硬生生摒除在腦門外,雙手扳正了他的臉龐同自己面對面,神情無比嚴肅認真的看著他。

  “阿溫,如果這差事很累人的話,你就不要去了。和那三兩銀子相比,我還是比較想你快快活活的,菜割得慢,釣不到魚,喂不好豬,偷蛋吃也沒關係!”

  “豆娘,我不累。”她的話令他窩心到了極點,眉宇間的疲倦一掃而空,滿眼亮燦燦如星子閃耀,唇角笑意彎彎,嗓音也更溫柔了。“真的,一點也不累。”

  茶樓裡滿座的客人,有專注凝神著迷聆聽琴聲的,也有對著他曖昧調笑的,甚至時不時還得在老掌櫃討好卻又歉然的招呼下,同某某大戶家夫人、女眷、小姐敬上一杯香茶……這些都跟他一開始設想的完全不一樣,可是老掌櫃只說了一句話,就令他想轉身就走的身形僵立在原地。

  “還請先生體諒些,這年頭,唉,掙什麼錢都不易呀!”

  如果連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都覺謀生艱難,處處糟心,那麼豆娘呢?自很久以前便得一肩挑起家中重擔的她,這些年來過得該有多難、多苦?

  一想到這裡,他所有的不甘、鬱悶、受辱感,頃刻間便煙消雲散。

  同豆娘相比,他現下也不過只要彈彈琴,同人交際、虛以委蛇一二,這份小小的憋屈又算得了什麼?

  能賺來每月安穩收入的銀錢,能教豆娘時時展歡顏,不再為家計煩心,哪怕教他做什麼都值的。

  現在又得她的溫言寬慰,他只覺幸福到了極點,哪還有半點疲累在?

  “可是你……”項豆娘牽起了他修長卻佈滿紅痕的手指,仔細看清之後,心更是重重撞了一下,心裡湧現一陣酸楚。“聯手都受傷了,不行不行,打明天起別去了,我不許你再去賺這樣的皮肉錢,這麼掉價傷身的事不准再做了!”

  “傻豆娘,不過是彈彈琴罷了,不妨事的,不用為我擔憂。”他伸手將她擁入懷裡,神情有些青澀害羞,卻又是恁般堅定不移。

  只願以此臂彎護彼一生,分分刻刻,莫失莫離。

  “可是我不喜歡。”她眼眶熱熱的,偎在他溫暖的胸膛前,忽然覺得心更酸了,悶悶地道。

  “我答應你,以後我會儘量不弄傷自己,你也莫難過好嗎?”他柔聲道。

  “我也不喜歡你這麼晚這麼累的回來,還自己一個人走夜路過老林子。”她越想越是心驚膽戰,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他。“萬一遇著野獸還是攔路打劫的怎麼辦?你這麼文弱,怕還不夠老虎一口吃的。”

  “老林子裡至多有獐子和狐狸,沒有老虎的。”他失笑。

  有老虎他也不怕……

  “你又知道沒有了?”她瞪了他一眼。“無崖村是你住得久還是我住得久?”

  “若有的話,村人怎可能還住得如此穩妥、行得如此安然?”他淺淺一笑。

  項豆娘一時無言以對,半晌後才支支吾吾道:“好,算你狠!可沒有老虎也不代表沒有攔路打劫的歹人,尤其你這款的,除了好劫財更好劫色,完全是一舉兩得一魚兩吃——”

  “這兒民風純樸,怎會有,咳,總之,我能保護自己的。”他忍住笑,連忙道。

  她收回剛剛射去的一記不爽眼刀,撇了撇唇道:“拿什麼保護?跟對方談經論道?還是同對方比誰笑得更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嗎?”

  “自然不是的。”

  “那——”

  “豆娘,”佘溫笑歎了一口氣,眸光溫潤如玉瑩然,令人怦然心跳不已。“你對我有些信心好嗎?”

  她瞧著瞧著臉不自禁又紅透了,心口咚咚咚地狂敲,邊暗暗懊惱眼前美色太過迷人,一不留神就容易中鏢……

  “啊,對了,今日我帶回茶樓知名的一品酥想給你和老爺子嘗嘗,來,你先試試。”佘溫小心翼翼地拿下了置於背後小簍裡的一包用桑皮紙包裹起來的物事,獻寶似地呈到她面前。“喜歡的話,往後我天天都帶。”

  “是免錢的再帶,要付錢就不用了。”她拈起一塊雪白糕點扔進嘴裡,杏子香味瞬間彌漫唇齒間……唔,好吃好吃。

  “是掌櫃送的茶點,自然不用錢的。”見她吃得十分歡快滿足,他也笑得十分滿足歡快。

  “福利挺好的嘛!”一聽免錢,項豆娘眼睛登時大亮,笑得餅屑亂亂飛。“好吧好吧,看在那掌櫃還算上道的份上,你就勉強做個十天半個月再辭好了。”

  “茶樓還有好幾款馳名細點,聽說極致味美……”

  嗚,好掙扎……她嚼著一品酥的表情極為糾結。

  “掌櫃說若是我喜食,統統毋須額外付費……”

  “好吧好吧,許你再做三五個月試試好了。”項豆娘心虛地飄開了視線,臉微紅,死也不願承認又被自己貪小便宜的天性打敗,卻也不忘補了一句關懷,以示良心猶在:“可若是日後仍發覺不妥,還是要立時辭工的!”

  “好。”他清眉秀眼笑得好不溫柔款款。

  唉,無怪乎人們常說:打是情,愛是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8 PM

【第六章】

  琴聲如飛瀑湍湍,似流水潺潺,忽而如蝶舞翩翩,倏爾似玉石淨淨……時上淩雲九霄又時落幽靜深潭,來來回回曲折婉轉,直至最後琴聲漸漸遠去,良久後,眾人方大夢初醒,癡迷難抑地熱烈鼓掌。

  “多謝。”一襲清新爾雅的翠袍,越發襯托出年輕琴師的俊美絕秀、翩然若仙。“午後三曲已終,諸位慢坐,佘某告退。”

  他對台下因意猶未盡而漸生鼓噪的人們盈盈一笑,神色平靜地抱琴回轉後臺。

  “佘琴師別走……”

  “再一曲再一曲!”

  “我出十兩,佘琴師再為我專門彈一曲如何?”

  “佘琴師我愛你!”

  “一百兩!佘琴師跟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談詩詞歌賦人生哲學吧!”

  身後熱烈的群眾激動下已是口不擇言語無倫次,佘溫默默抹了一把冷汗,也不知該喜該氣還是該惱,嘴角柔和的笑意轉而變得莫可奈何。

  縱使盛情眷眷,固爾難以消受啊!

  “佘先生來來來,累了吧?坐著喝杯茶吃個點心。”老掌櫃笑得眼都眯了,搓著手殷勤地上前,使了個眼色給後頭手捧著託盤的店小二。“還不快上茶點?”

  “謝謝掌櫃。”佘溫目光落在那一碟子精緻粉嫩的花形小包子上,心下一動,溫言道:“不知掌櫃可否允我按照往例,將此點心裝盛回家再慢慢品嘗?”

  “咦?”老掌櫃忍了忍,終於還是難掩疑惑地問出口:“先生彈了許久的琴,都不覺得餓嗎?若是先生喜愛茶樓的細點,老夫回頭讓人多給你備些帶走也就是了。”

  “多謝掌櫃,但一份便足夠。”他遲疑了一下,明知如此這般,豆娘必定高興,可是省下自己的份額攜回是理直氣壯,另外貪了茶樓的,就非君子所為了。

  “先生太客氣了。”對這仙人般的溫雅年輕人,老掌櫃真是怎麼看怎麼欣賞怎麼愛呀,又想起此刻正在茶樓後方小湖等著的……不由笑得越發殷切堆歡。“對了,不知先生現下可否有空暇?咳,敝茶樓家主對先生高妙琴藝十分崇敬喜愛,想請先生移步雅處,討教一二。”

  “這……”佘溫遲疑了一下,想起豆娘近來時時憂心他的晚歸,本想婉謝,可又想起自己在清泉茶樓工作月餘,至今未向幕後老闆打聲招呼拜個碼頭,好似也太過失禮,猶豫再三,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此乃佘某之幸,但不知貴家主此刻何在?”

  “這邊請這邊請。”老掌櫃大喜過望,忙親自領路。

  佘溫眸光掠過一抹警覺,仍是面色如常地隨之前往。

  在下了樓,出了後院門,來到了後頭那片煙波嫋嫋的荷花小湖,但見岸畔垂楊隨著清風低拂,午後陽光被不知何時飄來的朵朵灰雲遮掩住了,空氣中濕氣清新撲鼻而來,幾個眨眼間,下起了細細雨絲來。

  初夏細雨如柳絮,落在髮際肩頭也不易打濕衣衫,卻是令眼前景致變得迷迷濛濛、如詩如畫了。

  朦朧間,有抹粉若桃花的纖纖身影出現在他視線中,隨之而來的是柄畫著朵朵荷花的油紙傘,傘下一張清麗絕倫的小臉含著羞澀淺笑,輕輕張唇啟齒——

  “佘公子,這傘……借你……”

  雨?湖?傘?

  他心下一緊,腦中閃過了久遠前——也許也並未太久遠——的一幕似曾相識情景……

  西湖煙雨,一乘舫上,誰又借了誰家的傘……飲了誰下的雄黃酒……

  他神思恍惚間,有種異常的冰冷和不舒服感湧上胸口,可略一定神,眼前再度恢復清明一片,這才發現有個僅到自己胸口高的貌美姑娘,正伸長了手臂為他打傘……手都發抖了。

  “呃,失禮了。”他忙後退一步,出了傘下。“姑娘自行擋雨即好,在下不用了。”

  嬌嫩清美如花朵的小姑娘臉紅了,怯怯自責地道:“對不住,是、是小女子失禮了才是。”

  “呃……姑娘是?”他清了清喉嚨,難掩疑惑地問。

  “咳,佘先生,請容老夫代為引見。”老掌櫃在一旁看得笑容滿面,心下正暗暗讚頌“好一對天生璧人”,直見自家小姐一副羞怯窘迫、話都說不出的模樣,連忙跳出來襄助一把。“這位便是我許家小姐,也是家主,芳名單一個纖字。小姐對先生驚才絕豔的琴藝神往已久,今日百般思量之下,方鼓起勇氣求見先生。”

  “原來如此。”佘溫恍然,忙欠身為禮,溫文地道:“佘某在此,見過許小姐。”

  “佘公子有禮。”許纖嫣然一笑,嬌容若芙蓉般動人,偏生又有種初生蓓蕾般的粉嫩嬌弱,我見猶憐。“是纖兒冒昧,打擾公子了。”

  他笑笑。“不敢。”

  “這雨看來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會停,不如先生和小姐先到前頭亭子裡避雨,老夫讓人準備紅泥小火爐、老景德青壺,還有上好大紅袍和一些細點來,如此這般觀雨烹茶,也是一番雅興情致,二位以為如何?”

  “……也好。”許纖咬著下唇,羞澀地輕喃。

  “對不起。”佘溫眸光沉穩,帶著合宜完美的歉然與誠懇。“多謝小姐和掌櫃雅意,然在下答應了家裡人,要早些回去幫忙做事,時辰也差不多,佘某也該告辭了。二位還請留步。”

  許纖小臉有些蒼白,張嘴囁嚅了什麼,可終究是面皮子薄的千金小姐姑娘家,遲疑了片刻,終只能垂下粉頸,努力藏住滿眼的黯然失落。“那……公子慢走。”

  “佘先生——”老掌櫃看得極為不忍。“還是——”

  “許伯,既是公子家中有事,怎好強留?”許纖不愧是大戶人家小姐,一下子便能很快收拾起滿腹幽微心思,穩住了心神,明禮大方地道:“下了雨,公子歸家途上必是泥濘難行,如若公子不嫌棄,便由茶樓車馬送公子回去可好?”

  “謝謝,不——”他接觸到老掌櫃懇求的目光時,怔了怔,倒也不好一而再地打回人家的好意,只得改口道:“如此便有勞了,多謝小姐和掌櫃。”

  “公子不用說謝,”許纖一時欣喜忘情,明婉優雅又被滿滿嬌羞取代了,小小聲地、柔柔地道:“不過舉手之勞,公子莫放在心上。”

  饒是佘溫于這方面素來遲鈍,可他自從和項豆娘兩心相悅後,也算是稍稍窺知了關於男女感情裡的彎彎道道兒,雖然不知道這個初次見面的許小姐究竟在臉紅個什麼緣故,可他心裡仍舊警戒大起。

  但他腦中竄過的第一個念頭卻是——這姑娘笑得好生嬌柔可人,端的是別有系人心處,那萬一也有個男子這般對著他家豆娘笑的話,那他該如何是好?

  不不不,他家豆娘心性堅韌聰慧美好,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又怎麼可能會輕易被個登徒子的輕薄笑容就給勾走了心魂?

  話說回來,他昨晚才答應過豆娘,今兒要早些回去陪她摘五月節用的竹葉的,豆娘說這包粽的竹葉若是提前一個半月先摘下來,好好洗淨曬晾上七日再收起,包出來的香氣會比用新葉或舊葉還來得沁香好聞。

  對了,現下都什麼時辰了?回得太晚,失了約,又不免要教豆娘失望了……

  想像著那飛揚明快的笑容黯淡消失,倔強的眼神泫然欲泣的模樣,他的心瞬間緊緊絞擰了成團!

  素來與一般人邏輯迥異、思維反向的佘溫,念頭瞬間就跳躍到了八竿子也打不著的狀況之外,偏偏越想越是自己嚇自己,也就越緊張,哪還按捺得住急急歸家情切,於是他只是拱了拱手,隨即轉身就走,頎長身影飛也似地消失在美麗煙雨之中。

  “先生?!老夫還沒吩咐他們備——馬——”

  “許伯,佘公子是討厭我嗎?”許纖語氣裡有著掩不住的悵然。

  “小姐溫婉清麗,談吐文雅,性格柔善,乃是咱們鎮上人人傾慕的大家小姐,先生又怎麼可能會討厭您呢?”老掌櫃趕緊安慰她,“小姐許是第一次同先生接觸,還不是很明白他的性情,可老奴這一個多月來看得十分清楚,先生天性質樸純良若玉石,乃天人之姿,絕非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巧言令色之人……正因先生如此淳良,老奴也才斗膽為小姐張羅這些……”

  “許伯,是纖兒為難您了。”許纖輕輕歎了一聲,幽然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雨打荷花上。“自爹爹兩年前過世後,許家偌大家業若非有您和管事們幫著相扶,只憑我一個弱質女流之輩,恐怕早已守不住。如今族中叔伯們又是虎視眈眈,纖兒也知若是再無合適之人做我許家婿,待今年五月端午之時,族叔伯們開了祠堂族議之下,我爹爹多年心血也只能拱手讓人了。”

  “為小姐守住老爺一生奮鬥積攢下來的家業,是老奴分所當為之事,不管要老奴做什麼,老奴都願意。”老掌櫃眼圈紅了,“小姐呀,只要老奴還有一口氣在,絕對不會讓小姐被那些人輕視欺負了去的。”

  “許伯,我知道您是一直護持著我的。”許纖以袖拭去眼角淚光,深吸一口氣,勇敢道:“纖兒也不會教爹爹和您失望的。您說得對,正因余公子不像別人那樣,見了我的容貌便眼露驚豔、情難自持,更說明他才是個最值得纖兒託付終身的謙謙君子,纖兒確實不該因這小小挫折就自憐自傷的。”

  “小姐想得明白,老奴也就放心了。”老掌櫃松了一口氣,不禁撫須笑了。

  “今日冒昧一見……也不知佘公子他會不會誤以為……以為纖兒是個輕薄女子?”她想起那個容貌清俊出塵、舉止從容爾雅的俊俏男子,小臉越發通紅,心更是上上下下地跳得飛快,有些擔心地道:“糟了,許伯,萬一佘公子他就此誤解纖兒了該怎麼辦?”

  “小姐別慌。”老掌櫃笑了起來,對自家小姐可是信心滿滿。“小姐知書達禮、人見人愛,先生必定同老奴一樣,對您憐惜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誤會小姐呢?”

  “那就好……”她籲了口氣,嬌憨地吐了吐舌。“這般溫文儒雅的斯文公子,若是教我嚇走了可就不好了。”

  “這麼好的小姐,一定能夠找到這世間頭一等的好夫婿的!”老掌櫃心都快化了,暗暗握拳。

  許纖臉上卻是掠過了一抹若有所思。

  下雨了。

  項豆娘抱著蓑衣,靜靜地在無崖村口等待著他。

  天近黃昏,無聲細雨將暮色暈染得迷離昏暗,她很努力很專注地睜大眼睛,極力想在第一時刻看見那抹頎長身影自老林子中走出來,走向她……

  他說,今天會早些回家的。

  有蓑衣穿在身上,雨仍舊落在她的發上、睫毛上,她眨去那濕潤的水氣,想揉眼睛,又怕手上沉重的蓑衣會落在泥地上。

  見午後隱隱有雨雲凝聚,她就應該帶上蓑衣到鎮上去等他的。

  現下也不知他身子淋得如何了……雖說雨不大,卻是密密麻麻得討厭,哎呀!

  她該在出村口等他前,先在家裡燒好一鍋熱水的,還有熬點姜湯好讓他祛祛寒……

  隱隱約約,那熟悉的高雛挺拔身影終於映入眼簾,她心下一熱,再抑不住抱著蓑衣就奔了過去。

  “阿溫!”

  佘溫又是驚喜又是心疼地接住了這個莽撞沖進懷裡的小女子,“你怎麼來了?正下著雨呢,萬一著涼了可怎麼辦?”

  “我給你送蓑衣的。”她的臉一貼到他濕透的微涼衣料布面,頓時一驚,急急道:“瞧你,怎麼也不找片葉子遮遮?快穿上,這雨看著不大,淋久了也會傷風的。”

  “你別擔心,我不覺冷的。”他乖乖接過她手中的蓑衣穿上,伸臂將她攬進懷裡。“我們回家吧。”

  “好,我們回家。”她仰望著這專心一志護著自己的男人,他優雅無瑕的側臉美好得教人心悸,這個人在不久的將來,將會是她的夫君,她的天。

  “阿溫。”

  “嗯?”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傻豆娘。”

  心口暖暖的、滿滿的都是幸福——這一刻,她相信他們一定能相愛、相守到老,這輩子,誰也不會捨得放開對方的手。

  接下來的日子裡,佘溫便常常在清泉茶樓和許纖不期而遇。

  一次兩次也還罷了,時日一久,他越發覺得不對勁。

  “咳。”老掌櫃笑咪咪地對他說:“先生今日一曲曉風春真是驚豔四座,連老夫都給聽住了呢!”

  “好說。”他微微一笑,手持細絹仔細地為這架古琴拭去微塵和手汗,“是您不嫌棄了。”

  “實不相瞞,老夫有件事想勞煩先生相助,又怕唐突了先生……”老掌櫃有些欲言又止。

  他本著助人為樂的信念就欲熱心答應,可一想到近日在茶樓遇上的種種怪異跡象,沉吟了一下,不得不謹慎地斟言酌字道:“掌櫃但說無妨,若是在下能幫得上的自會盡心盡力,然若事有不妥、乃在下所幫不上的,也還請掌櫃包涵見諒了。”

  這話說得字字在理卻又滴水不漏,進可攻且退可守,老掌櫃在欣喜激賞之餘,不免也有三分忐忑起來。

  佘先生看來也並非不通俗事世情之人哪,萬一……

  可想到逐日逼近的端午族議大會,老掌櫃一咬牙,也只能豁出去了!

  已經挑選過了那麼多人都不符合小姐的要求,好不容易來個方方面面都最合適的,怎麼也不能放過。

  “先生!”老掌櫃突然跪了下來。

  佘溫臉色瞬間變了,急急就要上前攙扶。“掌櫃快請起,有什麼話可以慢慢說,萬萬莫如此……”

  “請先生救我家小姐一命!”老掌櫃老淚縱橫,怎麼都不願起身。

  他蹙起清眉,還是堅定地扶起了激動哽咽的老人家,溫和道:“掌櫃的,您冷靜些,究竟是什麼需要救命的事兒,您仔細跟在下言明,咱們好好商量看看,您看如何?”

  老掌櫃就勢起身落坐,卻止不住老淚漣漣。“唉,說起這事……老夫本是難以啟齒,可我們家小姐……實在是太可憐了,生來便是良善溫柔的性子,自小熟習詩書五藝、琴棋書畫,誰知偏偏命運捉弄,小小年紀就失卻雙親,一門家業如今又遭族中叔伯覬覦,小姐一個弱柳纖質的姑娘家,得面對這些個豺狼虎豹……想到這兒,老夫就心如刀割,真是死也無顏下九泉見我家老爺啊!”

  “原來許小姐處境如斯艱困折磨。”佘溫一怔,也不禁心生感歎。“唉,人世果然多磨難,不過小姐有掌櫃這樣的忠僕疼惜看顧,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可遠遠不夠啊……”老掌櫃搖頭,哀戚地道:“貪字禍人,眼看許家族親步步進逼,小姐就算想保住腳下寸土之地都不能了。”

  “怎會如此嚴重?”他皺起眉來,神色閃過一絲冷峻。“官府都不管嗎?”

  “在這小地方,族規大於一切,就連官府也是退讓三分的。”老掌櫃滿腹悲憤,也只能無奈地搖頭歎息。“今年五月端午一到,許家便會大開宗祠族議,逼迫小姐將家產歸納於族中,交由二堂老爺、四堂老爺共同持理。說是持理,其實就是併吞了去,日後哪還會還給小姐?可憐老爺一生心血,可最最可憐的還是我家小姐啊……”

  他見老掌櫃哀哀痛哭,心中也難掩惻然,不禁脫口而出:“依掌櫃之見,在下能幫上許小姐怎樣的忙呢?”

  “先、先生,您當真願意?”老掌櫃眨巴著淚眼,驚喜又不敢置信地喃喃。

  佘溫猶豫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底湧現莫名不祥的忐忑感,可見待自己素來禮遇的老掌櫃這麼聲聲泣血,又耳聞了那位許家小姐的艱難處境,是人又怎會不悲憫感歎,又怎能袖手旁觀呢?

  “若是在下力所能及的,自然傾力相幫。”他甩去心頭沒來由的不安,溫言誠懇地道,“掌櫃您就明言吧。”

  “請先生娶我家小姐吧!”

  “什麼?!”佘溫清俊臉龐瞬間變色,想也不想地站起身來,激動斥道:“不可能!此事太過荒謬,況且在下已有未婚妻子了,這樣的忙,請恕再下不能幫、也絕不會幫的!”

  說什麼笑話?許家小姐身世再堪憐,再值得人同情相幫,也不能夠教他棄下此生最珍惜愛重的心愛女子,再說豆娘待他有情有義,千般萬般地好,又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兒,他這輩子負誰也絕不會負她!

  “先生請聽老夫一言……”老掌櫃見他變臉,慌得忙急急解釋道:“細節都可再議,先生、先生那位未婚妻子,許家也可視若第二位小姐主子,只要我家小姐為尊為大即可……”

  “夠了!”他眸光厲色一閃。

  老掌櫃霎時呼吸一窒,莫名地膽戰心寒起來,所有想好的話全給嚇吞了回去。

  這、這駭人的殺氣,和冰冷無匹的氣勢……驚悸惶恐到了極點的老掌櫃彷佛看見了某種巨大可怖、冰寒森冷的……東西?

  眼花了,肯定是眼花了!

  就在老掌櫃臉色發青到幾欲昏厥的當兒,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冷冽氣息瞬間消失,他顫抖著手揉了揉眼睛,不由長長籲了一口氣。

  先生還是那個先生,雖然臉色難看了點,神情慍怒了點,卻仍舊掩不住通身上下飄逸脫俗的翩然風采。

  “許小姐之事,在下可代為思籌計策相助,但絕不會將自己置入其中,更不會因此傷及在下的未婚妻子。”佘溫淡淡地道,拱手為禮。“以後諸如此類的話,掌櫃的就莫再提了。”

  “佘先生……”老掌櫃心下大急。

  “另外多謝掌櫃讓佘某在此謀生月餘,佘某甚是感謝。”他露出一個溫文微笑,卻看得老掌櫃一陣哆嗦,沒來由一慌。“如若掌櫃不棄,佘某會再留七日,不計薪酬,七日後自請辭工,就有勞掌櫃再另尋琴師了。”

  “不不不,先生何至於此呢?”老掌櫃臉色大變,冷汗直流。“先生請再聽老夫——”

  “許伯!”許纖嬌柔清甜的嗓音自簾後響起,蓮步輕移,出現人前的清麗小臉面色蒼白,卻是神情平靜地道:“您就莫再為難佘公子了,是纖兒福淺命薄,無緣得遇公子這樣情深義重的好男兒,纖兒不怨任何人。佘公子,今日之事是我許家冒昧了,還請公子不要太過生氣,往後還繼續幫我清泉茶樓可好?”

  佘溫冷淡的神情緩和些許,目光瞥了她一眼,忽地嘴角微微上揚。“請恕在下唐突,多言說幾句。小姐雖看似嬌弱無依,實則內心是個有主意的,身世固然教人可歎,然以小姐之聰穎靈慧,除卻病急亂投醫的聯姻此法外,想必還有其它籌謀備案才是?”

  許纖笑了,一掃平素的嬌柔,面上浮現堅忍深沉的英毅之色。“佘公子好利的眼力……既是瞞不過您,纖兒也就不做這無用的柔弱姿態了。”

  “小姐?”老掌櫃看呆了,茫然地張大了嘴。

  “許伯,我知道這些年來辛苦您和管事叔叔們,只是眼見族議在即,堂叔伯們緊咬不放,纖兒再充這弱質嬌女也無意思了。”她澀澀一笑,隨即又恢復了沉穩之色。“倒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大不了散盡許家產業,統統歸入族產祭田之中,拿來日後以供教育許家子弟之用,就算是殘羹剩飯,也絕不容二堂伯和四堂叔來染指一分一毫!”

  “好!許小姐好氣魄,好見識!”佘溫揚手輕拍幾下,俊秀臉龐終於露出了一抹笑意,語帶激賞地道:“不愧為商家千金,見地胸襟當真不凡,佘某今日大開眼界了。”

  “是佘公子大度,在我許家如斯冒犯失禮後,還願意這般謬贊小女子,小女子實是愧不敢當。”許纖眸光明亮而有神,眉眼間盡是掩不住的笑意,也有一絲絲的受寵若驚。“如果佘公子不嫌棄的話,不知可否願認下小女子這個義妹?”

  “義妹?”他先是一怔,隨即蹙起眉心。

  非親非故,方才又有那一番教他惱火的波折,現在就算情勢換了個局面,他還是不能輕易放下防備。

  瞧瞧,剛剛便是一時心軟,這才險些應下了一樁天大禍事!

  “佘公子別緊張,小女子也是讀過四書五經,知曉禮義廉恥的,絕不做強人所難或奢求貪妄之事,否則適才也不會知難而退了。”她笑笑,神情裡有一抹黯然。

  “纖兒自小便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姊妹相扶持,實是心中一大憾事,可方才佘大哥句句警言如金石之聲,振聾發聵,讓纖兒彷受兄長教誨提點,這才厚顏想認您作義兄,不知佘大哥意下如何?”

  佘溫微眯起眼,眸光銳利地審視了她一眼。

  看得出,她說的是真心話。

  他緊繃的心緒稍稍放鬆了些,眉宇間的厲色也消褪不少。

  再見她神態磊落,談吐大方,有種似曾相識的明快爽朗……思及此,他心念一動,嘴角不禁因回想而笑意溫柔了起來。

  是,有一剎那,那神采那氣息極像他家豆娘,他的豆娘也是這般爽俐的好姑娘,也是身受命運捉弄卻從不伏雌於命運掌下……

  也罷,就當多認了個妹子吧。

  他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了,在這世上能多個妹子,猶如家人,也是好的。

  他眼神幽暗,隨即挑眉,點了點頭。“好,我可以答應你。”

  “謝謝大哥。”許纖小臉瞬間亮了起來,大喜過望,忙盈盈下拜。“纖兒見過義兄,日後還有勞義兄多多看顧了。纖兒也會將義兄視若親兄,敬之愛之,絕不忤逆兄長,教您失望。”

  “妹妹請起。”他眉眼舒朗含笑,伸手扶起她。

  “太好了,太好了,老爺在天有靈,在天有靈啊……”老掌櫃高興得淚花直閃,都快語無倫次了起來。

  周周折折地繞了一大圈,最後總算是好事收場,小姐有了先生這位義兄,也可多上幾分底氣,往後也不會教人輕易藐視地欺了去了。

  老掌櫃邊想邊忍不住頻頻拭淚。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8 PM

【第七章】

  這天晚上,項豆娘習慣地在他身畔籐椅上坐下,見他神思恍惚,唇畔笑意似喜若歎,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下不由打了個突。

  這樣神情的阿溫是她從未見過的,很是陌生得令她莫名地心裡有些不安了起來。

  他在想什麼?或者說,是想起了誰,竟會有這麼溫柔恍惚、又像是帶著一絲寵昵的笑意?

  不不不,她在胡思亂想個什麼東西呀?有人這樣沒事找事、自己嚇自己的嗎?

  項豆娘猛然甩頭,揮去了亂七八糟的糟心念頭,伸手推了推他的肩頭,“想啥呢?”

  佘溫驚醒地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她。“豆娘,你幾時來的?”

  “十八年前就來了。”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口氣有些不豫。

  他一呆,隨即失笑,大手揉了揉她的頭笑道:“豆娘生氣了,怎麼了?是誰惹你不開心了?”

  “你。”她乾脆地道。

  “我?”他聞言愕然。

  “你今天打從回來後便一路恍神到現在,好似三魂走了七魄,還時不時傻笑,越看越刺眼越可疑……”項豆娘說著說著,有些忿忿地問:“說!是不是移情別戀了?”

  他完全傻眼了,微張著嘴,呆呆地望著她。“啊?!”

  “賣呆扮可愛也沒用。”雖然她不爭氣的差點笑出來,但事有輕重緩急,眼前她已經聞到了一絲不對勁的苗頭,當然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面色又複“陰沉兇惡”地盯著他。“是不是在外頭看上了比我美比我溫柔比我還有錢的什麼什麼家千金大小姐?”

  佘溫心驚跳了下,沒來由地心虛……可話說回來,他心虛個什麼?

  對豆娘的一片真心可說是天地可表,他完完全全敢拍著胸膛理直氣壯地說一句:我佘溫生是豆娘的,死了還是豆娘的,就連心肝脾肺腎外加三魂七魄統統都是豆娘的!

  所以他到底心虛個什麼呢?

  他吞了口口水,終於知道自己在心虛什麼了。

  沒有提前徵求飼主——呃,戶主的同意便擅自認了一門乾親義妹,萬一豆娘誤以為這表示他沒有將她放在眼裡、擱在心上了那該怎麼辦?

  “我說我說。”他慌了,忙握住她的手,“可是豆娘,你得先答應我不許生氣,好嗎?”

  她心一沉,嘴唇微顫。“難道還真的有?”

  “是義妹。”他急急道,“我認了個義妹。”

  項豆娘先是錯愕,隨即眉頭打結了起來,冷著聲道:“說清楚,幾時的事?又認了誰?我認識的嗎?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要這樣偷偷摸摸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吶吶道:“沒有偷偷摸摸……呃,我是說事情來得太快,我也來不及先回來同你知會一聲,你……你生氣了嗎?你可以不要生氣嗎?往後我什麼事兒都第一時間告訴你,你可以別生我的氣嗎?”

  眼見他又恢復了她習慣的碎碎念書生呆樣,她憋著的那口氣終於悄悄吐了出來,唯有眉頭仍未舒展。“我不是那種小雞肚腸的姑娘家,只是……就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她不喜歡和他之間有絲毫的隱瞞,那種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的感覺,教人……莫名恐慌。

  好像終有一天,她會因為不瞭解他而失去他……

  她心悸了一下,小手下意識地掐握成拳,指節微微泛白了。

  “我明白。”他目光柔和的看著她,“其實事情是這樣的……”

  直聽他說完了來龍去脈後,項豆娘不發一語,神情看不出喜怒。

  佘溫屏氣凝神,提著心地等待著她的爆發——她還是誤會了嗎?

  半晌後,她低頭握住他的手,在月光下看著自己長年操持農務的粗糙小手,和他的指節修長勻襯,優雅白皙相比,她的手就像個丫頭,下人。

  那位清泉茶樓的許家小姐,一定也有著一雙柔軟雪白、持卷弄琴的纖纖玉手吧?

  她不否認,聽完了這一切後,她惶然不安的心並沒有稍稍安定些,反而絞擰得更緊繃、更害怕了,好似她內心深處一直在恐懼著這一刻的發生——

  他的生命中,果然出現了一個和他一樣能吟詩作對,擅長琴棋書畫的女子。

  雖然是以義兄義妹的名義相稱,可畢竟不是親兄妹,萬一……萬一日後因憐生愛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笨蛋豆娘,你誰都可以不信,又怎麼能不信他呢?

  項豆娘深深吸了一口氣,死命抑下胸口那陣陣蠻不講理的恐慌,抬起頭努力對他擠出了一絲笑。“阿溫,你答應我,就算是義妹……在你心中也不能比我更重,你能答應嗎?”

  佘溫一愣,清眉隨即微慍地蹙得死緊。“傻豆娘,難道你以為在我心裡,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你更加重要?”

  她心頭一熱,眼眶驀地濕潤了起來。

  “若早知認她做義妹會令你如此不安,我說什麼都不會因為一時的憐惜和同情,就答應她的。”他懊惱地自責道。

  “你……對她是有憐惜的?”她呼吸一停。

  佘溫沒有察覺出她的異樣,而是低低歎了一聲,坦言道:“你知道我的親人皆已不在了,她也是,度己及人,不免對她有三分悲憫可惜,況且我見她也是個磊落爽快的好女子,若認她為義妹,能幫她一把,讓她在這世上多個親人大哥,這未嘗也不是件好事?”

  她不語,心頭滋味複雜萬千,說不出是酸甜苦澀……是該為自己擁有一個良善得令人深感驕傲的未來夫君而高興?還是該生氣他居然對自己之外的女子生了憐惜之心?

  她張嘴欲言,話在嘴邊還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不,不行,就算再有千般萬般的不快和質疑,也不能在狀況未明前就任意發作。

  她不想在他眼裡,她是那種任性刁蠻又心胸狹窄的女人,可是……可是只要事情一和他有關,她就算想不做個任性刁蠻又心胸狹窄的人……也太難了!

  “我能見見她嗎?”她努力咽下胸口陣陣撕扯、泛酸的疼楚感,竭力平靜地問道。

  “當然,呃……”他眸光一亮,隨即又遲疑了。“或者,不如我明日先問過她一聲吧?”

  佘溫的本意是,畢竟親疏有別,才剛剛認了人作義妹,怎麼好就立時拉著自家未來娘子莽莽撞撞上門認親去?

  可這話聽在項豆娘耳裡,卻又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她心一緊,僵挺起了背脊,語氣也有一絲管不住的火氣逸出了。“哦?還要先問過她才行?”

  “那是自然。”佘溫還不知事態急轉直下,一臉理所當然地望著自家未來小娘子。“既是求見他人,不用投遞拜帖,也是該提前招呼一聲的,此乃基本禮儀之道。”

  “你的意思是我不知禮儀,不懂規矩了?”她心頭煩悶不快,語氣跟著衝動了起來。

  “豆娘!”他不敢置信地盯著她,“你講道理些……”

  “我不講道理,我——”她閉了閉眼睛,胸口酸楚糾結難言,頓了頓才又開口:“是,你說得對,我是不講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今晚火氣這麼大,許是……白天給累的,我沒事,我去睡一覺就好了,你別理我。”

  她起身就要走,卻被他自背後緊緊環住了。

  “豆娘,你在生氣,而且是氣我。”他埋在她馨香頸項的臉龐悶悶的,聲音也悶悶的。

  佘溫是真的慌了手腳,他不知道豆娘為什麼生氣,卻能感覺到她的怒氣是針對自己而發,可是他偏偏對此一頭霧水,惶惶然不知究竟是哪做錯了?

  項豆娘被他擁在溫暖寬闊的懷裡,又聽見他那麼惶急脆弱的低喃,心瞬間軟化得一塌糊塗了。

  唉!

  是她的錯,明明知道他單純,腦子裡裝不下那些彎彎繞繞,幹嘛還這般考驗折騰他?

  “是我太小氣了,可你口口聲聲替她說話,我聽了不舒服。”她終於決定跟他說個明白。

  “我才沒有口口聲聲替她說話。”他聞言好不震驚。

  “……好,就算沒有口口聲聲,可我聽了就是不痛快。”項豆娘也知道自己是在無理取鬧,可誰教一口酸苦的醋意還堵在胸口,怎麼咽也咽不下。

  “那,以後我便不在你面前提及許家妹子的事了。”他小心翼翼地道:“這樣,你可以不要再生我氣了嗎?”

  “掩耳盜鈴,更加可惡。”她哼了一聲。

  佘溫頓時被難倒了,清俊臉龐苦成了一團。“那……”

  項豆娘也明白自己壓根就是在為難他,內心矛盾掙扎了片刻後,終於還是捨不得見他這般兩難、無措。

  “算了算了。”她鼓著臉,不是滋味地道:“是你妹子就是我妹子,再火也只能認了。”

  他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為的是豆娘終於不生自己的氣了,展顏笑得好不燦爛。“就知道豆娘對我最好了!”

  “好什麼好呀?往後你就多了一個好妹妹對你事事尊重、處處貼心,我又算哪根蔥哪根蒜?不被擠到犄犄角去就阿彌陀佛了。”

  他一個忍俊不住,將她環擁得更緊。“好大的醋味啊!”

  “放開!男女授受不親,誰許你隨便亂摸亂抱了?”她洩憤似地拍了一下他環在腰上的手。

  他也不怕疼,滿眼盡是柔情笑意吟吟,將她擁在胸前,低頭看著她。“不許隨便亂摸亂抱,那麼可以非常認真地吻你嗎?”

  “什麼吻——唔——”

  佘溫俯身吻住了她柔軟微涼的唇瓣,彷佛已是期待了一生一世。

  在最初的青澀羞怯之後,他吻得更深更熾熱了,直至懷裡人兒嬌喘輕吟了一聲,不自覺微啟朱唇,他靈活的舌尖趁機溜入與她的勾惹、挑逗、嬉戲……

  月兒悄悄躲入雲裡,幽微夜色下,緊緊依偎的一雙人兒吻得越發纏綿依依,不舍亦難分。

  什麼醋意什麼火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泉茶樓後院荷畔小亭。

  “來,嫂嫂飲茶。”

  茶鼎滾水沸騰,清香四溢,許纖素手烹茶,姿態優美如詩,最後執壺為他倆各斟了一杯香茗,親自奉上。

  “謝謝。”在被稱作嫂嫂的剎那,項豆娘有些許的害臊羞赧,卻立時大大方方地接過茶杯,爽快地道:“許家妹妹人長得漂亮,果然做什麼都好看,連我都給看迷眼了呢。”

  “謝謝嫂嫂稱讚。”許纖嫣然一笑,看著她的眼神裡有一絲複雜難解的光芒。

  原來,面前這位濃眉大眼的姑娘,就是義兄珍之愛之、牢牢捧在心上的未婚妻子。

  坦白說,但凡是個女子,就很少不與人攀比容貌的,尤其許纖向來自負美貌才華兼具,雖說飽受命運磨難,自幼喪母后又失父,萬貫家財又遭人覬覦,可是心性一貫地堅忍倨傲,又從來是個不輸人的,此次卻敗給了一個她素未謀面的農家女子,她自然忍不住將對方上上下下瞧在了眼裡,好檢討自己究竟是輸在了什麼地方。

  可是不看還好,一見之下,許纖卻無言了好半天,也不知該是同情義兄,還是該同情自己?

  面前的這個“嫂嫂”,就是個土裡土氣,再平凡不過的農家女啊!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項豆娘豈會看不出坐在面前的嬌美女子正在審視自己,甚至是暗暗評判起來?

  “許家妹妹看我看這麼久,是我臉上有長花嗎?”她似笑非笑的開口。

  許纖一口氣岔在喉頭,險些嗆咳了。“不、不是的,纖兒只是在欣賞嫂嫂一身明麗爽朗的好風采,一時給看住了。”

  這樣粗俗的女子,怎麼配得上她那一身翩然清姿、如若謫仙的義兄呢?

  許纖自震驚、不甘、憤然,到最後全面演變成為佘溫的大大打抱不平!

  真真是一株仙草插在牛糞上,教人既扼腕又憤慨……

  義兄就算看不上她,也不該被這樣一個——一個粗魯無知的農婦給糟蹋了去啊——

  “謝謝許家妹子誇獎了。”啐,真以為她看不出那怒火騰騰的目光是怎麼回事嗎?

  什麼單純是義妹,對他只有孺慕之情?也只有那個呆子會相信這種鬼話!項豆娘忍不住忿忿地瞪了身畔那個品茶品得搖頭晃腦、嘖嘖讚歎的大傻蛋,“好喝嗎?”

  “好喝,清而不淡,醇而不膩,有茶香而無茶澀,回甘韻味無窮。”佘溫渾不知危險逼近,還傻乎乎地,滿臉歡喜地同她分享起心得。“茶是好茶,烹得更好,妹妹手藝極好,豆娘你也嘗嘗?”

  “不好意思,莊稼人解渴都是用灌的,不是用品的。”她故意皮笑肉不笑地道,“也不知許家妹妹有沒有大點的茶碗?”

  “焚琴煮鶴,牛嚼牡丹之事,妹妹向來是不做的,但嫂嫂若當真要大碗才解得了渴,妹妹自是從善如流。”許纖笑吟吟地輕拍了拍手,喚來不遠處的僕從,吩咐道:“幫我這嫂子拿咱們茶樓裡的飯碗來,那個夠大,想必嫂嫂會滿意的。”

  “滿意——怎麼不滿意?”項豆娘眼角抽搐了一下,轉而對一頭霧水的佘溫笑得更歡,“阿溫,待會兒你也陪我喝一碗吧,難得來叨擾許家妹妹,沒有多喝點她特地為我們準備的好茶,就太折煞人家的好意了,你說是吧?”

  “當然當然。”身為名聲響遍無崖村的頂級妻奴,佘溫自然是自家豆娘說什麼便是什麼。“啊,那就勞煩妹妹也給我來個飯碗,我和豆娘以茶代酒,同敬妹妹一杯,也算是正式認了這門親了。”

  “大哥……”許纖幾乎飆淚了。

  她宛若仙人之姿的義兄啊,居然被這農婦給帶累了……品茶用飯碗這像話嗎?

  “阿溫真是個體貼的好大哥,不愧是我豆娘未來的好夫君。”偏偏一旁的粗俗農婦還加踩了一腳。

  許纖險些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不行!她絕不能眼睜睜看著義兄被這等粗婦誤了一生!

  項豆娘感覺到那不斷朝自己射來的眼刀,面上保持親切笑容的同時,心下不禁冷笑了起來。

  義個屁妹!

  回無崖村的路上,項豆娘一路都默不作聲,害原本還談興濃厚的佘溫越說越小聲,最後弱弱地偷瞄了身畔小女人一眼。

  欽?這又是怎麼了?

  “豆娘,你不開心嗎?”

  她終於抬頭瞥了他一眼,真有想一拳打爆他天真無邪笑臉的衝動。“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呃……”他小聲試探,“先聽壞消息?”

  “壞消息是你義妹不喜歡我。”

  “不——”佘溫被她一記白眼瞪得話全吞了回去,“那……呃,好消息是?”

  “好消息是我也不喜歡她。”她聳聳肩。“所以扯平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豆娘,這又是怎麼了?”

  “哎呀!你是男人你不懂啦!”她重重哼了一聲。

  他張嘴欲問,卻又覺得自己好像只會越問越錯,猶豫了良久,最後還是只能長長歎了一口氣。“你們姑娘家的心思好難懂。”

  “誰會像你這個呆子,給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

  “好豆娘,你就說得明白些,賞我個痛快吧!”他歎息。

  “她覺得我配不上你。”夠明白了吧,哼!

  “她——”警覺到她目光裡的火大,佘溫連忙改口道:“她是她,我們是我們,就算是義妹也不能對兄長的婚事置喙左右什麼,你又何必為了旁人的心思教自己心裡難受呢?”

  她心下一暖,總算面色稍稍柔和了下來。

  “豆娘,我便是喜歡你的自信滿滿,從不將旁人的評論和眼光當一回事。”他溫柔地看著她,握緊她的手。“你也不用和旁人比,就算義妹她飽讀詩書、五藝精通,長得再美、身家再富有又如何?她是她自己,可你才是我想一生相守的心愛之人,明白嗎?”

  “明白了。”項豆娘只覺心口熱熱的,眼眶濕濕的,止不住都是滿滿的、深深的感動和幸福。“我往後不會再胡思亂想,不會再糊塗了。”

  “乖。”他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笑意暖若春風。

  她終於可以完全放心了,不用再害怕會有人搶走他了-

  偏偏才一踏進家門口,項老爹就突然冒出來把人拖走了。

  “阿爹!”她小臉都黑了。

  好不容易阿溫今天可以早點回來同她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

  “要緊事要緊事,說完了就還你啊!”

  “什麼要緊事?還不是鄉試那點狗皮倒灶的破事——”她跳腳。

  可是眼前哪還有人哪?

  但見項老爹飛快將佘溫拖進自己房裡,然後火速關門上栓,像是唯恐自家女兒在暴怒之下破門而入似的。

  “老爺子有事同我商量嗎?”佘溫被推到床榻上乖乖坐好,眨了眨眼睛,仍舊好脾氣地微笑問。

  “未來的好賢婿啊,你考慮得怎麼樣?”項老爹一臉懇切地問道。

  他想也不想地鄭重慨然應道:“阿溫這一生絕不負豆娘,請岳父大人放心!”

  “……”項老爹翻了翻白眼。“誰同你說這個呀?你早是被豆娘叼在嘴邊的肉了,哪個還怕你跑了不成?”

  他一怔,有些尷尬地訕訕問:“那不知……岳父大人是要同小婿商量什麼?”

  哎喲,好害羞!雖是同豆娘已兩心相許,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了,可還未三媒六聘大紅花轎將她迎娶入家門,就口口聲聲以女婿自稱,這樣不知會不會惹得未來岳父大人不快,誤以為他不誠懇?

  可是剛剛岳父大人都親口喚他是好賢婿了……但“未來的”這三個字又似危機重重,令人不能安心啊。

  就在佘溫又開始發傻胡思亂想的當兒,項老爹苦口婆心地勸了起來:“未來的好賢婿呀,眼看鄉試報名就要截止了,你當真還沒決定要不要參加嗎?”

  佘溫終於回過神來,這才聽清楚了未來的岳父大人緊張的是什麼,忙解釋道:“回岳父大人的話,此事小婿已與豆娘商量過了,可豆娘好似不是很熱衷……”

  “去應考的是你又不是她,她有什麼好熱衷不熱衷的?”項老爹房門鎖上,說起女兒的“壞話”來也增添了幾分底氣和霸氣,如果撇開他說完這話之後,又忍不住朝視窗方向瞄的可疑態度不提的話。“這事兒,按咱們男人說了算!”

  “這……”他面露猶豫之色。

  一頭是未來的岳父大人,對他期望甚深,另一頭則是心愛的未來娘子,對他告誡再三,著實教人左右為難啊!

  “這可是你的前程,你得想清楚了,大好男兒當志在四方,精忠報國,為國為民,怎能日日安于高床軟枕、不思進取呢?”項老爹說得義正辭嚴。“況且你不想給我家豌豆過上更安樂無憂的日子嗎?”

  後頭那一句深深打動了他,佘溫胸口一熱,不由專注地思索了起來。

  雖然豆娘總是不願讓他和岳父大人一樣,前去應考,謀求一官半職,但是他也明白現今天下局勢,士農工商之中,還是唯有取士為最高,最為人尊敬。如果他真的能在官場上占得一席之位,不光能為百姓謀福,就連豆娘將來也會是個堂堂正正的官家夫人,就不用再時時介意旁人的目光了。

  儘管她嘴上不說,可心底深處一定還是在意著農家的出身吧?不然也就不會那般在乎許家義妹怎麼看她……如果她成了官夫人,以後也就毋須自卑、更不會受傷了,是這樣的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嚴肅堅定了起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9 PM

【第八章】

  報完名後,自學衙門口走出來的佘溫,不知怎的,心下仍是有三分的忐忑。

  他忐忑的不是自己沒有秀才身份,照理說是不能參與鄉試,卻被學衙內的學政官員破格接受報名,這樣日後會不會引人非議等等,他忐忑擔憂的是——他居然騙豆娘說要幫她買菜籽,結果卻跑來學衙報名鄉試。

  而且他曾答應過她,以後什麼事都不瞞著她的,可是保證才說出口,一回過身又瞞著她做下了這樣的大事來,他都不敢想像萬一給豆娘知道了,自己究竟該怎麼解釋才好?

  佘溫躊躇再三,想了想又回頭欲進學衙取消報名,可是腳才踏上階梯,腦中又浮現豆娘說出“她覺得我配不上你”的黯然神情,他心下一痛。

  他一咬牙,又後退了,逼迫自己轉身大步走離學衙大門。

  他在何勇面前承諾過會讓豆娘過好日子,一生一世都會好好保護她,所以就算日後事發,豆娘要見怪,他也會坦蕩接受她的怒氣怨惱,只要能照顧她,讓她過上安樂歡快的好日子,他做什麼都不覺委屈!

  “大哥?”

  他聞聲回頭,含笑道:“這麼巧?妹妹也上街?”

  身旁跟著一個隨侍丫頭的許纖難掩巧遇他的歡喜笑容,嫣然道:“大哥今日休息,原來是上街逛逛來了,有看上什麼喜歡的東西嗎?”

  “大哥不是來買東西,是來報名參加鄉試的。”他話一出口,才知說溜嘴了。

  “呃……”

  “真的嗎?大哥有此打算,這真是太好了!”許纖又驚又喜。

  “你也贊同我參加鄉試?”

  “那是當然,大哥滿腹才華洋溢,怎麼能生生埋沒鄉間?”許纖喜不自勝,語氣熱切地道:“既然大哥有意科舉走為官之途,你放心,妹妹一定會全力支持你的。”

  “呃……”佘溫儘管心下稍安了些,還是忍不住再求證一次。“你真覺得我應當去應試……你不擔心愚兄日後為官,會因個性過於清廉純良,易受小人誣陷生禍嗎?”

  “大哥。”許纖端整臉色,嚴肅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若是事事只憂福禍,不論是非好壞,那麼人人都明哲保身,自掃門前雪,這世道會演變成何種自私境地?大哥是耿介忠直之人,若能出仕為官,自當能造福百姓,難道就為了怕惹小人誣害,白白錯失了這個於己揚眉吐氣、于國盡忠報恩、于百姓謀利德澤的大好機會嗎?”

  她的一番話慷慨激昂,聽得佘溫也不禁熱血沸騰,連連點頭讚賞稱是。

  “妹妹果然見地不凡,字字句句猶如暮鼓晨鐘……”他拱手作禮,深深一揖。

  “今日愚兄真真受教了。”

  “能為大哥分憂解難,妹妹也甚是榮幸。”許纖眼眸亮晶晶,歡喜地噙笑道:“對了,大哥,科舉一路除了學問之外,個中還有許多彎彎繞繞的訣竅,如若大哥不嫌棄的話,以後大哥便多多抽出空暇到舍下讀書如何?妹妹那兒有文房四寶、經綸詩書滿架,定能幫得上大哥的忙的。”

  “這……”他想起了豆娘當日的顧忌和不安,不由得有些猶豫,隨後搖了搖頭,婉拒道:“謝謝妹妹好意,愚兄若有真本事,寒窗苦讀也能魚躍龍門。你我雖是義兄妹相稱,可畢竟未大張鑼鼓地令世人皆知,為了妹妹的清譽,愚兄也只能婉謝好意了。”

  “大哥,旁的不敢說,我許家上下人人都知我認了個有情有義、才華洋溢的大哥,你又何必畏懼人言呢?”許纖柳眉微蹙,不以為然地道,“況且我家中總帳房先生早年便是個考過鄉試的舉人老爺,後來若不是因母喪遷徙回鄉,許是今日已朝堂有名了呢,若有他輔助指點,又何愁大哥大事不成?”

  佘溫心念微動,不由面露沉吟。

  嗯,確實若能有前輩指點,想必更能事半功倍,而且岳父大人連連于鄉試止步,一手毛筆字也總未能再度精進,他們二人若能同這位舉人先生會個面,請教一二也好。

  “如此就叨擾、有勞妹妹了。”他再三斟酌,幾經深思熟慮,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愚兄必不教妹妹失望,然日後不論能否功成,愚兄都會竭盡全力報答妹妹這番情義。”

  看著他清亮澄澈的朗朗眸子,許纖自然分辨得出他所言的那兩個字,自然是“情義”,而非“情意”,她強捺下內心深深的遺憾與不甘的歎息,面色有些微寥落。

  真不知項豆娘究竟何德何能,能得這樣的好男子傾心相護?

  也罷,待大哥日後平步青雲,傲立於眾人之上,必能看明白項豆娘並非他的良配,就算他往後另得佳偶,也好過是她……

  許纖拒絕承認自己就是嫉妒、就是不甘心。

  項豆娘在大太陽底下揮汗如雨,清理了一個上午才勉強拔除了大半田裡的雜草。

  她止不住滿身的疲憊,癱坐在田埂上,用袖子擦拭滿頭滿頸的熱汗,長長籲了一口氣。

  怪了,為什麼往常再忙,都不覺得有這麼累呢?

  項豆娘怔怔地望著田地裡綠油油的菜,心下卻感覺到隱隱壓抑的苦悶和厭煩。

  最近,好像什麼都變得不對勁了?

  阿溫……甚至是爹爹……她也說不出他們倆哪兒怪,可就是覺得當她轉過身時,他們倆就背著她在吱吱喳喳、竊竊商量些什麼。

  她也曾詢問過他們兩個,可是這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俊俏一平凡的兩個男人乖乖站在她面前,卻是任憑她怎麼問,他們只露出那種“我們很乖我們真的很乖”的無辜表情。

  騙鬼啊!當她沒有發現他倆偷偷交換的目光,還有那吞吞吐吐的反應?

  她思前想後,覺得唯一能夠讓他們倆都變得這麼怪異的原因便是——鄉試!

  “都說了幾百次不准他們去考,怎麼講都講不聽?”她煩躁地抓了抓頭,忿忿低咒道:“一個兩個都叫人不省心,嫌我還不夠操煩嗎?”

  她知道若是阿溫會被說動,定是阿爹的那一句“夫貴妻榮”誘餌,可是她從來就不想過錦衣玉食珠環翠繞左呼右擁的生活——到底是有沒有人在聽啊啊啊?

  她就是喜歡下田,喜歡做農務,喜歡攢銀子,雖然愛錢如命,卻是因為很享受這樣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感覺,她喜歡這種踏實簡單的日子,不用有錢有勢,卻是知足和樂平安。

  官是什麼?官字兩個口,上下顛倒想怎麼翻雲覆雨就怎麼信口雌黃,一個不小心倒楣丟官還是小事,要是連小命都給賠進去了,誰來還她好阿爹好夫君啊?

  “不行!”她越想越是憂心,倏地站了起來,緊握拳頭滿面堅定地道:“我得再次跟他們兩個重申清楚——項家不出當官兒的!”

  她抓起地上的鐮刀和鋤頭,扛了拔腿就往回家方向跑。

  可遠遠就看到他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抱著什麼東西往外走去,她心下一動,悄悄在樹叢後放下農具,躡手躡腳地跟蹤過去。

  幸虧他倆沿路討論詩書學問太過專心,遲遲沒有發覺背後多了條小尾巴。

  項豆娘跟著跟著,神情越來越嚴峻,臉色越來越陰沉,直到看見他們倆相偕著走進懸掛著“許府”門匾的大宅,還和門口的家丁熟稔地打著招呼時,心瞬間直直地往下跌墜到了谷底。

  許府……許纖的家……他們為什麼要合起來瞞著她,偷偷到許纖家裡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而且他明明知道……明知道她對許纖……

  他不是答應過,以後不再瞞著她任何事了嗎?

  項豆娘腦子亂成一團,胸口像是被一隻大掌緊緊掐擰住,呼吸也變得困難了起來。

  在忽冷忽熱的昏亂感中,門口兩個家丁的交談聲,卻清晰而直接地鑽入她耳裡“咱家小姐的義兄長得可真是好看呀,簡直就像天仙下凡來的,不管見上幾次都沒法兒習慣,實在太美啦!”

  “唉,真是可惜啊,他要是咱家小姐的姑爺就好了。”

  “是呀,聽說佘公子中意的未婚妻就是那位項老爺子的女兒,是無崖村的一個農家女。照我說,這農家女怎麼配得上佘公子這樣的人物呢?”

  “有人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也不找面銅鏡瞧瞧自己的模樣,哪一點配得起佘公子了?”

  “偏偏我們家小姐也是個癡人兒哪,一心都為了佘公子好,不僅出錢出力全心幫忙公子讀書應考,連項老爺子都沾了公子的光,得以和公子在書齋裡一同做學問。”

  “像咱們家小姐這樣人美心又好,只求付出不問報答的好姑娘,就該配佘公子這樣的好男兒才是。”

  “我聽我無崖村的親戚說呀,那個農家女要不是仗著當初撿著了流落民間的佘公子回家,哪能求得這一門天上掉下來的好姻緣哪?”

  “嘖嘖,人說施恩莫望報,要跟咱們家小姐的德行相比呀,她簡直連幫咱家小姐提鞋也不配!”

  “就是就是……”

  明明是大太陽底下,為什麼她卻覺得渾身寒意刺骨?

  項豆娘恍恍惚惚地站著,卻覺腳下虛浮似踩不著地,連眼前也陣陣昏暗、發黑。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他們倆的秘密。

  背著她應考,背著她到一個瞧不起她的女子宅中,受對方的恩惠,承對方的情意……然後狠狠摑了她一巴掌!

  她心倏地一陣發冷一陣發燙,僵硬的臉上擠出了一抹扭曲的笑,眼眶卻該死的灼熱滾燙了起來。

  不,不不,她不會哭,她痛恨哭泣,眼淚從來就解決不了問題。

  如果哭能解決、挽回一切,那麼早在娘過世的那一天,或是爹爹甩手不管家計的那一天起,她就任由淚水潰堤如江河了。

  項豆娘邁開腳步,慢慢地走上“許府”大門前的階梯,走向那兩個好奇朝她望來的家丁。

  “我找佘溫。”

  “姑娘,你是什麼人?找我們公子有什麼事?”家丁上下打量她,警戒地問。

  “你家公子?他是你們家哪門子的公子?”他從來就不是許家的,而是她的……她的喉頭嚴重地梗住,聲線因顫抖與悲憤而不穩。“總之,我要找佘溫,看是你們叫他出來,還是讓我進去。”

  “我說你這個姑娘怎麼不講理啊?你上門求見的人也不知自報名姓,懂不懂禮儀呀你?”家丁也惱了。

  既是求見他人,不用投遞拜帖,也是該提前招呼一聲的,此乃基本禮儀之道……豆娘,你講理些……

  她劇烈一顫,死命地握緊拳頭,指尖深陷入肉仍舊不覺疼。

  再疼,有比此刻的心還要疼嗎?

  一口一個禮儀之道,佘溫知禮,許纖知禮,就她不知禮、不講理……這算什麼?她是該恭賀他們倆何等的“知書達禮,門當戶對”嗎?

  心如刀割,一寸寸淩遲得血肉模糊……不管理智如何逼迫她懸崖勒馬,不該因一時義憤氣苦便一竿子打翻了他平日待她的種種體貼情意,可她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心愛男人和自己的父親聯手瞞騙她、背叛她,卻還能無動於衷的一笑釋之。

  許是見她搖搖欲墜、狀若悲憤欲死的駭人模樣,家丁不禁後退了一步,趕忙進去請示主人。

  項豆娘就這樣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面色自痛苦漸漸變得冰冷了。

  “……豆娘?!你怎麼會在這裡?”那熟悉的溫潤清亮嗓音錯愕地響起。

  她冷冷地注視著他心虛回避的俊臉,只覺胸口空空蕩蕩,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剩下的,唯有蒼白而可笑的求證。

  “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在這裡讀書?”

  佘溫彷佛挨了一記重棍,在接觸到她冷漠的臉色時,莫名的恐慌緊緊攫住了他,啞聲輕喚道:“豆娘,我可以解釋。”

  “好,”她佇立在原地,“我等你的解釋。”

  “我——”

  “嫂嫂,不怪大哥,是我主動邀大哥和項伯伯到我府中靜心讀書的。”出現在他身後的那道嬌美芳影,不是許纖還有誰?

  “你閉嘴!我沒有要聽你說話!”見許纖出聲,她腦子轟地一聲,所有自製統統崩裂了。

  許纖嚇了一跳,驚懼地躲在他身後。“大哥……”

  “豆娘。”佘溫臉色微變,清眉糾擰了起來,仍舊試著好聲好氣地道:“纖兒是我倆的義妹,年紀也比我們小,她縱有什麼錯處令你不快,也看在我的份上對她和氣些,別這麼凶,好嗎?”

  他……居然為了一個半路認回來的義妹……向她低聲下氣相勸?

  以前,他只會為了哄她開心這麼做,可現在……現在……

  項豆娘深深吸氣,拚命憋住那幾欲崩潰的心痛淚水,低聲道:“回答我,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在這裡讀書?”

  許纖又要開口,卻被佘溫沉鬱銳利的目光阻止住了,只得閉上嘴,乖乖站在他身後。

  “豆娘,我們回家慢慢說好嗎?”他柔聲開口,目光直直地凝視著她蒼白的小臉,只覺心口劇痛萬分,猶如利刃穿膛而過。

  瞞著她果然不對,她果然還是誤會了。而且,還如此痛苦傷心。

  佘溫,你真是罪該萬死!

  他伸出微顫抖的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卻抓了個空。

  “在這說。”她將手藏在背後,仰頭冷冰冰地望著他。“有什麼話是不能光明正大在人前說清楚的?”

  “好好,我說,我說,你別生氣……”他心慌意亂地安撫道,眸底盡是深深的自責和愧色。“我想要參加這次的鄉試,而後是會試、殿試……我想投身仕途,我想讓你成為人人敬重的官家夫人,我希望你能過上好日子,不用再日日為生計奔波勞苦。豆娘,我想讓你這一生都能幸福安樂,無憂無慮。”

  “大哥這般辛苦都是為了你,你非但不珍惜他的心意還冤枉他……”許纖在他身後忍不住咕噥著抱不平。“太欺負人了。”

  “妹妹,別說了!”他心一緊,忙輕斥道:“是我不對,又瞞著她做了令她不高興的事。”

  “大哥!”

  “妹妹,你讓我自己同豆娘解釋明白。”

  許纖再也忍不住了,“大哥,你乃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卻是受制於一個女子的恩情之中,只能逼迫自己埋沒一身才華和抱負,現在就連是為了要讓她過好日子,還得偷偷摸摸猶如做賊,現下她知道了,不但不感激,甚至還無理取鬧到這個地步……你是我許纖認下的大哥,我只願你一生壯志得展,幸福常樂,現在見有人這般糟蹋你,你教我怎能袖手旁觀?”

  “妹妹不可誤會,豆娘不想我考取功名也是一意為我,她只是怕我——”他忙為心上人開脫解釋。

  “她怕你一旦功成名就就會棄她如敝屣,所以她才想盡辦法阻止你的前程,讓你永遠是個無崖村裡的平凡男子,讓你永遠能留在她身邊,誰也搶不走你!”許纖激動得眼圈都紅了。“她這是自私自利!”

  啪地一記響亮掌摑聲,霎時驚住了所有的人!

  項豆娘冷冷地收回刺痛得火辣辣的手掌,“你是什麼東西?你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質疑和評論我和阿溫之間的事?”

  “你……你怎麼能……”許纖捂著紅腫劇痛的左頰,又是驚怒又是委屈地瞪著她,淚珠兒失勢地滾落下來。

  “豆娘,你、你怎麼打人?”佘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震驚地道。

  “怎麼,我打她你心痛了?”項豆娘死命抑下撕裂絞擰般的痛苦,高高地抬起下巴,嗤笑道:“真失禮啊,沒經過你同意就打了你的好義妹,可是她自己就是欠打,我有什麼辦法?”

  “豆娘!”佘溫心底滋味複雜萬千,卻是怎麼也無法接受一向爽朗善良的心上人,竟會不分青紅皂白就胡亂摑人巴掌,尤其……她真的是打錯人了,真該被打的是他才對。“無論如何打人就是不對,你快同妹妹道歉,我知道你只是一時情急之下失的手——”

  “不對,我就是想打她!”她冷笑。“不用你這位‘好哥哥’來替我圓事,我項豆娘敢作敢當,總比她當著面不敢發作,卻在後頭做一些鬼鬼祟祟、扯人後腿的卑鄙行為好上太多了。”

  “豆娘,許家妹妹不是這樣的人。”他蹙眉。“你冤枉她了。”

  這些日子來許纖所做的一切,他都是看在眼裡的,身為兄長屢受義妹的幫忙,他已是感到內疚不安,若非為了將來能有能力照顧他所關愛的所有人——尤其是豆娘——他也不願欠下如斯天大人情。

  所以他只能日日勸告自己,要好好苦讀,以期一朝龍門得試,絕不能辜負豆娘、岳父和義妹相待自己的這一片心。

  可是現在他放在心上百般呵疼的心愛女子卻和襄助他甚多的義妹衝突至此……

  佘溫只覺腦際嗡嗡作響,不知究竟該如何做才是。

  “佘溫,在你心裡到底是你義妹重要,還是我重要?”

  “你是我心愛女子,她是我義妹,這兩者怎能相提並論?”他眉心皺得更緊了,深吸了口氣,試圖溫言勸道:“豆娘,種種隱瞞予你是我的錯,但此事同她無關。有話我們回家慢慢說,待回去後我定然認錯認罰,絕無二話。”

  “到底是她重要,還是我重要?”項豆娘強忍著淚水,冷冷地、執拗地重複。

  “豆娘……”深深的受挫感和焦慮令他心裡一急,頓時衝口而出:“你莫無理取鬧!”

  她的臉色瞬間慘白若紙,好似被他重重甩了一巴掌,不敢置信的問:“連你……也說我無理取鬧?”

  話一脫口,佘溫立時就後悔了,俊臉掠過一抹深深的懊悔和惶急不安。“豆娘,對不住,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不是……是啊,你們可都是為我好,是為了我……”她眼眶灼熱滾燙,迷蒙得再看不清他的容顏,半晌後,卻是低低笑了起來。“我不怪你。”

  “你、你不怪我?你怎麼會不怪我呢?”他怔怔看著她,心下卻沒有半點如釋重負,反而糾結緊絞得更沉、更痛了,啞聲道:“明明就是我說錯話,不但瞞了你,還教——”

  “我明白你是為了我好,你們都是為了我好,我……當然不能怪你。”她嘴角牽動了一下,眼神卻是蒼涼疲憊,澀澀地笑了。“我只怪我自己。”

  “豆娘,為什麼……”他莫名不安了起來。

  “我怪自己,為什麼讓我自己的爹,我心愛的男人,有話卻不敢跟我說,我怪我自己固執凶蠻,不可理喻,讓你寧願問所有人,聽所有人的,卻獨獨不敢來問我……我要什麼?”她笑了起來,在眼眶打滾的淚水終於墜落了下來。“我不怪你們任何人,可我只想問你一句——究竟誰才是要與你相伴終老的人?是我爹?是你義妹?還是我?”

  “豆娘!”佘溫心下一慟,伸手就想將她攬入懷中。“我此生唯一願相伴終老的自然只有你一個!”

  她避開他,向後退了一大步,淚水下的笑容卻是無盡的疲憊,低聲道:“可我不信你了!”

  他心臟瞬間停止跳動,面色一片灰白。

  話說完,項豆娘毅然決然地掉頭就走,決斷得令他胸悸難抑、痛徹心扉。

  我不信你了……不信了……

  豆娘,不相信他……也不要他了嗎?

  “豆娘!”下一瞬他如大夢驚醒,急急追了過去。

  “大哥!”許纖大喊。

  “許小姐。”一個蒼老的聲音喚住了她的腳步。

  許纖接觸到項老爹的目光,不禁打了個機伶。“項、項伯伯……我、我真沒有旁的意思,我、我都是……我只是……為了他好……”

  “是,我們都一樣,自以為是得無可救藥。”

  知道女兒找上門來的項老爹,因心虛躲在門後不敢露面,沒想到聽著女兒痛楚卻倔強堅忍如故的話語,越聽越是心痛,不禁想起自己多年來為人父,卻始終不曾真正照顧過自己的寶貝女兒,卻一次又一次教女兒傷心、絕望。

  項老爹再難掩悲痛自厭之情,老淚滾滾而落。

  “錯了……都大錯特錯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19 PM

【第九章】

  她好像回到了過去,又看到了那個孤零零的,只能自己同生活奮戰的小女孩。

  永遠在看書,寫字的爹爹,眼裡除了那些不能吃也不能嚼的書外,再沒有別人的存在。

  她自己一個人拔草、施肥、種菜,一個人挑水、燒柴、煮飯。

  因為爹說過讀書人只能握筆不能扛鋤頭,說習得文武藝,賣予帝王家。只要飽讀詩書,魚躍龍門,就能給她過上好日子。

  一天又一天,而轉眼間,已經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心腸慢慢變硬、變冷了,再也不把任何希望寄託在誰的身上,不相信除了自己這雙手以外的任何人。

  直到佘溫出現在她生命裡。

  讓她的心開始鬆動,開始學著放下心防,去相信……就算手腳笨拙,就算不通俗務,這個文文弱弱的傻小子、呆書生,也會盡他全力護她周全,就算她再累、再忙,只要一回頭,他就在那兒,滿眼溫柔地守著她。

  可現在,他和爹爹一樣,口口聲聲是為了她,卻一步一步地逐漸走離得她越來越遠。

  這世上,她還能再相信誰?

  他們永遠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麼,而她,也永遠得不到她想要的。

  一個溫暖可靠的家,一個和她胼手胝足,男耕女織,笑看花開花謝,日升日落的人……

  “豆娘!”一雙因恐慌而冰冷的大手驀然捉住了她的手,牢牢地圈握著她,彷佛唯恐一鬆手,她就會消失無蹤。

  項豆娘抬起頭,淚水已乾了的臉龐平靜得像是什麼都從未發生過,靜靜地仰視著眼前面上毫無血色,佈滿恐懼與痛楚的俊秀男人。

  “豆娘……”再喚一聲,他聲音已是啞住了。

  “去吧。”她眸光垂落,看著沾著田裡泥土的鞋尖。

  “去哪裡?”他嗓音緊繃而微顫,“以後你在哪,我就在哪。”

  以前這樣的話能令她感動不已,可現在她知道,這樣的話出自他的真心,可再多的真心也不能阻止他走得越來越遠……

  她再不相信,她能改變任何人的任何決定。

  一如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改變她的固執、倔強和“唯利是圖”。

  “阿溫,你回去吧。”她語氣淡然,無喜也無悲。“去做你原本想做的事,前程是你自己的,不用顧慮任何人……甚至是我。”

  “不。”佘溫心底的慌亂和害怕漸漸擴大,他喉頭發緊地道:“若非為你,我要前程何用?”

  “我不知道。”她想掙開他的手卻無果,疲倦地道:“但那都與我無關,我沒有辦法給你答案。”

  “豆娘,你對我失望了嗎?你再也不管我了嗎?你是不是還在氣我說你無理取鬧,氣我為她說話?”他急急想解釋,“那是因為在我心裡,我們是她的兄長和兄嫂,我希望——”

  “阿溫,你不欠我任何解釋。”縱然心空空落落,麻木得再也沒有任何一絲感覺,他眸底的絕望和惶恐依然令她有想落淚的衝動,語氣不由自主地放緩了。“其實,你真的什麼都不欠我的。”

  佘溫睜大了眼,蒼白的嘴唇曝嚅著,像是想說什麼卻又梗住,腦中一片空白。

  “我累了,我想回家。”她笑了笑,看在他眼底又是一陣鑽心的刺痛。“我可以走了嗎?”

  “我跟你走,我們一起回家。”他低啞的語氣近乎哀求。

  項豆娘看著他,無言,最後逕自低頭默默朝前走。

  他胸口沉窒糾結得死緊,縱然手中仍牢牢握著她的手,卻有種就快要失去她的感覺……

  一回到家,她只說了句:“我想回房裡躺躺。”

  “豆娘……”佘溫欲言又止,眼神痛楚中帶著深深的祈諒。

  她掙脫了他的手,轉身背對著他消失在房門後,當木門關上的那一剎那,砰的聲響彷佛重重砸在他心上。

  他的手顫抖地平貼在她房門上,額頭輕輕地靠了上去,聲弱地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接下來幾日,佘溫和項老爹都沒有再踏進鎮上一步,而是日日跟在項豆娘身邊,不管是魚塘、菜田,她拔雜草,他們就跟著拔雜草,她飼豬,他們就幫著清理豬圈。

  項豆娘沒有再提起那日在許府前發生的事,就連他們想解釋,也只會得到她起身離去的背影。

  項老爹和佘溫相顧痛苦難言,在彼此眼中看見了同樣的悔愧自責和不知所措——怎麼辦?

  項豆娘這些日子以來的沉默,並不全是和他們倆賭氣,在最初遭“背叛”的失望受傷和憤怒情緒漸漸冷卻後,剩下來更多的卻是無力的疲憊和茫然。

  她要如何真正去怨、去恨兩個犯下最大的錯是“一心想給她過好日子”的男人?尤其一個是親生父親,一個是她未來想倚靠終身的心上人。

  她也曾想過許纖的話……也許許纖是對的,他們才是對的,男兒本就志在四方,功成名就,光耀門楣乃心之所向,猶如雄鷹嚮往翱翔天空,想飛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像她這樣一力將他們拘在鄉下、默默無聞直至終老,才是最自私最可恨的吧?

  十八年來,她的心從來沒有這麼亂、這麼痛苦和掙扎過,甚至掙扎到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更不知道這樣的“一家人”,往後又該如何走下去?

  這一天晚上,項豆娘在房裡輾轉難眠良久,最後還是披著外衣、套了鞋,悄悄出了屋外。

  已許久無人坐過的兩張籐椅在夜色裡顯得淒涼孤單,她走過去,默默坐下來,把自己蜷縮在椅子裡,抱膝幽幽籲了一口氣。

  “娘,我該怎麼做才好?”

  “豆娘。”靜夜裡,一個瘡啞而遲疑的嗓音輕輕響起。

  她背脊一僵,卻沒有像過去那幾日的逃避,而是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月色下憔悴了甚多的他。

  這些日子來,誰都不好受。

  “坐吧,我們談談。”她眼眶發熱,聲音卻很平靜。

  佘溫如蒙大赦地急急上前兩步,隨即又猶豫地停下,彷佛害怕她仍舊會嫌棄、討厭自己。

  他眼底的憂慮和悔恨是這麼地強烈,令她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他就這麼害怕她生氣……在他眼裡心底,她幾時成了這樣一個教人懼怕的人物?

  這麼處處小心,提心吊膽,唯恐動輒得咎的他,就是她想要的嗎?

  “阿溫,”她的語氣有一絲哽咽不穩。“你就這麼怕我?”

  “豆娘莫哭。”他心一緊,大步上前抱住了她,緊張得冰冷的大手顫抖著將她扣在懷裡,結結巴巴地安撫道:“你……是我錯,你打我吧……就是莫傷了自己的心,我、我知悔了,往後再也不會教你難過了,你再原諒我一次可好?”

  “笨蛋。”被壓在他溫暖卻心跳快得如擂鼓的胸口,項豆娘聽著他慌亂的慰解之言,心痛如絞。“你這個大笨蛋,誰教你這麼怕我的?為什麼?”

  “我告訴過自己,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尤其是我自己。”他低沉的嗓音裡有著深深的心痛。“見你難過,我比你更加難受。對不起,我發過誓這一生絕不讓你傷心,可我非但沒有做到,反而還是傷得你最深的人。”

  她的淚水終於還是決堤了,迅速濡濕了他胸口的衣衫,顆顆淚珠彷佛落在他心上,深深燙痛了他……

  他的忐忑,他的自責,字字句句都教她止不住地心疼、悵然。

  剎那間,項豆娘心下終於做出了最終決定——

  “豆娘,莫哭。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莫哭了。”

  “你們去應考吧。”

  他一震。“什麼?”

  “如果這是你和我爹真正想做的事,那麼就去做吧。”她低聲道。

  “可是……”

  她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消瘦卻勇敢如故在月光下分外令人心疼。“好好發揮你和爹爹的才華,讓所有的人都看見咱們家的男人有多麼厲害,一門雙傑,翁婿齊名。去吧,去讓我為你們感到驕傲。”

  “豆娘……”佘溫不敢置信地望著她,清眸閃閃,盡是驚愕、迷惘和一絲微喜的忐忑,小心翼翼地問:“你,願意?你同意我們?可,為什麼?”

  “我還是很討厭你那義妹,但她有一句話說對了。”她忍不住苦笑,“她願你壯志得展,幸福常樂……我又何嘗不是?正因如此,我確實不該自私地將你一直拘於這鄉間,埋沒一生。”

  “你並沒有將我拘於鄉間。”他深深地凝視著她,眸底有著無盡的依戀和憐惜。“豆娘,是因為有你,我才有留下來的理由。否則……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流落到何處,甚至是,還在不在這個人世?”

  項豆娘聞言心一悸,“什麼在不在人世的?你、你莫亂說話,不准這樣咒你自己!”

  他溫柔地拭去她頰上未乾的淚痕,輕聲道:“不是亂說的,雖然我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但是我心底總有種感覺,我和這世上的一切都像是隔著層什麼,緣分極淡……可唯獨你,讓我牽掛。”

  她怔怔地望著他,眼前又不爭氣地迷蒙了起來。

  “你說,要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可你知道嗎?”他眼眶微泛紅,低聲道:“就算隱瞞著你,到許家妹妹府中讀書,甚至違背你的心意,欲走為官一途,林林總總,都教你傷心難過……對這些,我深感自責、歉疚,但仔細想來,我並不後悔。因為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夠永遠有能力照顧你,能理直氣壯光明正大地守著你,站在你身邊,而不僅僅只是你的負累。況且,我也答應過勇表哥的。”

  她呆住了。

  “所謂功成名就,才華得為世人所見,不過是希望最後走向一個結果——我,佘溫,能讓你項豆娘一生幸福。”他柔聲地道,“我希望能成為你的依靠,你的驕傲……豆娘,你能明白嗎?”

  熱淚紛紛落了下來,她哽咽著點頭。

  “我早該告訴你這些話,不該偷偷瞞著你,這一點是我大錯特錯,我不會也不能推卸責任,至於許家妹子……”他輕歎一口氣。

  她僵了下身體,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微澀地笑了笑。“我懂,以後我不會為難她的。”

  “不,你聽我說。”佘溫抬手溫柔地撫過她的眉宇,堅定地道:“我不希望她成為你我之間的一根刺,更不想她以後會是你心中的結。”

  她眸光放緩了些許,良久後,遲疑地點了點頭。“好,你說,我聽著。”

  “你知道,我的家人都離開了,雖然我不曉得為什麼他們拋下我一個……可是許是這個緣故,我心底也渴望能有自己的親人,而後見許妹妹雖是父母亡故,卻未因此自怨自憐,成為一心攀附他人而生的菟絲花。”他眼神透著一絲悵惘。“不知為何,她這點令我想到你……如若你在最孤獨無依的時候,能有個兄長在你身邊成為你的倚仗,那該有多好?”

  項豆娘神色意味複雜地望著他,不知究竟該歡喜還是不是滋味,但能確定的是,胸口堵著的那口氣,好似鬆動、消散大半了。

  “我很清楚,自己對她只有兄妹之情,可是若這份關係的存在會危害到你我之間,那麼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捨棄。”他緊緊盯著她,專注而堅決地道:“豆娘,在我心裡,沒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她卻是默然了。

  “豆娘?”他清俊臉龐漸漸蒼白了。“你,還是不願再信我了嗎?”

  “……我真的能再相信你嗎?”她想起那日他對許纖的種種維護,心仍然隱隱刺痛。

  “我會做到,我不會再讓你對我失望的。”他眸光滿是痛楚,卻萬分堅定地一個字一個字道。

  “阿溫,不要負我。”久久後,她終於開口。“不要再為了任何一個人,拋下我……不要讓我這一生,盡付錯人。”

  “我答應你,”佘溫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深情憐愛地捧起她的臉,俯下頭去吻住了她,“永不負你。”

  今生今世,天地鑒之,日月為憑。

  自那日後,佘溫和項老爹不再藏著掖著,終於能光明正大的準備鄉試。

  只不過他們再沒有上許府,自知當日私心而闖了禍的許纖,也沒有再強求,而是讓那位總帳房先生偶爾到項家指點一二。

  私底下,她也獨自到無崖村找了項豆娘一番長談。

  “嫂嫂,對不起。”

  “先莫喚我嫂嫂吧,畢竟我和阿溫尚未成親,這嫂嫂一詞名不正言不順。”項豆娘平靜地看著她。“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喚我姊姊吧。”

  “項姊姊……”許纖眼圈有些微紅,小小聲道:“大哥後來都跟我說過了,原來,原來姊姊你以前過得那般辛苦……對不起,我以前……那樣瞧不起你。”

  那個實誠認真的傻子呵……

  項豆娘心下不由一暖,眼神也溫和了許多。“那我也欠你一句道歉,對不起,那天那樣打了你。”

  一提起那熱辣辣劇痛不已的一巴掌,許纖還是餘悸猶存,卻也不禁苦笑,“也是我活該,誰讓我立意不良,成心想看你笑話,令你不痛快。被打也是應該的。”

  一番自嘲的話,頓時讓項豆娘對她的隔閡和偏見消失了一大半,忍不住噗哧笑出聲。

  見她笑了,許纖也有些忍俊不住,嘴角彎彎上揚。

  兩個姑娘相視一眼,最後哈哈大笑了起來……

  哎哎哎,還真是不打不相識啊!

  而不遠處的佘溫和項老爹卻是看得一臉茫然,也咋舌不已。

  “……女人真難懂。”可憐的呆書生只能做此評論。

  “咱們還是去做咱們的學問吧……”項老爹歎了口氣,拍拍未來女婿的肩頭。

  “那個好懂多了。”

  果然,項老爹一語成讖——

  當年鄉試,他們翁婿倆雙雙中舉,成為舉人,無崖村由村長出面大辦流水席三天,以慶祝無崖村出了兩個舉人老爺,而項家這頭,則是大放鞭炮一天。

  本來是要連放三天,但因項豆娘在萬分欣喜之餘也不忘嚴格控管預算,所以決定將其餘兩天的份留待來年的會試過關後再補放。

  “豌豆,你這不是歧視爹爹,存心同爹爹過不去嗎?”項老爹奮鬥多年終於成為新科舉人老爺,在樂得合不攏嘴之餘,不免還是有些小小哀怨。

  只因未來女婿考了個榜首,他老人家卻是敬陪末座,勉勉強強掛了最後一名上去的,慶倖歡喜之外,還多了許多酸溜溜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兒。

  “阿爹,得了吧,也虧得這次的考官不講究字好不好看,不然只怕您還是得名落孫山,繼續當個老秀才。”知父莫若女,項豆娘忍不住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

  “氣死本舉人老爺了,好你個小女子居然、居然這般瞧不舉人老爺……”項老爹一口一個舉人老爺,好似不喊個過癮不痛快。“哼,不同你女孩子家家一般見識,舉人老爺我要來吃豬腳面線過過福氣了。”

  見自家阿爹抱著大碗紅燒豬腳面線樂顛顛地去了,她咯咯笑了起來,幾乎笑癱在佘溫的懷裡。

  “我阿爹也算是多年美夢成真、夙願得償了……”

  “豆娘高興嗎?”佘溫溫柔地擁著她,俊秀如玉的臉上亦是笑意吟吟。

  他笑,是因為見她笑得這般歡喜……

  “高興。”她望著他的眼兒亮晶晶的,笑容微斂,語氣真摯地道:“阿溫,謝謝你。”

  他微微一怔,不解地問:“因何謝我?”

  “謝謝你帶著我阿爹一起鄉試,謝謝你陪著他臨摹練字,還有……”她眸光熱烈而感動,輕聲道:“讓我看見、相信你為了我,真的做到了一切。謝謝你。”

  這幾天無崖村的人都來向她賀喜,不管是熟識的還是平常避他們項家如蛇蠍的,全部都來了。

  連她這樣自認心性不是個太過虛榮的人,也不免因他們的恭喜和讚歎而有些暈陶陶,但面對村民們的奉承和祝賀,她更多的是為自家這兩個男人的弓以為傲。

  他們真的好了不起,真的做到了。

  聽村長說這還是無崖村建村以來,頭一次出了舉人老爺呢!

  “豆娘,答應你的,我一定會做到。”佘溫將她環得更緊,心裡只覺滿滿都是幸福的感覺。

  來年會試,不出意外的,項老爺因字太醜而落第,驚才絕豔的佘溫則是毫無懸念地掄了元,再度榮登榜首會元。

  消息傳來,項家的鞭炮終於連放了三天。

  而後喜上加喜的是,項豆娘終於答應了“會元大老爺”的求親,于同年殿試前夕,結為連理。

  他們成親洞房的那天晚上,所有無崖村和鎮上的人都來了,熱熱鬧鬧地慶祝到了大半夜,酒醉的酒醉,吃撐的吃撐,喧嘩吵鬧得都快掀了天了。

  就連許纖也一掃嬌雅婉約商家小姐的形象,幾杯酒下肚後,和珠花兩個跑去鬧洞房,最後是被穿著鳳冠霞帔的項豆娘一腳一個踹了出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在項家誰敢同錢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

  新娘子大喝一聲,“閒人”只得抱頭鼠竄而去,當然不忘臨跑前嘻嘻哈哈地撂下了一句:“好個豌豆真是沒臉沒皮,可憐今晚溫少落入狼爪!”

  “夫君,她們都欺負我……”小臉紅通通的項豆娘也不知是胭脂搽太多還是給氣的,迫不及待對自家親親夫君告狀。

  “沒關係,夫君疼你。”可說這話的佘溫清逸俊美臉龐卻是比她還紅,“嬌羞無限柔弱可欺”的模樣,還真難想像今晚到底是誰疼誰?

  只不過根據某聽壁角線人的可靠消息指出,當晚男人的低喘和嘶吼聲交織著女人的嬌吟和低泣求饒聲,不難想像溫少必是雄風凜凜、大振夫綱……

  在殿試的前一晚,在許家關係商號悅來客棧落腳的夫妻二人,靜靜依偎地坐在後院石階上,看著天空霞光萬丈的美麗景致。

  “阿溫,我真覺得這一切就像是夢一樣。”項豆娘靠在他看似瘦削卻堅實可靠的肩頭上,輕輕歎了一口氣。“會不會哪天一睡醒,我發現自己還是那個在田裡孤身奮鬥的農家女,阿爹還是個萬年秀才,家裡還是堆滿了活兒等著我做,而且最可怕的是……沒有你。”

  “傻豆娘。”佘溫捧起她的小臉,在她唇上輕啄了一下,清眸滿是笑意。“說什麼傻話呢?我一直都在啊!”

  “你真的會一直一直陪著我的吧?”被自家夫君在她臉上偷香,她不由有些臉紅紅,半是戲謔半是忐忑地問:“不會像戲本子裡頭演的那樣,殿試過後,高中狀元,然後被皇帝指了個公主,把我這糟糠妻休離下堂……”

  他臉色瞬間嚴肅起來,眸光慍然。“難道娘子還信不過為夫嗎?”

  “信信信,你別生氣。”她趕緊拍了拍自家夫君的背,忙打哈哈道:“那個……說說笑嘛,你明兒就要殿試了,未免你緊張,給你說個笑話松鬆氣兒,怎麼樣?不好笑嗎?”

  佘溫呆了一下,隨即長長歎了一口氣。“原來娘子是在同為夫說笑,嚇死我了,還以為娘子當真誤會我是那等負心薄幸之人……”

  糟,她怎麼忘記自家夫君有呆子體質,要是犯起傻來無人能敵、中者無救?

  現在亂逗他,萬一明天在殿試時,遇上皇帝老兒他又開始犯起渾賣起呆來,該如何是好?

  “咳咳,總之,我對你有信心,你一定可以的!”她趕緊做愛心喊話,“相公,明兒就發揮你的驚人才華,迷人魅力,把皇帝迷得神魂顛倒,隨便賞你個大官做做吧。”

  佘溫本來還聽得很高興,覺得娘子真是對自己好體貼好有信心,直到聽完最後一句話,清俊的臉差點全黑了。

  “娘子,我明天是去辦正事的。”他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鼓著玉臉。

  哎喲!相公鼓起臉頰來最可愛了,真是讓人忍不住想要捏幾把,順道上下其手……

  項豆娘總算及時在“下手”前想起明天的殿試,今天晚上可不能把相公累得明早爬不起床……嗯咳!

  “娘子,你臉怎麼這麼紅?很熱嗎?”他眸帶憂色地看著她,大掌摸了摸她的額頭。“還是著涼了?”

  “我很好,我沒事,身子好得很,打死一頭牛都沒問題。”項豆娘心虛尷尬了一下,忙顧左右而言他。“對了,相公,過兩天就是端午佳節了,不知明天殿試過後結果如何,現在這麼緊張,咱們不如叫兩杯雄黃酒來喝喝,既放鬆情緒,也當提前過端午,你覺得如何呀?”

  端午……雄黃……

  佘溫不知怎的神思恍惚了一下,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怎麼了?你冷嗎?”她有些擔心,“雖說天氣暖,可坐風口久了也會受涼的呀,不行不行,那咱們還是趕緊回房裡歇著好了,明兒殿試,千萬不能出半點差錯,要不你就白白苦讀那麼久的書了。”

  “我沒事。”佘溫見她擔心得臉色都有些發白,心下登時軟成了一汪春水,想也不想地安撫道:“好好,我們就請小二送壺雄黃酒,再蒸幾個粽子,咱們夫妻倆先共飲一杯,應應節也好。”

  “可是……”

  “反正咱們晚飯也還沒用,再請小二送幾樣小菜來,一併擺了在屋裡吃。”他微笑道:“為夫雖酒量不行,想必陪娘子飲上幾口也不要緊的。”

  “那好。”她笑嘻嘻地拉著他起來,一迭連聲就喊小二:“小二小二——”

  “噯,來了!”店小二聞聲而來,對東家吩咐過要特別好生招待的夫妻二人可是恭敬有加。“佘少爺和夫人有什麼吩咐?”

  “勞駕幫我們送壺雄黃酒,蒸幾個粽子,再做幾道小菜來。”

  “好的好的,不過小店裡粽子口味眾多,湖州粽、江米粽、老京粽,無論甜的鹹的、大的小的我們應有盡有,不知少爺和夫人想嘗嘗哪一種的?還是每樣來一隻?”

  “娘子想吃什麼口味的?”佘溫低頭看著她,淺淺一笑,眼底眉間的寵溺疼愛之色流露無遺。

  “聽說湖州粽香糯鮮美,我們就吃那個好了。”

  “好,小二,我們就要湖州粽。”他朝店小二一笑。

  但見店小二被這傾城一笑笑得迷花了眼,臉紅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回道:“好……好呀……少爺說的是,都好……呵呵呵。”

  直到店小二傻笑著,還不小心連連撞著了門框、柱子、樹叢,直到去得遠了,憋了很久的項豆娘終於歎了好大一口氣。

  “唉——”

  “怎麼了怎麼了?娘子,為何歎氣呢?”他慌了,忙關心道。

  “麻煩相公以後不要隨便亂對人笑,你的笑容殺傷力太大了。”她不禁嘀咕。

  “好不容易店小二這幾天才稍微適應了你的‘美色’,不會動不動就臉紅說……”

  佘溫聞言先是一呆,隨即尷尬,接著玉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啼笑皆非了起來。“娘子又說笑了,況且美色不是用在形容男子容貌上,娘子日後須謹記才是。”

  “啊隨便啦。”她不在意地揮了揮手。

  “娘子……”某位翩翩青年臉又黑了。

  不一會兒,酒菜很快便上了齊全,項豆娘看著坐在對面唇紅齒白麵若冠玉,朝自己笑得好不溫柔的夫君,心底不禁一片春意蕩漾。

  “來,我幫你斟一杯。”她替他和自己斟了據說可殺百毒、避百邪的雄黃酒,端起杯來,“這一杯,祝阿溫相公身體康健,歲歲平安,明日殿試一舉功成,心想事成!”

  “謝娘子吉言。”佘溫也執起杯盞,淺淺一笑。“我也祝娘子平安喜樂,時時歡悅。”

  “好,幹了!”項豆娘不改豪爽明快的作風,仰頭一飲而盡。

  佘溫卻是杯沿到唇畔,那濃濃雄黃味沖鼻而上的當兒,心沒來由地重重跳了下,腦海深處有個聲音隱隱約約叫喊……

  別喝……不,絕不能喝……

  “相公?”

  他額上有冷汗微微沁出,目光對上了妻子疑惑中帶擔憂的眼神,陡地心一橫,大口乾盡了那杯雄黃酒。

  酒液滑入喉頭落於腹間,熱烘烘的酒意混合著某種奇異的刺痛感沖上腦際,他呼吸一窒,握著空杯的手指節泛白。

  “相公,你怎麼了?阿溫?”她見狀心一驚,急忙扶住他。

  “我沒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她擠出一朵安撫的笑容。“許是空腹飲酒的緣故,吃些東西便好了。”

  “對對對,空腹飲酒胃會疼的,我怎麼忘了呢?”她連忙幫他剝了個香噴噴的粽子,又夾了一大堆的菜,堆得他面前的碗跟小山似的。“來,快多吃點,趁熱吃,胃會舒服些的。”

  “謝謝娘子。”他依言低頭吃飯,一口一口將碗裡的飯菜慢慢吃完,姿勢仍然優雅好看,可唯有佘溫自知,他握著筷子的指節微微在發抖。

  腦袋昏昏然,耳際嗡嗡然,像是有什麼即將裂胸破殼而出……

  一睡五百年……再睡已千年……上古吾族……歸來……歸來……

  他彷佛用盡一生的力氣才吃完了飯,強忍著胸口和腦際陣陣如巨鼓狂擂的聲聲呼喚……是誰?是誰在呼喚?喚……他嗎?

  “相公,你的臉色真的很不好,”項豆娘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忍不住緊緊握住他冰冷的大手,“可惡!都是我,沒事兒喝什麼雄黃酒,避個屁邪啊,現在可好,喝出毛病了。相公,你別急,我馬上去幫你找大夫來——”

  “不!”他反握住她的手,力氣之大幾乎令她生痛,素來溫柔的清眸裡漫起了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深深依戀……和莫名的心慌。

  不知怎的,佘溫隱隱感覺到,她這麼一走,他今生今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你都病了怎麼能不找大夫來看呢?”她急得眼圈兒都紅了,滿是自責地道:“都是我害的,明明知道你酒量淺,要是不迫你喝酒就沒事了……”

  “豆娘,我沒事,躺躺就好了。”他牢牢圈握著她的手,眸光溫柔熾熱裡帶著迫切的渴盼祈求。“你陪著我好嗎?”

  “好,我陪你,我都陪著你。”她攙扶著他微微顫抖的身子,到床榻上躺好,騰出一隻手為他蓋上被子,心下焦急煎熬如火烤,嘴裡卻柔聲地哄慰道:“乖,你閉上眼休息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不,別去!”他手一個使力,將她拉到自己胸口,隨即緊緊地環住她柔軟的腰肢,“豆娘哪兒都別去,別離開我。”

  “好好,我不走,我不會離開你的,我陪著你,你別慌,我在這兒呢。”她只得靜靜地伏在他懷裡,不斷溫言輕聲地保證著。“阿溫別怕,豆娘在這兒呢。”

  “別離開我。”

  “好。”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離開我。”

  “好。”

  “……豆娘,我愛你。”

  “嗯,我也愛相公,很愛很愛。”

  就這樣在一問一答之中,他的恐懼和慌亂被她溫暖的嗓音安撫了,他漸漸陷入沉睡,可長臂卻猶如銅澆鐵鑄般,牢牢地圈著她的腰,怎麼也不肯放。

  項豆娘只能打消了悄悄起身去找大夫的念頭,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撫著連睡夢中也眉心糾結、不得安寧的佘溫。

  “相公乖,豆娘在這兒,你安心的睡吧,睡醒就沒事兒了,我一直在這兒,我哪都不去……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漸漸地,夜色降臨,她也慢慢睡著了。月光透窗而來,照映出床上那靜靜蜷縮著身子的小女人,和緊緊纏繞著、無限依賴眷戀著懷裡小人兒的碧綠綠巨蛇……

  月色裡,依稀不知誰在低低歎息。

  因念成戀……是劫成緣……

  摩呼羅迦……你記起了你是誰嗎?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20 PM

【第十章】

  天亮了。

  項豆娘是被晨光照醒的,她微動了下身體,累得懶得抬動眼皮,下意識便想再鑽回夫君溫暖的懷裡繼續睡,卻猛然發現身邊空空如也,哪還有人在?!

  “相公?”她心一驚跳,所有睡意全嚇飛了,翻身爬坐起來,“阿溫?”

  糟了糟了,現下什麼時辰了?今天他還得進宮參與殿試,現在都什麼時辰了?

  等等,昨晚相公身子不舒服……那他人呢?找大夫,對,她得去幫他找大夫……

  就在項豆娘急急跳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上的當兒,房門被輕推了開來,她的目光在見到來人時,這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相公,你是跑哪兒去了?嚇死我了。”她顧不得滿頭亂蓬蓬的髮,急忙蹦到他跟前,伸手就想摸他的額頭。“快給我看看你好點了沒?身子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且慢。”他後退兩步,清亮眸子裡掠過一抹陌生的疏離和防備,蹙著眉心道:“請姑娘莫這般動手動腳的,於禮不合。”

  她愣了下,隨即噗地笑了起來。“什麼於禮不合?相公,你真是愛說笑,現下都什麼時辰了還來玩這一招老梗,咱們親都結了床都睡了,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你還……”

  “誰是你相公?”他眉頭打結得更緊了。

  “喂!你說笑也得有個限度才行……時辰來不及了,趕緊準備一下,你還得去殿試呢……”項豆娘震驚地看著他將她的手撥開,底下的話瞬間全噎在了喉頭。

  “阿溫?”

  “你怎會知曉我於凡間的字?”他清澈的眸裡已無昔日的依戀溫柔,反而透著一種令她莫名害怕……恐懼的什麼。

  好像是……他還是那個他,可是他又不是那個他了……

  她不可遏止地顫抖了起來,想開口問些什麼,卻發現喉頭乾澀得一個字也擠不出。

  “嗯?”他修眉微挑,聲音不緊不慢地一哼,當中的冰冷嚴峻威儀令她生生地打了個冷顫,忍不住踉蹌後退。

  “你……我……你不記得……我了嗎?”她嘴唇微抖著,小臉漸漸變得慘白。

  他冷冷地注視著她,微眯起危險的眸光。“我應該記得你嗎?”

  “我是豆娘……你的娘子,你怎麼能不記得我?”她呼吸幾乎停止,胸口劇烈地絞擰著,仍然試圖解釋,喚醒他,並且阻止她恐懼的一切發生……

  為什麼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不記得她了?就像……就像她撿到他的那一天,他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該走了。”他清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好似面前的她,甚至這世間的一切都不值得他駐足留戀。

  “佘溫!”

  他的身影微頓,沒有回頭,淡淡地道:“我已經很久不叫那個名字了,我是摩呼羅迦……罷了,我何必同你這凡間小小女子解釋?”

  下一瞬,他長嘯一聲,倏地屋中狂風怒卷而起,修長俊秀身形化為一抹淡淡碧綠色影子,立時消失在她眼前!

  他、他真的不是人?

  摩呼羅迦?

  摩呼羅迦……上古蛇族……天龍八部中一眾……人頭蛇身是為地之龍……相傳乃女媧娘娘族人……

  項豆娘如遭雷殛,腦袋裡一片空白。

  “摩、摩呼羅迦……不,不對,你是我的阿溫,我的相公,我不管你是蛇是人還是妖,你說過你不會負我,你不會拋下我的……”下一刻,她猶如大夢初醒,叫了一聲,淚流滿面,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屋裡屋外,空蕩無一人。

  他真的拋下她了……

  她眼前一黑,身子軟軟倒地。

  她懷孕了。

  當項豆娘被店小二發現時,急急找了大夫來,為不省人事的她一號脈,這才發現她有孕兩個月了。

  後來,終於轉醒的項豆娘聽到了這個消息,她臉上沒有喜意,沒有笑意,麻木得彷佛再也沒有任何感覺,唯有黯然的眸底透著深深的淒涼和絕望……

  他走了。

  這次,是他不要她了……

  “哈哈哈哈……”她笑了起來,淚水自眼底滾滾而落,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世上……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他說他最怕我不要他……可現在是他不要我了,他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摩呼羅迦……什麼上古蛇仙……不要我就不要我,何必……裝神弄鬼來負我?”

  笑到最後,她哽咽得再不能言。

  阿溫,阿溫……你怎能這樣待我?當初既是你來招惹我,今日又怎能心安理得的拋下我,忍心把我忘得乾乾淨淨……就像你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不管你是蛇仙也好,是凡人也罷,是你說過會一輩子待我好,永不負我的……我已經當真了,可你人在哪?

  她淚如江河,面色蒼白淒傷,可就算哭瞎了眼,哭斷了肝腸,他能看見嗎?他還會心痛嗎?

  ——阿溫,在我年華老去、離開人世之前,你能記得起我嗎?

  明知他不會再回來了,項豆娘還是在客棧中整整等了七天七夜。

  這七天內,她連房門都不出一步,生怕稍一離開,他要是回來見不到她,轉頭又離開了該怎麼辦?

  這七天,店小二總是憂心忡忡地為她送飯進來,看著飯菜僅少少動了幾筷,唯有大夫吩咐著一定得熬得吃的安胎藥,她喝得涓滴不剩。店小二猜想,若非為了腹中的孩兒,恐怕她連那幾筷子的飯菜也不會動。

  唉,這佘少爺究竟是到哪兒去了?就這樣拋下老婆孩子,難道他不擔心嗎?

  店小二搖著頭歎氣,默默幫她關上了房門。

  七天后,瘦得像個蒼白影子的項豆娘終於走出房門,她細瘦的手腕提著包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客棧。

  她沒有回無崖村,她不能回到那個充滿他身影和點點滴滴記憶的家,她怕……

  她會崩潰,更怕阿爹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後,逼她把這孩子打掉。

  於是她寫了一封信託同來應考的同鄉帶回去,信中騙阿爹說佘溫生了怪病,未能參加殿試,還有,他們短時間內不能回無崖村了,她必須陪著他去四處求醫……

  能瞞一日是一日,她希望,至少能瞞到腹中的寶寶生下來為止。

  “寶寶,”她輕輕撫著猶平坦的小腹,噙淚低聲道:“娘會保護你,這輩子誰都不能傷害你,以後,有娘陪著你,你別怕……娘也會想盡辦法幫你把爹爹找回來的,娘不會讓你變成沒有爹的孩子。寶寶兒乖,你也要聽話,好嗎?”

  自那日起,項豆娘就開始過起了流浪到一村又一村、一城又一城的顛沛流離日子,在身上的銀兩用盡之後,她便四處打雜工為生,到處打聽哪裡有女媧娘娘廟,她要去拜遍、求遍每一座女媧娘娘廟,求祂為她作主,求祂讓寶寶的爹回家。

  她過得很苦,因簡陋清貧的生活,整個人瘦得很厲害,肚子卻一天比一天更大,也唯有肚裡這心肝寶貝,才能支撐著她繼續走下去、繼續找下去的力量。

  轉眼夏去秋來,冬日降臨。

  懷孕近八個月的項豆娘挺著高高的肚腹,舉步艱辛地爬上鳳鳴山上通往女媧娘娘廟的一級又一級石階。

  她一手挽著香籃,一手扶著酸痛沉重的腰,終於爬上了最高的一級石階,走進典雅肅穆的女媧娘娘廟。

  廟裡除了她之外再無旁人,像是鮮有香客前來拈香敬拜,可裡裡外外卻是打掃得極為乾淨,那蒲團也整齊地擺放在女媧娘娘神像前。

  她挺著大肚子,姿勢艱難地慢慢跪了下來,虔誠地仰望著女媧娘娘神像那溫柔美麗的慈愛面容,拈香敬拜,口中念念有辭。“信女項豆娘,祈請女媧娘娘為信女和腹中孩兒作主,讓佘溫早日歸家……信女和孩子都等著他,無論多久,我們都等他回家團圓。”

  她朝神像緩緩叩首,沒瞥見在香煙嫋嫋間,女媧娘娘面容彷佛隱現一縷悲憫。

  在項豆娘起身欲至香爐那兒插下三炷清香時,腳下驀然勾著了蒲團,身子失勢地晃了晃,驚喘著想穩住腳步卻已不能,下一瞬間沉重的身子重重摔倒在地。

  “啊……我的肚子……”她腹中劇痛如絞,驚悸恐懼地哀哀低叫了起來。“孩子,寶寶……不,我的寶寶……救、救命……誰來救……寶寶……”

  阿溫,阿溫你在哪裡?

  求求你,快救孩子,救救我們的孩子……

  九天雲霄之上,有一仙山,千百年前上古蛇族自離開凡間後,便全數遷居至此,繼續千年萬年的修行。

  當初,女媧娘娘的堂弟摩呼羅迦王子因冬眠太久,在升天之日到來時,熟睡未醒,偏偏族人們又都以為已有人去請喚他了,後來全族離塵上九天,獨獨剩下他一個在凡間繼續睡覺。

  當所有族人發現摩呼羅迦王子尚留人間,正欲前去相請時,卻被女媧娘娘阻止了。

  “既然他愛睡,就讓他睡個夠。”女媧娘娘嘴角的笑意很是意味深長,帶著一絲寵溺和惡趣味。“有些事兒,得是他自己經受才行,誰都幫不得他……”

  直到,有一日摩呼羅迦王子“真正醒來”,飛升歸天——

  “因何無人叫我?”一回到仙山,摩呼羅迦王子俊美的臉龐滿是深深的不悅和懊惱。“你們是故意落下本王子的吧?在你們心中,本王子的形象就有那麼壞,蛇緣那麼差?”

  “咳,不敢不敢,那是因為……”一蛇仙人尷尬地偷偷瞄了座上的女媧娘娘一眼。

  “溫,你忘了什麼嗎?”女媧娘娘微笑開口,手裡仍舊習慣性地捏著泥娃娃。

  雖說距離盤古開天,煉石補天,捏泥娃娃呵化成人族,那些年代都已經太太太久遠了,可唯一不變的是,女媧娘娘依然喜歡捏一個個胖胖憨然的泥娃娃,偶爾還被偷懶的月老借一些去綁紅線。

  “沒有。”他冷冷地道。

  “如斯堅持?”女媧娘娘笑了,“哎,還是人間人身的佘溫可愛多了。”

  “姊姊也莫說我,”他哼了一聲,還在不高興,神情很是憤慨。“當初說好要記得叫我的。”

  “歸天時辰定下時,你可是親耳聽見的,遲了又能怨誰來哉?”女媧娘娘笑吟吟問道。

  他一口氣堵在胸口,清眉先是蹙緊,隨即舒展開來。“罷了,反正我已經回來了,就不同你們算這筆帳了。”

  “溫,你當真沒忘了什麼嗎?”

  “沒有——”他心口突地重重一揪痛,傲然的臉色微變,大手緊握成拳,“我忘了什麼?”

  “你該仔細想想,你到底忘了什麼?這很重要。”女媧娘娘眸光放柔,輕歎一聲。

  “我沒忘,我已經完好無缺的回來了,我沒忘了什麼沒帶回來。”他執拗道。

  “當真沒有?”女媧娘娘柳眉一挑。“那你的心呢?”

  “心?我的心——”他把掌心緊貼在左胸處,驀然神色大變。“我的心呢?”

  “再想不起,就遲了。”女媧娘娘若有所感,眸底掠過一絲悲憫憐惜的憂色。

  遲了?什麼東西遲了?他明明就……

  阿溫,阿溫你在哪裡?

  求求你,快救孩子,救救我們的孩子……

  不知何處傳來了隱隱約約哀哀泣喊,他空蕩蕩的左胸口卻痛得更加厲害,額際冷汗直流,痛得整個人彎下了腰……

  “王子?!”仙人們急喚。

  “別叫他!”女媧娘娘玉手一揮,美麗的臉龐有著掩不住的心疼和迫切。“這是他的緣,也是他的劫,由得他自己去選,誰都別干擾他!”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的心不見了?可它會痛……好痛……”他痛得俊臉慘白,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渾身泛起刀割火燒般的劇烈疼楚,耳際腦海不斷回蕩著不知名的呼救……

  阿溫,血……孩子……我們的孩子……

  孩子?孩子?誰的孩子?誰和誰的孩子?又和他有什麼相干?

  阿溫,你答應不負我的……你答應過的……

  他冷汗涔涔,俊臉痛苦得扭曲,咬牙切齒的擠出話來:“不……不負?不負誰?我不負……”

  阿溫,不要負我。不要再為了任何一個人,拋下我……不要讓我這一生,盡付錯人。

  我答應你,永不負你。

  今生今世,天地鑒之,日月為憑……

  豆……豆娘?

  “我的豆娘!”他大口大口喘息著,剎那間所有的神識意念記憶統統回來了,隨即巨大的恐懼和慌亂緊緊掐住他的心。“豆娘呢?我的豆娘呢?我要找豆娘,我要回去——”

  “既已記起,度劫成緣,自有因果。”女媧娘娘欣慰地一笑,柔聲道:“還有最後一劫,端只一念之間……去吧!”

  眼前一陣金光爆炸,頃刻間心馳電閃……

  佘溫已在鳳鳴山上的女媧廟裡,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蜷縮在地上不斷抽痛呻吟、身下鮮血觸目驚心地泛流的蒼白消瘦女人,在他還未回過神來時,那呻吟聲倏然斷止,女子氣息漸漸消失了。

  豆娘,他心愛的豆娘,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不,不能,她不能死,她不會死……

  “豆娘!”他撲身上前,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淒厲痛極地哭吼道:“不要死!你不能死——我是阿溫啊,我回來了,我記起你來了,我回來了——豆娘,你忍住,你等著我,我絕不會讓你和孩子有事……信我,求求你再信我,憋住這最後一口氣,你等我!”

  項豆娘已悄無生息,身下裙擺血淋淋,腹中的胎兒彷佛也奄奄一息……

  佘溫仰天長嘯,嘯聲裡充滿了深深的痛和撕心裂肺的祈求,而後張嘴緩緩吐出了一枚碧瑩瑩的內丹。

  內丹脫離他的身體,飄浮在半空中,這是集合了他千百年修行的內丹,失去了它,他將仙骨褪盡、修行一空,成為一個平平凡凡、會痛會流血會老會死去的凡人。

  可這一生,他只要豆娘和孩子,只有他們,他才能算是真正活著。

  千百年無生無死、壽與天齊的無滋無味日子他已過夠了,現在,他有心愛的娘子,有他的親骨肉了……他有家了。

  他毫不遲疑地將內丹渡入項豆娘口中,目不轉睛地看著內丹在她嘴裡緩緩融化、護住心脈,接著渾身透亮猶如萬丈金光四射!

  他緊緊地環擁著她,眼前淚眼迷蒙,激動地屏息以待,直到懷裡人兒漸漸恢復了呼吸,身下血漬奇異地消失無蹤,腹中胎兒安然地繼續待在母親肚子裡乖乖睡著了。

  “豆、豆娘?”他輕輕地喚著她,彷佛害怕聲音再大點就會碰碎了她似的,顫抖溫柔的嗓音裡透著深深的焦灼和忐忑。

  她長長睫毛動了動,終於慢慢地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卻在看見自己思念至極的清俊臉龐時,倏地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癡望著他。

  “阿溫?阿……阿溫嗎?真的,是你嗎?”

  “娘子,我回來了,我記起你了,以後永遠永遠不會再忘記了。”佘溫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失而復得的滋味實在太過美好,幸福得令他再也忍不住哽咽低泣。

  “你……你為什麼忘記我了?”

  “對不起。”他的聲音裡滿滿是自責。“我們蛇仙一遇五百年一回的冬眠,醒來後都會神思恍惚、記性大失,還有雄黃酒……喝了便會現出真身……我當時喝醉現了真身後,再醒來就記起我是誰……卻不小心把你忘了,對不起,我真該死!”

  “不……你回來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回到我們身邊就好……”項豆娘哽咽得幾乎不能成言。

  “豆娘,對不起,對不起我又讓你吃了那麼多的苦……我回家了,我已經真正脫去仙骨,化為人形,以後,我永遠都不會再離開你和孩子了。”

  “阿溫……我真的能再信你嗎?”她也哭了,喜悅的淚水如珍珠滾滾而落,邊哭邊伸出小指頭。“那好,這次拉勾,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都不許變,我就信你……”

  “好,拉勾。”他的小指和她的指頭牢牢扣勾住了,含淚重重點頭,笑得依然那般溫柔燦爛、無人能敵。“我愛你,永遠、永遠都不變。”

  堂前,女媧娘娘神像也笑得好喜悅……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8-11-4 05:21 PM

【尾聲】

  兩個月後。

  項豆娘在無崖村老項家內房間的床上生產,儘管產婆七催八趕的,還是沒能把准爹爹佘溫趕出產房。

  “我要陪著我娘子,我哪都不去!”

  “佘溫,你真是……啊,好痛,痛死我了……”

  “娘子,你要不要緊?娘子你咬著我,你咬我出氣就不會那麼痛了!”

  終於,一聲兒啼哇哇響起……

  “生了生了,恭喜恭喜,是個大胖兒子呀!”產婆高興揚聲祝賀道。

  “……蛋呢?”佘溫卻是傻眼了。

  怎麼……一蹦出來就是娃娃了?

  蛋呢?蛋呢?蛋呢?

  “你、你不是跟我說你變成人了?還蛋個屁啊……”剛生產滿頭大汗的項豆娘氣到差點一腳丫子把新手爹爹踹飛出房門。

  “原來如此啊!”佘溫抱著懷裡紅通通又哇哇大哭的兒子,這才恍然大悟。

  “兒子,寶貝兒,那爹給你起個小名兒,以後就叫蛋蛋如何?”

  “哇——哇……”可憐的娃娃一出生就慘遭呆書生爹爹的“毒口”,從此成為全無崖村人人耳熟能詳又朗朗上口的“蛋蛋小朋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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