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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丁月 -【東籬南山相與還】《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12:48 PM     標題: 丁月 -【東籬南山相與還】《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30 01:00 AM 編輯

【書名】:東籬南山相與還

【作者】:丁月

【內容簡介】:

  她躺在青竹榻上。已是子夜,南山上寒氣重,她覺得身子冷得很。正想抬手去拉那薄被,卻猛得感覺全身經脈都被抽動了一般,疼得她輕呼了一聲。

  她不甘心,幾次試圖用真氣沖擊穴道,卻無功而返。心裡,只得反反復復咒罵著那個點她穴道的十四師哥。

  正在心裡罵得起勁,門「吱呀」一聲開了。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聽著頗為淒涼。

  一個黑影沒入了屋子,那人向著竹榻緩緩靠來。身上的血腥之氣在屋裡彌散。

  她卻敏銳在那濃厚的血腥之氣裡,聞到了些許迤邐糜爛的味道。心裡便不由得一涼。

  果然,那人走到榻邊坐下,一只手搭上了她冰涼的肩頭。她叱道:「放開!」

  那人靜了半響,卻也並未把手抽回。她感到那人靠著她而坐的地方,被褥微微有些粘稠。她皺眉道:「你在流血?」

  那人渾身猛得一顫,便將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她的肩頭。她感覺到他手上有幾道裂開的口子,那些傷口裡溫熱的液體蹭在她的肩頭,麻癢難當。她正待繼續開口詢問,那人卻已經輕輕俯下身子,向她的唇上湊去。

  她心下一緊,叫了聲:「你要幹嘛?」右手本能地想向那人臉上甩去,卻又一次觸動了經脈,那句本是該義正言辭的「你要幹嘛」,到最後幾個音節時卻變了調,竟成哽咽。

  當那人冰涼的唇覆上自己時,她聽到自己咬牙切齒的聲音:「歐陽悠,你若敢——你若敢今日欺負我,我定要你受百倍於此的折磨,再將你挫骨揚灰!」

  那人正在解她衣帶的手停了一停,黑暗中,她只聽到他無比淡漠的聲音,像是在敘述一件和自己毫無干系的事一般:「我若不敢,我們兩個今天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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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12:53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40 PM 編輯

  第一卷:青山隱隱水迢迢
  第一章:流金醉銀

  
  煙花揚州。早春二月。寒冬未褪,城內卻是紙醉金迷,一派春意盎然。
  
  揚州是南北交通要道,人傑地靈,風情萬千。就算在腥風血雨的武林中,名氣也是響當當的。
  
  一來,“無所不知”暗香閣的總壇就在揚州城內。暗香閣產業極大,亦正亦邪,這二十年來靠買賣江湖消息而名震天下。據說,如今的閣主,竟然是個不滿二十的小姑娘。
  
  再者,揚州城外南二十裡,是鼎鼎有名的東籬山莊。“流金醉銀,東籬白莊”,做著替人保管貴重物品的生意。風傳山莊裡,機關迷宮,五行八卦,戒備重重。
  
  一個憑販賣秘密而發家,另一個靠保守秘密而揚名,本應該是水火不相容,可這些年來,倒也相安無事。
  
  金琬芸依然清晰記得,一年前,她第一次來揚州的光景:當日細雨霏霏,她還是個初出江湖的黃毛小丫頭,跟在十三師哥身後,和暗香閣的梅閣主有過一面之緣。時隔一年,她第二次來到揚州,早已物是人非,只能孑然一身地前去拜會東籬白家的現任莊主。
  
  她金家與白家淵源深厚。可惜她爹半癡半瘋,十多年前抱著她離家出走,一不留神就和她失散了。她流落街頭,卻機緣湊巧,被師父收養,待如己出。這十年來,她拜師學藝,安心待在師門,從未想過要來什麼東籬白家。
  
  不過大多數時候,老天爺不會讓你的人生一直那麼舒坦地過下去。大半年前,師父亡故;最近半月,師門大變,被仇家到處追殺。她思來想去,天下之大,竟然只有東籬白家這麼個容身之處。
  
  所以,當她最終躺上東籬山莊某間客房的紅木大床時,心裡是很感慨的。白二管家的話猶在耳邊回蕩:“金姑娘,你先歇息一晚。明日我為你引見莊主。”
  
  月上樹梢。白二管家的話語在她腦子裡飄來飄去了一百遍後,金琬芸終於無奈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夜幕深沉卻毫無倦意,一向是很讓人頭疼的。
  
  窗外,星辰閃耀,萬籟俱寂。
  
  一年前,十三師哥奉師命夜闖東籬山莊,結果深受重傷,差點把小命也丟了。沒想到,她武功差了十三師哥一大截,今時今日,倒是輕而易舉地坐在了山莊裡。如若被他知曉,定是會吹胡子瞪眼一番:“十五師妹,東籬山莊機關重重,連只鳥都飛不出去,你少拿話來唬我!”
  
  往事重重疊疊,紛沓而來。她在山莊裡漫無目的地走著。新月彎彎,拖出她心事重重的影子。
  
  夜深,人不靜。遠遠的東首一間廂房內,飄出兩人模糊的對話。金琬芸年紀雖小,內力不淺,隱隱地,便聽見了“南山教”三字。
  
  她微微一怔,瞬時回過神來,飛快地往東邊飄去。
  
  一聲歎息清晰入耳:“如果五大門派殺了他,以平群憤,倒也無話可說。可為什麼偏偏要吊著他一口氣,日日折磨?”
  
  “莊主,你有所不知。江湖風傳,此人是南山教主歐陽瀟的侄子。南山教作惡多端,教主和眾多弟子如今下落不明。他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擒住,各大門派哪有那麼容易放過他?” 那聲音,是今日引她入莊的白二管家。
  
  金琬芸心中倏然一痛,不由得停下腳步。
  
  只聽白二管家續道:“那人全無內力,卻在被擒之時連殺一十四人,奇不奇?”他的聲音頓了頓,又神秘道:“更奇的是,那一十四人是如何死的,在場幾百個高手,愣是沒一個看明白的。”
  
  那莊主輕咳一聲:“殺人於無形,倒是頗像歐陽瀟的作派。”
  
  “此人手無縛雞之力,卻鐵骨錚錚。這半個月來,五大門派挑斷了他的經脈,將他從鎮江一路拖回嵩山……”白二管家的聲音低了低,“我聽人說,少林寺每天大刑伺候著,竟然撬不開他的嘴巴。”
  
  那莊主揶揄道:“少林寺如此折辱他,然後廣發英雄帖,召集各路英雄上嵩山聚議。這是要昭告天下他們慈悲為懷麼?”
  
  金琬芸緩緩倚上廊柱,嘴角浮起一層冷冷的笑意。
  
  廂房內靜了片刻,只聽那莊主又輕歎道:“南山教殺戮雖重,少林寺嚴刑拷打也決非光明磊落之舉。既然這英雄帖都投到了東籬山莊,我也無妨上嵩山去看看,若能化干戈為玉帛,也算是功德一件。”
  
  寒風驟起,痛入骨髓。
  
  “十四師哥,終於讓我打聽到了你的下落。”金琬芸的身體,不知不覺往下滑去,“還記不記得我曾發過的誓?我要你這輩子,生不如死。”
  
  衣帛在牆漆上輕觸而過,發出細微的絲絲聲。屋內有人喝了一聲:“誰?”一條白影翻窗而出,疾然欺來。廊上火光微動,未等她反應,那人已停在面前。
  
  白二管家的聲音急急傳來:“莊主留情,這位是金劍聖的孫女金琬芸姑娘。”
  
  那人隨手挑起身邊的燈籠。燭影搖曳,映出一位翩翩公子。他倏然一笑:“原來是芸妹,在下東籬山莊白心然。我先前聽人稟報,說你來了山莊,本想今日便來看望你,無奈俗務纏身,未抽出空。沒想到,芸妹倒是自己尋了過來。”
  
  金琬芸的祖父劍聖金玉逢是他白心然父親白沖雲的恩師。他叫金琬芸一聲妹妹,合了禮數,也頗蘊親切之意。但這話裡頭,清清楚楚地表達了對她夜間擅自走動的不滿。
  
  金琬芸訕訕道:“我睡不著,到處逛逛……”
  
  白心然一擊掌,從屋內喚出人來:“夜路難走,快引金姑娘回房。”
  
  金琬芸臉上一窘,只好隨著那個家僕,繞過幾個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白心然緩緩轉身,問道:“那在南山之顛被擒之人,可曾打聽到他的姓名?”
  
  “復姓歐陽,單名悠。”白二管家躬身答道。
  
  =======
  
  金琬芸在東籬山莊的第一晚,做了一個夢。夢裡,是熊熊大火。
  
  她跟著幾位師哥師姐邊斗邊退,最終撤入了南山主峰上的臥波雲龍殿。
  
  緋紅肆虐,纏繞過殿前的青竹一片。她以前很喜歡青竹,那一刻,卻不知為何,巴不得它們被燒得干干淨淨。
  
  恍惚間,她聽到一個不寒而栗的冷漠聲音回蕩在大殿裡:“都隨我來。”
  
  她再也忍不住,又氣又羞:“你又想耍什麼陰謀詭計?該死的人是你,為什麼要拉著我們一起陪葬?我,我恨透了你——”
  
  那人回頭,冷冷看著她,抬手搭上她的肩頭,容貌卻不甚真切。她微一低頭,只見他指尖汩汩鮮血,觸目驚心。
  
  然後,一抹艷紅撲面襲來。她長吁一聲睜開眼,日上三竿。
  
  白二管家不知何時已在門外,恭謹道:“金姑娘,對不住。莊主有要事需離莊一月,不如先讓我帶你去見見老夫人?”
  
  金琬芸心知白心然必是去赴嵩山少林之約,胸口無故一悶,臉上卻裝作毫不在意,點頭道:“也好。麻煩你帶路。”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盞茶的功夫,便來到一處水榭旁。簷下橫匾,“故淵居”三個大字清秀雋永。她微微一愣,那筆法行雲流水,頗為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正想得出神,白二管家已經撂起簾子,向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金琬芸聽人說過,東籬山莊前莊主白沖雲俊朗不凡,當年以一手“流金劍”揚名武林,惹無數江湖女兒浮想聯翩。白家的門檻,被各色各等提親的人踏壞了一次又一次。就連馳名江淮的風家堡,也是托少林方丈覺榮大師作媒,欲將風家大小姐,許配給白沖雲。正是在武林同道以為好事將成之際,突然傳出消息:原來那風度翩翩的白沖雲,早在成名前,就和金陵行醫世家的齊落霞一見鍾情,同結秦晉之好。只是他少年曾遇勁敵,為免累及家人,才迫不得已金屋藏嬌。

  如今強敵已除,那含辛茹苦,隱匿在徐州多年的齊落霞和十歲獨子,便被風風光光地接回了東籬山莊。
  
  這獨子,就是如今的莊主白心然。
  
  金琬芸坐在一旁,偷偷望去。齊落霞雖年過四十,柳眉杏目,不掩當年明艷之姿。只是眼睛裡,迷了一片意興闌珊。
  
  “你就是金家兄弟的閨女?”她淡淡地開口問道。

  “是。晚輩金琬芸,家父金霄。”

  “金家兄弟……如今可好?”聲音依舊淡淡的。

  “晚輩十多年前就和家父失散了。”

  “哦,是這樣。”還是淡淡的,激不起一絲波瀾。
  
  屋裡有些冷場。火盆裡紅光跳躍,辟啪作響,襯出滿屋寂靜。金琬芸覺得尷尬,只好尋了個話題:“白夫人,東籬山莊家業那麼大,你這裡倒是冷清……”
  
  齊落霞的臉上總算擠出些興致:“我何嘗不想早日添丁?可心然年近而立,卻始終不肯娶親,說什麼沒有遇到中意的女子,我無論如何也勸不動他。”她說到此處,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抬眼問道:“芸兒,你可有婚約?”
  
  金琬芸心中一緊:爹爹曾念叨過,她一出生便定了門娃娃親。女婿,正是白家的三公子。
  
  白家成名江湖已久,只有白心然一棵獨苗,誰也沒有聽說過什麼二公子三公子的。她以為爹爹神志不清,一定是在胡言亂語。可偷偷瞅著齊落霞的表情,似乎兩家真有婚約一般。
  
  她臉上登時有些掛不住:“爹提過幾次,說將我許配給了白家三公子,可是——”
  
  話語尚是在齒間流連,“匡當”一聲,那本是慵懶埋在太師椅裡的齊落霞直直地挺著腰,手肘微抖,竟然把一旁桌上的茶盞打翻了。
  
  金琬芸一驚,愕然望著齊落霞。只見她面色慘白,許久之後,終是道:“芸兒,對不住。三公子出生沒幾年便夭折了——是我疏忽,不曾通知你家人。這婚約,也不能再作數了。”聲音裡,隱隱透著一絲不甘心。
  
  金琬芸以手扶額,奇道:“原來白家還真有三公子!”
  
  沒想到,爹爹雖然瘋癲,女兒的婚姻大事,倒也不曾胡謅。
  
  齊落霞扶上桌面,指尖微彎,深深扣住茶壺,緩緩道:“我的二兒子采然,我的——哦,三公子悠然,都是命薄之人……”
  
  金琬芸點頭,瞅著齊落霞怔怔的模樣,怕她思子情深傷了身體,便尋了個借口,退出房來。
  
  初春的院子裡,寂靜無聲。
  
  她心中惆悵:清白不在,這輩子,怎麼可能還嫁得出去?
  
  想到此處,忿意襲來,隨手折下幾株杏花,任由它們在春風中凌亂散去。
  


  第二章:黃緞白綢(1)
  
  胭脂叢中過,不沾一點紅。這是對黃仲清再合適不過的評價。
  
  此時的他,正是慵懶地躺在徐州孤鴻樓的胭脂叢裡。
  
  “你今天擦的,是西域的‘流沙香’?”他漫不經心地捏著一個紅衣女子的手,又湊近另一綠衫女子,半真半假地笑道:“你身上的‘貴妃醉’可真要讓我醉了——”
  
  他生的極是好看。這種好看,並非陰柔之美。相反,他天庭開闊,劍眉星目,一笑起來更是神清氣爽,讓人眼前一亮。
  
  這麼個英俊瀟灑穿著鏤花杏衣的年輕公子向任何一個青樓女子調情,都是不可能得不到回應的。那綠衫女子又怎能例外,半推半就地嗔道:“黃公子,奴家害羞——”
  
  正是郎情妾意春光正濃的時候,大堂裡聲音大作,生生攪了這一番嫵媚風情。黃仲清的手微微一滯,不由朝樓下望去。
  
  大堂裡刀光劍影,幾個身穿玄衣的雲間派弟子正在圍攻一個白衣老者。
  
  黃仲清並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為何打斗。他只觀察到一件事:那就是這幾日的孤鴻樓裡,住了許多武林人士。一所青樓,平時多是富家子弟,現在卻擠進無數江湖莽漢,難道不是很奇怪?
  
  說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黃仲清知曉這些人的目的。因為,他和這些人有著同樣的目的。至少從表面上來看,他們有著同樣的目的。
  
  正想得出神,旁邊一桌有人猛然向樓下喝道:“都什麼時候了!各門各派正要共往少林同心協力,商議如何清剿邪教余孽。你們雲間派今天,卻是來內訌的不成?”
  
  黃仲清皺了皺眉頭,心道:好好的南山教,在你們這些人面獸心的名門正派嘴裡,倒變成了邪教,真是諷刺之極。他臉上殺氣頓現,憋了半日,卻最終按下怒火,繼續心不在焉地撩撥身邊女子的頭發。
  
  樓下沉默半晌,終於有人朗聲說道:“唐三,我派與你之仇,將來必當討還!”只聽腳步聲匆匆,幾人瞬間便已離去。
  
  黃仲清心裡覺得好笑。近幾日,徐州城裡,天南地北的武林人士來了一批又一批,走了一批又一批。市井小民都頗為好奇:這些背刀負劍之人來去匆匆,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尋常百姓不見得知道,他黃仲清心裡可明白得很:
  
  大半個月前,五大門派集結了幾百位好手攻打南山教,一把大火燒了山,一等一的高手死了一半,卻幾乎沒有抓到什麼南山教門徒,教主歐陽瀟的氣息更是一點也沒有聞到。
  
  當然了,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他們的確在南山之巔重傷了歐陽悠。偏偏可氣的是,這個歐陽悠,全無內力,倒是硬氣得很,被擒之後,不發一言。五大門派連番上陣拷問,什麼奇刑異罰都往他身上招呼過了,竟然從他嘴裡套不出一個字來。
  
  人人均曉得其中的厲害關系:南山教各大弟子如今下落不明。留著這些人散落江湖,必將是件極其可怖的事。
  
  短短一年間,南山教已血洗華西第一派天山琅琊,火燒華中第一堡淮左風家,被滅滿門的各教各派有十家之多。

  偏偏南山教行事詭異,若大的一個江湖,竟然無人知曉教主歐陽瀟諸多弟子的真容。如若再不打探出點消息來,恐怕江湖白道都將死非其所。
  
  五大門派無計可施,只得廣發英雄帖,請各門各派共聚嵩山少林。或是寄希望與江湖白道聯手,共剿余孽;或是有人使得奇法,能撬開那歐陽悠的嘴巴。
  
  這徐州,偏偏不巧,落在幾條去嵩山的必經之路上。徐州城不大,一下子湧進這麼多人,客房供不應求。也不知是誰想的餿主意,說這青樓裡錦羅玉衾,暫住一夜也無妨。這才引了無數五大三粗的人到孤鴻樓來投宿。
  
  可憐了這些細皮嫩肉的姑娘啊,黃仲清頗有些憐花惜玉地想道。
  
  他不經意地朝門口瞥去,猛地心中一沉:怎麼是他?!黃仲清默默啐了一口,臉上不露聲色,晃晃悠悠地抱起綠衫女子,朝樓後廂房走去。
  
  他自知這是生死攸關的當口,萬萬不能讓門口那人看見自己,否則小命難保。因此一邊加快了步伐,一邊笑意盈然,挑逗著懷中女子。在旁人看來,這只不過是個微微有些醉了的公子哥,正熬得不耐煩,准備和懷中佳人獨處一室,共度良辰美景。
  
  門口進來那人,手持香扇,溫潤雋永,玉樹臨風。
  
  早有人迎上前去,嘖嘖道:“白公子,你也去赴少林嵩山之約?”
  
  那人一合扇子,目光流盼,含首微笑,端得是一派翩翩風采,正是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
  
  ==========
  
  孤鴻樓後院。二樓廂房。
  
  窗外,早春霞光如火,映著東方慘淡的魚肚白。
  
  黃仲清側了側臉,身旁的女子鮮嫩欲滴,半掩著荷花映日的綠色肚兜,酣睡夢中。昨晚好不容易在孤鴻樓的大堂裡避開白心然,今日需起個大早悄悄離開才好。
  
  他主意已定,便輕輕翻身下床,收拾行囊掩門而出。正待離去,卻聽到一片嘈雜之聲,向後院湧來。一時間,打罵聲,吆喝聲,驚得廂房裡熟睡的客人紛紛出來探查。
  
  該死!黃仲清蹙眉默啐,探身往下一看,白心然和一位家僕也從樓下一間廂房緩緩踱出,雖是匆忙之間,仍生生透出一副大家公子的瀟灑派頭。只見白心然微微抬頭,似要朝他這裡望來,嚇得黃仲清急急地伸回了頭。
  
  他心裡正思量盤算著該如何不露聲色地溜走,猛然聽到利器破空之聲,方向不偏不倚,直朝他撲來。
  
  黃仲清暗暗叫苦:這下,只怕白心然必定是會注意到他了!

  生死攸關,他不及細想,人一側身,一枚鐵蓮子便擦著他左肩而過,牢牢釘入身後門板。那枚鐵蓮子是用純厚的內力打出,釘入門板後,板上的紅漆簌簌而落。

  最讓人驚歎的是,鐵蓮子的沖力,將門板從左到右,震開了一條一指寬的裂縫。
  
  這一手干淨利落。有些離得近的武林人士甚至忍不住喝起采來。
  
  黃仲清倒退一步,心下大驚。這股內力,這個場景,在過去十幾年的春夏秋冬裡,他看過無數次。他是如此的熟悉這個內力,熟悉到讓他倏然間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
  
  正如他意料中的,那個聽了十幾年的聲音從樓下冷冷傳來:“十三師弟,好久不見?”
  
  黃仲清緩緩回頭,英俊的臉上從未有過的蒼白。
  
  樓下那人,面容清,細目薄唇,雖是黃衣黑帶的少林俗家弟子打扮,但這副容貌,他朝夕相處了十來年,如何能不認得?只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何時變成了少林弟子?他又為何要尋滋於自己?
  
  他不知道該不該開口應諾一聲。這不應該是他暴露身份的時刻。若應諾了這一聲,豈不是前功盡棄?他咬了咬嘴唇,驚疑不定,只能怔怔地看著來人。
  
  那人見他不答,嗤鼻一笑:“十三師弟,原來你伶牙俐齒,也會有語塞的時候啊!”
  
  言畢,不等黃仲清有任何反應,向周圍看熱鬧的人一抱拳,朗聲道:“在下少林寺凌宸,本名凌生塵。十多年前誤入南山,見過南山諸弟子的容貌。半年前終於尋到機會,脫逃魔教。劫後余生,大徹大悟,因此拜入少林門下,一心向佛。”他聲音誠懇,讓人動容。
  
  旁邊數十位少林弟子,也同念道:“我佛慈悲!”在場的武林英豪,初聞凌生塵曾入南山教,都心生警覺。聽完他一番肺腑之言,不由竊竊私語,好些人不禁信了幾分。
  
  凌生塵續道:“我今日前來,打攪各位雅夢,實在是事出緊急。只希望在場各位,能同心協力,為武林共鏟余孽。”說著,他緩緩抬起手,遙指樓上佇立不動的黃仲清,臉色冰冷陰沉,語調斬釘截鐵:
  
  “此人,便是南山教主歐陽瀟座下第十三弟子,黃仲清。”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40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42 PM 編輯

  黃緞白綢(2)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幻死夢生,南山歐陽”,正是這一年來的武林大忌!
  
  霎那間,人人色變。有些沉不住氣的,早已是拔劍提刀。只有幾個久經市面的老者,還有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依然是沉靜如水。
  
  白心然臉色不變,一把檀香扇,緩緩搖動,目不轉睛地盯著黃仲清。
  
  黃仲清此時心下已涼,早已顧不上什麼白心然黑心然,直直望著樓下的凌生塵。
  
  有些問題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終於有了眉目:南山教入口機關重重,為何五大門派能輕易攻入?二月初一歐陽悠毒發,為何攻教的日子恰恰選在那時?
  
  他心中把凌生塵裡裡外外罵了千遍萬遍,臉上卻露出一個純真無邪的笑容,輕輕倚欄,柔聲道:“閣下莫不是認錯人了吧?在下是徐州本地人士,和‘幻死夢生,南山歐陽’又怎會認識?閣下可是和我結了什麼怨?非如此這般污蔑於我?少林乃天下第一派,就這麼不問青紅皂白欺負人的麼?”
  
  他說這話時,夾雜著徐州當地口音,表情甚為純潔無辜,眼眸中波光閃動,似是被冤枉了般,頗為可憐,怎麼也不像殺人魔頭。
  
  這一番舉動亦假亦真,旁人都看癡了,一時不知究竟誰對誰錯。
  
  除了被擒的歐陽悠,武林中並無人知曉南山弟子的真容。若黃仲清一口抵賴,的確也沒有什麼憑據真能說他是南山門徒。
  
  凌生塵早有准備,冷哼一聲:“我剛才的鐵蓮子,試問在場各位,有幾人能躲開?”那枚鐵蓮子,力道強勁。一般的江湖人士,就算躲閃及時,也需連躍數丈。但看那黃仲清,年紀輕輕,竟然只是微微一晃,便輕輕巧巧避開了。
  
  他續道:“既然你說你與南山教毫無瓜葛,可請閣下表明師從何人,以證清白?”這番話合情合理。群雄紛紛點頭,向黃仲清望去。
  
  黃仲清啞口無言,心中焦急。正是騎虎難下的時候,只聽樓下有個溫潤的聲音娓娓而起:“凌居士,捨弟采然年輕氣盛,未曾踏足江湖。若有冒犯之處,還望看在東籬山莊的面子上,高抬貴手。”
  
  黃仲清一愣,樓下白心然早已合上香扇,朝凌生塵深深一揖:“至於捨弟的武功,獻丑獻丑,正是在下所教。”
  
  白心然少年成名,眾人多半見過他。他這話搶出,群雄都是一驚,看看白心然,又看看黃仲清,仔細一瞧,發現兩人神態之間,長得的確有些相像。東籬山莊莊主武功高超,其弟身懷絕技,自然也不是難事。
  
  黃仲清怔在原地,不明白白心然為何幫他解圍。
  
  他依然清晰記得第一次與白心然相遇的光景。
  
  那日天清氣爽,正是踏青訪友的好時光。他一路掠過揚州城外的柳綠蔥青,悄悄溜進了東籬山莊。這顯然不是什麼訪友,更像做賊心虛。因為他黃仲清,那時奉了師命,鐵了心要去東籬山莊偷一張紙箋。只是他好不容易避開重重陷阱達到目的地,白心然已經默默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他和白心然在柳樹下對拆了幾百招,最終還是他輸了。當時,他已經挑飛了白心然手裡的劍,勝券在握。哪想到,白心然處驚不亂,隨手折下一根柳條,往他臉上拂去。他猝不及防,不慎被劍氣帶到,震傷了任脈。
  
  受了點內傷,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蒙在臉上的黑紗,被白心然挑了去。
  
  杏花飛舞,他那英俊而純真的臉龐在春風吹過後更顯清峻。他自知已無退路,手上暗暗用力,做好了最後一搏的准備。
  
  離他幾步之遙,白心然茫罔不動,只是愕然看著他,眼底劃過無限的驚訝和躊躇。
  
  高手對決,不能全神貫注,可是大忌。電光火石之間,黃仲清閃過無數個念頭。他疾然後退,縱身上牆,在白心然猶豫的瞬間,逃離了東籬山莊。
  
  他自知當日容貌已被白心然瞧見,因此這一年來行走江湖,處處躲著東籬山莊的人馬。所以,他才會在昨晚,看到白心然出現在孤鴻樓門口時,遁身而去。
  
  按理說,今日今時,白心然豈有不落井下石的道理?他狐疑地望了一眼白心然,他身旁那名家僕已不見蹤影。白心然莞爾一笑,眼角卻向黃仲清身後的廂房飄去。
  
  黃仲清腦子轉得飛快,立刻接口道:“不錯。凌居士,不知我們東籬山莊究竟是何處冒犯了你,你竟然要如此顛倒黑白?我知道了——”他笑吟吟地揮了揮袖子,故作驚奇地拍手道,“我這廂房裡的姑娘,是你的舊相好?”
  
  此話一出,人言嘈動。少林寺大鬧青樓,已是奇事一件。闖樓之因,是為了青樓裡一位姑娘,傳揚出去,莫不是滑稽之極?
  
  凌生塵臉色鐵青,沉聲道:“你說你是揚州東籬山莊的白二公子,卻為何自稱徐州本地人氏?你莫要抵賴,我可打探得清楚——門口的嬤嬤說你昨晚自稱姓黃!”
  
  有幾人頷首附和:“不錯,那些姑娘叫他黃公子。”
  
  黃仲清正待反駁,只聽白心然笑道:“凌居士或許是平日勤於練武,不知江湖逸事。是否聽聞過,在下年幼時曾與家母寄居於徐州數年?家父為避人耳目,以‘黃’對‘白’。因此家中弟子,出門皆稱姓黃。”
  
  這番典故,在場有不少人知道。許多人紛紛點頭,表示確有此事。
  
  凌生塵再三被白心然搶白,不由怒目斜視:“白莊主,你向來不理武林中事,卻為何要幫這毛頭小兒?難道東籬山莊,和那邪教有淵源麼?”
  
  “凌居士,我東籬山莊不參與武林紛爭。可此人確是捨弟,也做不得假。”白心然抬頭掃了眼黃仲清,“弟弟,還不快去把東籬山莊的腰牌拿出來給凌居士看看?”
  
  黃仲清心道:我哪來的腰牌?眼角卻瞥見那名家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白心然身邊。他何等聰明,已然會意,扶額道:“是了!昨晚春宵帳暖,我一定是忘在了凌居士舊相好的繡榻上!”話音未落,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他飄然進門。燭台旁正躺著一塊翡翠腰牌,正中鏤刻小篆“東籬”二字。
  
  他抄起腰牌走出廂房,往眾人眼前一晃,對著那正氣得七竅生煙的凌生塵道:“你看好了!這可是上等的南疆碧玉,如假包換。” 他又是狐假虎威地抬出東籬山莊的名號來:“少林若要挑釁東籬山莊,東籬山莊可不會任人欺負,必當如數奉還!”
  
  凌生塵知道白心然武功深不可測,一手“流金劍”名揚天下。再加上個黃仲清,若是兩人發起狠來,十來個高手都不一定勝得了。更何況如今的形勢,周圍這些武林人士,交頭接耳,一臉不信地望著自己,似乎都更願意袖手旁觀。
  
  他自知時機已錯,歎了口氣道:“黃仲清,這次讓你躲了,下次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你有本事,就待在白莊主身邊一輩子!”說話間,他做了個手勢,這數十少林弟子,立刻退了個干干淨淨。
  
  黃仲清心裡才松了口氣,卻到白心然沉聲道:“一大清早你就胡鬧麼?跟我進來!”他說此話時,臉上莊重威儀。眾人均想:這白二公子果然是初出江湖便與少林結怨,做大哥的當然要好好訓斥一番。
  
  只有黃仲清暗暗發怵。他知道,這一進屋,定沒甚麼好事。白心然,早已認出了他。可要是不進屋,剛才那出戲,便算是白演了。凌生塵尚未走遠,若是折回,加上孤鴻樓裡這麼多江湖人士,恐怕是大大的不妙。
  
  黃仲清暗歎道:我怎麼就如此倒霉!臉上笑意燦爛,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向白心然走去。
  
  才跟著進了門,白心然已是欺身上前,往他胸口點去。黃仲清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反身一跳,正待動手,只聽白心然緩緩道:“黃公子,你還是不要還手比較妥當。否則,外面那麼多英雄好漢,你的下場恐怕不會比歐陽悠好到哪裡去。”
  
  黃仲清聽到“歐陽悠”這三個字時,心口不禁一痛。那一日血光沖天,歐陽悠為了救他,全失內力,才落得如今生不如死的下場。他曾發誓要救歐陽悠於水深火熱之中。因此現在,絕不是輕舉妄動的時刻。
  
  他淡然一笑,垂手不動,眼睜睜看著白心然步步靠近,輕拂過他身上數處大穴。
  
  在失去意識的一剎那,他感到白心然在他耳邊輕輕吹道:“黃公子,在下冒昧,想帶你去個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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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仲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似曾相識的屋子裡。他正欲運氣,卻驚覺身上大穴受阻,竟然是一點內力也用不出來。他苦笑了一下:現在的自己,和那日南山之顛的歐陽悠,又有什麼區別?
  
  這大半個月,他一直避免去想歐陽悠。他天性豁達,從不願自憐自傷。更何況,他向來不甚喜歡歐陽悠。為什麼不喜歡?倒一時也答不上來。
  
  或許是歐陽悠身上陰戾之氣太重?歐陽悠相貌柔美,可偏偏行事狠辣,下毒偷襲從不手軟。黃仲清最擅觀察人意,唯獨這十四師弟心深似海,一點也琢磨不透。
  
  他甚至懷疑過,師父是不是歐陽悠暗中害死的?這種想法並非空穴來風:師父雖一直病重,卻並未有彌留之象。所以,當那日歐陽悠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師父已逝的消息時,黃仲清是很惱怒的。
  
  “十四師弟,”他瞪著歐陽悠譏諷道,“你現在心裡,是不是歡喜得緊?”
  
  歐陽悠甚至都沒多看他一眼,冷冷道:“師父遺命,讓我接掌教主之職。”
  
  沒有師父的親筆遺書,僅憑歐陽悠口頭之辭,這個遺命如何能讓人相信?他們一幫師兄弟姐妹,自然大多是暗中不服的。尤其是十五師妹金琬芸,時不時地鬧出些事端來。
  
  這也不能怪他們。師父仙去的當口,只有他歐陽悠一人在場。師父素來不喜歡歐陽悠,可對他黃仲清,對大師兄都頗為器重。論請論理,都該由大師兄來做這個教主之位。更讓人生疑的是,師父生前顯然頗為不放心歐陽悠,曾逼迫著他在眾師兄弟面前,飲下無解之毒“南柯一夢”。
  
  不過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他們師兄弟都疑著歐陽悠,甚至還起過念頭要暗殺歐陽悠。可那日危急萬分,歐陽悠卻以己之命助他們逃脫。他向來心機深沉,必然早就料到,自己的下場會很慘吧?
  
  黃仲清在看到歐陽悠轉動機關的那刻,便已相信,當日師父是真的要傳位於歐陽悠。因為生死攸關,他不僅不計前嫌,還能一如既往的沉斂如水。這種魄力,黃仲清自歎弗如。
  
  “記住,下山之後,大師兄就是新教主了。”歐陽悠按著機關一臉平靜。然後,他緩緩轉身,不再看他們:“至於我,就不勞你們費神了。”
  
  這是十八歲的歐陽悠對著步蘅薄,莫道殊,洛瑤,黃仲清和金琬芸,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完全可以自己一人逃的。”黃仲清自語道。轉念一想,卻有些心痛,如果沒有那“南柯一夢”之毒,說不定結局便大大的不同了。
  
  他正胡思亂想,白心然的聲音悠悠響起:“你醒了麼?”
  
  他微怔抬頭,只見白心然背對著門,臉隱在陰影裡,晦暗不明。
  
  黃仲清環顧四周:屋中擺設陳陋,積滿灰塵,必是久未有人居住。豎耳傾聽窗外,並無車水馬龍之音,卻隱隱有柴火炊煙之聲,便明白他正在某偏僻小巷的深處。
  
  他嗤鼻一笑:“這就是你說的‘老地方’?果然破舊得很。”他臉色一轉:“你將我全身大穴封住,是要私刑拷問麼?”
  
  白心然神色端莊,作揖道:“黃公子言重了。一年前與黃公子在東籬山莊一別之後,在下極為掛念。今日大動干戈,只是想請教黃公子幾個小問題而已。”
  
  黃仲清默啐了一口:什麼“一別”?什麼“掛念”?這些名門正派,就知道拐彎抹角!臉上卻擺出一副畏懼的表情來,對白心然道:“我只是個行走江湖的小人物而已。一年前為生計所迫,不得已在山莊裡得罪了你。‘南山教’的事,千真萬確與我無關啊!”
  
  白心然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手裡的扇墜,沉默良久方道:“你真的不記得這間屋子?”
  
  黃仲清一愣,這間屋子,的確是看得眼熟。他垂眼不語,暗自琢磨著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白心然續道:“你的本名,恐怕也非‘仲清’二字吧?”
  
  黃仲清聽聞此言,驚愕抬頭。
  
  白心然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有些恍惚地說道:
  
  “黃公子,這裡是,徐州楊柳巷。”
  
  黃仲清只覺得心底深處猛地一顫,有無數東西被拉扯了出來,不由脫口而出:“你說什麼?”
  
  白心然望著他,眼神柔和,如窗外和煦春風一般,直直吹到他的心底。
  
  黃仲清驚疑不定:這東籬山莊又不是“無所不知”暗香閣,怎麼勢力竟然大到連他的身家老底都被打探出來了?
  
  徐州楊柳巷,是他記憶底處從不願意被觸碰的一個地方。那裡,是他所有記憶開始的起點。
  


  第三章:徐州事舊
  
  十七年前。十月初一。寒雨連江。黃仲清五歲。
  
  他自昏迷中醒來,發覺自己倒在一個小小的庭院裡。滿院的屍體,觸目驚心。夜雨潺潺,畫出一地血色迤邐。
  
  那一夜對他的刺激甚大,以至於他始終想不起來,在那一夜之前,他究竟是誰?為什麼會在那裡?那日,偶然路過徐州的師父歐陽瀟,從滿身血污的他身上搜出一個布包。布包的一角繡著個“黃”字。布包裡,只有一小段斷頭斷尾殘破不堪的紙,上面依稀可見“寄仲弟清”四字。想來,他是有個大哥的。可惜,他對自己的兄長失去了所有的印象。
  
  他只記得師父用黑油布裹著他穿梭在楊柳巷裡,隱隱約約聽到有人顫聲道:
  
  “那是齊娘子家——”

  “她家大兒子才十歲就中了秀才,今晚是請鄰居吃飯的。”

  “不知惹了什麼人,她帶著兩個兒子逃了。”

  “都死了,一個活口都沒有——”
  
  想來,自己的父母兄長定是那齊娘子家的街坊好友。本是喜慶之事,卻天遭橫禍。
  
  他一個人在那裡回憶往事,悲從心來,早已忘了被白心然點了穴道,怔忪道:“這裡,是徐州楊柳巷,齊娘子家?”
  
  白心然聞言,臉色淒苦,悲道:“弟弟,你終於肯承認了麼?”
  
  黃仲清本是滿腔傷感,聽他開口,胸口一凜,回神驚道:“你叫我什麼?”
  
  白心然早已忍不住,淚光漣漣,上前抱住他,歎道:“你方才如此生疏地稱呼她為‘齊娘子’,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你一直沒有原諒娘棄你不顧麼?”
  
  黃仲清只覺得自己的心被抽住一般,不由猛吸一口氣:原來當日的齊娘子,竟然是東籬山莊老夫人齊落霞;那個考中秀才的大兒子,竟然是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只是,為什麼他卻要咬定自己是那個二兒子?
  
  他有意探查究竟,臉上神色便定:“實不相瞞,我五歲險遭不測,受了驚嚇,很多事情記不清了。她為何要棄我不顧?”
  
  “她本是想尋著我和爹再回去找你的……她說,出城後你被石子割破了腳,無法行走,便將你藏在草叢裡,以免被仇家發現。只是……我們回那裡時,你已不見蹤影……我們,我們遍尋不著你——”說到最後,他淚眼模糊,哽咽氣塞。
  
  黃仲清松了口氣,重復道:“你是說,她把我丟在城外草叢裡?”
  
  白心然微微一愣,將他抱得更緊,語無倫次:“你也不能全怪娘……當日仇家追殺,她不會武功,心裡必然畏怕得很,只是一時驚懼而已——”聲音卻逐漸矮了下去,似乎底氣不足。
  
  黃仲清低頭思忖:當日他醒來時,明明在齊娘子的家中,而不是甚麼草叢裡。單憑這點,便已不符。可心裡不知為何,總有些失落,終是忍不住一時癡罔,問道:“事隔多年,你又如何敢肯定,我是你二弟?”
  
  “你雖然成人,可容貌與幼時十分相像,我當日在東籬山莊挑落你面紗時便已察覺。本想拉住你問個究竟,不料一時猶豫,被你掙脫了去。你今晨在孤鴻樓裡和凌居士對質,說話夾雜徐州口音,神態更是宛如小時候淘氣撒嬌的模樣……你又姓‘黃’……我思念你多年,絕不會看錯。”
  
  他說到動情之處,不由感慨萬分:“那晚本是和街坊鄰居一起吃飯。沒料到卻招來仇家,兄弟分別多年……早日如此,當日何必大擺宴席……”
  
  黃仲清心頭怒意漸起:當日慘案,全因白家而起。可最後慘遭毒手的,是他家這樣的無辜百姓。那白心然言語之間,竟然輕描淡寫,漠不關心。
  
  想到此節,他忿意難按,反手便向白心然虎口大穴抓去,沒料到血氣上湧,阻滯於被封穴道之間,眼前一黑,倏地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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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心然看著陷入昏迷的黃仲清。官道顛簸,夕陽透過車櫞縫隙,一起一伏地灑在他稜角分明的面容上。馬車早已出了徐州城,徐徐向西而行。
  
  他的目光緩緩收回,落在一旁的白二管家身上:“我帶他同去嵩山,是否不太妥當?”
  
  白二管家欠身:“莊主,你那麼肯定他是二公子?他自稱失憶,前事不記,難保不是利用你思弟心切,設一個局,乘機混上嵩山。”
  
  “他的容貌神態,實在是太像了。”白心然眼神蕩得極遠,補了一句,“像到——我無法懷疑。”
  
  白二管家道:“少林不做無把握之事。只怕昨日凌生塵所言非虛。他是南山教的弟子,到時候跟著你上了嵩山,難保不出什麼岔子。”
  
  白心然心下明了:白二管家並非虛張聲勢。昨日楊柳巷裡,黃仲清情急之下強沖穴道,雖然終究是因真氣阻滯而昏迷,但內息純正,早已把自己點的幾處大穴盡數沖開。如此修為,其師必然成名已久。
  
  若帶他同上嵩山,萬一他胡闖硬來,該如何收場?若不將他帶在身邊,他身份已洩,江湖險惡,難保不被人偷襲。這進退不得,頗為尷尬。
  
  白二管家見他神色起伏,手裡的扇子開了又合合了又開,便知他心軟,不由輕歎:“也罷!莊主,我不管其他的。不過你需讓他明白,以他一已之力,要救歐陽悠,無異於飛蛾撲火。”
  
  只聽“哼”的輕蔑一聲,從馬車一角傳來。黃仲清不知何時已醒,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白心然微側回頭:“弟弟,你可醒了?”
  
  黃仲清驚道:“你,你叫我什麼?”
  
  白心然坐到他身旁,溫柔道:“你是我的弟弟。不管你是真的記不清以前的事,還是埋怨娘當年棄你不顧,我都要盡一個大哥的責任,好好照顧你。昨日在楊柳巷老宅,我……”
  
  黃仲清一楞,出聲打斷:“昨日楊柳巷?我昏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白二管家插嘴道。
  
  “該死!”黃仲清啐了一口,心中大急:三月初一,便是少林召集群雄商議對付南山教之日,到時候,歐陽悠必然又會被當眾羞辱一番。這眼看著時間越來越少,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白心然把他的表情瞧了個一覽無遺,緩緩捏起他的手:“弟弟,我知道你心中所念何人。不瞞你說,我此行前往少林,也正是為此事而來。其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嵩山高手良多,不是你能硬闖的。”
  
  他的頭往前湊了湊,撩過黃仲清額前碎發:“那五大派做事不甚光明,我不忍看到殺戮,意欲化解一場干戈。在昨日未見你之前,我已想好了一套言辭,決意去做個說客。就算阻止不了一場腥風血雨……你也應該是留的青山在,從長計議較為妥當,萬萬不可玉石俱焚。”
  
  黃仲清心裡哼了一聲:你認我為弟,我便是那價值無雙的美玉;歐陽悠與你無親無故,他便是一文不值的卵石?他剛想譏諷幾句,眼見白心然眼神柔和,並無咄咄逼人之態,頭腦不由冷靜下來。

  仔細一盤算,也無甚必要和白心然鬧翻。一來他身份已洩,白送來一個哥哥,有個護身能暫保周全。二來正好借機混上嵩山,豈不是撿了個大便宜?
  
  想到此處,他轉了轉眼睛,露出副恭順的神色來:“我明白。一切全憑哥哥作主。”
  
  白心然聽他終於叫了自己一聲“哥哥”,不由大喜,緊緊握住他的手:“我一定不會辜負你。”
  
  夕陽,在兩人不同的心思中,漸漸沒入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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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二管家覺得今天的黃仲清不尋常,很不尋常。
  
  這一路西行,話最多的非他莫屬。
  
  “大哥,去嵩山只有這一條路麼?這官道怎麼這麼顛簸?我的腰也要被震斷了。”

  “大哥,你比少林方丈的功夫差多少?我們兩個人和他打,有沒有勝算?”

  “大哥……”
  
  可下午剛入登封城時,他還一臉興奮。到了晚飯光景,他竟然意興闌珊。飯碗裡的菜被他攪動了半天,都快爛成了泥,沒有減少半分的跡象。
  
  白心然顯然也注意到了。
  
  “二弟?”

  “嗯?”

  “你可是身體不適?”

  “嗯——哦,不,我很好。”
  
  白心然環顧四周,客棧人聲嘈雜,多是前來赴嵩山之約的武林人士。他皺了皺眉,也不再多問。
  
  正吃得興起,臨桌二男一女三人結帳起身。大堂擁擠,那女子竟不慎失去重心,倒向了心不在焉的黃仲清。黃仲清頭也不抬,伸手一托,生生停住她下墜的身體。還沒等那女子回過神來,黃仲清已是微微一攬,將她拉入懷中。這一托一攬出乎人意料之外,和那女子隨行的兩人呆在原地,並未出聲,也不上前阻攔。
  
  黃仲清擱下筷子,輕輕撫過那女子耳邊的亂發,笑道:“姑娘,你的頭發好像被吹散了。”說著,又湊近那女子嗅了嗅:“吹出一分香氣襲人。”
  
  那女子也不驚訝,只是反手一推黃仲清肩頭,掙開他的懷抱,一雙秀目明亮至極,深深看了他一眼:“公子見笑了。”話畢,便盈盈欠身向眾人一福,卻是往白心然瞥了一瞥,自顧自地離去了。
  
  黃仲清似乎終於重拾了他的好心情,微笑抬頭,正是對上白心然意味深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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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萬籟俱寂。
  
  登封酒樓的一間廂房內,黃仲清躬身而立,默然不語。
  
  一會兒功夫,二男一女從屏風後緩緩轉出,正是晚膳時鄰桌的那二男一女。
  
  黃仲清跨步上前:“弟子黃仲清,參見教主!”說著雙膝一彎,正要跪下,領頭的黑衣人伸手托住了他:“十三師弟無需多禮。我們師兄弟相見不易,趕緊商量正事才好。”
  
  這二男一女,便是黃仲清大半個月來未曾打探到消息的大師兄步蘅薄,九師兄莫道殊,和十師姐洛瑤。
  
  今日晚膳時,人多嘴雜,又有白心然在旁,當時他心下焦急,苦於無法相認。那洛瑤卻是機靈,裝作不慎倒入他懷中。黃仲清何等聰明,自然是調情一番,手裡早已接過悄悄遞上的布條。
  
  那布條,是洛瑤從身上扯下的,用飯菜裡的醬汁寫了他們的碰頭時間與位置。
  
  他們師兄妹四人久別重逢,沒有多大欣喜,反而心思沉重。
  
  步蘅薄歎氣道: “我們三人下山不久尋到了一處。沒過幾天,聽聞十四師弟被少林一路拖來嵩山。”
  
  黃仲清早知此事,再次被提及,還是禁不住心上酸了酸。據說,五大門派惱恨歐陽悠手段狠毒,被擒之時還一口氣殺了十四人,便將他雙手綁住,拴在馬車後,沿官道從鎮江趕到嵩山。這條官道顛簸不堪,黃仲清前幾日剛走了一遍,就算坐在車裡,也時時感到惡心不適。
  
  桌上暗燭跳動。眾人都是默然無言。步蘅薄好不容易穩住心神,道:“我們一直沒有你和十五師妹的消息。一商量,想著若是你們脫險,知道十四師弟還活著,必然也會去救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往少林嵩山而來,邊走邊打探……”
  
  黃仲清一跺腳:“你們難道忘了,十五師妹向來厭惡歐陽悠,她又怎會來此處救他!”
  
  洛瑤在一旁皺眉道:“十五師妹雖然不喜歡十四師弟,可當日十四師弟救了大家一命。她怎能扭捏於私情呢?況且,我實在不明白,這兩人,到底有什麼過節?”
  
  黃仲清搖搖頭:“誰知道呢?她本來就是有些小孩子脾氣的。”
  
  “無論十五師妹在何處,事不宜遲,我們須盡快救人。”步蘅薄語氣堅定。黃仲清等人都是頷首點頭,早已忘了歐陽悠那日背對著他們說的那句“不勞你們費神了”。
  
  其實也不是忘了。歐陽悠任教主之初,眾人念他資歷淺,都是不服。但與五大派一戰,歐陽悠展現了驚人的膽魄。當時以為是天人永別,未料脫險後,聽說歐陽悠還活著,更是聽聞他受盡折磨,眾人如何能棄之不顧?
  
  步蘅薄突然笑道:“他若知道我們在這裡商議該如何救他,定是冷著臉把我們罵得狗血噴頭。”
  
  黃仲清跟著笑:“他怎能嘲笑教主?誰讓他把教主之位給你了?”
  
  步蘅薄點頭:“說的不錯。十四師弟這次,還真漏算了一招。”
  
  黃仲清突然想起那日孤鴻樓裡的凌生塵,便把凌生塵叛教一事細細說給眾人聽,只氣得莫道殊臉色鐵青,拍桌怒道:“半年前他離教不歸,害得我好生著急。他倒好,來個恩將仇報!竟然領了少林寺的人來捉你!”
  
  黃仲清輕聲道:“捉拿我也無妨。”他怔怔看著燭火,沉吟片刻,問道:“大師兄,那日你與十四師弟都對五大門派能順利攻入南山頗為不解,是不是?”
  
  步蘅薄點頭道:“不錯。南山教入口甚為隱蔽,又是機關重重,絕不會比東籬山莊的差一分一毫。我們倚山而守,除非他們極其熟悉地形,否則沒道理能那麼快進來。可這些機關,明明只有南山弟子才知道——”他突地眉頭一挑:“你是說——”
  
  “不錯!一定是六師兄。”
  
  步蘅薄憂慮道:“既然他存心與南山教為敵。我們此刻伏身嵩山腳下,處境頗為危險。他認得我們的長相,萬一被識破,後果難料。”
  
  黃仲清輕輕拂過襟口的流金蘇,嘿然道:“所以說,找東籬山莊的白莊主當大哥,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他又將自己被誤認為是白心然之弟一事與眾人說明。步蘅薄頻頻點頭:“十三師弟,你這隨機應變的能力,無人能及。”
  
  黃仲清一笑:“我已探聽清楚,白心然是此次嵩山群雄大會的座上貴賓。他向來跳出武林紛爭外,少林頗為樂意找個中間人來主持大局。身為白莊主的‘弟弟’,我想,出入少林禁地自然也會容易些。”
  
  他突然壓低聲音:“這計劃雖好,卻有一個問題在。”
  
  步蘅薄知道黃仲清是怕凌生塵上山攪局,當眾又揭穿他的身份,便擺手道:“你放心。我們三人本無名帖,原本也混不上山。可若要在山下攔截凌生塵,倒是綽綽有余。”
  
  四人當下商定了暗號,便各自悄然散去。
  
  窗外,幾株野生的桃樹在黑夜裡孕了花骨朵,正待一朝黎明,含苞怒放。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42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43 PM 編輯

  第四章: 嵩山人冷(1)
  
  登封城就在嵩山腳下。其名乃女皇武則天所賜。自古就是游人攀登嵩山前的落腳之處。
  
  少林寺頗為重視東籬山莊。白心然昨日才到的登封城。今兒一早,已有兩個僧人攜一些轎夫馬夫來客棧迎客。
  
  賓主寒暄一番,白心然便吩咐白二管家准備行囊,即刻動身上山。黃仲清整個過程幾乎沒有出聲。只是在白心然向兩位僧人引見他“弟弟”時,才欠身唱了個諾。
  
  他不想引人注意,便默默跟著白心然出了客棧。步蘅薄一行人也正在門口。他迅速瞥了一眼,便隨白心然上了頂軟轎。
  
  少林寺為了這次嵩山大會,防備森嚴。連設了數重關卡,以防意外。黃仲清隨著白心然出轎幾次復又入轎幾次,心中頗為自豪:一個南山教,也可以搞得少林如此緊張狼狽。他想著,嘴角便微微往上揚了一揚。
  
  白心然與他同坐一轎,心情卻沉重異常,忍不住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低聲問:“你昨晚吃飯是怎麼了?像丟了魂似的。”
  
  黃仲清慌忙收起了笑意,回道:“你放心,我不會做出格的事情。昨日只是感傷而已。”
  
  他說到此處,不由牽動真情,目光有些迷離:“我師弟他——雖然待人冷薄,還時不時喜歡拿些難堪的話來諷刺你,但並不是什麼大惡之人。我雖然有時喜歡捉弄他,其實一直,一直把他當親弟弟看——”他抬頭看了一眼白心然:“大哥,你一定會說動他們的,對不對?”
  
  白心然手上用力:“我會的。”
  
  兩人對視,心思各異,久久無言。
  
  不多時,轎子停下。黃仲清一掀簾子,發覺正處在山上一塊極大的空地中。離轎子不遠處,立著幾個人高馬大的和尚。為首一人,方面闊耳,慈祥溫和,腰纏四絲金帶,竟是嵩山少林方丈覺榮大師。
  
  兩人方才下轎,覺榮清亮的聲音已經飄來:“東籬山莊白施主光臨敝寺,覺榮不勝榮幸!”
  
  黃仲清耳膜一震,不由心中一驚。這聲音如洪鍾一般,覺榮大師的內力果真是如師父所說的,深不見底。看來這次救人,難上加難。他自忖如果和步蘅薄聯手,恐怕也不占上風。若再拖了一個重傷的歐陽悠,那是大大的不妙。不由有些煩躁焦急。
  
  白心然已經和覺榮客套了幾句。
  
  “大師,你的這番心意,在下明了。”他面帶微笑,讓人如沐春風,“只是,在下想先見見此人。或許,能申明達義,勸動他。”
  
  覺榮點點頭:“老衲也正有此意。白施主行辭說令,江湖無人能及。若能勸服稚子,功德無量。”說罷,便回頭吩咐了兩個僧人幾句。
  
  黃仲清心中冷笑:那些和尚一定是看了歐陽悠陰柔的容貌又見他全無內力,就小瞧他。如果歐陽悠是稚子,這江湖上恐怕也沒有什麼人是高手了。臉上卻甚是恭謹,輕輕拉了拉白心然。
  
  白心然回了他一個溫柔的眼神,伸手一拉:“覺榮大師,這位是在下的胞弟。久居山莊,未涉江湖,年已及冠。在下此次帶他來嵩山少林,也是想讓他長長閱歷,不知大師是否可行個方便?”
  
  他言下之意,竟是要帶黃仲清一起去見歐陽悠。
  
  覺榮大師微微一愣。歐陽悠乃是重犯,一般武林人士決計沒有機會見到此人。不過轉念一想,東籬山莊聲名遠播,嵩山上如今又是防衛森嚴。諒這個胞弟也折騰不出什麼名堂來,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便點頭道:“老衲自當與白施主行此之便。”
  
  他一轉身,白心然和黃仲清便恭謹跟上。有幾個級別較高的僧人也一同隨行。
  
  白二管家在遠處看了,不由擔心莊主,欲待上前。先前迎接他們的那位僧人抬手將她一攔:“白二管家,且隨我去看看廂房,不知令莊主是否會滿意?”
  
  白二關鍵只得翻了翻白眼,帶著其他幾個隨從,跟著他從另一條山路蜿蜒而下。
  
  ===============
  
  覺榮,白心然和黃仲清等人,穿過無數回廊山路。一路上樹林叢密,偶聞鶯歌燕語,本該讓人聽了心神氣爽,可此時卻是襯出縈繞著他們一行人的詭異氣氛。
  
  黃仲清只聽覺榮大師向白心然無奈道:“白施主,你待會兒可得費心些。這歐陽稚子陰狠狡詐,當日我派弟子聯合攻入南山。見他全無內力,便放松了警惕。沒想到稚子詭計多端,竟未發一言便連殺十四人。敝寺達摩堂二主持覺生大師及其弟子慧靜,都因此孽障而圓寂了。阿彌陀佛!”那幾個跟隨的僧人也一起念道:“阿彌陀佛!”
  
  白心然早知歐陽悠連殺十四人的奇事。此刻聽到,卻還是忍不住顫了顫。達摩堂乃是少林寺頂尖高手雲集之所。二主持覺生大師是方丈覺榮大師的師弟,成名多年,在少林寺裡絕對是排行前十的高手。歐陽悠不單單殺了覺生,還同時殺了其他十三個高手。更可怖的是,他是在全無內力的情況下殺的!
  
  他有些疑惑:“這位歐陽公子,當真不會武功?他是南山教的弟子,或許學了什麼隱遁之法,瞞住了內力修為?”
  
  覺榮道:“他連殺十四人後,我們也有此疑問。因此等我們擒住了他,將他的身子細細探查過,也曾強行給他的奇經八脈注入真氣試他的武功底子,卻沒有什麼收獲。”
  
  白心然一驚:“如果他全然不會武功,這強行用真氣探查經脈的法子,可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覺榮點頭道:“不錯。真氣一灌入,差點要了他的命。好在敝寺‘易經丸’還有些功效,給他服下後,總算吊住他一口氣。”
  
  他沉默了一會兒,感慨道:“白施主,你有所不知,以貧僧所察,這點苦楚他根本不放在眼裡。這一月的時間,我等嘗試了無數法子,縱是大羅神仙也熬不住,他卻生生挺了過來——此人面相柔弱,卻奇骨據傲。我等與他接觸一個月,未曾聽到他嘴裡發出過任何一個音,說過任何一個字。善哉善哉!此等奇人,若能皈依正途,必是可塑之才!”
  
  話語間,竟是充滿了敬佩欣賞之意。
  
  白心然沉默不語。一旁的黃仲清突然插道:“他既從未開口說話,你們又如何知道他的名字?”
  
  覺榮大師回道:“小施主所問甚是,這之中卻另有一段淵源。施主可曾想過,為何南山教如此隱秘,機關重重,五大派卻能在短短幾個時辰內順利攻入?”
  
  白心然皺眉:“難道說,有內應?”
  
  “不錯!南山教中有位弟子,三個月前迷途知返,前來投靠我少林。正是他詳細告知了南山教的機關秘密,也正是他指認了歐陽悠。”
  
  黃仲清心道:六師兄離教已有半年多,為何三個月前才去投靠少林?轉念一想:幸好他離教之時,師父尚在。因此他只知歐陽悠是南山弟子,不知後來師父仙逝。此番攻上未尋到師父和其他弟子蹤影,才會留他活口,嚴刑逼供。若是六師兄晚離教幾天,看到歐陽悠繼任了教主大位,恐怕如今歐陽悠早已遭了毒手。
  
  卻聽到白心然輕輕笑了聲,有意無意地對黃仲清道:“弟弟,咱們東籬山莊的機關秘密可要好好保守,不要要將來也出了個內應。”
  
  黃仲清知他指得是自己一年前擅闖東籬山莊之事,不由臉上一窘,只好嘿嘿應著。
  
  他們曲曲折折地走了大半個時辰。最終來到一處絕壁前。
  
  那絕壁旁有個人工鑿出的山洞,離地一丈有余。位置隱蔽,難以發現。覺榮大師停足拱手:“白施主,此處乃是我少林關押重犯之所。洞內狹小陰暗,屈尊二位了。”
  
  白心然一擺手:“無妨。勞駕方丈大師親自引路。在下惶恐。”
  
  說罷,幾人互相點點頭,魚貫躍起,探身入洞。那幾個僧人初見黃仲清年紀輕輕,未免有些小瞧於他。現在見他身影飄逸飛入山洞,心下均暗暗吃驚。白心然“流金劍”成名已久,沒想到他的一個從未露面的胞弟輕功竟如此了得。東籬山莊,不可小覷。
  
  這山洞裡別有一番天地。他們穿過一段狹長的隧道,在盡頭停下。覺榮方丈轉動機關,眾人眼前倏然一亮。一個大廳呈現眼前。廳內紅燭高燃,牆上掛滿各種刑具。幾個僧人坐在大廳邊一張桌子旁,看到方丈,均躬身施禮。
  
  黃忠清四處掃視,不見有牢房,心下納悶。
  
  覺榮對那幾名僧人吩咐:“帶人出來。”兩名看守應聲上前,唱了個諾,走到一處牆壁下,摸著機關。大廳一角的地上便徐徐露出了個口,一條石階通向地下。只聽到地下泉水聲叮當,卻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見,估計下面是一處水牢。
  
  黃仲清心想,這些機關如此隱秘,如果不是有人示范,外人極難尋到。
  
  那兩人沿石階而下,一會兒便沒了聲響。大廳裡寂靜出聲,只有蠟燭燃燒的啪啪聲不時傳出。
  
  白心然愁眉不展,思忖該如何勸說。他見到這陣勢,自是明白歐陽悠已受盡酷刑,卻不曾開口。剛毅之人,若要調解,恐怕不易。
  
  黃仲清緊張異常,額頭上微微冒汗。他千思萬想的歐陽悠便在此處。不知道他好不好?傷得重不重?
  
  不大會兒功夫。只聽到鐵鏈相撞,水流擾動。兩個僧人拖上一個人,往大廳地板上一丟。
  
  那人匍匐在地,一動不動,濕漉漉的頭發遮蓋了他的面容,雙手雙腳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癱在地上,顯然是被人挑斷了經脈。
  
  他身上隱約可辯是一件黑色袍子,悉數破裂。上好綢緞裂開的縫隙裡,化膿流血的傷口森然可見。
  
  那件玄色的絲綢衣裳,黃仲清當然是記憶猶新。那一天,當他又氣又急地將歐陽悠壓在半山腰的石壁上時,手裡捏的就是它柔軟細膩的襟口。他還清晰記得,那件袍子的前胸後背上,用暗紅色的絲線勾勒出了許多極美的花紋。
  
  只是此刻,這些花紋早已因袍子破損而模糊難辨,倒是背上的一大片烙鐵留下的紅印像極了朵猙獰的杜鵑花。
  
  他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他眼前所看到的這一幕,卻比他這一個月來所想的情況都要糟糕。陰柔傲然的十四師弟,竟然被屈辱地折磨成了這麼個模樣。
  
  他心中大悲,喉頭一甜,悲痛牽引了內息,嘔出口血來。
  

  嵩山人冷(2)
  
  覺榮見他臉色蒼白,只道是他初出江湖,未曾見過如此血腥之事,便道:“白施主,令弟無礙吧?”
  
  白心然尚未回答,黃仲清已抹了抹嘴角血跡,輕聲道:“有勞方丈關心,我——沒事。”他說這話時,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歐陽悠。
  
  聽到他的聲音,歐陽悠雙肩輕微地抖了下,便又安然不動。
  
  白心然蹙眉立在那裡,未發一言,許久才開口:“大師,在下有個小小的請求。正道是:‘衣被群生,贍足萬類’。方丈可否施恩,請人為歐陽公子淨面更衣?隨後在下與他相坐而談,更顯吾意之誠。”
  
  他款款說來,引經據典,語氣卻懇切,讓人無法拒絕。
  
  覺榮微一躊躇,回頭和幾位僧人耳語一番,緩緩伸出手來,點頭道:“白施主懷仁慈之心,善哉善哉!”他身後一位僧人丟了個眼色給那幾個看守。其中一人便又在牆上摸索一陣,不知是觸了什麼機關。大廳的一邊竟又出現了一道暗門。那幾名看守架起地上的歐陽悠,沒入暗門。
  
  黃仲清終於忍不住,冷冷譏道:“少林寺以佛為宗,以善為本。對一重囚如此殊榮,不愧是五大門派之首。”
  
  白心然臉色一變,喝道:“休的無理!”
  
  覺榮大師神色如常,微微一笑,揚聲道:“小施主,你年紀尚輕,未涉江湖。殊不知,待一惡人善,便是待千萬善人惡。南山教尚有眾多弟子流散江湖,教主歐陽瀟也未尋蹤跡。他們每個人的雙手上,那都是沾了數百條人命的鮮血。只要多尋找一人,便能使江湖少數百人免受苦難。這才是真正的大善舉啊!”
  
  黃仲清心道:我殺得那幾百個人,全是罪大惡極,有何不妥?他自幼由師父歐陽瀟撫養長大。師父的話便是天。那些人,均是師父讓黃仲清所殺。師父說那些人罪不可恕,他便認為那些人罪不可恕,從來也未曾細究過那些人究竟犯了何事以致罪不可恕。此時聽得覺榮大師如此口氣,心中不服。
  
  不一會兒功夫,暗門轉動。那幾個看守架著歐陽悠出來了。
  
  黃仲清突然有些忍俊不禁。歐陽悠那件黑色的絲綢袍子已經被幾個僧人換去,卻穿上了一件少林俗家弟子的黃色布袍。顯然是幾個看守找不到合適的衣服,隨手亂拿一氣。歐陽悠飽受折磨,形銷骨立。這件黃袍之前的主人是個身材高大之人,不合時宜地套在歐陽悠的身上,空空蕩蕩。他的頭發只是被人胡亂收起,用一根黑腰帶系在腦後。那幾個僧人自己剃光了頭發,也不懂如何替他人束發,那把頭發自然是扎得可笑之極。
  
  那幾個僧人也自覺做的不好,不停抓耳撓腮。
  
  黃仲清終於忍不住,面對平日一絲不苟當下卻如此滑稽的歐陽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歐陽悠被人挑斷了經脈,氣息虛弱,只能倚牆勉力而坐。黃仲清連忙收了笑容,見他靠得艱難,搖搖欲墜,心下不忍,便一個箭步沖上去,挨著他身子坐下,伸手扶住他。
  
  歐陽悠微微抬頭,看了他一眼。
  
  當他抬頭的一剎那,白心然第一次看清楚了這個傳說中的男子。歐陽悠膚色蒼白,一雙桃花般柔美的眼睛中寫滿了冷淡。
  
  白心然的記憶在一剎那間有些模糊。這個眼神,似乎多年以前,他曾在哪裡見過。
  
  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往事紛沓,生生想不起來。白心然只好又向歐陽悠瞧去。
  
  歐陽悠卻已經低了頭,無力地倚在黃仲清肩上。
  
  白心然定了定神,開口道:“歐陽公子,在下乃是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
  
  他話音剛落,只聽“哇——”的一聲,對面的歐陽悠竟是吐了口血出來,濺了黃仲清一身。
  
  這一變故,出乎白心然意料之外。他早已知歐陽悠不理不睬的態度,並不指望這個開頭能打動他什麼。此刻卻不由愕然皺眉:歐陽悠的反應,似乎有點過大了。
  
  他欠了欠身:“歐陽公子,你沒事罷?”
  
  歐陽悠已經恢復平靜,閉上眼睛,如木頭一般,任由嘴角的血汩汩而下。
  
  只聽到黃仲清低呼一聲:“他昏過去了!”言語中,掩藏不住的關切。
  
  那一旁的看守和尚,見怪不怪,拎出個盛滿水的木桶來,朝黃仲清努努嘴,示意他讓開。
  
  黃仲清明白,這架勢,是要用涼水將歐陽悠潑醒。他心中大急,見不得歐陽悠再受折磨,出口喝道:“且慢!”
  
  這一聲喊出口,已覺不妥。
  
  一旁的覺榮大師和幾個弟子果然怪異地往他看來。
  
  黃仲清腦子飛轉,想尋個借口辯解。白心然已經起身,走向覺榮,輕聲道:“方丈大師,在下覺得這位歐陽公子似乎有些面熟,一時半刻也參詳不透。不如今日到此收手?讓在下先行回去想想,慢慢理出個頭緒來。”
  
  覺榮等人早已知歐陽悠的冷淡性情,剛才那心神大動的一口血,也真是匪夷所思,點頭道:“如此也好。”回頭囑咐那幾個看守和尚好生看管。一行人沒得著什麼頭緒,便匆匆退出了山洞。
  
  路上,白心然心事重重,卻有意無意地聽到黃仲清與旁人的對話:
  
  “大師,我聽到山洞中水聲淙淙而不見溪澗,百思不得其解。敢問這是何故?”

  “小施主不知,那水牢離嵩山負名已久的‘水營山陣’ 石淙洞不遠。”

  “我讀書時聽聞過此處,果然名不虛傳!”

  “小施主謬贊。”

  “我記得書上說,山上溪澗,最終都是要流入穎河。是真是假?”

  “不錯。”

  “可惜啊可惜,山上水聲出塵,最後還是要流入俗世……”

  “出塵入世,本來就只是心念心動而已。施主不必兀自傷感。”
  
  白心然腦中疼痛,隱隱覺得這些話似乎有些不對勁。正想的出神,聽得黃仲清清亮地歌聲:
  
  “日出嵩山坳,晨鍾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只見眼前那瀟灑少年,發帶飄逸,黃衫飛翩。
  
  不由莞爾一笑:記憶中的仲弟,終於回來了。
  
  ======================
  
  山高風急。早春的一彎殘月抹得兩只酒杯越發清冷。
  
  白心然和黃仲清,憑欄對月,小酌怡情。黃仲清,明顯是有些醉了。
  
  他扶牆而立,斜睨著白心然,伸出一只手來,晃了幾晃:
  
  “你別看歐陽悠現在全無內力。他本來其實——武功高深莫測。我親眼看到他一出手就殺了八個青城派的高手——我輸給他了。白心然,你也贏不了他!”
  
  白心然笑瞇瞇地看著他。
  
  “那小子,以前功力還不到家的時候,就詭計多端,最擅長用毒發暗器。他特別記恨。有一次,我嘲笑他冷面冷心,不解兒女風情。不知怎麼的惹惱了他,竟然給我下媚藥——”
  
  說到此處,黃仲清眉毛一挑,突然湊近了白心然,噴上了他一身酒氣: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事沒有其他人知道。歐陽悠自己也不見得知道。你——你也要替我保密——我有個師姐,比歐陽悠大好幾歲,好像……喜歡上了歐陽悠。”
  
  “她藏得很好,可是我卻是知道的!也不知道看上了那小子什麼?”
  
  “我還有個師妹,看到歐陽悠像看到仇人一樣,哈哈——”
  
  他逐漸神志不清,搖搖晃晃。白心然適時地伸手扶了他一把。當時的他,只是想好好看看自己的弟弟,想著以後怎麼才能補償他這些年的漂泊生活。那一夜的黃仲清,只是他心目中單純的弟弟而已。那一夜弟弟口中的歐陽悠,也只是一個與他不痛不癢的人而已。他沒有在那晚意識到,黃仲清話語裡的一些東西,足以讓他消沉很長一段日子。
  
  他最後把黃仲清扶到床上去的時候,黃仲清迷迷糊糊地拉著他的袖子,語氣哽咽:“十四師弟,你毒發而為我全失內力,我——好心痛。”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白心然看到,他的眼角,晶瑩一片。
  
  =======
  
  前一夜白心然也是微醺,快近午時才被白二管家急促地敲門聲驚醒了。
  
  他皺了皺眉。白二管家行事穩重,如此迫切必是有大事發生!
  
  果然,一開門,就覺得眼前一晃,白二管家已經沖了進來,掩門喘氣道:
  
  “莊主,你還有心思高臥睡覺!歐陽悠失蹤了!如今少林寺把整個嵩山都要掀翻過來了!”
  
  白心然心中一凜,慌忙定了定神:“什麼時候的事情?有沒有傷到人?”
  
  “據傳是辰時的事情。奇怪的是那些看守的僧人都好端端的沒見著任何人進出。歐陽悠無故在水牢裡便沒了蹤影。少林寺現在已發了令,召集各路已經上山的武林英雄於午時在正殿議事。”
  
  白心然暗暗思索:昨日才見的歐陽悠,他傷重如此,絕無可能自行逃脫。若是有幫手,卻是如何避免了打斗?
  
  隱隱已覺不好,心念一轉,一把抓住白二管家的手,厲聲問道:“弟弟現在何處?”
  
  “白莊主找我有何事?”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白心然一抬頭,黃仲清正笑吟吟地倚著門,輕輕撫著袖口的花紋。面容純真如故,只是眼色冷冽,深不見底。
  
  白心然只覺心口一悶,顫聲對白二管家道:“你先出去一會兒,幫我們守著門,別讓旁人進來。”
  
  “可是——”

  “出去——”
  
  白二管家嚇了一跳。只見白心然面容慘白,平日的儒雅神情一掃而光,一只手扶著桌子顫抖不止。他從未見白心然如此失態過,心中有些畏懼,雖仍是對黃仲清存了芥蒂,也只能掩門而出。
  
  白心然努力平復心緒,抬頭看著黃仲清。他不得不承認,黃仲清長得極其俊朗。父親儒雅,母親明艷,也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弟到底是長得像父母的哪邊。只是,此刻那張線條分明的臉上,隱隱顯出一絲讓人難以容忍的譏誚。
  
  他終是張了張嘴,啞聲道:“今早你在何處?”
  
  黃仲清淺淺一笑:“我聽聞藏經閣有個老和尚名喚‘無元’,棋下得好。今兒個特地起了個大早,去藏經閣和他切磋棋藝來著。”他懶懶地換了個姿勢,不經意地用手敲著桌沿歎氣:“果然是老而彌堅,我潰不成軍。”
  
  白心然忍無可忍,右手一翻,便向黃仲清肩頭襲去,厲聲責道:“你找了個和尚下棋就想把今早的事撇淨麼?我知道歐陽悠失蹤的事一定少不了你這一份,是不是?” 說話間,雙手疾出,向黃仲清揮去。
  
  “這就奇了,我今早好端端的坐在藏經閣裡,可是半分也沒有挪動過。那歐陽悠失蹤一事,與我何干?”
  
  兩人已是過了好幾招。
  
  白心然冷哼一聲:“昨日你問僧人山澗均歸於穎水一事,難道是一時好奇不成?”
  
  黃仲清聽聞此話,突然一個轉身,跳開幾步,直直地看著白心然。
  
  白心然續道:“你昨日知道了歐陽悠藏身之處,立刻通知了幫手,迎穎水逆流而上,沿山澗,入水牢底層,直接通水路救走了歐陽悠罷?正因為如此,水牢上層山洞中的人,才會毫無知覺。”
  
  他心中起伏不定,明明知道此事必定是黃仲清通風報信,卻仍癡罔著他嘴裡說句不是,不由地補了一句:“我可說錯了?”
  
  如果黃仲清說:“的確與我無關。”他是會相信的。
  
  只可惜,黃仲清拍手一笑,將他最後一點希望碾碎:“白莊主果然是聰穎過人,前前後後看得通透。”
  
  “白莊主,你如果忍心,就把你的弟弟交給少林寺處置吧。”
  
  白心然仿佛被當頭一棒,往後退了一步。上山時轎內的一番真情訴請,昨夜月下的對飲剖心,這一切,不過是被他用來算計自己而已。心中酸楚難當,輕聲問道:“弟弟,難道你真的恨我如此麼?”
  
  黃仲清翻了翻眼睛:“難道你以為我對你真的是兄弟情深麼?就算兄弟情深,也是我和歐陽悠之間師兄弟情深。”
  
  白心然聽完他的話,神色漠然,良久方道:“弟弟,母親和我以前是欠你很多。這些年,我也一直很自責……你身為南山弟子,這些事,你本就做的理直氣壯。是我太天真了,盼著你回心轉意……”
  
  他低下頭,不再看黃仲清:“有無元和尚在,你的嫌疑總是能撇清的。我也會在覺榮大師面前替你說話,就當是償還當年我欠你的。”說到此處,他猛的抬頭,字字清晰地道:“從今以後,我們兩不相欠。你走罷!”
  
  黃仲清毫不遲疑,轉身向門口走去。在開門的瞬間,他猶豫了一下,回頭問道:“白心然,如果我說,我並不是你的弟弟,你信麼?”
  
  白心然用盡全力勉強微笑了一下:“我已經錯信了你一次,不會再錯信你第二次了。”
  
  “你這個人,還真是迂腐……”黃仲清小聲嘀咕了一句。說話間,腳步輕移,很快便消失在了群山峻嶺之中。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43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45 PM 編輯

  第五章:洛水珥瑤(1)
  
  白心然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去的正殿,怎麼力證的黃仲清清白。那一日他渾渾噩噩,偏生黃仲清笑臉燦爛時刻刺晃在眼前。
  
  他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車櫞朗朗,他們已然下了嵩山。他掙扎著想直起身子來,卻覺得心口一痛,支持不住,悶哼一聲,又倒了下去。
  
  “莊主,你可醒了?”
  
  白二管家焦急的面容呈現在他眼前。他腦中迷糊,胸口發悶。恍惚間晃過一絲清明:“我們是下山了麼?”
  
  白二管家坐在他身邊,幽幽歎道:“已經出了登封城了。”他見白心然神色茫然,便道:“莊主你不記得了麼?在少林正殿,眾人都疑心是那臭小子所為,你為力保那臭小子清白,生生受了青城派卞掌門一掌……”
  
  白心然愣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白二管家口中的“臭小子”是指黃仲清。
  
  他有些想起來了。凌生塵在徐州孤鴻樓指認黃仲清為南山弟子,加上歐陽悠失蹤之前他們恰好探望。種種的巧合,矛頭直指黃仲清。若不是那日早晨眾多人看到他在藏經閣,若不是自己據理力爭,加上了卞孤帆那一掌,恐怕事情沒有那麼容易。
  
  他看著白二管家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出聲安慰:“卞掌門那掌,也並未將我如何,調息幾日便好。你也不用怪他。他自有他的苦衷。就當我從來——”
  
  他本想說:“就當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可是轉念又想到孩童時代兩人親密無間。這後面半句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以手掩面,默默歎了口氣。
  
  馬車門簾被人一挑,一個白家家僕探頭進來:“稟莊主,道旁躺了個姑娘,似乎傷重不輕……”
  
  白心然本來就是菩薩心腸的人,掙扎著下了馬車。一起一落,牽動內息,有些疼動。他心中暗歎:青城的無風無影掌倒的確有可贊之處。
  
  馬道邊的姑娘,倚樹而坐,雙目緊閉,面容慘白。淡綠色的衣裳上血跡斑斑。一頭秀發遮了半張臉。眼見是出氣多進氣少,奄奄一息。
  
  他緩緩走到她身邊,伸出手來去握她的脈息。那姑娘聽到動靜,微微睜開眼來,側了側臉,有些警惕地瞧著白心然。
  
  還未等白心然開口,只聽到身後白二管家驚呼:“原來是你!”
  
  他前踏一步,顫聲道:“你是,你是,那日在登封酒樓中和——”
  
  那姑娘努力扯了扯嘴角,柔聲笑道:“原來是白莊主和白二管家啊——”
  
  她閉了閉眼,復而睜開:“我叫洛瑤。洛水的洛,瑤台的瑤。”
  
  說完,再也撐不住,身子順著樹干,軟了下去。
  
  白心然連忙一把扶住她,他離洛瑤不過許寸距離,隱隱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中透著一股淡淡的女子香氣,心中微微一蕩,手中不穩,便將她已經有些破裂的衣裳又扯開了幾道縫來,露出她右肩上的森然傷口。
  
  白心然暗暗吃驚,看那傷口的形狀,應該是被暗器所傷。傷口血肉模糊,倒也一時辨別不出什麼暗器。只看到傷口頗深,發暗器之人,必然內力醇厚。他不由往洛瑤心口一探,只感到洛瑤內息紊亂,似乎是被那暗器所挾內力,震傷了心脈。
  
  他心中明白,這等重傷,若非有人渡口真氣給洛瑤,恐怕她難以支撐幾天,便握住洛瑤的脈門,緩緩閉目。
  
  白二管家連忙低聲阻攔:“莊主,你身上有傷!況且她身份未明——”
  
  白心然輕輕搖了搖頭:“一個弱女子,傷重如此。我怎麼能忍心不管?”
  
  白二管家急道:“莊主,你倒是好心腸!被人騙了又騙!”心中知勸他不動,歎了口氣,自顧自地駕車引路去了。
  
  白心然聽得那句“被人騙了又騙”,不禁歎了口氣,心下默然。只覺得自己的內息也是翻湧不止,想必是青城派那一掌做的怪,便自行壓了壓,凝神於手指間,又往洛瑤脈門內灌了點真氣。
  
  一盞茶的功夫,他覺得頗為疲憊,低頭看洛瑤,臉色依舊蒼白,呼吸卻是均勻了起來。他笑了笑,眼前倦意襲來,便睡了過去。
  
  夢裡,是幼時徐州楊柳巷的光景。
  
  他和白采然一起習字讀書。白采然老是喜歡拉著他,睜著大眼睛問道:
  
  “哥,這個念什麼?”

  “哥,為何這句我讀不通?”

  “哥,你的字寫得真好看!”
  
  他天性喜靜,白采然卻活潑好動。書看得不耐煩了,便尋個借口去院子裡逗螞蟻玩。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窗下看書,白采然高高興興地在院中嬉笑。風和日麗,日子就是這麼一下午一下午安寧過去的。
  
  猛地,卻是聽到母親的罵聲:“我前天那頓打沒長著你記性是麼?好!那讓你好好長長記性!”然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刺過他身上每一個毛孔。
  
  他心中不免焦急,大叫一聲:“娘,莫要再打了!”
  
  於是,夢便醒了。
  
  白心然睜開眼,洛瑤眨著一對流光溢彩的黑色眸子,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微微一窘,只聽到洛瑤開口問道:“你夢到你娘打你麼?”
  
  白心然搖了搖頭:“我夢到我娘在打我的弟弟。他比我小五歲,我心裡很疼他,可是夢裡卻無法幫他。”說罷,心裡想到黃仲清,有些噓唏,輕咳一聲:“洛姑娘,我在你面前失態了。”
  
  洛瑤看了看他,輕聲安慰:“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有個——師弟,很惹人疼愛。我曾撞到師父狠狠打他,打到他昏迷不醒……可是那人是我師父,我無能為力……”她的眼光留在空中,似乎陷入回憶:“我能理解,你很想幫一個你在意的人,卻沒有辦法幫他的心情。特別是——特別是——”
  
  她說到此處,卻說不下去了,神色中掠過一些失意。白心然忍不住問道:“特別是什麼?”
  
  她歎了口氣,續道:“特別是,那人偏是一副倔強模樣,不要你幫他。”
  
  白心然啞然一笑:“這倒真是和我弟弟有幾分相似。”心中悲痛,忍不住咳了一聲。
  
  洛瑤見他神色不佳,出聲安慰:“你自己受了傷,還在這裡自哀自憐。又是何必?不要再想你弟弟,調息調息自己的身體才是正事。”說著話,自己卻也是牽動了傷勢,低低咳嗽一聲。
  
  白心然見她臉白如紙,還想著教訓自己,不由笑道:“你這是在說你自己麼?”
  
  話音未落,心道不好。只見洛瑤低頭喘氣不止,肩頭那傷口隱隱又滲出血來。他欲仔細探究那傷勢,心裡終是想到男女授受不清,便有些猶豫。
  
  洛瑤邊喘邊道:“白公子不必擔心。我略通岐黃。只需找家客棧休息下來,自能料理。”她抬頭看了一眼白心然,嫣嫣一笑:“我外傷為主,不足為慮。白公子,你卻是內傷不輕啊!”
  
  她揶揄一番,終是耗盡了力氣,頭靠著車壁,閉上眼去。
  
  白心然聽她這番話說的古怪:明明是她傷重難治,卻說得似乎是自己比她嚴重許多的樣子。正欲細細思索,白二管家探頭進來:
  
  “莊主,前面有個小鎮,要不要找家客棧休息一晚?”
  
  白心然點頭,只見白二管家有些猶豫,便問道:“還有何事?”
  
  白玉撇了一眼熟睡中的洛瑤,壓低了聲音:“還記得當日在徐州孤鴻樓裡,少林凌生塵的那枚鐵蓮子麼?”
  
  凌生塵那枚鐵蓮子,夾雜著醇厚內力,震得門板大裂。白心然自然是印象深刻。
  
  白二管家頓了頓,續而問道:“若是當日那枚鐵蓮子直接打在了人身上,該當如何?”
  
  說罷,便往洛瑤的右肩傷口努了努嘴。
  
  =========
  
  白心然一行人歇息的小鎮離嵩山不遠。近來耍刀耍槍的人在此地多了起來,惹得尋常農家住戶都是大門緊閉。好不容易尋著家客棧,小二哆哆嗦嗦的給他們引了幾間廂房,便消失不見。
  
  白心然擇了間坐北朝南的廂房給洛瑤,吩咐手下家僕多為照看,自己也選了個幽靜的屋子調息養傷。
  
  紅日西斜,內息在經脈裡運行了幾個周天,卻依然紊亂不止。若匯聚於丹田,只感到一汪大海中波濤洶湧。復而散入百骸,又似蟻蟲輕噬肌膚麻癢難當。他斂氣凝神,緩緩站起,發覺只要不運息發力,也並無多大不適,心中頗為不解,這種情景,並非單單是青城無風無影掌能傷害的了的。可細細探究,也沒有個頭緒。
  
  倏地想到剛才洛瑤的笑語:“白公子,你卻是內傷不輕啊!”他心中一凜:難道說,那姑娘倒是發覺了什麼端倪?便往洛瑤歇息之處奔去。
  
  到了洛瑤房門口,他正欲叩門,不想門只是虛掩著,一不留神便推開了。只見洛瑤已是換了套粉色衣衫,頭發也斜斜扎了起來,正坐在窗邊出神。
  
  他微微有些尷尬,也只得順勢進了門:“洛姑娘,你傷勢不輕,為何不在床上歇息?”
  
  此刻天色已暗,屋內並未燃燭。洛瑤隱在夕陽余輝中,顯得頗為清瘦落寞。她並未答話,神色迷離,遠眺窗外。
  
  白心然見她不答,只能輕咳一聲,從一邊的櫃子裡拿出支蠟燭來放在燭台上,取了火折,卻是點了幾次也未點著。
  
  只聽得洛瑤在將暗未暗之處輕道:“那燭芯怕是受了潮,不好點罷。濕氣重的地方,都這樣。”
  
  白心然躬身道:“洛姑娘說的是。我喚人來備置些新的蠟燭。”
  
  洛瑤格格一笑:“白公子此刻造訪,難道就是給我換蠟燭來著?”
  
  白心然搖搖頭,正欲提那受傷一事,卻想到此事關系歐陽悠失蹤,怕隔牆有耳,便想轉身掩門,又思忖著男女共處一室終是不好,手便停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吱呀”一聲,洛瑤已經把那開著的窗子合攏鎖上了。她看到白心然猶豫不決,詫異了一瞬,便走上前來,插上門閂,輕聲說:“無妨。”
  
  這幾下用了些力,她抬手遮住右肩,皺眉咳嗽了幾聲,往桌邊緩緩坐下。
  
  見她這般,白心然不由問道:“你的傷可好些了?”
  
  洛瑤微微點頭:“我給自己開了副藥,止了血,只需靜養幾日便無礙。”她轉了轉眼睛,恍然大悟道:“多虧白公子給我渡了那幾口元氣。”
  
  白心然聽她一副沒心沒肺的口氣,有些哭笑不得:“你這算是謝我的救命之恩麼?”
  
  洛瑤搖頭道:“我根本沒有謝你,我是惱你。你受了很重的內傷,還要分一口氣給我,難道你不要命了麼?”
  
  白心然見她關心自己,心頭一暖。轉念一想,又暗暗吃驚,自己調息了半天才發覺傷勢異樣,為何她一眼便能看出?沉默了一會兒,終是試探道:“洛姑娘,你瞧著我的內傷,是何來由?可有法子醫治?”
  
  洛瑤不再言語。天色已暗,房屋裡窗門緊閉,也未燃蠟燭。白心然看不清楚洛瑤的表情,只聽到她呼吸急促,夾雜著幾聲輕歎。
  
  忽然間,一只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白心然一驚,待要抽手,兩根手指已經搭上他的脈。
  
  好半晌,洛瑤開口道:“白公子可知,你之所以內傷難愈,是因為中了種奇毒?”

  

  洛水珥瑤(2)
  
  白心然怔住。
  
  洛瑤接著道:“你這個人,好好的為何要和青城派卞孤帆動手?卞老頭兒自己去惹了——咳咳,惹了什麼人,被那人下了毒散入丹田血氣之中,當然是活該。他中毒一月有余,丹田內息中已是處處帶毒。你和他過招,偏生不巧,他一掌注了少許內力在你體內,惹得你也是中了毒。”
  
  她說得輕描淡寫,白心然聽得膽戰心驚:“按你的說法,卞掌門已經中毒多日了?那他豈有不知之理?我當日見他,神清氣爽,音如洪鍾,並無異樣。”
  
  洛瑤的嘴角向上一揚:“這是種奇毒,多年不曾現於江湖。它詭異得很,下得分量越重,越是不易察覺。待過了幾十天,毒素不知不覺漫布經絡血脈,被人發覺之時,已是無藥可解了。”
  
  白心然恍然道:“如此說來,我能察覺異樣,偏生是因為分量輕微?”
  
  只覺得洛瑤捏緊了他的手,格格笑道:“白公子果然是才思敏捷,這麼快就能舉一反三了?”
  
  白心然被她捏得有些不自在,臉上微微一燙:“洛姑娘贊譽,只是——”
  
  他本想說“只是不要這樣捏著我的手罷”,這話卻在他舌頭上打了個結,怎麼也送不出去。吞吐了半日,換了個話題:“只是不知何人竟能給卞掌門下毒?”
  
  洛瑤不答,手漸漸松開,半晌方說:“你關心卞掌門做甚?先關心關心你自己罷!此毒甚為霸道。你不要因為現在並無多大不適,就小看了它。待它發作起來,你便經脈寸斷而死。”
  
  白心然聽她說得恐怖,不免問道:“此等奇毒,我聞所未聞。姑娘卻又如何知曉?”
  
  洛瑤低低歎了口氣:“我以前頑皮,也中過此毒。是我師弟救了我一命。”她似乎又是陷入回憶,喃喃道:“不知道他如今是生是死。”
  
  她猶豫了一會兒,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白公子,你今日救了我一命。這個人情,我是一定要還的。我醫術不佳,無法為你徹底解毒。但保一命倒也不難。若要徹底除毒,還是要找到我那師弟——他性子冷,從不救外人。不過——不過,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去苦苦哀求他,他一定會救你的。”
  
  白心然聽她說得哀婉,似乎她那師弟脾氣古怪,要求他是件頗為不便的事情,便道:“洛姑娘能為在下醫治,在下已經是感激不盡。若讓姑娘如此為難,倒也不必再費周章。”
  
  洛瑤一晃頭,睜大眼睛:“我去求我師弟,又怎會為難?”
  
  她從懷裡掏出一粒藥丸來,放到白心然手裡:“此藥可緩你體內之毒。保你一年之命。這百日之內,切忌千萬不要運氣牽動內力。待我元氣恢復,我們便可啟程去找我師弟。”
  
  她的手覆在白心然手上,有些冷。白心然聽她話中不是說著她的師弟,便是說著該如何為自己除毒,從未將她自己的傷勢考慮過半分,心中不禁有些歉然:“洛姑娘,你還是先跟著我回東籬山莊,靜心養好自己的身子。白某的傷勢無礙。至於尋找你那師弟,也不是什麼急事。想來天下之大,能解此毒之人一定不單單只有你師弟一個。”
  
  他已聽出洛瑤呼吸急促,想著她才從生死線上走了一遭,便立起身,拱手退出房來。
  
  洛瑤聽到他腳步聲漸漸遠去,在黑暗中歎了口氣:
  
  “天下之大,能配出此等奇毒的,卻偏偏只有我十四師弟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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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幾日,白二管家得了吩咐,馬車走走停停,也不急著趕路。洛瑤並未拒絕前往東籬山莊養傷。她精神不佳,蜷在馬車一角閉目調息。白心然則坐在靠門口處翻著書。
  
  經由黃仲清一事,白心然頗為心灰意懶,便取了《莊子》來讀。那一日,正讀到《內篇?齊物論》中一句:“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他自幼讀書,十歲便過了童生試。四書五經背得極熟,腦子裡全是儒家思想。老莊之道雖是通曉,並未深究其意。這句話他曾讀過幾遍,頗不以為然。世間種種,自有是非曲折,怎麼能稱是“無物不可”呢?若是這樣,那正義公道又在何處?
  
  可今日讀來,心中有了新的想法。少林寺和其余四派,都是名門正派,卻是不問青紅皂白燒了南山,還打著搜尋南山弟子的名號,酷刑拷打歐陽悠。說不定,南山教這一年來滅琅琊派,燒風家堡,也是有緣由的。各人行各事,並無對錯之分,只有敵友之別。此便是“物固有所可”麼?
  
  想到此節,他竟微微有些寬心。
  
  眼角一瞥,洛瑤卻不知何時起,正呆呆地望著自己。
  
  他被洛瑤瞧得有些心慌,正欲換個姿勢,洛瑤開口問道:“你手中的,可是《莊子》?”
  
  白心然點點頭:“洛姑娘也讀過此書?”
  
  洛瑤道:“我就讀過裡面的《秋水》罷了。”
  
  白心然不禁有些奇怪,《莊子》開篇是《逍遙游》。普通人讀書,自然是從第一篇開始讀起,《秋水》屬《外篇》,在全書的中間處。她怎會單單挑了這一篇來讀?
  
  洛瑤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不解之色,便笑笑:“我對黃老之道沒什麼興趣。只是我曾聽我師弟提過,他的母親名諱‘秋水’,恰巧這本書裡有篇文章叫《秋水》。我覺得好奇,所以就翻來讀讀。那文章偏生寫的晦澀之極,讓人摸不著頭腦。”
  
  白心然見她臉上著惱,不禁莞爾:“姑娘不必自責。我讀了許多年的書,曾考上過秀才。對《莊子》也是摸不大透,常常覺得其中言語無理之極。多誦讀幾遍,卻又能咀嚼出些滋味來。”他說到此處,往外看了看天色,感歎道:“我方才,剛剛明白了其中一句。”
  
  洛瑤奇道:“白大莊主原來還是個秀才!”她當年去讀《秋水》,本是想著讀明白了,便能有話題和師弟多說幾句。哪想莊子行文晦澀,意境深遠。那《秋水》一篇,除了海神與河伯的對話外,還有六個獨立的小故事。不要說讀懂全文,她竟然是連句讀都不曾對過。而她為了隱瞞心事,也不敢向其他師兄弟請教。
  
  如今,面對一個不相干的人,放開了胸襟,便忍不住提議道:“白公子,旅途無聊,不如,你教我讀《秋水》吧?”
  
  於是,煙花三月,馬車東行,一路只留下朗朗笑語。離著風光旖旎的揚州城,也漸漸近了起來。
  
  =============
  
  入揚州城,已是掌燈時分。白心然也不急著趕那二十裡夜路返回山莊,倒是吩咐手下在揚州城萬重樓歇息一宿。揚州城的酒樓,哪個不知道東籬山莊的名號?眼見莊主前來,立馬騰出了幾間上房。
  
  白二管家一直嘟嘟囔囔,埋怨他多此一舉,還不如一鼓作氣趕回山莊。畢竟山莊裡機關重重,外人難入,自然也是安全許多。
  
  他知道白勒是對的,卻不理會。
  
  他其實是帶了點私心的。一回山莊,事物繁瑣,恐怕便也無法常常去看望那姑娘,更不用說再教她讀書了。一回山莊,不像如此旅途顛簸,那姑娘會恢復得很快,她對自己師弟一片深情,一旦傷勢穩定,肯定是要去尋她師弟的吧?
  
  給那姑娘講解《秋水》時,她的臉上會有種認真而懵懂的表情。她會怯怯地提問,一臉羞澀,然後不知不覺地講到她師弟身上去。說到她師弟時,她通常神色哀婉而迷離。有時候,白心然忍不住想:讓她這樣一個柔情女子掛念的師弟,又會是怎樣一個人物?即使待她冷淡如斯,她依舊念叨著要去找他。
  
  轉念一想,她急著去找她師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要給自己解毒,忍不住嘴角揚了揚。人也不知不覺地往洛瑤歇息的客房走去。
  
  走到門口,屋內傳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
  
  “十四師弟他被十五師妹給劫走了!”

  “…………”

  “十師姐,你發什麼呆?快跟我走!”
  
  白心然一驚,雙手自然一抖,門便被撞開了。他這一動,牽扯著內力,丹田之中,毒素激蕩,隱隱生疼。
  
  他此刻卻顧不得這麼多,雙目急急地向屋內掃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說話的男子依然是杏黃衣衫,英俊臉龐,風流倜儻的公子哥派頭。只是他眉宇間憂色重染,一只手,緊緊地抓著身邊的洛瑤。
  
  白心然心中大慟,厲聲道:“黃仲清,你這是在干什麼?”
  
  屋中那人,正是當日在嵩山離他而去的黃仲清。
  
  黃仲清面無懼色,翻了翻眼睛:“你問我在干什麼?白大莊主,我在同我師姐講話,這你都要管?你管的事情,也太多了一些吧?”
  
  那一聲“師姐”撞在白心然心頭,嗡嗡作響。他扇柄一轉,指著黃仲清顫聲道:“你叫洛姑娘——什麼?”
  
  黃仲清輕哼一聲:“你耳朵聾了麼?”說著右手按住劍鞘,往前踏了一步。
  
  洛瑤在一旁拉住了他:“十三師弟,他好歹救了我一命。不要為難他。”
  
  白心然手中的檀香扇再也拿不住,“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
  
  洛瑤這一句“十三師弟”,便是認了身份。這個身份,是他白心然萬萬沒有想到,也決不願意想到的身份。
  
  黃仲清在一旁道:“師姐,羅嗦什麼,快走吧!”說著,便要奪門而出。
  
  白心然身影一閃,攔住他:“慢著!”
  
  他堵在門口,眼睛卻望在別處:
  
  “你是南山弟子,所以才會被凌生塵所傷吧?”

  “…………”

  “那日在登封城內的酒樓中,你是故意摔倒在黃仲清懷裡的麼?”

  “…………”

  “我多麼盼著你說一句不是——”

  “…………”
  
  他等不到洛瑤的回答,收回了迷亂的目光,轉頭呆呆地看著洛瑤,半晌才道:
  
  “洛姑娘,你傷勢未愈,還請保重身體。”
  
  洛瑤心中一酸,低聲道:“白公子,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萬萬不可牽動內力!我——尋著了師弟,便帶他來東籬山莊為你解毒。”
  
  言畢,人影一晃,與黃仲清雙雙而去。
  
  白心然倚門而立,頹然地閉上眼睛。朗朗笑語猶然回蕩耳畔,斯人斯情卻已惘然飛逝。
  
  猛然間,黃仲清當日的酒後之言在耳邊回蕩:“我有個師姐,比歐陽悠大好幾歲,好像……喜歡上了歐陽悠。也不知道看上了他什麼?!”
  
  眼前浮現出了歐陽悠那雙似曾相識的淡漠眸子。歐陽悠沒有對他說過話,可身上散發出的陰郁氣息,讓白心然覺得寒冷如冰。
  
  他緩緩睜開眼,對著洛瑤遠去的背影,淡淡一笑:
  
  “原來,讓你念念不忘的師弟,是他。”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1:46 PM 編輯

  第六章:金陵琬琰(1)
  
  洛瑤與黃仲清,一路馬不停蹄,卻是向西南而行,直往金陵城奔去。
  
  “十師姐,那日大師兄與九師兄潛入水牢去救十四師弟,讓你守在穎水之畔的樹林接應。可等到我脫身下得山來,你卻不見蹤影。我以為你與師兄們一同逆水上山,當時並不為意。可當他倆托著十四師弟,浮水而出,我才知道你應該是守在此處的。當是我們好生焦急。九師兄急得上躥下跳,嚷嚷著要去尋你。大師兄見他神色不穩,自然不放心他。便陪了他一同四周去找你。我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沒想到上蒼有眼,讓我在揚州碰見了你!”
  
  洛瑤歎道:“我本來是守在那處。可不知怎麼地,六師兄找到了我。我本來就打不過他,只能把他引往別處去。跑開幾十裡,終究是被他所傷。”
  
  黃仲清一驚:“他傷了你?”他深知六師兄凌生塵的功力在洛瑤之上,不禁擔憂起來。
  
  洛瑤點頭:“還是東籬山莊的白公子救了我一命。”
  
  黃仲清想到白心然攔著他們時傷心的神色,恍然道:“他倒是一片心意……”
  
  洛瑤低頭不語,突然驚道:“你們既然分頭尋我,那十四師弟——十四師弟——”她剛是聽說歐陽悠已經得救,心中一松。可轉念想到,眾人都在尋找自己,又是誰在照顧他?
  
  黃仲清長吁一聲:“師姐,此事全怪我!”
  
  洛瑤聽得心驚膽戰,停下腳步,一把捉住黃仲清的衣袖,失聲道:“他到底怎樣了?”
  
  “此事說來話長。”黃仲清也跟著停下,雙手撐頭,懊惱不堪,“當日大師兄和九師兄既然去找你,便把十四師弟托付給我照顧。師姐,你沒見著十四師弟,肯定不知道他如今是怎麼個光景吧?”
  
  洛瑤搖搖頭:“恐怕是體無完膚了?”
  
  黃仲清歎了口氣:“他的四肢經脈,都被那幫死禿驢給生生挑斷了。”這話說畢,只覺得洛瑤拉著自己的手猛然一緊。
  
  他勉力笑道:“師姐莫要緊張。你也知道,他可不是什麼羸弱之人。相反,生猛如虎。那日我在嵩山水牢裡見到他,他氣息奄奄,還能趁人不備,在我手裡寫下了個‘水’字,倒是提醒我可以從水路去救他。”
  
  洛瑤心想:十四師弟手筋被挑斷,怎麼能用得上力?在黃仲清手裡寫下個“水”字,不知道要承受多少苦楚,不禁心中一酸。
  
  黃仲清並未察覺她的心事,滿不在乎地說道:“他也忒小看了我!就算他不提醒,我自有法子能救他出來!”
  
  說到此處,突然眼神一黯:“我要是能再機靈些,也不會如此輕信十五師妹了!”
  
  洛瑤想起先前在客房內黃仲清的話,問道:“你方才說,她劫走了十四師弟?這怎麼可能?”她著實猜不到十五師妹金琬芸的動機。況且,黃仲清在如今的眾位師兄弟中,武功最高,金師妹又如何能得手?
  
  黃仲清喪氣地說道:“我抱著十四師弟走了一日,他肌膚滾燙,昏迷不醒。我心裡覺得這樣拖下去始終不是個辦法,想帶他到安全的地方好好給他養養。可又怕大師兄和九師兄尋不到我們。於是實在忍不住,便在路邊留下了些南山教的記號,盼著他們能找來。沒想到,沒等到他們,卻等來了十五師妹。”
  
  他說著,又是歎了口氣:“我知道她與十四師弟一向不和。可是如今是本教危難關頭,我又急盼著人手。看她一臉焦急,便信了她。十四師弟又不能動,有個幫手,帶他上路輕松了很多。我們一路東行,都是走僻靜小路。我曾在江南置了間屋子,六師兄並不知曉,不會尋到那處。我想帶著十四師弟去那裡療傷。可是沒走了幾日,她趁我不備,在我的水裡下了藥……待我醒來,十四師弟和她都不見了。”
  
  洛瑤皺眉道:“你竟然沒有察覺她給你下藥?”
  
  黃仲清白了她一眼,辯解道:“師姐,你也知道,我連沏個茶都要用天山雪水。那幾日,我們走小路,人煙罕至,喝水也只能將就著。中原一帶,水中都是沙泥,喝著都有股怪味……她給我下藥,一來我不曾防她,二來我只道是水源不好。”
  
  洛瑤輕哼一聲:“我看她是心思慎密,看准了你吃不出水中異味。”
  
  黃仲清低了低頭:“師姐,我心中也懊惱得很。十四師弟這一路來,一直是高燒不退,極少清醒。就算是清醒過來,也只是呆呆地睜著眼睛,湯水難進。若他得不到救治,我怕——我怕——”
  
  他瞄了一眼洛瑤,只見她臉色變得慘白,便話鋒一轉:“師姐,別發呆了。我們快往金陵去罷!”
  
  洛瑤問道:“天下茫茫,為何要去金陵?”
  
  黃仲清輕輕一笑:“我吃了十五師妹一次虧,怎麼能讓她再輕易得逞?我已經打探了消息,今日午時,有人看到她進了金陵城。”
  
  他反抓住洛瑤的手,向前奔去:“時候不早了。我今晚,哪怕將金陵城掘地三尺,也要把她這個小兔崽子給抓出來!”
  
  ================
  
  黃仲清豪言壯語,要當夜掀翻了金陵城。可洛瑤傷勢不輕,走走停停。加上需橫渡長江天塹。等他們抵達金陵城,已經是五更時分。
  
  洛瑤跟著黃仲清拐了七八個彎,終於是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鋪子前立定了。一個披著斗笠的人無聲無息地靠了過來,蹭著黃仲清低聲道:“三十兩銀子?”
  
  黃仲清從懷裡掏出張銀票來,悄悄塞與那人。那人捏了捏,便道:“你要找的人在城南的月明東風樓內。她只住一晚,今早便會離去。”
  
  洛瑤看得驚奇,忍不住道:“你們在說的,可是金琬芸?”
  
  那人點點頭:“是她。”
  
  洛瑤急道:“那她身邊可還有什麼人?是不是帶著一個重傷的男子?”
  
  那人卻不答,轉身看著黃仲清。
  
  黃仲清一皺眉:“干嘛?想誆我?我只有這三十兩銀子。”
  
  那人嘿嘿一笑:“黃公子果然是機靈。暗香閣這些年做的虧本買賣,數公子這一件最大。我們閣主說了,公子有空,請到我們那裡去坐坐。”說著,卻是扶了扶斗篷,轉身離去了。
  
  洛瑤看著兩人一唱一合,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暗香閣?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無所不知’暗香閣?”
  
  黃仲清點點頭:“暗香閣明哨暗探遍布天下,以買賣消息立足江湖。你告訴他們你想找什麼人,他們便會依照尋人的難易,該人的身份,開個價格。只要能出的起這個價格,他們就會派人調查,告訴你這個人的行蹤。”
  
  洛瑤道:“你便出了三十兩銀子要他們尋找金琬芸和歐陽悠?”
  
  黃仲清大笑:“歐陽師弟從少林失蹤後,他的行蹤現在可是炙手可熱啊!各門各派,誰不想尋他?師姐,你可知道,如今你若想讓暗香閣打聽歐陽悠的行蹤,得花多少銀子嗎?”
  
  說著,他伸出五個手指頭來。
  
  洛瑤問道:“五十兩?”
  
  黃仲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也太低估十四師弟的能耐了。暗香閣的價格,是五萬兩銀子!”
  
  洛瑤嚇了一跳,道:“出五萬兩銀子買歐陽悠的行蹤?你哪來那麼多銀子?”
  
  黃仲清搖頭道:“所以說,暗香閣這次做了虧本的買賣。我不買歐陽悠的行蹤,卻是去買劍聖金玉逢孫女金琬芸的行蹤。暗香閣在著手調查她行蹤之前,並不知道她是南山教的弟子。更不知道,她如今是和歐陽悠在一起。所以,她的身價,只有三十兩銀子!”
  
  洛瑤撲哧一笑:“你倒是機靈。知道了金師妹的行蹤,就等於知道了歐陽師弟的行蹤。用三十兩銀子買來五萬兩銀子的消息,暗香閣現在恐怕是後悔的要命。”
  
  黃仲清道:“暗香閣閣主從來就是巴不得扒了我的皮。如今這莊買賣,她恐怕是咬牙切齒想把我扔進了油鍋才好。”
  
  洛瑤奇道:“暗香閣如此神秘,他們閣主為什麼要扒了你的皮?”
  
  “那個妖精——”黃仲清一回頭,突然轉了個話題:“師姐,天色已亮,我們還是快趕去明月東風樓吧!”
  
  他們二人穿梭於逐漸熙攘的街市中。半個時辰的功夫便看到明月東風樓的玉瓦碧簷隱隱現於街角。兩人大喜,直往那處奔去。
  
  金陵城乃江東一帶的重鎮。此時早市才開不久,但街上早已是車水馬龍。洛瑤正愁著不能加快步伐,只聽得黃仲清低聲努嘴道:“十五師妹!”
  
  洛瑤順著他的余光,眼角飛速地一瞟。
  
  從街的那一頭,駛來一輛小馬車。街上擁擠,馬車前進的並不快。坐在車頭一身馬夫打扮,掩蓋不住麗人之姿的,正是金琬芸。
  
  洛瑤只感覺黃仲清手骨格格作響,便按住他輕聲道:“此地魚龍混雜,千萬不可沖動。不如先尾隨了她,到了僻靜之處,再做打算。”
  
  黃仲清身體微微一顫,點頭道:“不錯。我就不信以我們兩人之力,還制服不了她。”
  
  當下主意已定,兩人便遠遠的跟著金琬芸,一路追隨到了金陵西南城郊。
  
  金琬芸女扮男裝,駕著馬車,所行之路卻是愈來愈偏僻,日過中天,最終停在了一條小溪邊。
  
  那小溪邊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雜草灌木,馬車隱於其中,卻是看不清動靜。黃仲清與洛瑤不敢靠的太近,遠遠地便躲上了棵玉蘭樹。
  
  此刻已是三月中旬。樹上的玉蘭花謝了不久,新葉嫩苞點綴了枝頭。春風吹來,葉骨朵兒蠢蠢欲動。
  
  他們二人屏住呼吸,往溪邊看去。
  
  金琬芸坐在馬車邊上,一動不動。微風夾雜著一片不知名的花瓣,飄過她的身邊。她回過神來,用手輕輕接住花瓣,似是自言自語道:“去年的春天,也是這般景色。”
  
  她側過臉來看著淙淙溪水,歎道:“可惜,物是人非。”
  
  猛然間,她似乎有些惱了。倏地探手伸入馬車,拉出一個人來。
  
  那人雙目緊閉,臉色潮紅,嘴角猶有凝結的血絲。正是黃仲清與洛瑤日思夜想的歐陽悠。
  
  黃仲清只覺得身邊的洛瑤微微顫抖,便回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神色悲憤,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他捏了捏她的手,洛瑤回神,便微微搖了搖頭。
  
  兩人再往馬車處看去。只見金琬芸拖著歐陽悠直至溪邊方才停下。她伸手抓住歐陽悠散亂的頭發,便把他的頭往水中按去,嘴裡哼道:“裝死麼?”
  
  不一會兒功夫,歐陽悠的身體抽搐了一下。金琬芸手上用了幾分力道,猛得往外一甩。歐陽悠的身體在草叢中滾了幾圈,撞著了一塊大石頭,便停下了。
  
  他倚著石頭,半躺在草中,終是緩緩地睜開眼睛來。他的發梢沾過了溪水,沿著臉頰滴滴而落。目光在半空中停滯了一會兒,逐漸清晰起來,便稍稍側了側臉,波瀾不驚地望著金琬芸。
  
  金琬芸被他看得心虛,晃到他身前,反手便往他臉上打了個耳括子,冷冷道:“昨天我已經說過一遍了,你再這麼看著我,我就打到你眼睛睜不開為止!”
  
  歐陽悠四肢無力,被她這麼一打,人失去重心,便摔在了草叢裡。
  
  黃仲清躲在高處,看不到歐陽悠的表情。只聽得他咳了幾聲,頭半埋在土裡,淡淡地說道:
  
  “這豈不正是如你所願?”
  


  金陵琬琰(2)
  
  金琬芸一愣,隨即大怒。她轉身從馬車上取下一根趕車用的鞭子,便往歐陽悠身上揮去。鞭子劃在春風裡,呼呼作響。
  
  洛瑤在樹上看她揮鞭的姿勢,心中不禁感慨:十五師妹果然是武學奇才。這套以柔克剛的拂地搖風鞭法,本只是給女子防身之用。她卻能耍得生龍活虎,竟隱隱有奪人性命之相。突然叫道不好:這個打法,十四師弟怎麼受得住?
  
  她剛欲出聲,金琬芸手中的鞭子卻是在空中打了個圈,纏住了歐陽悠的右手。原來歐陽悠身體虛弱,才受了一鞭,便又陷入昏迷之中。她鞭子一甩,歐陽悠便被拋進了水裡。溪水冰冷湍急,只聽得歐陽悠似是清醒過來,在溪中又咳了幾聲。
  
  金琬芸心中著惱,鞭子收了收,伸手抓住歐陽悠的胸口。歐陽悠的臉上混合著泥土和溪水,目無表情,嘴唇微動,嘔出一口血來。
  
  金琬芸哼了一聲:“不錯,這正是如我所願。歐陽悠,想激我殺你?”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來,用嘴咬掉了蓋子,右手捏住歐陽悠的下顎,迫使他張開口,隨後便把瓶中的液體統統倒入了他的嘴中。
  
  歐陽悠被嗆得大咳,嘴中卻斷斷續續地道:“可惜了——此等,此等,佳藥。”
  
  金琬芸捏著他下顎的手緊了緊,臉湊近了他,突然笑道:“怎麼可惜了?十四師哥能多活一天,我心裡就多高興一天。這一路走來,我每日睜開眼,看到十四師哥還沒有斷氣,想到又能折磨你一日,我可是痛快得很。”她說著,手一松,歐陽悠便被摔在地下。
  
  這段話,黃仲清與洛瑤聽得驚奇。二人心下均想:不知他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惹得十五師妹竟要十四師弟活生生地受折磨?
  
  金琬芸續道:“我曾經發過誓,當日你給我的痛苦,我要十倍百倍地償還給你。”她說到此處,語調變得有些哀婉:“那晚的場景每每變成夢魘,讓我飽受煎熬。你這點皮肉之苦,又怎能抵得上?”
  
  黃仲清想到,近半年來在南山上,十五師妹經常尋機會和歐陽悠動手。他當時只以為十五師妹是不滿歐陽悠坐上教主之位,借機滋事。現在想來,其中似乎是另有隱情。
  
  金師妹天資聰穎,年紀小小,已經功力頗深。可歐陽悠身為教主,豈是等閒之輩?兩人交手,沒有一次不是金師妹落了下風。而今時今日,歐陽悠四肢經脈俱斷,加上一個多月前“南柯一夢散”發作後的毒性,終是讓她占了上風,威風了一把。
  
  想到此節,他嘴角彎了彎,心中竟有些高興。同為師兄弟,他與歐陽悠的交情並不多。在南山教十多年,歐陽悠沒少給他臉色看。若不是此次南山大劫,歐陽悠捨命救了他們,今日他說不定也會落井下石。相反,他與十五師妹金琬芸卻是從小玩到大,自然親厚不少。雖然不知道兩人之間的過節,但純粹論情感,他顯然是願意站在十五師妹這一邊。
  
  黃忠清正想得出神,聽到歐陽悠在地下開口說道:
  
  “那日你我都是等死。如今你好端端地活著,我想死也死不成,不是更好?”
  
  金琬芸聽得又是火起,冷笑道:“好端端地活著?是了,我謝謝十四師哥,讓我‘好端端地活著’,還有足夠的力氣來折磨你!”
  
  她揚起手中的鞭子,正欲抽打下去。突然卻是一個轉身,舉著鞭子朝向黃仲清與洛瑤的方向,喝道:“誰?”
  
  黃仲清與洛瑤暗暗叫苦,不知金琬芸如何發現了他們。兩人對望一眼,黃仲清心想,自己與金師妹交情不錯,武功又比她高些,此時現身或許會有些轉機。便努了努嘴,示意洛瑤不要輕舉妄動。自己便欲跳下樹來。
  
  倏然,從一旁的樹林裡已經飛出了一個身影,朗朗笑道:
  
  “十五師妹好耳力!我輕歎一口氣,便已是瞞不過你。”
  
  那人少林俗家弟子打扮,面容清,正是前些日子將洛瑤打傷的凌生塵。
  
  黃仲清吐了吐舌頭,慶幸自己沒匆忙現身。轉念一想,心中又是焦急:一個金師妹挾持了歐陽師弟,已經讓人頭疼。偏偏凌師兄還要來攪一趟渾水。這狀況,真是復雜得不能再復雜了。
  
  他瞄了一眼洛瑤,只見她臉色陰沉,死死地盯著溪邊的三人。
  
  金琬芸看清來人,便向前一步,擋在地下的歐陽悠身前,冷冷道:“凌師兄,有何貴干?”
  
  她那幾日曾與黃仲清同行,已從黃仲清口中得知,是六師兄凌生塵引了五大派眾人攻打的南山教。她雖然痛恨歐陽悠,但對南山教並無二心。此時見到叛徒,便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備。
  
  凌生塵歎道:“十五師妹,為何用如此生疏的口氣與我說話?以前在南山,你並不是這樣。”
  
  金琬芸道:“你洩露機要,助紂為虐,擒殺教眾。我為何要對一個叛徒客氣說話?”
  
  凌生塵用手指了指地下的歐陽悠:“十五師妹,你不也是想擒殺教眾麼?”
  
  金琬芸笑了笑:“我哪會殺他?我要好好待他還來不及。”
  
  她說的是反話。凌生塵卻似乎並未聽出,他停了好一會兒,方才幽幽道:“十五師妹,我大錯已鑄,做下這許許多多叛教之事。也不在乎為你多做這一件。”他眉毛一揚,雙手一翻,厲聲道:“既然你不願意,那我來替你殺他——”
  
  話音未落,手中三枚鐵蓮子已經飛出,直往金琬芸身後的歐陽悠而去。
  
  黃仲清與洛瑤在樹上心驚膽戰。他們隔得距離太遠,鐵蓮子速度奇快,想要施救,已然不及。二人均吃過凌生塵鐵蓮子的虧,這三枚向著歐陽悠三處要害奔去,任何一枚打中,歐陽悠當場便會被要了命去。
  
  只看到空中鞭花一閃,兩枚鐵鏈子被金琬芸的鞭子卷到了地上;另一枚勢大力沉,雖然被鞭子帶著,失了准頭,仍是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歐陽悠的右臂上。
  
  歐陽悠被鐵蓮子夾雜的巨大內力震了一下,人竟然在地上翻了半個身體,仰起頭來,“哇”地吐出幾口血來。
  
  金琬芸奔到他身邊,拾起他的右臂,只見傷口處流血不止,鐵蓮子沖力巨大,把手臂旁好幾處舊傷也震得脫了痂,滲出絲絲血水來。
  
  再往歐陽悠臉上望去,他目光渙散,卻緊緊咬著嘴唇,不發一言。
  
  金琬芸心中一急,轉過身來,對凌生塵怒道:“你與十四師哥有甚麼深仇大恨,要下此重手?”
  
  此話一出,黃仲清與洛瑤都覺得匪夷所思。方才金琬芸所作所為,顯然是對歐陽悠恨之入骨。現下凌生塵欲殺歐陽悠,她卻是反過來責罵六師兄。這行為反復,讓人費解。
  
  只聽得凌生塵上前一步,顫聲道:“你與他有深仇大恨,我自然便與他有深仇大恨!”
  
  金琬芸聽得莫名其妙,突然身邊的歐陽悠輕輕笑了一聲:“十五師妹,恭喜恭喜!”
  
  金琬芸回頭,反手給了他一個耳括子,哼道:“恭喜甚麼?這功夫你還有力氣說話,看來我剛才那幾鞭力道還是輕了。”
  
  歐陽悠笑了一番,又被金琬芸打了一巴掌,中氣不繼,只能半躺在地下,低低喘息。
  
  金琬芸心裡琢磨著凌生塵的話,忽道不好,忍不出脫口問道:“你說我與他有深仇大恨?你,你——你知道些什麼?”
  
  凌生塵停頓了一會兒,低聲道:“十五師妹,那日你和歐陽悠在南山上臥波雲龍殿旁青竹林裡的對話我都聽到了。”
  
  金琬芸後退一步,喃喃道:“你都聽到了?怎麼會這樣——”
  
  她側頭看了眼歐陽悠,突然失聲道:“凌師兄,那日之後你便失蹤不見,是因為——是因為——”
  
  “不錯!那日我知道了他和師父的所作所為,心中又氣又急……恨不得立刻將他碎屍萬段!”凌生塵沉著聲音道,“十五師妹,我一個人是打不贏師父和歐陽悠的。為了替你報仇,我只有叛教而出,另尋幫手。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終是尋到機會潛入少林,說服了五大門派,一起攻上南山,捉住了他。可惜……”
  
  金琬芸此刻腦中一片亂麻,搖著頭道:“凌師兄,這是我和他的事。我不懂,你為何要為我叛教?”
  
  她突然想到方才歐陽悠笑著恭喜自己,心不由得一沉。
  
  不及細想,凌生塵的聲音已經緩緩飄來:
  
  “十五師妹,因為,我心裡,我心裡很喜歡你。”
  
  她手中的鞭子掉在了地上。
  
  “十五師妹,我當時就下定決心,哪怕萬劫不復,也一定要為你報仇。”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滴淚終是忍不住,從臉頰邊滾落。
  
  凌生塵抬了抬頭,用手指著歐陽悠,一字一頓地說道:
  
  “只要我活著,就絕不允許,另一個男人奸污我所喜歡的女人。”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47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48 PM 編輯

  金陵琬琰(3)
  
  洛瑤和黃仲清躲在樹上,把兩人的對話聽了個明明白白。他們越是聽,越是覺得心驚肉跳,匪夷所思。六師兄竟然對十五師妹有意?竟然為了十五師妹叛教?最最離譜的是,所有是非由頭,竟然是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十四師弟強要了十五師妹?這一切,聽著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反觀二人,金琬芸閉著眼,歐陽悠側著頭。一人神色悲慟,另一人目無表情,卻都沒有出口反駁。難道這一切,竟是真的了?
  
  洛瑤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憂還是悲。在她眼裡,十四師弟是個清高之人。雖然待人冷淡,卻謹言慎行。可六師兄剛剛說,十四師弟和十五師妹——她腦中混亂,明明知道是事實,卻盼望著這只是一場夢。
  
  可是誰能告訴她,這一切只是場夢?她想得出神,手不由自主地在樹枝上劃了一下。
  
  這一下雖然不響,但在場的幾人,除了重傷的歐陽悠,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無一不是聽得明明白白。
  
  金琬芸回手撈起了歐陽悠,往後跳開了一步。凌生塵尚未轉身,兩枚鐵蓮子便已往玉蘭樹上甩去。
  
  黃仲清看著那兩枚鐵蓮子向自己飛來,歎了口氣,拉著猶自出神的洛瑤輕輕一躍,落在了草地上。鐵蓮子落了空,打在身後的玉蘭樹上,只震得那樹枝上的葉苞索索而落。
  
  他們離著金琬芸等人有些距離,雜草頗高,阻隔了視線。
  
  只聽得草風勁勁,凌生塵已是疾然欺來。黃仲清心道不好,把洛瑤往旁邊一推,道:“師姐,別讓金師妹跑了!”自己抽出劍來,在空中耍了個劍花,“當”一聲,便又打落了枚鐵蓮子。他嘴裡罵道:“帶了那麼多鐵蓮子兒,你不嫌硌手麼?”
  
  洛瑤被他一推,終是回過神來。連忙飛身躍過草叢,直奔溪邊而去。只見金琬芸將歐陽悠靠在身後,扯了幾根布條把他固定在她自己背上。歐陽悠身材頗高,他的頭已經越過金琬芸的肩膀垂到她胸前,雙腿依然半拖在地上。
  
  洛瑤立刻明白,金琬芸是想帶著歐陽悠遁身而去,因而急道:“金師妹,且留步!凡事好商量——”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抽出自己的腰帶,在手中甩了甩。她的腰帶,卻是一根軟鞭。女子行走江湖,背刀佩劍終是惹人注意。因此南山教的女弟子,均是以鞭法見長。一根軟鞭束於腰間,亦是裝飾亦是武器,甚為巧妙。
  
  金琬芸身上背著個人,行動不便。側耳細聽,那廂凌生塵和黃仲清正斗得難解難分。抬頭見洛瑤踏草而來,臉色卻有些蒼白,似是大傷初愈。她心中一驚,隨後又是一喜。手往腰上一帶,也是抽出一根軟鞭來,說道:“我非帶他走不可。十師姐,得罪了!”
  
  說著,鞭尖在空中一揚,直往洛瑤面門撲去。
  
  這鞭子與刀劍不同。若是敵人一劍刺向自己面門,應對之法當是用武器格擋住,或是側身避開。而鞭子質軟且長,無法用武器格擋;側身而避,依然容易被鞭尖掃中。洛瑤用鞭多年,心道此時應是反揚一鞭打向對方手腕,迫使其撤鞭。
  
  心想著,手中的鞭子已經習慣性地甩向金琬芸的右手。可還未打到腕骨,鞭風卻是卷起了幾縷歐陽悠垂在金琬芸身前的散發,拉扯著歐陽悠的頭往前揚了揚。
  
  洛瑤吃了一驚,心中顧及著十四師弟的安危,手中力道一滯。就這一會兒功夫,金琬芸的鞭子已經飛到她面前。她驚呼一聲,本能地側了側臉。那鞭子擦著她的面頰而過,重重地打在了她受傷的右肩頭上。
  
  鑽心的疼痛從傷口襲來。洛瑤忍不住輕哼一聲,手中的鞭子便再也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金琬芸一襲得手,心念轉得奇快。鞭身在空中轉了個圈,卷起地上洛瑤掉落的鞭子,往身旁小溪拋去。
  
  若是失去武器,自己如何是金師妹的對手?洛瑤不及細想,忍痛飛身去搶那鞭子。才跳起來,卻是新傷疊著舊傷,丹田中內息混亂。嘴裡不禁呻吟了一聲,竟生生地跌坐回地上,捂著傷口喘氣不止。
  
  遠處正在纏斗的黃仲清聽得這廂動靜,心中一急,大叫道:“師姐,你怎麼了?”他比凌生塵武功略強,斗了半天,便漸漸站了上風。劍身飛舞,把凌生塵圍了個水洩不通。
  
  只聽得洛瑤在遠處喘息道:“金師妹,她,她往東北的林子裡去了——”
  
  黃仲清眼神一挑,瞟見一個嬌小的身影背著個人,往樹林深處飛去。他心下大急,手上的劍虛晃了幾下,便要跟著追去。
  
  只聽得身後凌生塵哈哈一笑,竟然不阻擋,返身卻是朝洛瑤方向撲去,嘴中念道:“黃仲清,你若敢追,我就殺了洛師妹——”
  
  黃仲清腳下一滯,知他用心歹毒:洛瑤本不是凌生塵的對手,此刻更是傷重,絕難有還手之力,他打自己不過,便拿了洛瑤來挾持,阻止自己前去追趕金琬芸。
  
  眼見著凌生塵離洛瑤越來越近,他目光一掃,瞧見地上一枚方才被自己打落的鐵蓮子,心念一動,劍尖一挑,鐵蓮子便往凌生塵後背打去。
  
  這枚鐵蓮子用上了黃仲清十成的內力,夾著風聲呼嘯而去,勢必要逼著凌生塵轉身躲避。卻不料凌生塵並不回頭,雙手直直抓向洛瑤。
  
  黃仲清看得愣住了:六師兄,他這是不要命了?洛瑤也看出端倪,雖說她曾被凌生塵重傷,此刻凌生塵又是向她襲來。她仍是念及師兄妹情誼,忍不住出口道:“六師兄,小心身後——”
  
  凌生塵不語,電光火石之間便按上了她頸側重穴。在觸及她肌膚的一剎那,洛瑤只感覺他的身子震了震,一股熱流夾雜著濃烈的血腥之氣,便生生滴落在她的臉頰上。
  
  她張了張嘴,終是驚愕地說不出話來。只聽到凌生塵在她耳邊艱難地說道:“黃仲清,你若敢動一步,我就殺了她。”
  
  黃仲清也是呆了,那枚鐵蓮子直接從凌生塵後背打入,必定是震壞了肺腑心脈。他看了半日,喃喃道:“凌師兄,你是拼了命也要拖住我?你是拼了命也要保金師妹安全?”
  
  凌生塵手中扣著洛瑤,卻是半晌不出聲。洛瑤心急,在他手裡央求道:“凌師兄,快放開我。讓我替你把把脈。或許,或許還是有救的……”她見凌生塵臉色如紙,心中難過不已,淚水便晃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黃仲清在一旁看著汩汩鮮血從凌生塵的後背以及嘴角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草地上,很快便把那一處的泥土染紅了。他歎了口氣反復道:“你為何要如此?你為何要如此?”
  
  凌生塵目光散亂,終是開口道:“今日,我能為她在這裡拖延你們片刻,就算拼了性命,也是高興得很。”
  
  黃仲清蹙眉道:“你為了她,可有念及過其他人?我們師兄弟因為你流離失所,十四師弟更是飽受折磨——”
  
  “他死百次千次都不為過!”凌生塵厲聲道,“若不是我攻上南山後找不到十五師妹,需留他活口問出十五師妹的下落,我還想用更狠毒的招數來招呼他!”
  
  黃仲清搖頭道:“他如今生不如死,你也該知足了。又何必枉送了性命!”
  
  聽到此言,凌生塵的眼睛亮了一亮,又是黯了一黯,看著黃仲清道:
  
  “黃師弟,你留戀於風月場,喜歡逢場作戲。你應該,從沒有真心誠意地愛過吧?”
  
  他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緩緩續道:“如果有一日,你真心愛上了個女子,便會明白,天大的事情,都抵不上她在你眼前盈盈一笑。”
  
  洛瑤聽他說的艱難,念及自己的心事,抽噎道:“六師兄,你別說了,我幫你點住穴道——”
  
  凌生塵充耳不聞,手卻是漸漸放開了洛瑤。洛瑤不顧自己的傷勢,一把扶住他,便往他心口探去。凌生塵反抓住她的手,哆嗦了好久,拼著最後一口氣道:“師弟師妹,求你們,放過十五師妹吧!她年紀小小遭遇可憐,我真是,真是——”
  
  說到此處,洛瑤只覺得他捏著自己的手一松,忍不住哭道:“六師兄——”她心地善良,此刻生離死別,彷徨不已,只好趴在凌生塵身上,嚶嚶而泣。
  
  黃仲清自言自語道:“為了個女人就可以連命都不要了?”他抬頭望著金琬芸離去的方向,樹林靜謐,哪裡還有她和歐陽悠的蹤影?正巧一陣春風吹過,草木頻頻低頭搖曳,時不時地從一片嫩綠色中探露出點點斑斕的花苞來。
  
  他心下煩惱,一跺腳道:“你為她而死,她可會感激你?她可會念著你?六師兄,你怎地這麼傻!”
  
  他有意往樹林去尋找金琬芸和歐陽悠,回頭卻正瞧見洛瑤半跪在地上,低聲抽泣,搖搖欲墜。他終是放心不下洛瑤的傷勢,只得咬了咬牙,守在洛瑤身邊。心裡歎道:金師妹這次逃脫後,我若再想通過暗香閣買她的行蹤,恐怕是難上加難了!
  
  =====================
  
  金琬芸背著歐陽悠,一路疾行。她不敢明走官道,又擔憂黃仲清時時刻刻會追將上來,只得撿山野小路而走。不知不覺中,夕陽西下,林中鶯啼蟲鳴,天色便暗了下來。看來今晚,只能在野外將就一宿了。
  
  心下主意已定,她便拾了些樹枝,尋了處山洞。
  
  取了火折點著樹枝,她緩緩放下綁在背上的歐陽悠。歐陽悠早已是昏迷了多時,火光熒熒,映著他慘白臉上泛起的潮紅。其實這一路從嵩山而來,歐陽悠清醒的時候很少。
  
  金琬芸看了他一眼,自語道:“你只有人事不知的時候才不討人嫌。”
  
  遠遠地聽聞狐狸的叫聲。她怕所處之地偏僻,野獸侵擾,便立起身來,在山洞口尋了幾塊巨石,用盡全力堵上大半個洞口。從洞口向外望去,林木層疊,樹影婆娑,竟是一種說不出的慘淡。
  
  她心下淒然:為何有些事情殘忍地盤踞於心頭揮之不去,而有些事情才歡樂地孕育了個初芽便被無情扼殺?
  
  思緒紛飛,便回到了一切緣起緣滅的開始。
  
  那是整整一年前。
  
  江南煙雨濛濛,春意盎然。
  
  她十六歲。十四師哥十七歲。
  
  ====第一卷完====



  第二卷:游人合當江南老
  第一章: 東牆處子(1)
  
  一年前。揚州城煙花三月。細雨綿綿。
  
  十六歲的金琬芸懶懶地倚著揚州萬重樓的某處窗欄上。樓下石街,行人熙攘,大多撐著油布傘,看不清衣著容貌。她卻依然瞧得興致勃勃。
  
  耳邊,傳來教坊女子的委宛歌聲。唱的,是韋端己的《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本應是詞意哀婉,可由著那女子唱出,卻盡展慵懶春意。
  
  金琬芸拂了拂略微被雨水沾濕的衣袖,回過頭來,向桌邊掃去。
  
  紅木桌子的上首,坐著個年輕男子。他不過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穿著件鵝黃色的流蘇袍子,正緩緩伸出右手。桌上,已經排著四盞瓷杯。他捏起最右側的那盞,往嘴裡送去。
  
  桌旁立著個茶博士,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這杯茶,可合口味?”
  
  那年輕公子含了口茶在嘴裡,閉上眼晃了晃腦袋。金琬芸見那茶博士大氣不敢出的模樣,覺著好笑,正待出口。那黃衫公子已是睜開了眼,笑瞇瞇地點頭道:“這才是天山雪水的味道。你以後記住了,凡是我喝的茶,都要用這個水,不許再以次充好!”
  
  那個茶博士終是舒了口氣,點頭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金琬芸跳下窗台來,看了眼那唯唯諾諾的茶博士,回頭對黃衫公子道:“十三師哥,你耍人家也耍夠了罷?嚷嚷著要用甚麼天山雪水泡茶,這大半個時辰,已經讓人家為你換了四杯茶——”
  
  那黃衫公子,正是金琬芸的十三師兄黃仲清。他捧著茶盞又抿了一口,往金琬芸翻了翻白眼:“師妹你懂什麼?天山雪水清冽純淨,入口醇香,方才能細細咀嚼茶中之味。那些劣等茶水,摻雜泥沙,倒入口中便有股異味。我若不細心些,他人在茶中下藥我也未必能吃出來。師妹啊,你今兒個第一次行走江湖,要多長個心眼啊——”
  
  他說著話,回頭瞥見那茶博士仍是杵在一邊,不由皺眉道:“你怎地還不走?快走快走!”
  
  那茶博士見狀,忙唱了個諾,退了下去。
  
  金琬芸笑作一團:“你訊了他半天,他心裡必是懼怕你。方才你又沒讓他走,他哪敢亂動?”
  
  兩人正在說笑,樓下上來了幾個道士,看著打扮,像是武當派的。那幾個道士並未留意他倆,撿了他們身旁的空桌便坐下了。
  
  金琬芸記起臨下山時師父對她的囑咐,讓她少言慎行,萬不可暴露南山教弟子的身份。於是收起了笑容,扭頭又向窗外看去。
  
  街的一頭,一位高挑女子悠悠走來,粉衣飄飄,並未打傘。那女子在雨中行走,步履輕盈,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那滿天的綿綿細雨卻是半分半毫也打不她身上。金琬芸看得驚奇,那女子已是走到近前來,踱步進了金琬芸所在的萬重樓。
  
  金琬芸收回了目光,心下琢磨:師父常誇贊,說我悟性好,現在的身手在江湖上也能排進前二十。可這女子這身輕功擋雨的風姿,我的功力卻還是差得遠。果然是山外有山,樓外有樓。

  她正想得出神,感覺桌子一動。猛一回頭,不由“啊”的叫了一聲。
  
  原來方才那樓下的高挑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撿了個座位,在她桌旁坐下。她向那女子臉上望去,只見她臉色陰沉,一雙明目死死盯著桌子對面的黃仲清。
  
  她側臉看了眼黃仲清,只見他氣定神閒,抿了抿茶,開口笑道:“梅閣主,幾日不見,在下極為掛念。不知姑娘近來可好?”
  
  那被喚作梅閣主的女子“哼”了一聲,從袖子中掏出半塊玉來,往黃仲清臉上擲去,低聲怒道:“我從不收自己送出去的東西。”
  
  黃仲清的手在空中兜了個圈,接住那半塊玉,嘖嘖道:“我哪說要你收了?梅閣主你深鎖香閨,我只是央求你家下人通融一聲,盼你看到這塊玉,念及舊情,再一睹佳人芳容啊!”
  
  說著,便把那半塊玉收入懷中,眼睛斜斜地瞅著。
  
  那梅閣主咬牙道:“黃仲清,我已吩咐過手下。以後你若有事相求於本閣打探,讓他們不必再稟報我,該開什麼價,就開什麼價。本閣開門做生意,什麼前情舊義的,銀訖兩清,概不賒賬!”
  
  黃仲清用手敲打著茶杯蓋,搖頭道:“梅暄妍,你也忒絕情了些。好歹你也要喚我半聲師叔,怎能這麼刁蠻?”他抬起眼來,吃吃一笑道:“我還是喜歡你溫柔的模樣多些。”
  
  梅暄妍單手撐在桌角上,格格作響,冷笑一聲:“是了,師叔。”她突然立起身來,湊近了黃仲清,恨恨道:“那這師叔調戲師侄一事,不知傳到你師父那裡,會不會把你扒了層皮?”
  
  黃仲清伸手在胸口藏玉處摸了摸,一臉無辜:“我必當向師父袒露心跡,說你我乃兩情相悅,私贈信物……”
  
  梅暄妍臉色愈加陰沉,一甩手,離桌而去,道:“下次再敢拿著玉來求我,小心我把你人皮扒下來做成面鼓!”
  
  黃仲清見她要走,卻是起身追去,口中念道:“梅姑娘,我知道你面子薄,是我錯了——我找你可有正事——”說著,已經跟著梅暄妍下了樓。
  
  金琬芸看到兩人離去,便也站起身來。樓道上那個茶博士卻是攔住她,提醒道:“姑娘,請結帳?”
  
  她一摸袖子,突然想起銀兩都是讓十三師兄收著了,不由地大急,轉身趴到窗口,對著樓下黃仲清大叫:“師哥,等一下,這酒菜還未結帳呢!”
  
  梅暄妍已經是走出頗遠,黃仲清在樓下頓了頓,便提足追去。金琬芸只聽得他的聲音從街上遠遠飄來:“你先坐著,我去去就回——”說話間,兩人已是拐過街角,消失不見。
  
  金琬芸不甘心地撇撇嘴,只能復而坐下,干巴巴地瞪著一桌酒菜和黃仲清位子前的四盞茶杯。
  
  那教坊女子已是換了首調子,咿咿呀呀地正唱得興起。
  
  她百無聊賴,只聽著隔壁那桌道士正在高談闊論:
  
  “那‘西域神手’方瀟歇既然是連勝了淮左風家堡的三位少主,便沿著秦淮河,往揚州城來。

  他聽聞江淮大名鼎鼎‘流金醉銀,東籬白莊;幻死夢生,南山歐陽’的東籬山莊便在此處,自然是放出豪言來要與東籬山莊比試比試武藝。”
  
  “東籬山莊雖是有名,可惜人丁不旺,那麼大個家業,竟然是一脈單傳,如今只有白公子和著幾位白姓家徒守著。想那方瀟歇一人大戰風家堡三位少主,尚占了上風。如今只有白公子一人,大家都為他捏了把汗。”
  
  聽到此處,金琬芸皺了皺眉,猛地想起小時候爹爹的話語,說是將她許配給了白家三公子,便忍不住出口問道:“白家只有一個兒子?”
  
  那幾個道士回過頭來,見是個天真無邪的美貌少女,只當是她初出江湖,也不以為意。其中一人點頭道:“正是。白家公子少年成名,是前白大莊主的獨子。”
  
  另一個道士笑道:“前白大莊主可是癡情之人啊,早早地娶了一房妻子,曾讓多少江湖女子扼腕歎息。”
  
  又有人搖頭道:“專情雖好,可惜子嗣不旺,亦為憾事。”
  
  金琬芸低頭不語,聽那些道士言語,並不是胡謅。看來,還是她爹爹的腦子糊塗了,竟將她的終身大事都弄混了。她想著自身姻緣,不知不覺臉上泛起窘來。
  
  一個小道士看她初是垂頭,繼而臉頰紅暈。誤會其意,打趣道:“姑娘,我聽聞白公子風度翩翩,雖是二十有六,卻不知何故,始終未曾婚配。姑娘若是有意,不妨可去結交結交。”
  
  金琬芸知道他錯會自己的意思,便一扭頭,不願再搭理。
  
  這頭一扭,卻是看見樓梯口站著個著玄衣的年輕男子,長身玉立,容色秀美。他的頭發有些許濕漉,正微微皺著眉,靜靜地聽著那幫道士談論東籬山莊一事。
  
  她愣了一愣,開口道:“十四師哥,是什麼風把你刮來揚州了?”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49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50 PM 編輯

  東牆處子(2)
  
  茶博士見狀,早已是走到歐陽悠面前低首哈腰道:“客官請坐。”
  
  歐陽悠並未抬眼看那茶博士,徑直走向金琬芸身邊,背著那些道士,緩緩坐下。金琬芸見他的衣服有些濕了,知他並未帶傘,便沒話找話道:“我剛才看到路上一人,在雨中行走,身上卻未沾一滴雨水,你說奇是不奇?”
  
  歐陽悠看了看那四盞茶杯,答非所問道:“十三師兄呢?”
  
  金琬芸歎道:“他不知怎地惹了那雨水不沾身的人,欠了起風流債,正趕著去追人家,卻不要我了。”
  
  歐陽悠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
  
  金琬芸與他同是師兄妹,年紀也相仿,可彼此不甚熟悉。一來歐陽悠在教中的住處與她離得頗遠,行走不便;二來,她專攻鞭法與輕功,歐陽悠則是潛心暗器岐黃之術。兩人平時練功也並無多大接觸。
  
  金琬芸見他行為冷漠,只好自顧自地撿了桌上幾枚果子吃,琢磨著怎生尋個話題,才不顯得尷尬。
  
  那桌的道士仍是說個不停:
  
  “那白公子一人可生了得,竟然應了那比武之事。就在二月初五晚,兩人在揚州城外大戰了一場。”
  
  “結果如何了?”
  
  那正說的眉飛色舞地道士停了下來,搖頭道:“兩人秘密比武,無人知曉結果。”
  
  一人道:“白公子‘流金劍’可是厲害著呢!定是他勝了。”
  
  另一人附和道:“不錯。那方瀟歇原本放話出來,說是掃平了東籬山莊,便要去尋那南山歐陽來比試比試。可如今,人影都不見了,不是輸了是什麼?”
  
  先前的小道士接口道:“我聽說歐陽瀟隱居多年,江湖只聞南山教其名,卻不知教在何處。就算那方瀟歇勝了白公子,要找出南山歐陽瀟來,談何容易?”
  
  金琬芸聽他們說著南山教,不由得興起。突然想著十四師哥還坐在自己身邊,忙咳了幾聲,回頭道:“十四師哥,你可要飲茶?”
  
  只見歐陽正坐在那裡,仔細地聆聽著那幫道士的言語,眉宇之間卻是隱隱閃過一絲哀愁。聽她問話,似是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滿桌的酒菜,木然道:“十三師兄還未付賬?”
  
  金琬芸無奈地點點頭:“他說他去去就回。”
  
  歐陽悠聞言便立起身來,從懷裡掏出枚碎銀扔在桌上,對金琬芸道:“先領我去他客房罷。”
  
  金琬芸見他已轉身往樓梯口走去,不禁念道:“可十三師哥說讓我在此地坐著等他——”
  
  “他今夜不會回來了。你是要坐等一夜麼?”
  
  ================
  
  歐陽悠說得沒有錯,黃仲清是在第二日清晨回來的。准確地說,是在五更三刻回來的。
  
  金琬芸之所以知曉得這麼清楚,乃是因為五更三刻的時候,隔壁黃仲清的客房中傳來“乒乒乓乓”地打斗之聲。
  
  萬重樓裡歇息的客人雖已有起身梳洗的,可偌大的後院裡還是頗為冷清。這幾聲碟碎碗傾,劃破寧靜,聽著猶為刺耳。
  
  金琬芸心中擔憂十三師哥,匆忙往身上胡亂套了幾件衣裳,扎了個辮子便沖了過去。推開門一瞧,卻是愣住了。
  
  只見歐陽悠坐在床上,穿著件白色的中衣,長發披散,冷冷地盯著廂房的一角。順著他的目光,金琬芸看到黃仲清正渾身顫抖站在桌旁,右手長劍出鞘,橫在胸前。
  
  黃仲清依然是昨日離開時的鵝黃流蘇袍子,頭發束得整整齊齊,用一根琥珀色的帶子扎著,顯然是剛剛歸來。
  
  只聽得黃仲清破口大罵道:“歐陽悠,你反了不成?”他指著床道:“這四根梅花針都喂了劇毒,你不僅偷襲,還招招要害……我若死了,做厲鬼也不放過你!”
  
  金琬芸探頭一看,只見床腳帷幔上散落了幾根梅花針,晨光透進來,點點發光。那白色的帷幔卻已經有些發黑。
  
  歐陽悠淡淡地說道:“你一宿未歸,難道不是已經做了風流鬼?”
  
  黃仲清啐了一口,冷笑道:“真是荒唐。我出去風流一晚,你就要暗算我?這是什麼道理?你不解風情,難道不准天底下其他男人解風情?我愛躺在哪個人床上,你管得著麼?”
  
  他兩人這廂正對恃得劍拔弩張,金琬芸那廂只聽得身後有人小聲議論:
  
  “這兩人怎麼聽著像小夫妻吵架似的?”

  “可不是?定是那大公子昨晚出去胡混了一番,惹小公子生氣了……”

  “可惜啊,這兩個公子生得這麼好看,卻是斷袖啊……”
  
  金琬芸一皺眉,正待出聲阻止。裡廂的黃仲清卻也已聽見了議論。他輕哼一聲,突然展顏一笑,緩緩走到門前來,大聲道:“我家小相公正惱著我呢!眾位看官散了吧,這是我的家務事……”
  
  “你——”坐在床沿的歐陽悠聽聞此言,猛得站起來抬了抬左手,似乎是想發暗器,終是顧及到門口眾人的性命,又緩緩把手放了下去。只見他臉色鐵青,嘴唇微微顫抖。
  
  金琬芸見狀不好,忙跳出來趕跑了眾人,一邊掩上房門一邊打圓場道:“十三師哥,你這玩笑也開得忒大了些,我都看不下去了。”
  
  黃仲清恨恨道:“他的玩笑難道開得不大?我一個晚上忙得腰酸背痛,才想回來睡個安穩覺,還沒摸到床邊呢,他鬼鬼祟祟躲在我床上,話都沒問上一句就給我發了四枚毒器。師妹,你說你看不看得下去?”
  
  金琬芸張了張嘴巴,疑惑不解地回頭問道:“十四師哥,好好得你干嘛要暗算十三師哥?”
  
  歐陽悠不答,轉身取下床邊的黑袍穿上。又拾起地上一根發帶,緩緩地把披散的頭發扎了,終是開口對著黃仲清道:“梅暄妍這個爛攤子,你想辦法自己收拾。”
  
  金琬芸插嘴道:“梅暄妍?可是昨天那位雨不沾身的姑娘?”
  
  黃仲清歎了口氣,說道:“是她。她是‘無所不知’暗香閣的閣主。”
  
  金琬芸點點頭道:“怪不得她的身手這麼好!”她突然想到昨日梅暄妍看著黃仲清的怨毒眼神,問道:“十三師哥,你和她結下梁子了嗎?”
  
  只見黃仲清掩了掩袖子,清咳了幾聲道:“咳咳,也沒什麼大的過節——只是這次師父吩咐我們找的人還需托她,咳咳,暗香閣,打聽而已——”
  
  只聽一旁歐陽悠冷冷地插了一句:“那你可在她閨床上打聽出來了?”
  
  黃仲清臉色不愈,翻了翻白眼道:“我這一晚,不正是累得半死半活地在打聽嘛!”
  
  他們師兄弟討論到師父吩咐的任務,神情便都逐漸嚴肅起來。黃仲清看了看窗外道:“暗香閣已經給我做了保,說今日便會有個准信來。”
  
  他回頭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歐陽悠,突然道:“十四師弟,你為何來此處?難道師父還怕我和金師妹聯手殺不了那人?”
  
  歐陽悠搖了搖頭,緩步走到門口,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門外的動靜。又折回到黃仲清跟前,低聲說:“師父有命,讓你去東籬山莊偷一樣東西。”
  
  黃仲清一愣:“那現下我們要殺的這個人——”
  
  “你的那份,我來接手。”
  
  黃仲清怔怔地看著歐陽悠,突然大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你是說,你要代替我,扮成恩客去青樓殺人?”
  


  東牆處子(3)
  
  黃仲清笑了半天,看著歐陽悠柔媚的側臉,不屑一顧道:“你這個樣子,恐怕扮不了那些女子的恩客,扮個花魁倒是不錯。”
  
  歐陽悠聽聞此話,臉上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伸出左手來在右手上叩了幾下。黃仲清見狀,登時不笑。
  
  金琬芸正覺得奇怪,卻是聽到回廊上傳來腳步聲,正是往黃仲清的廂房奔來。
  
  金琬芸慌忙一閃,躲在了門旁的陰影之下。抬頭看見歐陽悠也是晃到了床側的屏風後。一眨眼工夫,那人已是來到門前,輕喚道:“黃公子?”
  
  黃仲清開了條門縫,低聲道:“我便是。”
  
  金琬芸人在暗處,看不清門口那人模樣。只聽那人壓低了嗓子道:“你要找的那人,今晚會宿在結綺閣煙水姑娘處。”
  
  黃仲清想了想,問道:“煙水姑娘可是他的舊識?”
  
  “不是。煙水是結綺閣的頭牌。他是慕名而去。昨日他曾前往,可惜煙水無空。他才和老鴇約了今晚。”
  
  黃仲清點點頭道:“請務必幫我謝謝你家閣主。”
  
  那人卻是“嘿嘿”一笑,也不接話,自顧自地離去了。
  
  黃仲清掩上門,回頭對著藏在屏風後的歐陽悠道:“你都聽到了吧?”
  
  歐陽悠從屏風後轉出來,微微點頭。
  
  黃仲清看著他,忍不住擔憂道:“十四師弟,你去過風月場沒有?這不會是第一次吧?”
  
  他見歐陽悠一臉漠然,顯然是根本不會回答他這個問題,不禁歎道:“好端端的,為何要臨時換人?你去東籬山莊取東西不是一樣麼?”
  
  聽聞此言,歐陽悠身子微微晃了晃,停了一會兒,開口道:“東籬山莊機關重重,你輕功比我高些。”
  
  黃仲清聽他說到“機關重重”,皺眉道:“那豈非危險得緊?”他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續道:“可有地圖?”
  
  歐陽悠點點頭,轉身從一旁取過紙筆和水,緩緩磨墨。隨後,便鋪開紙來,繪起了東籬山莊的地勢圖。
  
  黃仲清看著他一筆一畫,將種種機關暗陣標識得及其詳盡,奇道:“師父給了你地圖,你是花了多少功夫才把它一字不差背了下來?我——我——”他本想說兩句敬佩之語,突然記起方才歐陽悠還拿著暗器想算計他,便撇了撇嘴,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歐陽悠也不理他,吹干了墨跡,把地圖扔到他面前。黃仲清一邊接手,一邊狐疑道:“你可確定畫的萬無一失?萬一哪裡有甚麼差池,可不是鬧著玩的!”
  
  歐陽悠抬眼看了看他,起身走到金琬芸身旁道:“今晚去結綺閣。你需聽我安排。”
  
  =================
  
  自古秦淮多青樓。夜初掌燈時分,眾家眾戶的皮肉生意便都陸續興隆了起來。煙花之地,自然是不乏傾國傾城之色。歌舞升平,杯觥交錯,正是熱鬧非凡。
  
  金琬芸佇立在結綺閣頭牌煙水姑娘的香閨內,怔怔地看那鳳飛九天青花大床上坐著的美人兒,嘴巴張得大大的,久久合攏不上。
  
  床頭那人,穿了身牡丹鑲金猩紅色的襖子,一頭秀發挽成了兩個辮子。薄敷粉黛,面若落英,嬌羞無限。一雙桃花眼緩緩掃過金琬芸,開口卻是個男子的聲音:“師妹,藥給我。”
  
  金琬芸怔了怔,慌忙走上前去,將手中的藥瓶遞給他,喃喃道:“十四師哥,你真好看!十三師哥說的沒錯,你還是扮青樓女子比扮恩客像樣些。”她這話出口,隱隱覺著有些不妥,便咳了兩聲,掩飾道:“我是說——你看著不太像外頭那些花花公子。”
  
  歐陽悠微身拿起面銅鏡照了照。金琬芸見他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之色,顯然是男扮女裝頗為勉強,便歎了口氣道:“十四師哥,還是讓我來扮那煙水姑娘吧!你穿了我的行頭,扮煙水姑娘的丫鬟也行……”
  
  歐陽悠抬手指了指自己道:“我這模樣,殺風二公子有十成的把握。換作是你,你有幾成?”
  
  金琬芸低頭不語,心想:我的武功應該不比十四師哥差。不過若和那風二少動起手來,必是鞭聲大作,引人注意。十四師哥倒是可以下毒,無聲無息地把人殺了。又想著剛才歐陽悠手指動了動,一把藥便遠遠的把那正牌的煙水姑娘和她的丫鬟迷得人事不知。想到此處,竟有些懊悔當初沒跟師父學著用毒。
  
  她正垂頭想著,只聽得有人敲門。她心下一緊:風家二少爺這麼快就來了?她慌忙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一撇眼,只見歐陽悠一揚頭把藥往嘴裡一送。金琬芸知道那藥可以使人喉嚨緊繃幾個時辰。灌下去後,聲音尖細,易唱高音,是以教坊女子頗多服用。若是男子吃了,則聲調轉柔,宛宛似如女音。
  
  心中想著,腳下並不停留,轉過屏風,已是走到門前。她深吸一口氣,滿臉堆笑,打開了門——
  
  門外立著一人,身材高大,神色卻很僵硬,只是一雙眼睛流光溢彩。
  
  神色僵硬,是因為覆了張人皮面具,眼神流光,是因為他是黃仲清。
  
  金琬芸脫口道:“師——”
  
  黃仲清朝她遞了個眼色,音色沙啞地說道:“是什麼是?是你家姑娘的恩客。”卻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聽不出他原來的聲音來。
  
  金琬芸砸了砸嘴,心中疑慮:十三師哥為何要來此處?為何要帶著張面具?他這張人皮面具,我前幾日剛見他戴過,是以認得。十四師哥怎能火眼金睛看出來?那豈不是要誤傷了十三師哥?
  
  她從未見歐陽悠出過手,只是曾聽十師姐洛瑤提過,說是十四師哥使毒,常能殺人於無形之中。她雖知十三師哥武功高強,卻仍是怕他遭了暗算。心下不由焦急。轉念一想,卻道不好:十三師哥定是惱著十四師哥今早暗算於他,此時此刻,是來看笑話的!
  
  只見黃仲清坐在桌旁,似笑非笑地朝屏風喊道:“煙水姑娘,在下慕名而來,還請賞臉現身一見吧?”
  
  屏風後環佩叮當,歐陽悠身著女裝,面若冷霜緩緩走出,眼睛卻是看在地上。
  
  黃仲清倚著桌子,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幾回,嘖嘖道:“果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他突的話鋒一轉,故作驚奇道:“煙水姑娘,你怎地不解風情?如此良辰美景,你我自應對酌一杯。”
  
  歐陽悠微微抬了抬頭,雙眼盯著黃仲清看了一會兒,身子有些僵硬。突然嘴唇動了動,轉頭對著金琬芸道:“拿酒杯來。”聲音婉轉,卻是剛才那藥物已起了作用。
  
  黃仲清的臉上,笑意更深,款款站起身來,伸手捉住了歐陽悠的右手道:“姑娘可是害羞了?”正說著,金琬芸已是戰戰兢兢地將酒壺酒杯捧到了桌上。她看著兩人,一人喜上眉梢,另一人冷若冰霜,心中有些發愁。
  
  黃仲清見酒已上桌,抓著歐陽悠的手突然往前一帶,便把歐陽悠就勢推坐在了桌邊的一張椅子上,自己挨著他也是緩緩坐下,握著他的手卻並不放開。
  
  只見歐陽悠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呼吸微微有些急促。黃仲清笑道:“煙水姑娘,一會兒春宵帳暖,你可是等不及了?”
  
  歐陽悠伸出空著的左手握住桌上的酒壺柄,往酒杯中倒了些酒,幽幽道:“公子不如賞臉,先喝了這一杯?”說著已是拿起酒杯,遞到了黃仲清嘴邊。
  
  黃仲清臉上的笑容收了收,心道不好:他已識破了我,這酒怕是有毒!心念一動,捏住歐陽悠捧著酒杯的左手,嗔道:“當然要賞這個臉。”說著,那手卻是奇快得一轉,將酒杯送回歐陽悠用胭脂染過的唇邊。
  
  他感到歐陽悠的手上生出股抵抗之力,更是無疑酒中有毒。心中歹念一生,便用上了八成力。他知歐陽悠雖是擅長用毒解毒,內力卻比自己差了不少。這八分內力,便緊緊鉗住了他的左手,令歐陽悠動彈不得。
  
  他微微一笑:“不過還請姑娘先自罰一杯。”說著,手往前一送,那杯中之酒,便統統倒入了歐陽悠的嘴裡。
  
  酒入肚腸,歐陽悠被嗆得咳了幾聲,倏然扭頭,嫣然一笑道:“十三師兄,良辰美景,還需抓緊。”
  
  黃仲清從未見他如此笑過,心下駭然,人騰身而起,往後縱了幾步。突然感到剛才抓著他的一只手麻癢難當,渾身卻是一股股的燥熱,如何也按壓不住。他大驚道:“你給我下了什麼毒?”
  
  歐陽悠摸著桌上的酒杯淡淡道:“不是毒,只是一點媚藥罷了。”
  
  黃仲清看著自己的手,又看看歐陽悠的手,恨道:“你在自己手上下了藥,讓我故意抓了你,沾上藥粉,是也不是?”說話間,只覺頭昏腦脹,臉上也是燒了起來,撐得那張人皮面具難受。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抬手便把覆在臉上的人皮面具撕扯掉。
  
  此時眼前金星亂冒,卻是情難自持。恍惚間看到歐陽悠氣定神閒地坐在那處。他狐疑地搖頭道:“怎麼可能?你身上也沾了藥粉,為何——為何——”
  
  他突然瞪大眼睛道:“那酒裡——那酒裡——竟然是解藥!你——你早就料到我不會喝!”
  
  歐陽悠抬眼看了看屋子一角的鼓漏,不緊不慢地道:“此藥需在一個時辰內行雲雨之事。”說罷,也不看黃仲清,甩了甩袖子,轉回屏風後去了。
  
  金琬芸見著黃仲清面色潮紅,搖搖欲墜,伸手扶了他一把道:“十三師哥,你怎麼樣了?”只感覺黃仲清渾身猛得一顫,把她手打掉,低聲道:“師妹,你別碰我。”
  
  說著,他咬牙退到門口,恨恨道:“歐陽悠,我只是看你個笑話而已,你也忒毒了些。你給我在南山上等著罷!”人影一晃,卻是不見了。
  
  金琬芸擔憂黃仲清,正欲出門追去,只聽到樓的盡頭傳來一陌生男子的胡言亂語:“煙水姑娘——煙水姑娘——”雖是碎碎念念,聽著卻中氣十足,是個內家高手。
  
  金琬芸腳步一停,心道:鬧了半宿,淮左風家堡的二少主終是來了。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50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51 PM 編輯

  東牆處子(4)
  
  正想著,那男子已是走到近前來。金琬芸只聞得酒氣沖天,忍不住皺眉道:“風二公子,煙水姑娘便歇息在此處。”
  
  風二公子卻是不理她,踉踉蹌蹌跌進門來,嘴裡還念叨著煙水姑娘的名字。金琬芸心想:世間男子,如十三師兄這般行事的,原來也是不少。只是處處尋歡,真是如此快樂?
  
  正想著,只聽到屏風後歐陽悠的聲音傳來:“芸兒,先去門外回避一下。”金琬芸一怔:十四師兄難道嫌她武功不夠,在一旁會礙了大事?她心中不服氣,正待出口反駁,卻看見那風二公子已是邊往屏風後跑去,邊伸手解身上的衣衫。不由地臉上一紅,便想得通透:十四師兄是顧念她是女兒家,未經世事,才支她開去。
  
  她只覺臉上微微發燙,只得低低應了一聲,便掩門守在屋外。人卻也不敢靠得太近,怕那靡靡之音壞了心神。
  
  今夜那春雨止住了,天空中霧蒙蒙的。地上的燈火把天際照得有些發白,卻是什麼也看不通透。
  
  沒過幾盞茶的功夫,金琬芸只聽到房內“咕咚”一記悶響,她唬了一跳,貼著門聽了聽,裡面再無兩人動靜。她心下著急,忍不住推門而入。屏風遮擋了床幃,她按下心神,便輕輕往那屏風後走去,手摸上了腰中軟鞭,隨時候著伺機而動。
  
  屏風後的景象,她卻是呆了一呆。只見那風二公子躺在地下,光著膀子,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動。仔細往臉上看去,並無血跡,只是唇色有些烏青。她張了張口道:“這……”
  
  “毒發死了。”
  
  歐陽悠坐在床頭,一邊答她,一邊正把頭上身上的首飾一樣樣退下來。金琬芸抬眼望去,只見他衣裳有些退落,露出肩上幾道細長的劃痕,正絲絲滲出血來。她問道:“十四師哥,你被他傷了?”
  
  歐陽悠搖了搖頭,反手拉上了衣服,低聲道:“我們快走。”
  
  很久之後,金琬芸已知歐陽悠的功力修為,便將此夜之事告訴了黃仲清,末了,她不思其解地問道:“他亦不是等閒之輩,怎地就會被那風二少給抓傷了肩頭?”
  
  黃仲清大笑:“他要演戲,自然要將戲演得足些。只是萬萬沒有料到,那風家二少主是位喜歡用強的主兒。”金琬芸記得黃仲清眼神中,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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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悠與金琬芸為避嫌隙,連夜出了揚州城,欲南下渡江回教。
  
  南山教之所以叫南山教,乃是因為教壇設在江淮南山上。南山落於長江之陰,離著鎮江不遠。山巒層疊,煙霧繚繞。若不識此地,極容易在山裡迷了蹤跡。南山教教眾神秘,教規嚴格,平日一向跳離武林之外,不爭世事,倒是省了名門正派的不少心思。
  
  金琬芸想著那死去的風二少主,心念道:師父從不理武林紛爭,為何近日改了主意,派了我與幾位師兄前往不同的州府殺人?她由師父帶大,對師父的話唯命是從。雖是疑惑不解,但卻也並不覺得殺人有何不妥。
  
  兩人一路往南,子夜時分便到了長江天塹之畔。
  
  這幾日春雨連連,江水大漲,洶湧湍急。江畔的渡家早早地收了船,不願冒險渡江。因此沿岸的客棧草棚裡擠滿了人。
  
  他倆連敲了幾家客棧,終是有個好心腸的店家願意讓他們在大堂中留一宿。
  
  進得大堂來,只見正中七八張桌子上都已是坐了人,瞌睡的瞌睡,假寐的假寐。也有睡不著的,湊在一起低聲聊天。
  
  金琬芸與歐陽悠撿了張靠牆角的桌子坐下。歐陽悠前一夜坐等黃仲清,這一夜又是和那風二少主動了手,加上連日趕路,此刻神情疲憊,雖是竭力支持,終是撐不住閉眼睡去。
  
  金琬芸卻是被旁邊一桌人的談話給吸引得睡意全無。那些人三教九流,衣著打扮各不相同,只是臨時起意,在那裡談論著江淮一帶的武林軼事。
  
  只聽其中一人道:“不瞞你們說,我從揚州而來,那處真真是人傑地靈,名不虛傳,讓人好生留戀!”
  
  “喬老六,你怕是留戀那窯子裡的姑娘罷。”一青衫男子揶揄著,引來一陣低低的哄笑。那喬老六的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
  
  旁邊一中年人見狀便出來打圓場:“喬老六,你給大伙兒說說,最近揚州城裡可有甚麼消息?”
  
  喬老六兩眼骨碌碌一轉,連忙說道:“如今揚州城裡傳得最火的,自然是東籬山莊的白大莊主與‘西域神手’方瀟歇比武一事了。”
  
  那中年人聽著點頭道:“這事的確是大快人心。揚州府有了白莊主這麼位少年英傑,真是在江湖上揚名了不少。”
  
  正說著,桌子上首的一棕衣老者哼了幾聲:“要不是那‘劍聖’金玉逢的寶貝兒子不爭氣,又怎能輪得到揚州東籬山莊?”
  
  眾人不知其故,均問道:“此話怎講?”
  
  棕衣老者緩緩開口道:“既然眾位不知,老朽也就抖個膽,妄議劍聖了。眾位應知,‘劍聖’金玉逢乃金陵人士,他的徒弟便是那東籬山莊前莊主白沖雲——也就是如今這位白公子的爹。東籬山莊那些功夫,甚麼‘流金劍’,都是劍聖的絕學。”
  
  喬老六插口道:“那又怎地與劍聖的兒子扯上了關系?”
  
  棕衣老者道:“舔犢情深,人之常情。自己一身功夫,焉有不傳自己兒子的道理?”
  
  眾人均是點頭。
  
  “金劍聖這一身功夫,自是教了他那獨子金霄。他兒子根基不差,又是有這樣的爹,二十出頭便是練得風生水起,隱隱有一代大俠之派。正是年輕氣盛,你猜怎麼著?”棕衣老者說到此處卻是頓了頓。
  
  眾人都聽得出神,此時個個不自覺地伸長了脖子。只聽那棕衣老者搖頭道:“金霄竟然為了個女子,和他爹鬧翻了天。最後一賭氣,卻是把一身的好功夫生生散了!”
  
  眾人不約而同“啊”了一聲,不少人心中道:行走江湖,功夫便是吃飯的家伙,哪能說散就散?這金霄為人,也太過狂縱。
  
  “這事才剛開了個頭。他散了功夫,攜著那女子以夫妻相稱,行夫妻之實,沒出多久,那女子便大了肚子。” 棕衣老者續道,“唉,這也是冤孽。金霄為了個女子攪得天翻地覆,可那女子待到臨盆,卻是難產死了,只留下個襁褓中的孩兒。”
  
  眾人聽到此處,均默不作聲。
  
  棕衣老者道:“眾位,你們說,事情到了這步田地,那金家公子若能帶了孩子去向他爹認個錯,又能怎樣?血濃於水,反正那禍害女子也死了……”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棕衣老者卻道:“可那金霄大概是受了刺激,竟然是認了個死理兒,抱著那孩子雲游四海去了,江湖再也不見蹤影。據說十五年前曾有人在太湖一帶見過他,行事瘋癲,滿嘴胡話。好好一個人,為了個‘情’字竟然把自己落魄到這個樣子。”
  
  此時客棧大堂中一片寂靜。金琬芸第一次聽說自己父親母親的往事,在一旁怔怔發愣。
  
  棕衣老者歎道:“可憐金劍聖一世英名,臨終時都沒有兒子送終,還是他那得意門生白沖雲從揚州趕來給辦得喪事。每年清明,白莊都會去金陵劍聖墓上祭灑,終不至於淪為孤墳一座。”
  這話言畢,一陣噓唏。
  
  金琬芸聽得他們如此評論,終忍不住道:“這麼說來,都是那金公子的不是了?”
  
  那棕衣老者轉身面向她,微慍道:“姑娘,難道你另有高見?”
  
  金琬芸正待出口,幾節手指卻是從桌下伸來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猛一回頭,才發覺歐陽悠不知何時已經清醒過來,向她搖了搖頭。
  
  此時,那桌人已是紛紛回頭過來望著這廂。見這一男一女,歲數都不大。女子清純可人,男子卻是長得陰柔嫵媚。眾人均是呆了一呆。喬老六嗤笑一聲:“這兔兒爺倒是比老子昨晚床上的姑娘還俊俏些。”
  
  金琬芸只覺得歐陽悠抓著自己的手緊了緊。正在此時,那桌上有人笑道:“喬老大,你省省吧!何必和年輕人一般見識?你還是再給咱們說說,你在揚州城找到些什麼樂子?”
  
  眾人惦記著奇聞異事,均是紛紛轉身過去,不再理這二人。
  
  金琬芸呆呆地坐了許久,對歐陽悠說道:“十四師哥,咱們回去之前,能不能去趟金陵?”
  
  她見歐陽悠沒甚麼反應,咬了咬嘴唇低聲道:“我想——我想去看一眼爺爺。”
  
  歐陽悠看了她一眼,開口想說什麼,終是沒有說,只是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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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聖金玉逢的墳,落在金陵城西南郊外。
  
  金琬芸靜靜站在墳前,看那墳頭整潔,必是東籬白莊常囑咐人前來打掃。
  
  她立了許久,覺得心中感慨萬千,低聲道:“十四師哥,你知道麼?我一直恨我的爹爹,行事瘋癲。”
  
  歐陽悠在她身後一步開外,默不作聲。
  
  她續道:“我爹爹在我小時候,常怪我——怪我害死了我娘——可這事,又怎是我的錯?”
  
  “他心中只有娘,他嘴裡只念著娘。他可曾想過,逝者已逝,活著的人才更需要他的照顧?我從小跟著他,很辛苦——”
  
  “我討厭他老是說我娘如何如何。我是多麼盼望著他能多說些我如何如何。可是,他偏不說——我好難過。”
  
  她說到此處,想起小時候的種種事,不禁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歐陽悠在她身後輕歎了一聲,走上來扶住她的肩膀道:“你需往好處想。至少,你爹是喜歡你娘的……”
  
  金琬芸沒有細想,賭氣道:“他既然喜歡我娘,那我是他們的孩兒,他應該也喜歡我才對啊!”
  
  那一刻,歐陽悠的手在她肩上滑了一下。他停頓了許久,終是道:“十五師妹,你這個‘既然’,對很多人來說,便是奢求了。”
  
  金琬芸心中不服,道:“可我也並沒有占到甚麼便宜。人家小兒都知道自己娘親的模樣,對我來說,不也是奢求?”歐陽悠並沒有理睬她,只是緩緩蹲下身來,用手輕輕觸著墓碑上的落款“弟子白沖雲攜妻齊氏子心然敬上”,指尖顫抖。
  
  金琬芸見他不理自己,以為他對自己的辯駁嗤之以鼻,急道:“難道不是麼?十四師哥,你應該知道你娘親的模樣罷?”
  
  歐陽悠正在撫摸碑面的手止住了,低低道:“師父說,我若穿上女裝,像極了我娘。”
  
  金琬芸不禁道:“師父見過你娘?”
  
  心念一轉,想到師父和十四師兄均姓歐陽,便拍額道:“我倒是忘了。師父說過,你是他兄長的兒子。你娘是他嫂子,自是有幾面之緣的。”
  
  一陣春風吹過,空氣中花香彌漫。
  
  只聽得歐陽悠面朝墓碑,冷冷道:“何止是幾面之緣?”
  


  第二章:南柯一夢(1)
  
  金琬芸坐在山洞口正想得出神,突然被一陣急促的咳嗽聲給拉回了心思。山林靜謐,這幾聲咳嗽聲嘶力竭,揪人心弦。
  
  她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山洞深處的歐陽悠。只見他半張著眼,怔怔盯著胡亂閃爍的火堆,正在猛力咳著。她心中一沉,跳到身邊扶住他的肩道:“你醒了麼?”
  
  歐陽悠眼神中並沒有焦點,嘴裡含糊不清地發著幾個音節。金琬芸皺了皺眉:十四師哥只是在神志不清地夢囈罷了。細細聽著,他卻是反復念道:“娘——娘——”
  
  金琬芸見他嘴角干澀,便打開了水葫蘆,湊到他嘴邊,想灌些水給他。突然想到以前歐陽悠曾跟她說過:重傷失血之人,十之八九都覺口渴,但萬萬不可大量喂水,否則只會加重病情。她想到此節,手上終是停了停。隨手扯下塊布條來,蘸了些水,輕輕擦在他開裂的嘴唇上。
  
  她的手指觸摸著歐陽悠的嘴唇,質感卻不是她記憶中的那麼柔軟。有一瞬間,她微微停頓了下。突然覺著歐陽悠的嘴唇上下猛烈翕動起來,只聽他大叫一聲:
  
  “師父,不要——”
  
  說著,吐出半口血來,整個人卻是顫抖得厲害。
  
  金琬芸一陣沖動,沒由頭得緊緊抱住了他,嘴裡哀怨地說道:“就算在夢裡,你也只有師父,沒有我麼?”
  
  她瞥見一旁微微散開的包裹,裡面露出油布紙包著的一塊黃橋燒餅。這是她今日清晨離開金陵城時在永和園買的。突然間覺得饑腸轆轆,便去拿那塊燒餅。一個沒留神,燒餅掉在了地上。她本能地伸手想去撿,耳邊不知怎地回蕩起了歐陽悠的聲音:
  
  “我的這塊給你罷!”
  
  她一怔,回頭看看歐陽悠。他猶自昏迷。聲音卻是幻覺。她嘴上不由自主地淺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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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她拜祭完了爺爺,便死磨硬泡拉著歐陽悠進了金陵城。
  
  她記得爹爹曾跟她講過:“金陵永和園的黃橋燒餅,可是人間美味。”那時她和爹爹流落街頭,連飯也吃不飽。說到那黃橋燒餅,爹爹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也有神采起來。她當日歲數尚小,餓著肚子,心中下定決心:他日我若有了幾串錢,定是要去了金陵城,嘗嘗黃橋燒餅的滋味!
  
  可惜自從跟了師父入了南山教,這近十年來竟是再也沒有下過山,更不用提途經金陵去吃黃橋燒餅了。十三師哥每次回山,總是眉飛色舞地向她描述著山下的花花世界,惹得她心思蕩漾。這次去揚州殺風二少主,是她央求了好久,師父才勉強同意的。
  
  下山前,師父指著十三師哥道:“芸兒,你初入江湖,經驗尚淺,凡事需聽從十三師哥吩咐,不得有違。”說著,回頭對十三師哥道:“清兒,你按我指令行事,千萬不能由著你師妹耍小性子。”
  
  想到師父嚴肅的面孔,她心裡不由怕了怕,向四周望了眼金陵城裡熙熙攘攘的客流,小聲道:“師父叫我聽十三師哥吩咐,如今我跟著的是十四師哥,耍些小性子買個燒餅吃,應該也不算甚麼大事罷?”
  
  歐陽悠顯然是聽到了她的嘀咕,眼睛卻是望著街角。金琬芸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只看到那一家鋪子不大不小,門口挑著塊帆布,正正方方地寫著“永和園”。她不由樂得跳了跳,拍手道:“十四師哥,你倒是認路!”
  
  歐陽悠輕聲道:“快去快回。”話音未落,金琬芸早已是沖了過去。
  
  此時午市已過,晚市尚早。永和園裡沒有什麼人。金琬芸沖著打瞌睡的小二道:“給我一個燒餅。”
  
  那小二一睜眼,看是一個天真少女,自是有討好之心,忙挑了個最大的,給她用油布紙包了,道:“姑娘收好了。兩文錢。”
  
  她拿了燒餅正待轉身出門,只見歐陽悠遠遠地站在街的另一邊,神色落寞而茫然。一陣風吹起他的袖口,顯得衣服有些寬大。
  
  她捏了捏手裡的燒餅,回頭對那已經繼續開始打瞌睡的小二道:“麻煩——再給我包個燒餅。”
  
  差不多一年後,當她在東籬山莊的第一晚輾轉難眠,歐陽悠與她的種種往事一幕一幕地被回憶出來。她曾經問過自己:當日,為什麼要回過頭去再買一個燒餅?或許對她來說,這便是開始。可是,又有什麼關系呢?若沒有這個開始,一切不該發生的,還是都會發生。若沒有這個開始,她或許會恨十四師哥,恨得更徹底一些。
  
  她依然清晰地記得,當她把燒餅遞給歐陽悠時,他眼底閃過的那一絲驚訝。她撅了撅嘴道:“我爹說了,這燒餅可好吃呢!我給你也買了塊,一起嘗嘗吧?”歐陽悠接過燒餅,用兩根手指輕輕捏開油布紙。燒餅露了個頭,頓時,香氣四溢。
  
  金琬芸已是按捺不住,抓起了自己的那塊燒餅,便往嘴裡送。沒料到燒餅裡的漿水頗燙,痛得她齜牙咧嘴,手一滑,只咬了一口的燒餅生生掉落。她一愣,心裡惦記著那美味,不假思索便彎下身來,去撿地上的燒餅。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擋在她身前,歐陽悠的聲音飄來:“已經髒了,不能吃。”
  
  她一跺腳道:“甚麼破燒餅!怎地就不肯讓人好好吃!”
  
  歐陽悠低下頭來,將自己手裡的燒餅扳開了個小口,湊到嘴邊吹了吹,讓裡邊的熱氣散出來些。隨後,遞到眼淚汪汪的金琬芸眼下,歎了口氣道:“別哭——我的這塊給你罷!”
  
  金琬芸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裡的燒餅,猶豫著接了過來,終是忍不住誘惑,拼命咬了幾口,方道:“果然好吃!”
  
  她抬頭望了眼歐陽悠,只見他眼角似乎帶了些笑意,便道:“十四師哥,你要不要也嘗一口?”
  
  歐陽悠收回了那似是而非的笑意,搖了搖頭。
  
  “十四師哥,嘗一口吧!”她固執得把燒餅遞到歐陽悠面前來。燒餅已經被咬了大半,裡面的香味更是肆無忌憚得刺激著口水。她忍不住用舌頭舔了舔嘴巴。
  
  歐陽悠仍是搖頭,遲疑著道:“我不喜面食。”
  
  金琬芸一驚,問道:“這幾日我們可都是吃的面食——”心裡便有些內疚,手卻是縮了回來,低聲道:“十四師哥,咱們回南山的路上,我再也不買面食吃了。”
  
  歐陽悠嘴角笑了笑道:“你喜歡就多吃些吧。回了山,恐怕也吃不到了。”說著,便向前走去。
  
  金琬芸忙是跟著他,心中卻是一動,道:“十四師哥,那你喜歡吃什麼?我們一起去買,可好?”
  
  歐陽悠的步子停了停,微微側過頭來,似乎是在思索著什麼。金琬芸笑道:“你該不會連自己喜歡吃什麼都要想一想罷?”
  
  歐陽悠也不回答她。金琬芸跟在他身後,不知道能再說些什麼。良久,聽到前面的歐陽悠輕聲自語道:“只是很久都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罷了。”
  
  ========
  
  兩人從金陵折返向東,一路上金琬芸存了個念,途徑客棧,盡是點些粢飯糕,八寶飯之類的東西。她不知歐陽悠是否發覺了她的心思,只見他依然是淡漠如故,只是胃口微微比平時好些。

  才一日功夫,便到了南山。
  
  南山終年煙霧縈繞,濕氣頗重。兩人上得山來,已是酉時。暮色已沉,百鳥歸林,寒氣逼人。金琬芸不由得打了個噴嚏。歐陽悠聽了,便停了腳步。她只覺歐陽悠嘴巴微張,似乎是想開口。突然,只聽得遠遠地有人喊道:“可是十五師妹回來了?”
  
  這聲音中氣十足,是用了上等的內力硬生生從遠處送過來的。金琬芸眼睛眨了眨,也是用上了內息回喊過去:“六師兄,我回來啦——”她內力還未完全練到家,這番話喊完,臉憋得通紅。一旁的歐陽悠望著她,似笑非笑。金琬芸嗔道:“你嘲笑我麼?我看你的內力也不比我強多少罷。”
  
  正說話間,只見兩個人影已是飄到近前來。正是她的大師兄步蘅薄與六師兄凌生塵。凌生塵一臉驚喜道:“乖乖,咱們十五師妹初出江湖,竟然毫發無傷?”
  
  一旁的步蘅薄卻是看著歐陽悠道:“十四師弟,我們可是把你盼回來了!”他拉起歐陽悠的手邊往回走去,邊道:“十三師弟被東籬山莊的白心然給震傷了心脈,你快去看看——”
  
  金琬芸聽了大驚,不由得急道:“十三師哥受了傷?他——他——沒事吧?”她與黃仲清兩小無猜,早是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哥哥來對待。聽說黃仲清受了傷,心下焦慮,一把拉住步蘅薄,抖著聲音道:“十三師哥會死嗎?”
  
  步蘅薄見她如此慌張,連忙道:“十五師妹,黃師弟神志尚清。只是師父閉關,洛師妹又不在山上。我等均不通醫術,所以還是要麻煩十四師弟趕快過去瞧一瞧才好。”
  
  金琬芸轉頭拉著歐陽悠道:“十四師哥——你一定要救救他——你,你……”她想著前幾日黃仲清三番四次想著讓歐陽悠出丑,生怕他懷著嫌隙,聲音中不知不覺便帶上了哭腔。
  
  歐陽悠神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便朝步蘅薄點了點頭,兩人施展輕功,往黃仲清的住處飛去。才走的幾步,歐陽悠停了下來,回頭遲疑著道:“十五師妹,你——可要一同去看看?”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52 PM

  南柯一夢(2)
  
  金琬芸一進屋子,就沖到了躺在床上的黃仲清跟前道:“十三師哥,你要緊不要緊?”
  
  黃仲清英俊的臉上此刻有些蒼白,翻著眼睛道:“你還問?白心然那小子震傷了我的任脈——”金琬芸被唬了一跳。任督二脈,乃是習武之人最看重的脈絡。此二脈有損,功力大減,若是不湊巧,甚至會反噬自身。她怎能不明白其中的厲害?想到此處,她心中有些著惱,跳起來道:“你等著,我這就去東籬山莊把那白心然抽個七八十鞭的,為你報仇!”
  
  黃仲清慌忙拍了拍金琬芸的手背,對著門外勉強笑道:“這可怎地是好?我把十五師妹給嚇糊塗了。”
  
  步蘅薄與歐陽悠正一前一後跨進門檻。只聽步蘅薄道:“你也少說幾句笑話吧。幾個時辰前吐得那幾口血可是鬧著玩的麼?”
  
  金琬芸這才發現黃仲清嘴角猶掛著一些血漬,便用手碰了碰。只聽歐陽悠在身後輕輕咳了一聲,她恍然大悟道:“快讓十四師哥給你看看吧。”
  
  她一回頭,只見歐陽悠冷若冰霜,生怕他二人又吵起來,連忙抓住黃仲清的手遞到歐陽悠跟前,小聲道:“十四師哥,你莫生氣——還是救人要緊。”
  
  歐陽悠也不答話,抄起黃仲清的手,便在床邊坐下低頭把脈。
  
  黃仲清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擺什麼架子?”
  
  金琬芸怕惱著了歐陽悠,連忙岔開話題道:“十三師兄,我昨日去了金陵。你猜我吃著了什麼?”
  
  “那還用猜?定是永和園的黃橋燒餅。”
  
  “你如何知道我的心思?怎麼一猜就著?”
  
  黃仲清笑道:“我和你一起玩了八、九年,怎會不知你?每次練功練得苦了,你不就喜歡做在我屋子前的石板凳上,扳手指頭數著這些東西嘛?”
  
  說著,他學起金琬芸癡癡的口氣細聲道:“一是要吃金陵永和園的黃橋燒餅,二是要看南詔苗疆的‘綠牡丹’菊,三是要戴蘇州顧家的針繡珠花——”
  
  金琬芸見他口無遮攔,在歐陽悠面前把自己的丑態演得繪聲繪色,不禁臉上一窘,往他身上捶了一拳道:“師哥,你快住口——”
  
  黃仲清受了內傷,這一拳下去,卻只打得他大叫一聲。
  
  步蘅薄在一旁道:“十三師弟,你也是該老實些了。”
  
  金琬芸趁人不注意,偷偷地瞄了眼歐陽悠,只見他仍是低了頭在那裡細心診脈,仿佛旁人的話語全然沒有聽見一般。她微微松了口氣,心裡卻是有些空蕩蕩的。
  
  ==============
  
  之後十幾日,金琬芸惦記黃仲清的傷勢,自是日日前往探望。他倆自幼相熟,家長裡短,無話不談。黃仲清也喜歡給她講些江湖上的軼事,常常幾個時辰便這麼輕易地過去了。有時,他們談得正興起的當頭,歐陽悠會進來,或是檢查黃仲清的傷勢,或是端來一帖藥,卻不發一言。
  
  這個時候,金琬芸通常是鼓起勇氣道:“十四師哥,你也一起來坐坐罷?”歐陽悠,則通常是搖搖頭,便退了出去。黃仲清,便通常是冷哼一聲,繼續眉飛色舞地講他的故事。
  
  這個通常,亦並沒有維持多久。
  
  黃仲清的傷勢,一日好似一日,精力也一日比一日足。那一日,他自服了歐陽悠送來的藥,竟足足講至申末酉初,方才把北漠日月教的一眾糾葛說了個一字不漏。金琬芸起身出門,想著十三師哥已是如此精神,不由得心中暗自高興。
  
  她正抬腳穿過院子,卻是愣在了那裡。屋子前,那條她老是喜歡坐在上面數著東西的石板凳旁,默默站著個人。
  
  那人背對著她,肩頭上細細灑落了些桃花的花瓣,看樣子,已是站著有些時辰了。
  
  那人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回頭淡淡道:“和黃師兄聊完了?”
  
  她的嘴唇有些發緊,忍不住問道:“十四師哥,你——你站了有多久了?”她記著歐陽悠是午時前來送的藥,若是他離開後一直站在這院子裡,也足足有兩個時辰了罷?
  
  歐陽悠微微皺眉道:“有些時候了罷?”他說著,眼睛卻是看在別處。夕陽將落未落,淡淡的余輝將他的側臉照得分外落寞。他停了停,似乎有些猶豫,終是開口道:“十五師妹,可否到我住處去?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金琬芸一共去過歐陽悠的住處三次。第二次是身不由己被歐陽悠點了穴道抱進去的;第三次是她怒氣沖沖闖進去的。只有這第一次,是她哼著小調被歐陽悠引進去的。
  
  歐陽悠的住處,在山的另一邊,臥波雲龍殿旁。金琬芸知道臥波雲龍殿後有一處山洞,師父喜歡在那裡閉關練功。她卻不甚喜歡此處。一來,臥波雲龍殿乃是集會之所,若無大事師父是決計不會在此殿召集眾弟子的。二來,這裡離師父的住所也近些,她雖然敬愛師父,可也是頗為懼怕師父,能避則避。
  
  穿過殿旁的一片青竹林,便到了歐陽悠的住處。金琬芸只見他屋子前的地裡,種滿了各種花草,便道:“十四師哥,原來你喜歡養花?”
  
  歐陽悠搖頭道:“只是為了入藥罷了。”說著已是站到了門口,向金琬芸招手,示意她進來。
  屋裡擺設頗為樸素,不似黃仲清般喜歡奢靡。特別是那張青竹榻,簡意盎然,倒也別有一番風味。她正在細細打量,歐陽悠卻不知從何處抱來一個大匣子擺在桌上。那大匣子外用絨布仔細地包著。金琬芸猜不透玄機,便道:“你要給我看的,是這個?”
  
  歐陽悠點點頭,緩緩把匣子打開。金琬芸只見匣子內燭光搖曳,仔細一瞧,除了幾只蠟燭外,正中央,竟是一盆花。
  
  那不是一盆普通的花,而是一盆苗疆珍品“綠牡丹”菊。最奇妙的是,此時尚是三月底,這盆菊花竟是開得鮮艷通透。
  
  她大喜道:“這——這——我終是見到了綠牡丹菊——”
  
  她心裡日思夜想的那三樣物品,這短短半月,竟就完成了兩樣,她怎能不高興?突然想到,這兩樣都是與十四師哥在一起,不由得心中一暖。又是想到那另一樣是針繡珠花,若是十四師哥能送給她——想到此處,卻是害羞著不敢多想,臉上便紅了一紅,忙清了清嗓子道:“這菊花,為何此時便開了?”
  
  歐陽悠指著匣子和蠟燭道:“我用了些把戲罷了。”
  
  她伸手輕輕觸碰那花瓣,歎道:“真是好看!”摸了好久,才收回手道:“十四師哥,真是謝謝你,如此費心。”
  
  歐陽悠低頭看著花道:“你若喜歡,也可自己拿去養。不過需多花些心思——”他說到此處,抬頭看了看金琬芸。金琬芸只覺他眼中帶著些許柔情,便不由得有些癡了。
  
  倏然間,只見歐陽悠神色大變,目光淒厲而恐懼。金琬芸不知發生什麼變故,脫口道:“好好的,怎麼——”
  
  話未說完,歐陽悠已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把頭埋得極低,蒼白的雙手撐在地上,微微發抖,整個人半沒在燭影,隨著火光一起顫動。金琬芸只聽得他聲音干澀地說道:
  
  “弟子歐陽悠,拜見師父。”
  
  她愕然回頭,朝歐陽悠所跪的方位望去。
  
  南山教教主歐陽瀟正站在門口。他的臉藏在黑暗裡,模糊得很。可金琬芸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一股冷徹骨髓的寒意。
  
  或許,是因為南山上寒氣重吧?她當時天真地想。
  


  南柯一夢(3)

  南山教教規,第三條便是:“不得大不敬教主。”至於什麼叫“大不敬”,在這第三條教規下,是有及其詳細解釋的。比如,未嚴格遵照教主的指令行事;比如,見了教主未行叩拜之禮,……金琬芸當年上山的時候,花了好幾日的功夫才把這些條條框框都背熟了。
  
  她既然看見師父站在門口,便自然而然也跪了下來,口中念道:“弟子金琬芸,拜見師父。”
  
  歐陽瀟沉著嗓子道:“芸兒,你跟我走。”說著,便轉身出了門。
  
  金琬芸自是不敢忤逆。踏出門檻的一剎那,她見歐陽悠仍是默聲跪在地上,突然想到:師父只是讓自己跟著,卻忘了讓十四師哥起身,那豈不是十四師哥要一直跪下去?她平時從不頂撞師父,這個時候不知怎麼地生起了股勇氣,道:“師父,十四師哥還跪著呢——”
  
  歐陽瀟腳下未停,道:“讓他跪著吧。”
  
  金琬芸愣了一愣,心道:十四師哥甚麼時候惹惱了師父?嘴上卻再不敢多說,回頭望了歐陽悠一眼,便快步跟上了師父,才發覺,師父竟然是往她的住處方向走去。他們師兄弟姐妹眾人,除了歐陽悠,均是彼此住得頗近,倒也是方便了走動。
  
  只聽歐陽瀟邊走邊道:“芸兒,若是平日無聊,不要到處走動。多練練功也是好的。你看看你自己的內力,再去看看清兒的。他在你這個年紀,功力已是和你六師兄差不多了。”
  
  金琬芸明白師父話裡的意思。雖是說的客氣,但卻是讓她不要隨便去歐陽悠的住處。她心中納悶,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卻也不敢多問,只是默默地跟在師父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她慢慢察覺出了些許異樣,師父的步伐,竟然是有些沉重。聽著呼吸,也似乎中氣不足。
  
  她知師父近一個月來均是在閉關。可重新出關之後,如何倒似受了重傷一般?她隱隱覺著有些不對勁,卻是想不大透。
  
  正是走著,山道旁閃過一個人影,跪著道:“弟子步蘅薄,拜見師父。”
  
  歐陽瀟點頭道:“你起來罷。我提早出關了幾日,教中一切可好?”他閉關後自是不能理事,一切雜務便交由大弟子步蘅薄打點。
  
  步蘅薄回道:“回師父,一切都尚可。十師妹去了福建,尚未歸來。十三師弟十五日前歸教,被白心然傷得不輕,如今也好了。”
  
  歐陽瀟聽聞此言,哼了一哼道:“白沖雲倒是教子有方。”他回頭對金琬芸道:“你自己先回去罷,記著我剛才說的話。”隨後,走到步蘅薄面前道:“快帶我去看看清兒。”
  
  金琬芸知道師父向來喜愛十三師哥黃仲清,此番知曉他受傷,自然是愛徒心切。忙行了個禮,自回住處去了。
  
  第二日,金琬芸依舊是如往常般去探望黃仲清。黃仲清倒是越發精神,竟是在門前舞起劍來。金琬芸不竟歎道:“十三師哥,你已經有力氣拿劍了?”
  
  黃仲清見她前來,忙是還劍入鞘,正色道:“昨日師父前來,給我渡了點內息助我調理。”金琬芸點頭道:“是了,我昨日聽師父說,要來看望你。他待你真好。”
  
  黃仲清聽得此話,仔細地看著她的臉,卻是略微猶豫著開了口:“你昨日見了師父?”
  
  金琬芸見他神色有異,便遲疑著道:“正是。怎地?”
  
  黃仲清忙是向四周看了看,低聲道:“你可覺著,師父有什麼不對勁麼?”
  
  金琬芸想起昨晚歐陽瀟待十四師哥冷冷的態度,臉色不由得一變,正想說此事,轉念一想,這必又牽扯出她去歐陽悠住處看菊一事,便生生住了嘴。
  
  黃仲清見她臉色變化,早已忍不住,急道:“原來你也發覺了?師父他——師父他——似乎身子不好?”
  
  金琬芸恍然大悟,明白他所言另有其事,便道:“我昨日跟著師父走,覺著他中氣不繼——”
  
  黃仲清已是轉身搖頭道:“師父果然病了。這可怎麼是好?”
  
  金琬芸連忙道:“十三師哥,你別擔心。師父是懂醫的,怎會不知輕重?就算是不濟,十四師哥醫術高明,可是大家都知道的。”她說道十四師兄歐陽悠,突然想著午時已過,歐陽悠該是來給黃仲清送藥了,心不由得跳了幾跳,道:“對了,今日十四師哥怎麼還沒有來?”
  
  黃仲清撇撇嘴道:“今早洛師姐回來了。師父傳了話,讓她給我瞧瞧就行了。”
  
  金琬芸心裡一涼,正待開口,只聽得背後傳來一個甜甜的聲音:
  
  “師父讓我來瞧瞧你,你這個病人怎麼自己跑到屋子外邊來迎接大夫了?”卻是洛瑤笑吟吟的走了過來,只見她臉色一沉道,“你身體尚未痊愈,還不給我回房去?”
  
  黃仲清歎了口氣道:“我在房裡可是憋了十幾天了,好不容易送走了古板的十四師弟,想著自個兒透透氣,沒想到師姐你也是如此狠心!”他嘴上這麼說著,心裡也知道洛瑤是為他好,抬腳隨著洛瑤進了屋。
  
  金琬芸卻是怔怔地留在院子裡,她瞥見一旁的石凳。昨日,歐陽悠便是站在此處等她,波瀾不驚地對她說:“十五師妹,和黃師兄聊完了?”
  
  南山風大,吹得石凳旁的桃樹落英繽紛,仿佛間,歐陽悠就站在那裡,任由白色花瓣灑滿寂寞肩頭。
  
  想著此處,她只覺得眼睛發澀,心裡像被堵著了什麼東西一般,也道不清是什麼感覺。
  
  她站了許久,心中流轉過許多心思,終是對自己道:雖然師父不讓我去十四師哥的住處,可都是師兄妹,總是等得到機會在南山上再見面的。
  
  可這個機會,竟是遲遲沒有來。
  
  直到芳菲褪盡,桃樹結實,她才又一次見到了歐陽悠,以一種她萬萬想不到的方式。
  
  ============
  
  那一日,當她聽到召喚全體弟子的鍾聲被敲響之時,心裡又驚又喜。驚的是,這鍾聲一響,所有弟子須即可前往臥波雲龍殿議事。而這個事,一般都不是甚麼好事。喜的是,所有弟子,自然也會包括十四師哥。
  
  離大殿近了,她卻停了腳步,把身上沾著的些許碎泥巴給拍落了,重新認真地挽了頭發。也不知道那日後他究竟怎樣了?她邊扎著辮子邊是想著,倒是忘了她來此處的目的,並不是單單來看一眼十四師哥的。
  
  待得一切都拾輟滿意了,她深吸一口氣,踏入臥波雲龍殿。
  
  天色陰沉,殿裡燭火搖曳,乍暗還明。無人出聲,靜得發寒。
  
  師父歐陽瀟背手佇立在大殿的盡頭,他的身旁,跪著一人。
  
  那人不同往日黑袍裹身,襲著件棗紅色的夾紗衣裳,一頭烏發隨意扎著。他臉色慘白,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凌亂不堪,卻被頭上桃色的發帶襯出了一絲詭異的妖艷。
  
  除了他,師兄師姐們分左右按長幼站著,人人面上,均是疑惑而肅穆。
  
  良久,歐陽瀟開口道:“悠兒,你給眾位師兄姐妹們說說,你犯了什麼錯?”他說此話時,並未回身,聲音低沉。
  
  眾人均是吃了一驚,不知歐陽悠究竟做了甚麼,竟然惹得師父興師動眾,召集所有弟子前來臥波雲龍殿聽訓。
  
  “是,師父。” 跪在地上的歐陽悠微微挺了挺身體,低頭道,“弟子大不敬教主。” 語氣裡也聽不出到底是什麼情緒。
  
  “如何大不敬?”
  
  “罔聞教主之令,擅作主張。”
  
  “還有呢?”
  
  “…………”
  
  “怎地不答?”
  
  只聽歐陽悠歎了口氣,聲音細微,幾不可聞地艱難答道:“弟子——不該起了邪念。”
  
  歐陽瀟顯然聽了這個答復不止一次,可當著眾弟子的面又聽一遍,仍是怒不可遏,衣袖一揮,便將歐陽悠打翻在地上。
  
  他這一用力,卻是牽動了自身的病情,不由得退了幾步,扶著案幾,大口喘氣。
  
  眾人皆被這番變故搞得驚恐交加。一是不知歐陽悠究竟是違背了師父什麼命令,起了怎樣的歹念,能讓師父如此動怒;二是師父竟然血氣不足,似乎大病一般。
  
  黃仲清與步蘅薄早已是搶前跪下道:“師父,請保重身體。”他兩人功力在一眾人等中最高,又是歐陽瀟喜愛的弟子,凡事均是兩人出頭表率。他兩人已跪,金琬芸和其他弟子也都是跟著跪下。頓時,大殿上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歐陽瀟邊喘氣邊指著歐陽悠恨恨道:“我是該保重身體。我才閉關幾日,你就陽奉陰違。若是哪日我死了,這南山教豈不是要被你反了去?”說到此處,竟是不濟,身體晃了一晃。
  
  黃仲清大急道:“師父武功高強,定能千秋萬歲。歐陽師弟若是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師父要殺要罰便是,何必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他心中對師父感情深厚,又素與歐陽悠不合,這番話說來,倒也是出自肺腑。金琬芸跪在後頭,卻是想著:十三師哥也忒不近人情些了,就算是十四師哥犯了天大的事,怎能說殺便殺?
  
  歐陽瀟好不容易穩住了口氣,道:“自然要重重的罰。”他停頓了會兒,突然冷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個白色的瓷瓶來,指著金琬芸道:“芸兒,你過來將這個拿著。”
  
  金琬芸唬了一跳,不知這事怎麼牽扯上了自己,卻不敢違抗師命,便低著頭上前接了。那瓷瓶觸感冰涼,在燭光下泛著熒熒光澤。
  
  她正手足無措之際,歐陽瀟道:“你把這瓶裡面的‘南柯一夢散’親自喂他服下去,一滴都不許灑。”
  
  她不懂醫術,從未聽說過‘南柯一夢散’。但是聽師父的口氣,恐怕並不是什麼調理身體的補藥。她的手不明就裡地顫抖起來,站在歐陽悠身旁,愣愣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半躺在地下的歐陽悠此刻卻是掙扎著重新跪好,抬手便奪過了她手中的瓷瓶,冷冷道:“師父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弟子甘願受罰。”
  
  說著,頭一仰,那瓷瓶中的藥水悉數倒入了自己嘴中。
  
  黃仲清聽得他如此口氣對師父說話,不禁大怒,哼了一聲:“放肆!”
  
  歐陽瀟朝他擺了擺手,饒有興趣的看著歐陽悠,突然道:“悠兒,你熟讀醫書,不妨同眾位師兄弟們說說,這‘南柯一夢散’究竟是甚麼東西。”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53 PM

  南柯一夢(4)
  
  “是,師父。”歐陽悠應著,身子向邊上側了側,“‘南柯一夢散’乃是本教‘雕蟲三毒’之首。”
  
  話音剛落,站在遠處的洛瑤輕輕“啊”了一聲。
  
  歐陽悠也不理會,續道:“此毒每隔四月發作一次,每次發作持續三十個時辰。毒發之時,指爪自斷,見濁紅而不凝;血未止而罔動內息,則功力盡失。”
  
  他緩緩伸出自己的一只手來。眾人只見他五個手指甲悉數斷裂,烏黑色的血正滴滴從指尖滲出,劃過蒼白的肌膚,顯得陰森恐怖。
  
  他見眾人神情閃爍,又淡淡加了一句:“無藥可解卻不傷性命,是謂‘南柯一夢’。”他說此話時,臉上波瀾不驚,仿佛與己無關,更讓眾人覺著心驚肉跳。
  
  一時之間,大殿之上無人出聲。
  
  許久,歐陽瀟猛地向前跨了一步,道:“你這就說完了?”
  
  歐陽悠回頭看了一眼歐陽瀟,低聲道:“原來弟子還沒說完。”
  
  他轉過身來,神色卻不像剛才那般平靜,眉宇間隱隱罩上了一層哀愁,道:“除卻每四月一次毒發外,如若將此毒與……”
  
  “不必多說了。”歐陽瀟出聲打斷,回首掃過眾人道,“今日就是個教訓。你們均需謹記教規。若有再犯,就不是‘雕蟲三毒’了。”
  
  金琬芸跟著諸位師兄師姐連連稱是,心裡卻又疑惑又心痛。疑惑的是,十四師兄到底犯了什麼大錯,師父還是沒有明言;心痛的是,“南柯一夢”之毒發作起來,竟要足足流血三十個時辰還不能牽動內力,這可是遭了多大的罪。
  
  她隨著黃仲清等人退出臥波雲龍殿的時候,天色尚亮。歐陽悠正值毒發,並未與眾人同行。一行人結伴下山,均是默默無言。
  
  山澗激越,樹影婆娑。洛瑤突然開口道:“今日是六月初一了吧?”
  
  眾人被她問得莫名其妙,只有莫道殊點頭道:“正是。”
  
  洛瑤喃喃道:“日子真快,我從福建回來,也有兩個月了。”
  
  她說著,黃仲清卻是一笑,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道:“十四師弟下次毒發是十月初一,再下次毒發是明年二月初一。洛師姐,你可要幫我把這些日子都記好了,若那時師父不在南山上,我便可以去耍耍他,反正他有三十個時辰不能用內力……”
  
  金琬芸在一旁插嘴道:“十三師哥,你忘了那日在揚州結綺閣的事了嘛?若是真惹惱了十四師哥,他說不定拼著全身武功不要,也要治治你。”
  
  黃仲清恨恨道:“你倒是提醒了我,他這小子也當真歹毒。若不是那日燥熱得厲害,我不會撕破了自己的人皮面具,也不至於第二日蒙了個面紗去闖那甚麼東籬山莊。”他說道此處,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對金琬芸笑道:“金師妹,你看我這張臉,可是生得堪比潘安?”
  
  金琬芸還惦記著歐陽悠,也不知道黃仲清在胡說些甚麼,隨口敷衍道:“比得上。”
  
  黃仲清更是得意,大笑道:“你們可知,那白大莊主對著我這張臉,竟是驚訝得連劍都拿不穩了!”
  
  步蘅薄在一旁皺眉道:“你們兩人交手,他瞧見了你的容貌?”
  
  黃仲清止了笑聲,歎口氣道:“不錯,他武功高深莫測,是我疏忽了。”
  
  步蘅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此事師父可知?”
  
  黃仲清搖頭道:“未敢稟明師父。”
  
  步蘅薄道:“那你還敢說笑?若讓師父知道了,明日跪在臥波雲龍殿上的人怕就換成是你了!”
  
  黃仲清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道:“大師兄,你還真以為十四師弟是犯了什麼教規才受罰的嘛?”
  
  此話一出,金琬芸心裡一驚,搶道:“若不是犯了什麼大不逆的事,師父何必如此動怒?還要迫著十四師哥服毒?”
  
  黃仲清笑了笑道:“十四師弟這些年功力漲得快,卻待師父不夠恭謹。師父是忌憚他將來做大了自己,對本教不利。今日大動干戈,只是給他個警示,讓他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東西罷了。”
  
  他邊說著,邊向前走去。金琬芸愣在原地,只聽到他的聲音遠遠地飄來:“欲加其罪,何患無辭?”
  
  她的臉上,突然感到一滴冰涼。微微抬頭,不知何時,山上下起了細雨。
  


  第三章:三人成虎(1)
  
  三十個時辰,說快不快,說慢不慢。
  
  江南梅子雨,淅淅瀝瀝下了三十來個時辰,好不容易在六月初四的清晨止住了。
  
  金琬芸正趴在窗前出神,一個黃色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回過神來,嗔道:“十三師哥,今兒是什麼日子,一大清早的就嚇唬我?”
  
  黃仲清隔著窗子道:“今兒是什麼日子我不知曉,我只知曉,明兒六月初五,是咱們山上一位小美人的生辰。”
  
  金琬芸愣了一愣,隨即莞爾:“十三師哥,虧你記性好,我倒把自個兒的生辰給忘了!”
  
  說話間,黃仲清早已探進身來,道:“你排行最小,大家疼你還來不及,你的生辰除了你自己,又有誰敢忘了?”
  
  金琬芸臉上一紅,道:“師兄們待我都那麼好,去年六師哥給我辦的生日宴,害得我足足十來天都聞不得肉香。”想到去年此時,她與十四師哥還生分得很。當日宴上,除了她這個壽星,十四師哥排行最小,坐在離她最遠的地方。他說過甚麼話,有過甚麼舉動,卻是毫無印象了,不由地微微一歎。
  
  黃仲清見她微露憂色,問道:“你可是在發愁自己又要老一歲了?”金琬芸側頭不答,黃仲清便道:“我可比你更愁!那天和幾位師兄胡侃,我不知來了什麼性子,竟然搶著答應著給你籌備生日宴。昨日我忙了幾個時辰,好不容易才把名帖送到了各位師兄姐的住處,現在可是腰酸背痛——”
  
  他說著,伸了伸腰,歎口氣道:“明日就是你生辰了,我這個主事人,卻是頭緒全無,不知從何下手。十五師妹,這壽宴要吃多少菜?喝多少酒?行甚麼樂子?”
  
  金琬芸道:“十三師哥,往年都是六師哥替我籌辦,你何不去問問他?”
  
  黃仲清立馬接口道:“自然自然。問六師兄是個好主意。十五師妹,你既然無事,不如陪我一起去尋六師兄吧?”他不由分說,拉起金琬芸便向門外走去。
  
  金琬芸心念一轉,便是明白了他的用意,笑道:“十三師哥,你是怕六師哥責怪你主事不力,所以拉了我去做擋箭牌的吧?”
  
  黃仲清腳步未停,晃了晃頭道:“你又要大一歲,果然是冰雪聰明,更上一層樓。”
  
  ==================
  
  兩人一路穿行於林間。細雨方止,霧氣縈繞。晨曦灑落,金光粼粼。幾盞茶的功夫,便到了一處山澗。那山澗的源頭,是一簾瀑布。這幾日雨水充沛,惹得瀑布湍急,水花四濺,一派奔騰之相。山澗兩邊地勢抬高,一時之間,只聞水聲叮當,卻不見澗水飛流。
  
  金琬芸遠遠地瞧見六師哥凌生塵正站在澗邊的高地上,專心致志地盯著幾棵百年柏樹。猛然間,他衣袖一揮,一枚鐵蓮子飛出,牢牢釘在一棵柏樹的樹干裡。這枚鐵蓮子,夾雜著渾厚內力,竟將那柏樹的樹干震出了一條長口子。
  
  旁邊的黃仲清看得興起,正待拍手稱好。只見凌生塵已經跳著轉身,連著甩出了五枚鐵蓮子。那些鐵蓮子在空中排成一線,一枚比一枚快。第五枚追上了第四枚,推得第四枚勢力更大更沉;隨後那加了勢力的第四枚又追上了第三枚……
  
  金琬芸知道這是六師兄的絕學。後面的鐵連子把自身帶著的勁道接連遞給前面一枚,待傳到第一枚時,那鐵蓮子攜了五枚的勁道,威力極大,把一棵柏樹直接震倒也不是全無可能。
  
  眼見著第三枚已追上了第二枚。第二枚蓄著了力氣,掃得空氣呼呼作響,直奔第一枚而去。突然,從高地下的山澗中,飛上來一支銀色梅花針。在第二枚鐵蓮子撞上第一枚的瞬間,那支梅花針不偏不倚,橫插在兩枚鐵蓮子之間。鐵蓮子比梅花針大許多,此刻的力道又是極其霸道,這中間的梅花針無疑是以卵擊石,一撞之下便被兩枚鐵蓮子震得粉碎。
  
  不料那兩枚鐵蓮子本是經過精心算計,卻在相撞之時被隔了個小小的異物,大力沖擊下,位置速度均是出現了些許偏差。“呯”得一聲,兩者一碰,第一枚鐵蓮子失了准頭,向一邊歪去,勁道也被卸去大半,無聲地落在草地上。
  
  金琬芸吃驚得張大了嘴巴。六師兄的絕學已是精彩紛呈,那半路插出來的梅花針,卻更是神奇:不僅要算准何時第二枚鐵蓮子與第一枚相撞,還要在那相撞的一瞬之間,不差分毫地把梅花針送入其中,這是何等的本事?
  
  她的嘴巴還沒有來得及合上,只聽到凌生塵哈哈一笑:“十四師弟,這一針,我是自歎弗如啊!”說話間,就見一人從山澗下走上高地,黑衣當風,神色淡然,正是三日前服毒受罰的歐陽悠。
  
  金琬芸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卻感覺自己的手被黃仲清一抓,身子直挺挺得被扯著往前走去。
  
  凌生塵回頭看到黃仲清,正待客套兩句,便瞧見了站在一旁的金琬芸,愣了一愣道:“金師妹,這麼早就起來用功了?”
  
  金琬芸想著歐陽悠就在一邊,把頭低了低,道:“師兄不是起得比我更早嗎?”
  
  兩人正說著,只聽到黃仲清在一邊故作驚奇地叫道:“咦?十四師弟,三十個時辰剛過,你就急著練功了?不是說甚麼‘血未止便不得罔動內息’嘛?來,讓我看看,你指尖的血可是止住了?”
  
  金琬芸與凌生塵抬眼望去,見黃仲清正欲拉起歐陽悠的手。歐陽悠的衣裳寬大,兩只手均是埋在袖子裡。黃仲清不管不顧,猛得把歐陽悠的衣袖一撩,扯出他的雙手來。只見他的指尖上均是纏了布條,裹得像十個白米小粽子似的。
  
  眾人均是一怔,心想:他手指傷成這般,必定靈活不足,如此情況,剛才那支梅花針還能發得如此精准,這身暗器功夫,倒是境界奇高。
  
  歐陽悠冷冷睨了一眼黃仲清,緩緩把手抽回,抖了抖袖子,那雙白米粽子手便又隱沒在了黑袍之下。
  
  金琬芸心裡一緊,連忙出聲道:“十三師哥,你忘了我們是來找六師兄的嗎?你若閒得慌,我可要走了。”
  
  黃仲清道:“是了,我光顧著關心十四師弟的傷勢,倒是把正事給漏了。”
  
  凌生塵微微一笑道:“我昨日收了你的名帖,就知道你必定是辦事不周,今日會來找我。”
  
  黃仲清哂道:“我辦事如何不周了?你也知道我天性散漫,我若不是心念著十五師妹,為何要攬下籌辦生日宴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你可知,十五師妹的生辰我時時刻刻記得可牢著呢!前幾日,我還特意下山去了次鎮江,給她買了份大禮。”
  
  金琬芸好奇心起,不由道:“十三師哥,你給我買了什麼禮?”
  
  黃仲清搖頭道:“這壽禮壽禮,自然是要等你明日生辰時才能拿出來給你的。現在告訴你,豈非不吉利?”
  
  凌生塵道:“你若將那生日宴辦得糟糕,豈非更不吉利?”
  
  黃仲清摸了摸自己的頭,靦腆道:“所以我這不是來請教六師兄了麼?”
  
  凌生塵點頭道:“算你識趣,隨我來。”他說著,朝歐陽悠點了點頭,算是告別,便轉身便向澗邊走去。
  
  黃仲清卻是不理會歐陽悠,轉身扶住金琬芸的肩頭,將她向反方向推去,道:“十五師妹,你放心,明日的生日宴,我必當辦得妥妥貼貼,哄你開心。”他一眼瞥見金琬芸額際的碎發有些散亂,便隨手把那頭發擼到了金琬芸的耳後,笑道:“快回去休息著吧,大清早把你叫來,必定是累乏了。”
  
  金琬芸被他推得老遠,只好伸手作了個福道:“十三師哥,那我走了。”眼角卻瞥見歐陽悠。他垂手站立在一旁,目無表情地看著兩人。金琬芸自從上次在他屋中遇見師父後,便沒有和他搭上過話,於是轉向他道:“十四師哥,明日還請來捧個場。”
  
  歐陽悠聽聞此言,臉上微微一變,神色古怪地瞧了她一眼,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道:“我尚有事務,先行告辭。”身子一晃,便走遠了。
  
  黃仲清在一旁哼道:“十五師妹,你和他客套什麼?去年六師兄請了他好幾次他才勉強來湊個數的。今年還不如省了這張名帖。”
  
  金琬芸聽出他話中有話,問道:“十三師哥,你這是甚麼意思?”
  
  黃仲清撇撇嘴道:“你明日生日宴的名帖,我原本就沒有投給他。”
  
  金琬芸一驚:“你不讓他來我的生日宴?”
  
  黃仲清點了點頭,回頭看著已經在山澗邊等他的凌生塵,道:“他若是明日來了,也定是無趣得緊。缺他一人又何妨?”
  
  金琬芸回想起歐陽悠剛才的古怪神情,心下不由歉然:十四師哥在一旁聽著我們興高采烈地議論生日宴,明知名帖已發,自己卻沒有收到,必定以為是我們想法子故意擠兌他。想著他剛才隱忍不發,不出一言,金琬芸心中不由得大痛。
  
  她一把拉住黃仲清,道:“十三師哥,來不來是他的事,可不給他遞名帖卻是我的錯。你又何必計較於他,還是給十四師哥補發張名帖吧?”
  
  黃仲清自知理虧,默默點了點頭。
  
  金琬芸暮然回頭,那歐陽悠早已是沒有了蹤影。
  
  ==========
  
  只是,雖是補發了名帖,六月初五晚上的那場宴席,歐陽悠終是沒有現身。
  
  黃仲清說得也沒有錯,歐陽悠來與不來,並不改變什麼。那一夜,依然是極盡歡樂。
  
  去年冬日釀下的梅子酒摻和著才打了花骨朵的茉莉,酒香四溢,一眾弟子都是喝得興高采烈,東倒西歪,直至人事不知。
  
  金琬芸從酒裡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午時將至。她好不容易整理了衣衫,回頭瞧見黃仲清昨日送她的禮,不由微微一笑,隨手拈來,扣在了手臂上。
  
  她看著時辰不早,便起身推門而出。門打開的一瞬間,一沓用細線扎著的紙箋從門縫裡飄落了下來,緩緩落在地上。
  
  那疊紙箋不知用上了什麼顏料,均是被染成了淺淺的湖綠色。
  
  金琬芸彎腰拾起,紙箋張張空白。扎著紙箋的細繩上倒是夾了張字條。她顫抖著手把字條打開,輕聲讀道:
  
  “未能身賀,聊備薄禮。
  萱花挺秀,婺宿騰輝。”
  
  十六個字天高雲淡,骨風清亮。起承轉合間卻有些生澀,想必是那寫字之人手指不甚靈活之故。
  
  她怔了一怔,不由低聲叫了一句:
  
  “十四師哥——”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55 PM

  三人成虎(2)
  
  山風刮過,哪裡有歐陽悠的影子?
  
  金琬芸有些著惱,明明送了名帖,他卻擺了架子不肯前來,還扭扭捏捏寫了張字條,送了一疊染了綠色的紙箋做賀禮,這算是甚麼意思?
  
  她小時候吃過苦,如今日子好過些,或許是為了彌補幼時的生活陰影,便是倒過來喜歡精致的東西。一眾師兄們了解她的心思,送的禮盡是撿貴重奇巧的。
  
  紙染湖綠,並不稀奇。草汁樹葉,均是常見的綠色染料。所以她捏著那沓紙箋,覺著歐陽悠人昨日不現身,只是送了這份禮來,擺明了是敷衍她,心裡不知不覺地賭上了氣。
  
  房間中,依然彌漫著昨日酒中的芬芳花香。她想著當日兩人在金陵城游玩時的光景,心中忿忿:明明已是熟識,為何這幾個月又是如此的生分?她越想越是感到氣血難平,忍不住便往前日遇見歐陽悠與凌生塵的山澗奔去。
  
  才過了兩日,山澗旁的茉莉花便是新開了不少。金琬芸也無暇顧及風景,目光直直地逼視著瀑布下。瀑布下,一抹黑影,正用“滿天花雨”的手法灑著一把梅花針,追射四濺的水珠。
  
  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了金琬芸,急急收了手,一個縱身,便跳上岸來遠遠地立定了。
  
  金琬芸沖到那人跟前,怒道:“十四師哥,你昨晚為何不來?”
  
  歐陽悠往後退了一步,道:“抱歉,被一些事耽擱了。”
  
  這個回答不痛不癢,金琬芸更是生氣:“是什麼事?”
  
  歐陽悠眼睛看著別處,咬了咬嘴唇,卻是不回答她。
  
  金琬芸道:“說不出來了吧?你那是甚麼破借口,分明就是不想見我。虧得我還在師哥們面前替你說好話,看來還是十三師哥說的對,你這個人,無趣得緊,偏生就會擺個大架子!”她說著,心裡並不感到氣惱,反而是漸漸覺得有些委屈,眼睛也是濕潤起來。
  
  歐陽悠眼角挑了一挑,沉默些許後卻道:“十三師兄自然比我有趣得多,你為何不去找他?卻要來我這裡?”說著,往金琬芸臉上一掃,神色卻是停滯了一下。
  
  金琬芸被他拿話嗆住,又羞又怒,一時氣急,便從懷裡掏出那沓湖綠色的紙箋來,往歐陽悠面前甩了甩道:“我來此處便是要問你,你人不現身,鬼鬼祟祟塞了這疊綠紙到我房裡,算是甚麼賀禮?”
  
  歐陽悠盯著她的手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冷冷道:“這種小禮,自然是比不上十三師兄這塊鎮江溢彩樓打造的翡翠流雲鐲子了。”
  
  金琬芸往自己伸出的手上一瞧,正是昨日黃仲清昨晚送的生日賀禮。她今早梳妝打扮時,看著喜歡,便戴在了手上。她心下煩躁不安,不知道歐陽悠為何要句句扯上黃仲清,便出口譏諷道:“不錯!十三師哥最是了解我好惡,我就是喜歡這鐲子不喜歡你那破紙,便又如何?”
  
  歐陽悠不再言語,只是緩緩伸出手來,捏住那疊紙。他的手指依然纏著布條,觸碰著紙張,顯得有些笨拙。夏風習習,吹得紙張微動,連同著他的手一起顫抖。
  
  突然間,金琬芸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啞著聲音道:
  
  “這樣也不錯。”
  
  她不明所以,道:“你說什麼不錯?”
  
  歐陽悠微微抬頭,只是那麼一瞬,他那雙桃花眼中流露出無限柔情。
  
  她突然覺得自己捏著紙箋的手空了,愕然低首,那沓紙已散成一片湖綠色的細塵,從她手中隨風飄出,迷失在空氣裡。
  
  她大吃一驚。歐陽悠剛才,竟然是在指尖上用了內力,把那些紙箋統統震碎成了粉末。她攤開自己的手掌,看著無數細塵劃過肌膚,想握住一些,終是徒勞。她不可置信地望著這一切,卻是驚異得說不出話來。
  
  歐陽悠又是往後退開了些,轉身向樹林深處走去。他走了幾步,終是停了一停,回頭看了眼金琬芸,低聲道:“十五師妹,那個鐲子,你戴著很好看。”說完,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
  
  待金琬芸回過神來,歐陽悠已經消失不見。她還是試圖著抓了抓,依然是什麼也沒能留在手上,倒是空氣中,花香更濃郁了些。
  
  ===================
  
  金琬芸靠在石壁上,低頭伸出手來,大半年前黃仲清送的翡翠流雲鐲子,此時正靜靜套在她的右手腕處。不知為何,她本能地張開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收攏再放開。恍惚間,又有種紙屑細如顆塵流過掌心的感覺。
  
  她當日心中無限委屈,有些關鍵之處卻是被她忽略了。此刻往事沓來,那一日清晨房內澗邊的馥郁花香便又若隱若無地縈繞鼻尖。
  
  還記得那日和黃仲清說著話,十三師哥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十五師妹,你身上花香味好濃。”
  
  她當時心情沮喪,不以為意地答道:“是嗎?可能是昨晚的梅子酒氣吧?”
  
  十三師哥搖了搖頭道:“我覺著不像,倒是有些菊花的味道。”他突然拍著腦袋:“我怕是昨晚醉得糊塗,連鼻子都不靈了。如今是六月,哪來的菊花?”
  
  電光火石之間,那日的對話紛紛跳入腦海,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金琬芸的手指,控制不住得如那日山澗旁的歐陽悠般,微微悸動起來。
  
  她忍不住側頭,看了看身邊的歐陽悠,卻正是對上他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不由心裡一驚,脫口道:“你醒了?”
  
  歐陽悠的目光緩緩移動,最後又落在了她那只戴著鐲子的手上。
  
  金琬芸念著剛才自己想通的那個關鍵,握了握拳,顫聲道:“去年我生辰時你送的那疊綠紙,可是你親自染的?”
  
  歐陽悠的眼睛動了動,沒有作答。
  
  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可是——可是你用那盆‘綠牡丹’菊的花瓣染成的?”
  
  歐陽悠的目光,依然是盯著她手上的鐲子。
  
  金琬芸感覺自己的心,也如那些紙箋一般,紛紛碎裂。她湊到歐陽悠的面前,猛得抓起他的一只手來。她手腕上的那只鐲子,正是抵在歐陽悠手筋被挑斷的傷口處。那個傷口已有月余,卻是因為缺乏醫治,並未痊愈。歐陽悠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終是抬眼迎上了她的目光。
  
  他輕輕地彎了彎手指,道:“那個鐲子,你戴著真是好看。”
  
  金琬芸看到他的五個手指指尖,均是潰爛流膿,已經瞧不出本來的面目。想起當日他那十個裹著布條的小白米粽子手指,為她的生日而搗汁研漿漂染紙張,悲從心來,出口問道:“你關心那個鐲子做什麼?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歐陽悠神色平靜,反問道:“回不回答有何區別?你對我的恨意,可會因此而減少半分?”
  
  這句話重重地撞在金琬芸心頭。她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松開歐陽悠的手。他的手垂下,無力無助而又觸目驚心,正如那個地獄般的夜晚,發生在那張散發寒意的青竹榻上的一切。
  
  她的神思有一瞬間迷茫不堪:早已是恨其如斯,為何今晚,山洞中,篝火旁,回憶牽扯出來的,均是那噩夢成真前的點滴情愫?
  
  或許,愛恨交織,終成魔障。
  

  第四章:一片冰心(1)
  
  六月游,茉莉開滿南山頭。花海白綿,冰心一片。
  
  那日被歐陽悠拿話嗆了幾句,金琬芸的心裡,老是像堵著了什麼東西,不知該如何發洩。她無聊地練了幾日功,因心思不在裡頭,也並無多大長進,人也日益焦躁起來。她想起昨日師父考察她功課時曾說過:若是心情煩悶,不該執於一念;到處走走,聽風賞花,或能一解憂愁。
  
  她雖然安身南山已有十來年的光景,很多地方倒是從未去過。一來南山頗大,她亦不是頑皮的人;二來她方位感不佳,南山山路多是曲徑通幽,一不留神便容易迷了路。
  
  如今夏花繁馥,也許是該走走。
  
  雖是暢行在花海裡,此刻的煩躁情緒,卻是這十來年未曾有過的。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不知不覺便到了一處山洞跟前。
  
  那山洞,倒是個她熟悉的地方。
  
  她剛剛上山的時候,年紀尚幼,童心未泯,不肯好好練功,總是在師父面前哭鬧不休。雖然師父板著張臉,可念及她排行最小,多數是會安慰她的。安慰的方法之一,就是帶她來這處山洞。
  
  金琬芸知道,這個山洞,從外面看,平淡無奇。可是,那裡面別有一番天地。山洞盡頭,有山泉從頂端瀉下,匯成一汪水澤。若是天氣晴朗,洞頂陽光照入,溪水潺潺,宛如仙境。那水澤之旁,扎了個籐蔓秋千,便是她幼時最愛。想到此處,她不由笑了笑。
  
  抬手撫摸過洞口,當年師父用來給她丈量身長的刻痕尚是依稀可辨。多年未曾前來此處,如今的她,早已不知比那些刻痕高了多少。
  
  她玩心又起,不由得想見見那籐蔓秋千,便往前踏了一步,走入山洞。
  
  事後想來,那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才進入山洞,一陣濃香撲鼻而來,讓人暈眩。她皺了皺眉,山洞裡面卻傳來幾聲箏響。她心中疑惑,這山洞如此隱秘,其中竟然有人撥弦弄絲?腳下不由加快步伐,卻不忍打斷此等美妙聲音,便躡手躡腳往裡走去,想一探究竟。
  
  越是往深處走,箏聲越是清晰,香氣越是濃烈。待她發覺其中有異,已是來不及了。她只覺頭暈目眩,腳步有些不穩,一不留神,踢中了塊石頭。
  
  這一聲,驚動了山洞深處彈箏之人。樂音驟停,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喝道:“有人?”
  
  金琬芸尚未反應過來,一條人影已是飄落到她身前十丈開外處。那人顯然是看清了她,聲音裡掩飾不住的驚訝:“十五師妹?”
  
  金琬芸眼前金星閃爍,飛影重疊。她費力地睜大眼睛,一片模糊中,只見那人穿了身猩紅色的女式紗衣,粉面桃花。若不是那張臉她熟知已久,還真是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她嘟噥了一句:“十四師哥?” 腳下不由自主向前跨進一步。
  
  歐陽悠急急叫了一聲:“不要過來!”
  
  金琬芸神志已是有些模糊,心裡本能地覺得,只要十四師哥出現,自己便能脫險,於是也不理會那聲警告,又向他所立的方位邁出幾步。
  
  她突然覺得山洞中的濃香似乎消減了些,腦中閃過一絲清明。腳下卻是一軟,身子往前倒去。將要觸地的一瞬,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氣不知從何處飄入鼻中。
  
  這電光火石之間,歐陽悠早已是驚呼一聲,飛身撲來。金琬芸抬了抬眼,只瞥見山洞深處,籐蔓秋千旁,似乎又是閃出一個人影來。還未來得及看清那人容貌,她便是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心口一股寒氣逼來,就此昏了過去。
  
  =============
  
  金琬芸再次醒來的時候,自己正在一間似曾相識的屋子裡。眼睛往身旁瞟了瞟,發覺她睡在一張熟悉的青竹榻上,正是歐陽悠的房間。歐陽悠坐在遠處的一張桌子旁,仿佛是刻意與她保持距離。
  
  金琬芸迷迷糊糊地望了他一眼。他已經是換上了平日的那身黑色袍子,臉上的脂粉也全無蹤影。她想著半個月前兩人在山澗邊發生爭執的光景,心裡有些羞怒,便想翻個身。突然感覺全身經脈抽了一抽,腹中泛起一陣寒意,不由得低低呻吟了一聲。
  
  耳邊傳來歐陽悠的聲音:“你別亂動,我點了你幾處大穴。”
  
  她心裡還生著歐陽悠的氣,也不理睬他。可是腹中寒氣越來越重,四肢百骸逐漸難以忍受,終是忍不住,出口央求道:“我知道我錯了。十四師哥,我覺得身上冷得很,你可不可以先解了我的穴道?”
  
  歐陽悠道:“你昏迷倒地的時候,不巧正是倒在我下血蠱的地方。若不閉你重穴,蠱毒頃刻發作。” 聲音中不經意地流露出些許疲憊。
  
  金琬芸愣了一愣,知他是為了自己好,便不好意思多與他計較,只是拉不下這個臉來。突然依稀記起昏倒前他身著女裝的模樣,皺了皺眉,起了個話頭:“我剛才在洞裡,可是看見你穿了身女兒家的衣服,就是像那日你在揚州結綺閣假扮煙水姑娘一般?”
  
  她見歐陽悠不答話,又仔細想了想,道:“我好像在昏迷前還瞧見另一個人影——”
  
  “你中了洞口的‘花眠’之毒,那些不過是你的幻象罷了。”
  
  金琬芸聞言,驚道:“十四師哥,你為何要在山洞裡既下迷藥又種蠱毒?你——你到底在那裡做什麼?”
  
  歐陽悠歎了口氣,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終是沉默不語。
  
  金琬芸喃喃回想道:“原來是那些都幻象,怪不得我當時覺得眼前模模糊糊的。”她的腦子逐漸清晰起來,問道:“十四師哥,那‘花眠’甚麼的,可是我入洞時聞到的濃烈香氣?”
  
  她見歐陽悠坐在那處,身子僵硬,手指顫抖得厲害,以為他在生自己的氣,便辯解道:“我當時只顧著尋找箏聲,卻沒有想到那香氣是種能迷倒人的毒藥——”說道後來,只見歐陽悠的神色,似乎是越來越難看,不由地低下聲去,最後怯怯地住了口。
  
  屋子裡登時是靜了下來。
  
  金琬芸突然想起曾聽十師姐洛瑤說過“血蠱”。下毒之人以血蠱蟲為引子,將自身的血液撒在要下毒的地方。待血液凝結之後,由於血蠱蟲的緣故,從外表上看不出血液的痕跡。但若有人觸碰此處,頃刻便會染上蠱毒。由於血蠱蟲珍稀難尋,是以這種蠱毒常被用來種在黑道教派的禁地入口,防止居心叵測之徒進入。
  
  她當時聽著覺得此毒甚為恐怖。不料洛瑤淺淺一笑道:“蠱毒雖是種劇毒,解藥倒也簡單:只需在中毒二十個時辰內,飲下種蠱毒之人的一碗血便可。”
  
  想到此節,她有些糊塗,對歐陽悠道:“十四師哥,既然是你種下的血蠱,你的血不就可以替我解毒嗎?為什麼還要點我穴道,防止蠱毒發作?”
  
  歐陽悠抬眼看著她,整個人都已是微微發抖,神色陰晴不定,緩緩開口道:“我中了‘南柯一夢’,血中帶毒。你若喝了,怕是性命不保。”
  
  金琬芸心裡一驚,脫口問道:“那我中的‘血蠱’,該怎樣才能解?”
  
  歐陽悠的眉宇間早已是染滿憂色,停了許久後突然問道:“你可是覺得身體冷得厲害?”
  
  金琬芸點點頭:“全身經脈好像都是浸在冰水裡一樣。”她猶是惦記著如何解“血蠱”,小聲問道:“十四師哥,你醫術高超,一定是有法子解我身上的毒,是不是?”
  
  “你身上同時中了‘花眠’和我的血蠱,兩毒相混,才會渾身發寒。”歐陽悠慢慢撐著自己顫抖的身體,站了起來,“我的血又不能用,解起來有些麻煩——”
  
  他頓了一頓,似乎有些為難地說道:“要解你身上的毒,需要依賴一味草藥。此藥珍貴,藏在師父處,我需去求他——”
  
  金琬芸聽聞此言,不由松了口氣,雖然她不如十三師哥黃仲清那般受師父寵愛,但是如今命在旦夕,師父怎會袖手旁觀?不由慶幸:還好這藥師父那裡便有,否則她這條小命恐怕是保不住了。
  
  她心下既然稍稍安定,便用眼角掃了掃歐陽悠。他倚在門口,手抓在門框上,抖得厲害。只見他嘴唇蒼白,兩頰上倒是逐漸泛起點點淺紅。
  
  金琬芸的心不由得猛然一沉,昏迷前歐陽悠飛身撲來的光景便倏地浮現在眼前,心中立刻明白了八九分。她不停地否定著自己的答案,可是卻控制不住自己聲音:“十四師哥,你說我倒在你下血蠱的地方才中的蠱毒,可你當時——不也是沖到我跟前了嗎?難道你也——你也——”
  她說到此處,便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眼睛直直地看著門口的歐陽悠。
  
  歐陽悠的神色倒是頗為鎮定,朝她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你不用擔心我。” 說話間,呼吸已經是逐漸急促。
  
  金琬芸的心裡本是亂成一團,被他這麼一說,倒理出個頭緒來,松了口氣道:“我倒是忘了,你沒中‘花眠’,自己的血便可解血蠱之毒。”
  
  歐陽悠苦笑了一下:“你也太小看了本教的‘南柯一夢散’一些。”
  
  說著,人已經掩門而出,聲音從門縫裡飄進來:“你躺著別動,我找師父要藥去。”聽那語氣,倒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
  
  門外,蜻蜓低舞,山雨欲來。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56 PM

  一片冰心(2)
  
  盛夏的南山,時不時也會下起暴雨,惹得人煩躁不安。
  
  金琬芸躺在歐陽悠的青竹榻上,聽著屋外的雨下了一天一夜,歐陽悠卻遲遲沒有回來。
  
  她的全身大穴悉數被封,歐陽悠點穴手法怪異。她幾次嘗試著沖破穴道,終是無功而返。好不容易捱到第二日的深夜,她滴水未進,只覺口干舌燥,嗓子火辣辣得疼,腹中寒氣逼人,整個人冰火兩重天,人的意識也是逐漸模糊起來。
  
  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麼?
  
  好像是做了一個可怖的夢。夢裡血色緋紅,水霧繚繞,纏綿彷徨。在那個夢裡,她記得有個人默默坐在她的身旁,有只手笨拙而緩慢地打開她的衣結,有撂發絲若有若無地撩動她的肩頭,有滴溫熱的液體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她的額上,有張干澀的唇湊在她耳邊淡淡說了句:
  
  “我若不敢,我們兩個今天都得死。”
  
  那語氣中,透著冷漠而無力的情緒。
  
  金琬芸猛地睜開眼,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只見陽光淺淺灑入屋內,又是過了一夜。她慌忙低頭看著自己,只見衣裳完完整整穿在身上,不曾有翻動過的痕跡,不由抬手摸了下前額,輕輕笑道:“原來是做了個噩夢。”
  
  手觸在額頭上,突然她愣了愣:自己的手竟然可以動了?再試圖移了移四肢,雖然還有些麻木,可全身的穴道都被悉數被解了。再仔細感覺了一下身體,連腹中難以忍耐的寒氣也消失殆盡。
  
  原來十四師哥已經幫我解了毒。她心裡漫過一絲甜蜜,抬眼環視房內,卻是不見十四師哥的蹤影。她猶是擔憂十四師哥自身的血蠱毒,便跳下床來,往屋外走去。
  
  才打開門來,一陣藥香傳來。歐陽悠坐在台階下,正對著眼前吱吱冒著熱氣的藥爐發呆。他聽到聲響,也不抬頭,伸手拿過一個小碗,倒入藥爐中沸騰的液體。下了一夜的雨,山霧重重,晨曦微爍,映著冉冉藥氣,竟是說不出的無奈。
  
  金琬芸正琢磨著該怎麼開口謝謝他救命之恩,冷不防那只盛滿了藥汁的碗被遞到了她眼皮底下。她唬了一跳,抬頭看著歐陽悠,道:“這藥是?”
  
  歐陽悠語調毫無起伏地回道:“這藥,是防止你不慎有喜的。”
  
  金琬芸渾身一震,結結巴巴地問道:“十四師哥,你說甚麼?我——我不太明白。”
  
  “你也不想尚未出閣,就懷了我的孩子罷?”
  
  金琬芸的眼睛突然大睜,倒退一步,喃喃道:“我為何——會懷你的孩子?”
  
  她又退了幾步,後背便抵上了牆,只覺得牆上寒氣絲絲,沁入肺腑。她心亂如麻,自語道:“原來昨晚,並不是一場夢。”
  
  她怎麼會天真地以為那只是個夢呢?那雙笨拙靦腆的手,那張干澀柔軟的嘴唇,那冰冷肌膚暴露在空氣中的恐懼,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污穢不堪。她的四肢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不止:夢境成真,原來可以如此痛徹心扉。
  
  歐陽悠走上一步,不依不饒:“把藥喝了。”
  
  金琬芸抬眼看著他,神色迷離,語無倫次地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師父那裡有解藥嗎?你不是去拿解藥了嗎?為什麼我會做那麼奇怪的惡夢?你為什麼會說這麼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我腦子一定被寒毒給弄糊塗了——對了,十四師哥,你身上的血蠱可解開了?”
  
  歐陽悠歎了口氣道:“十五師妹,你信不信我?”
  
  “我信。”
  
  “那麼,”歐陽悠看著她,眸中的情緒深不見底,“如果我說,我以自身性命相挾,師父也不肯給我那帖藥,你會信麼?”
  
  金琬芸盯著他好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她仿佛聽到了一個極其好笑的笑話,一直到眼淚迸流,笑聲猶是止不住,一層一層地回蕩在山谷中,淒厲而詭異。
  
  猛地,她住了口,抬頭冷冷掃過歐陽悠波瀾不驚的臉,緩緩吐出兩個字:“不——信——”
  
  她為何要相信?她六歲時,與爹爹走散了。年幼無助,只能坐在街角大哭。哭了一天一夜,哭得聲嘶力竭,也沒有人來理睬她。是師父在她餓昏過去的時候將她抱回了南山。教她識字,教她武功。她不開心了,師父會逗她玩,陪她蕩秋千,由她耍小性子。師父待她如自己女兒,怕她思念家人,還三番四次親自下山去尋找她那半癡半瘋的爹爹。只因人海茫茫,每次都是無功而返。倒是她自己,對爹爹的感情已是被時間沖得模模糊糊,反而覺得師父雖然有時嚴肅,但不失慈愛,心裡早已是把師父當成了半個爹爹。
  
  她對師父感情深厚,對師門忠心不二,師父怎麼會不願意救她?竟然還逼得十四師哥以性命相挾?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歐陽悠風清雲淡地點頭道:“的確,換作是我,我也不信。”說完,便垂下眼簾,沉默不語。
  
  金琬芸斜斜得靠著牆,大口喘氣,人倒是逐漸地冷靜下來。她見歐陽悠不再說話,便冷笑道:“十四師哥,既然我不信,我想,你好像還欠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歐陽悠的一只手猶是端著那盛了藥的碗。他睫毛顫動,抿了抿干澀的嘴唇道:“血蠱若是混了‘花眠’,至陰至寒。中毒之人,只有與種蠱之人巫山雲雨才能……”
  
  金琬芸打斷他的話道:“若是如此,為何那日你不告訴我?卻偏要說什麼師父處有解藥?又為何把我扔在房裡一天一夜不聞不問?歐陽悠,你說話自相矛盾,到底對我安了什麼心?”
  
  她停了停,又想到一個關鍵:“既然你早已知曉這兩種毒性相混的結果,為何還要在那洞口又下‘花眠’又中血蠱?你是不是故意裝神弄鬼在裡面彈箏引我進去?”
  
  “那‘花眠’並不是——”歐陽悠說到這裡便頓住了,側臉歎道,“也罷!”
  
  金琬芸直直地看著歐陽悠,想到他半個多月前在臥波雲龍殿受罰的情景。當時他們一眾師兄妹都對歐陽悠受罰的原因百般猜測,卻一無所獲。她突然記起師父曾告誡她不要隨便去歐陽悠的住處,後來在殿裡更是指名要她喂歐陽悠“南柯一夢散”。似乎歐陽悠當日還曾說,他錯在不該起了邪念。
  
  她心中自然而然有了些眉目,朝著歐陽悠輕蔑地一笑:“原來你那日被師父責罰,是因為我的緣故。”
  
  歐陽悠的神色瞬間大變,手微微晃了晃,那碗中的藥便灑濺出了少許。
  
  他這個反應,更是肯定了金琬芸心中的猜測。她逼到歐陽悠身前,狠狠瞪著他,說道:“師父早就知道你對我沒安甚麼好心,所以當日才給你個教訓,是不是?你既然知錯不改,我這就去告訴師父,你對我做了甚麼,看他這次給你喂什麼毒吧!”
  
  歐陽悠靜靜聽完她一席話,本是蹙緊的眉頭卻是略微松了松。
  
  金琬芸心潮起伏,也不在意他的表情。人往旁邊跳開一步,便是要走。
  
  突然只覺腦後玉枕穴一涼,身體不由控制地軟了下去。正是將倒未倒之際,腰上一緊,卻是被歐陽悠單手勾住。她一仰頭,正是迎上歐陽悠的臉,怒道:“你還想對我做什麼?放開你的髒手!”
  
  歐陽悠把那一碗熱騰騰的藥放到自己嘴邊吹了吹,淡淡道:“你忘了喝藥。”說著,手往前一送,便灌入金琬芸的喉嚨裡。
  
  金琬芸掙扎了兩下,藥汁流得歐陽悠的手上到處都是。她這才注意到,歐陽悠的手,裂開了好多口子,看傷口的形狀,像是帶了倒刺的鋼鞭留下的痕跡。她微微一愣,隨後只覺嘴裡滿是藥汁的苦澀,便又回過神來,大咳幾聲,反手一掌,將歐陽悠手裡的空碗打翻在地。
  
  “匡當”一聲,瓷碗碎裂,驚得一旁的草叢裡飛起了幾只雛鳥。
  
  歐陽悠攬著她的手松了松,金琬芸毫不猶豫,一個轉身掙脫了他,右手一揮,往他臉上甩去。歐陽悠也不躲閃,被金琬芸一個巴掌打了個結結實實。
  
  這一巴掌帶了內力,打得歐陽悠倒退一步,半吐出口血來。
  
  金琬芸冷哼一聲:“你以為捱了我一巴掌,事情就這樣了結了嘛?歐陽悠,你給我等著,這事我一定要師父給我做主!”說著,抬腳便走。
  
  歐陽悠在她身後輕咳一聲,低低喚道:“十五師妹——”
  
  她以為歐陽悠會哀求她不要去告訴師父,回頭嗤鼻:“你有完沒完?”
  
  歐陽悠的臉埋沒在早晨的清冷陽光中,淡然如風,柔聲道:“剛才那碗藥,會使人腹中絞痛。你不必驚慌,兩個時辰後便好。”
  
  

  一片冰心(3)

  金琬芸一路奔出歐陽悠的住處,氣血難平,沒跑多久,只好停步喘息。她肚子偏偏又是奇痛無比,只能頹然地坐倒在一塊山石旁。
  
  她雖說是習武之人,時不時地會在江湖上拋頭露面。可畢竟是女兒家,自身清白依然是非比尋常。她想到十三師哥黃仲清每每提及那些青樓女子時臉上的不屑神色,心裡更是局促不安。若是將來新婚之時,那未知的夫君發現了她並非處子之身,會不會將她棄若敝履?到那個時候,她如何做人?如何在師兄姐們面前抬得起頭?
  
  她年紀尚小,可是頗為心高氣傲。想到顏面盡失,名譽掃地,不由羞怒交加。只覺得腹中更是痛得厲害,意識也漸漸迷糊起來。先是出現了爹爹的臉,在她耳邊念叨那門娃娃親。隨後那個指腹為婚的白家三公子不知從何處跑了出來,指著她的鼻子將她大罵一通。她只覺心裡痛得厲害,便伸手去打了那白三公子。打著打著,不知為何,竟又變成了歐陽悠那張妖嬈的臉。他滿臉柔情地看著自己。金琬芸突然覺得自己心口一松,似乎得到某種安慰一般,不由得驚醒過來。
  
  日過中天,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睡過去了多久,她摸了摸小腹,疼痛不在,估摸著是至少過了兩個時辰。
  
  回想那夢境結束時的感覺,她不由地怔怔出神。為何,自己竟然會有種欣慰的感覺?突然隱隱覺得,若是十四師哥就是她未來的夫君,昨晚之事,便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想到十四師哥可以娶她為妻,心裡竟然流過一絲甜意。她立刻被自己這個想法唬了一跳,心道:我這是怎麼了?他設計拿住我,羞辱我,讓我這輩子難以嫁人,我怎能反過來幫他開脫?
  
  可心底總有個聲音蠢蠢欲動,面前浮現出歐陽悠欲說還休的神情,她忍不住又是偏頭胡思亂想:或許十四師哥真的有什麼苦衷?
  
  歐陽悠昨晚的話便又回響在耳邊:“我若不敢,我們兩個今天都得死。”
  
  她皺了皺眉頭,自語道:“當時中毒將死的人是我,他卻為何說自己也會死?”
  
  正想到關鍵之處,只看到一雙靴子飄到她眼前,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芸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的眼睛怎麼通紅通紅的?”
  
  她一抬頭,只見師父歐陽瀟一臉關切地望著自己。她慌忙胡亂抹了抹眼睛,翻身准備行禮。歐陽瀟托住了她的手臂道:“昨日聽悠兒說你中了毒,他可幫你解開了?”說著,緩緩坐在金琬芸身邊,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
  
  金琬芸心中疑竇大起,歐陽悠曾提及他去求師父要解藥之事,她當時無論如何也不信,此刻聽聞歐陽瀟一席話,似乎確有此事,不由問道:“十四師哥昨日真的去過師父的住處?”
  
  歐陽瀟的手頓了頓,重復了一句:“十四師哥?”
  
  金琬芸不知這話有何不妥,只好點點頭道:“是,十四師哥。”
  
  歐陽瀟微微一笑,道:“是啊,你‘十四師哥’昨日來過我這裡。”
  
  金琬芸急急追問:“師父,那他可說了些什麼?”
  
  “唔,他說你同時中了血蠱和‘花眠’。若要既保你清白之身,又將兩毒除去,需要千年雪域蓮花蜜來做藥引子。”
  
  金琬芸的臉倏然變得蒼白:“然後呢?”
  
  歐陽瀟似乎並未察覺她的神色變化:“師父聽說你中了毒,擔憂不已,立刻便把那蓮花蜜給了他,吩咐他好好給你解毒。”
  
  他頓了頓,笑道:“芸兒,那千年雪域蓮花蜜乃是藥中聖品。若是練武之人吃了,功力可提升數倍。哪怕是全無內力的人,服下之後也能延年益壽。就算是像本教‘雕蟲三毒’之首的‘南柯一夢’,如若能在毒發前十二個時辰內服用,也可以生生將毒發時間往後推移五日。”
  
  他伸手彈了彈金琬芸的鼻尖,全然沒有顧及到她早已毫無血色的面容,續道:“如此佳藥,我好不容易才收集了一瓶,你倒是因禍得福!下次萬萬不可如此頑皮。”
  
  金琬芸茫然地點點頭,突然出聲問道,“師父,血蠱毒如此詭異,和迷藥‘花眠’混在一起,便能生出這麼大的威力。如果是——如果是——”
  
  金琬芸說到此處,只覺得舌頭像打了結般,笨拙異常。抬眼,只見歐陽瀟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她鼓起勇氣,續道:“如果血蠱和 ‘南柯一夢’相混,是不是會對人產生更大的傷害?”
  
  歐陽瀟邊笑邊搖頭道:“芸兒,你果真能舉一反三,為師後悔當初沒有教你岐黃之術了。若這兩種毒中上品相混,有意想不到的壞處,也有始料不及的好處。”他說著,隨手拂去身上的花瓣,緩緩道:“壞處是,它們會產生一種催情的效果來。”
  
  金琬芸一驚,脫口道:“什麼?”她話剛出口,又覺得自己情緒如此激動,似乎有些不妥,慌忙掩飾道:“這壞處也未免太微不足道了些!”
  
  歐陽瀟揮了揮手道:“芸兒,這可不像你聽上去的那麼簡單。‘南柯一夢’本是無解之毒,血蠱則需要人血才能解開。如今兩者互伴互生,產生的催情效果並不只是隨便找人折騰一番便能緩解的。”
  
  他看著金琬芸,似笑非笑道:“要想解混在‘南柯一夢’中的血蠱,必須要找個中了相同血蠱的人共行雲雨。否則,二十個時辰後,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原來如此。” 金琬芸木然道,“那好處呢?”
  
  歐陽瀟笑意更深:“好處嘛——血蠱會壓制‘南柯一夢’的毒性,將毒發的間隔時間從四個月延後成八個月。”
  
  金琬芸聽完,呆呆地發了一會兒愣,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心想:我剛才竟然還念著十四師哥的好處,覺得他對我也並非全無感情,怕他真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甚至還迷迷糊糊地想嫁給他。我,我怎麼會可笑到如此田地?
  
  既然真相是如此不堪,師父又就在面前,我還猶豫什麼?眼下不正是個大好的機會?只要把昨晚的事對師父說一遍,師父一定會勃然大怒,說不定——說不定直接殺了十四師哥——
  
  想到這層,卻覺得心像是掉進了個冰窟窿,寒意襲身。
  
  猛的聽到歐陽瀟輕輕“啊”了一聲,金琬芸只見他一手捂著胸口,臉色晦暗不明,顯然是在極力壓制內息。她知道師父最近身體不適,看到這個光景,不由慌了神,連忙伸手扶住他道:“師父,你怎麼了?”
  
  歐陽瀟咬著牙,半晌才道:“芸兒,你幫我給清兒遞個口信,就說——就說今晚亥時,讓他在老地方等我。”
  
  “十三師哥?”
  
  “對。”歐陽瀟點點頭,連退數步,“芸兒,師父舊傷復發,恐怕現下不能陪你。你自己回去好好養身體。”
  
  他勉力笑了笑,一瞬間,便只留下了金琬芸呆呆地佇立在山石旁。
  
  她在烈日下站了一會兒,汗水早已濕透薄衫,臉上慍意逐漸重疊,突然一個轉身,又往歐陽悠的住處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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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怒氣沖沖地破門而入,歐陽悠卻是不在。她立在昏暗的房內,自語道:“你說師父不願給你解藥,師父卻說給了你解藥。我倒要看看,你把那千年雪域蓮花蜜藏在了何處?”
  
  往屋內粗粗一掃,便是瞥見了牆旁的幾個藥櫃子。她橫鞭揮動,櫃門紛紛震裂脫落,露出裡面的瓶瓶罐罐來。每個藥瓶上,都貼著不同的標簽,字字清高,一看就是歐陽悠所寫。她伸手翻了翻,很快就注意到一個青色花紋的瓷瓶,口上貼著“雪蓮花蜜”四字,筆法沉厚,與周遭的那些格格不入,正是師父的筆跡。
  
  她心中不由一沉,便往前一步,抬手去抓那瓷瓶,突然只覺得身側空氣微動,連忙將手一閃。一支銀色的梅花針早已飛過,牢牢釘在櫃子上。
  
  她猛一回頭,只見歐陽悠站在門口,頭發濕漉,軟軟地貼在前胸後背上,發梢末端猶自滴著水珠。她不由譏道:“日上中天,你洗什麼澡?是嫌自己太髒了麼?”
  
  歐陽悠不為所動,回道:“大白天的,你又鬼鬼祟祟在我房裡做些甚麼?”
  
  金琬芸哼了一聲,反手拿起那青紋瓷瓶,輕輕在歐陽悠面前晃了晃,厲聲道:“你不是說以性命相挾師父也不願給你解藥麼?這又是什麼?”
  
  歐陽悠的眉頭微微抽了抽,反問道:“師父又是跟你說了些什麼?”
  
  “你做賊心虛了麼?”
  
  金琬芸話音未落,只覺得黑影飄動,她心中一驚,剛要揮鞭,歐陽悠已是離她不過半丈距離,左手一翻拉住她的鞭子,右手伸出,卻是去搶她左手上的那個青紋瓷瓶。這二人師出同門,內力也差得不遠,手上的擒拿功夫更是彼此知根知底。不一會兒功夫,兩人單手已是拆了十多招。一個手裡捏著個瓷瓶,另一個手背帶傷,一時半會兒,倒也分不高低。
  
  金琬芸的鞭子被歐陽悠死死扣住,抽了幾次也紋絲不動,心中焦急。突然,只覺得歐陽悠捏著她鞭子的手松了一松,她一喜,忙將鞭子甩拉出來。正在此時,歐陽悠那只半松不松的手微微一抬,一枚鋼制小鏢便朝金琬芸面門撲來,嘴裡低喝道:“把藥給我!”
  
  兩人此刻離得極近,金琬芸想閃身已是來不及,只好撤手放了青紋瓷瓶,指尖對著鋼鏢一彈,鏢身掉落身前,終是化險為夷。
  
  歐陽悠在她撤手的一瞬間,早已是抄起青紋瓷瓶,往門外疾速退去。
  
  金琬芸嬌叱一聲:“想逃?”鞭子一甩,提步追了出去。
  
  沒追幾步,歐陽悠已經穿入臥波雲龍殿旁的青竹林,看那個架勢,竟然是准備往師父的住處而去。金琬芸緊緊跟在他身後,卻無法和他縮短距離。她正苦惱著,瞟見一旁的根根青竹,靈機一動,軟鞭帶上十分內力往前一揮,歐陽悠身後一根手腕粗的青竹瞬間被她攔腰截斷,帶動大片葉子,往前倒去,卻是阻隔了歐陽悠的去路。
  
  歐陽悠腳步微微一停,金琬芸已經是追了上來:“如今物證俱在,歐陽悠,你還要什麼話可說?”
  
  歐陽悠的手緊緊捏著那青紋瓷瓶,冷冷道:“你希望我說什麼話?”
  
  金琬芸走上一步,深吸一口氣:
  
  “你早知血蠱可以減緩‘南柯一夢散’的發作,那日才裝神弄鬼引我入洞中了你的蠱毒,是也不是?”
  
  歐陽悠抿緊嘴唇。
  
  “你假意前來救我,演一出苦肉計,目的只是要讓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中了血蠱,是也不是?”
  
  他的牙齒叩上了自己蒼白的唇沿。
  
  “你之所以在洞口還要下‘花眠’,是為了讓我同時身中兩毒,好向師父騙來這瓶千年雪域蓮花蜜,方便你日後壓制‘南柯一夢散’,是也不是?”
  
  不知何時,唇邊被牙咬破了,沁出一滴血來。
  
  “你其實早就想好了要侮辱我,甚麼關心我的話,甚麼去向師父要藥替我解毒,都只是做戲給我看,怕我將此事張揚出去,是也不是?”
  
  歐陽悠突然扯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聲音卻是冷冽至極:“你說是,那便是。”
  
  金琬芸內息翻騰不止,難以遏制自己的滿腔怒氣,罵道:“歐陽悠,我以前怎麼就瞎了眼睛,沒看出來你是這麼個禽獸不如的家伙!”
  
  她頓了頓,將軟鞭往天上一指:“我發誓,只要我活著,一定要讓你嘗嘗什麼叫生不如死。”
  
  歐陽悠臉上笑意不減,聲音依舊冰冷:“很好,十五師妹,我等著這一天。”
  
  金琬芸被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激得大怒,眼睛一睜,道:“你既然把我往絕路上逼,也別怪我心狠手辣!”
  
  說著,往前幾步,鞭子綰了個花,內力凝於手上,蓄勢待發。
  
  歐陽悠站在原地,衣帶飄飄,低聲將金琬芸的話重復了一遍:
  
  “你既然把我往絕路上逼,也別怪我心狠手辣!”
  
  只見他波瀾不驚的臉上,殺氣一閃而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57 PM

  第五章:古井無波(1)

  酷暑難耐,雖有青竹遮蔭,依然熱得讓人不安。南山教的武功,與其他派別不同,講究的敵靜我靜,敵動我動,越是生死關頭,越是要後發制人。因此兩人嘿然對視,久久無言。
  
  突然,金琬芸只見歐陽悠右手一翻,似是捏了個劍訣。她微微一愣,她知歐陽悠善發淬毒暗器,什麼時候又開始攻研起劍法了?或且他身上無劍,這個劍訣捏得莫名其妙。她怕歐陽悠使詐,也不及多想,往上跳了一步,軟鞭便在空中劈將下來。
  
  正在此時,只聽到遠遠有人喊道:“十五師妹——你在哪裡?”
  
  金琬芸一驚,手中勁道便瀉了幾分。她心道不好,自己對陣分神,可不是給歐陽悠撿了個大便宜?眼光向歐陽悠瞟去,他卻趁這個當口,急退數步,跳到她鞭長莫及的地方。兩人正遠遠僵持著,那聲音又是近了幾步:
  
  “十五師妹——你是不是在竹林裡?”
  
  他二人此刻都已是聽出這聲音的主人,神色同時一變,心思卻各不相同。歐陽悠反應奇快,腳尖點地,不發一言,往反方向遁林而去,顯然是不願意見到來人。
  
  金琬芸想著自己昨晚被羞辱一事,臉上大紅,反應卻慢了半拍,還未走兩步,那聲音已是飄到她身後:“十五師妹,真的是你?”
  
  說著,一雙手將她從身後抱住,長舒一口氣:“你兩天兩夜沒有回房休息,可真把我急死了!”
  
  那人身上有著強烈的男子氣息,和昨夜的歐陽悠相似而又不同。他的手隔著紗衣觸碰在金琬芸的皮膚上,讓她止不住地回憶起昨晚的恐怖場景。她渾身猛地一顫,一把將來人推開,失魂落魄地說道:“十三師哥,你別碰我。”
  
  黃仲清被她推開幾步,愣了一愣,只見她滿臉霞紅,錯會其意,道:“唉唉——十五師妹,不好意思,和女人親密多了,忘了輕重。男女授受不清,你原諒我,我也是一時高興嘛!”
  
  金琬芸聽他一會兒“親密”,一會兒“授受不清”,心裡更是煩躁,索性把臉扭到一邊去。
  
  “六師兄擔心你,怕你出事,拉了我今日在山上分頭尋找,沒想到你這小家伙躲在這裡。我早就跟他說過,你不會有什麼事,他偏不相信。”黃仲清顯得頗為興奮,“我和他打賭,看誰先找到你。若我贏了,他房裡藏著的那幾壇好酒可就歸我了。”
  
  金琬芸見他兩眼放光,似是對六師哥凌生塵的那幾壇酒垂涎已久,不由皺眉道:“除了酒和女人,你就沒有其他樂子了嘛?”
  
  黃仲清拍著腦子道:“以前是沒有了,不過最近我發覺,捉弄捉弄十四師弟,也是個好樂子。”
  
  他用手指了指青竹林,續道:“你只要嘲笑他長得像女子,他一定會和你動手。我前幾日才在這林子裡和他打了一架。乖乖,這小子內力不到家,手段倒是毒辣,我和他斗了大半個時辰,好不容易占了些上風,沒想到被師父瞧見了,把我們兩人都狠狠訓了一頓。”
  
  他提及師父,金琬芸突然想起今早師父的囑托,連忙道:“十三師哥,師父讓我帶個口信給你。”
  
  “哦?”黃仲清忙收起了眉飛色舞的神情,問道,“你見著師父了?他老人家身體可好?”
  
  金琬芸搖搖頭道:“似乎不太好。他和我說話說到一半,便急匆匆離開了。走前讓我告訴你,今晚亥時,讓你在老地方等他。”
  
  黃仲清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老地方?看來師父的情況很糟糕啊……”他突然轉頭對金琬芸說:“十五師妹,我還有些事情要准備,就不陪你了。你快去找六師兄,他兩天沒見著你,頭發都白了幾根。”
  
  =======
  
  金琬芸別過黃仲清,便去找六師哥凌生塵。可找了大半日,月上枝頭,也沒有六師哥的蹤影。她這兩日過得驚濤駭浪,身心俱疲,最後便只能來到凌生塵的房門口坐著。她想:六師兄晚上總會回房歇息吧?我坐在他門口,他一回來便會瞧見我,也不用無故擔心了。
  
  她雖是坐在那裡,卻是回憶著昨晚的光景,還有和歐陽悠之間的爭執,心裡總迷迷糊糊覺得有什麼破綻,可想到他一臉的冷漠,登時又是氣血難平。感情交雜,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正是在夢裡神游,猛然聽到一陣鈴響,遙遠卻清晰,高越而刺耳。她立刻驚醒過來,冒出一身冷汗。
  
  這鈴聲,是南山教弟子在萬分危急的情況下使用的聯絡暗號。鈴聲一響,聽到的南山弟子需立刻趕往出事地點,施以援手。只是如今身在南山,又會有什麼危急的情況?莫不是有外敵攻山?
  
  她抬頭,夜幕深沉,滿天繁星,怕已是子夜時分。回頭看了看凌生塵的住處,房門依舊緊閉,六師兄竟然是沒有回來過。她不再停留,提足往鈴聲處而去。
  
  那鈴聲的發源之地,頗為難尋。金琬芸好不容易穿過幾個不起眼的山洞,才找到那處。一眼望去,卻是驚呆了。
  
  這是一處極大的山谷,出口便是她穿進來的山洞。四周巖壁陡峭,谷中花海一片,就算在深夜,依然是芬芳彌漫。她身處南山多年,竟然從未發現有此人間仙境。
  
  黑夜裡星光華耀,清清冷冷地照著谷中對恃二人。一人英俊飄逸;另一人沉斂柔美,正是黃仲清與歐陽悠。
  
  金琬芸看到歐陽悠,氣不打一處來,正待上前,只聽黃仲清說道:“十五師妹,你來得正好。”他說著,緩緩抽出長劍,遙遙指著歐陽悠,道:“你把剛才跟我說的話,再對她說一遍!”
  
  歐陽悠別過頭來,望著金琬芸,平靜地說道:“師父仙逝,留有遺訓,讓我接掌教主之職。”竟是毫無哀慟之色。
  
  金琬芸臉色一白,一時竟是不及反應,愣在原地。
  
  黃仲清哼了一聲:“十四師弟,你現在心裡,是不是歡喜得緊?”他頓了頓,突然大喝一聲:“一定是你圖謀不軌。我今天就為他老人家報仇!”說著,劍影一晃,人便攻了上去。
  
  只見歐陽悠縱身一閃,左手折下一段花枝,斜斜指地,右手捏了個劍訣。他身邊的草海被他的內力催動,飄蕩起伏。
  
  黃仲清見他的架勢,猛的一停,驚道:“你為何會東籬白家的‘流金劍’?”
  
  他前幾個月剛和東籬山莊的白心然動過手,當時他已是占了上風,挑落了白心然的劍。沒想到,白心然隨手折下一根柳條,以柔可剛,將他震成了重傷不說,還挑落了他臉上的面紗,瞧見了他的容貌。
  
  他出道幾年,那一仗可謂是少有的幾次恥辱大敗。白心然那套威力無窮的流金劍法,自然是深深刻在他腦子裡。此刻看到從不拿劍的歐陽悠擺出“流金劍”的起手式,自然是吃驚不小。
  
  歐陽悠冷冷道:“身為南山教主,我會的,還有很多。”
  
  說話間,兩人已是交上了手。金琬芸站在一旁,只覺劍氣大盛,人影飄動。她頭一次見歐陽悠使劍,姿勢步伐行雲流水,絲毫不顯生澀。斗了幾十招,黃仲清這個用劍的行家裡手,竟然也沒有占到上風。
  
  金琬芸看得心驚膽戰,又是惱恨著歐陽悠,便出聲道:“十三師哥,我來幫你!”說著,便要跳入戰局。
  
  歐陽悠頭微撇,掃了她一眼。突然間,只聽背後一聲斷喝:“深更半夜,用這催命的鈴聲把我叫來本教禁地門口,就是看你們內訌嗎!”
  
  金琬芸一回頭,大師兄步蘅薄正滿臉怒氣看著兩人。她心想:原來此處離本教禁地不遠,怪不得如此難尋。她排行最小,教中有些事務也並沒有機會多接觸,因此不知禁地所在。
  
  黃仲清和歐陽悠同時住手,分別往後跳了幾步。黃仲清恨恨道:“大師兄,他害死了師父!”
  
  步蘅薄比他們長了二十來歲,行事穩重許多,揮了揮手道:“十三師弟,有話好好說。”
  
  黃仲清還未開口,歐陽悠已是往前走了一步,從袖子中掏出一塊白玉,對著步蘅薄道:“大師兄,師父臨終,以玉為信,命我接掌教主之位。”
  
  那塊白玉,渾圓微潤,在星光下透著點點珠暈。玉的正面,緋紅紋路,交織成“風月”二字,正是南山教歷代教主的貼身信物。
  
  黃仲清在一旁道:“一塊玉又能證明什麼?保不准是你乘師父病危,謀害了師父,從他身上搜了出來,然後硬說成是師父傳給你的。我沒有聽到師父親口下這個遺命,也沒有看到他的親筆遺訓,絕不會相信。”
  
  他說著,回頭對金琬芸和步蘅薄道:“你們說說,師父何曾待他另眼相看過?怎會無緣無故把教主之位傳給他?”
  
  步蘅薄點頭道:“十三師弟說的也不無道理。十四師弟,若師父真是壽終正寢,你不妨先帶我們去看看師父遺身,撇清嫌隙。”
  
  歐陽悠道:“好。”
  
  黃仲清沒有料到他會答得這麼爽快,倒也一時說不出話來。
  
  歐陽悠頓了頓,指了指身後的一處懸崖峭壁,又說道:“師父仙逝在本門禁地裡,你們等著,我去將他抱出來。”
  
  此言一出,金琬芸三人均是吸了口冷氣。黃仲清不由顫道:“你練過‘風月訣’?師父竟然將本門機密‘風月訣’傳給了你?”
  
  “風月訣”乃是南山教的至高心法,向來只有教主才能修煉,一脈單傳。南山教的禁地入口,設有一陣法,其名古怪,謂曰“蟲二”,取“風月無邊”之意。只有練過“風月訣”的人,才能破陣而出。是以歷朝歷代,南山教只有教主才能出入禁地。如今歐陽悠竟然說自己能入禁地,豈不是師父早就將“風月訣”傳給了他?
  
  歐陽悠已是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說道:“十三師兄,我已說了,身為南山教主,我會的,還有很多。”
  
  言畢,卻是歎了口氣,往禁地深處飛縱而去。
  
  

  古井無波(2)
  
  步蘅薄,黃仲清和金琬芸立在花海之中,久久無人出聲。步蘅薄突然道:“六師弟怎麼還沒有來?”
  
  他知莫道殊與洛瑤幾日前動身前往翼州辦事,不在南山之上。可是今早還見到凌生塵一臉焦急詢問是否見著了十五師妹,如今鈴聲已響過半個時辰,為何他卻遲遲沒有出現?
  
  金琬芸道:“我也找了他一日,沒有見到他蹤跡。”
  
  步蘅薄皺眉道:“事關重大,他跑哪裡去了?”
  
  三人正在猜測中,只聽風聲陣陣,歐陽悠托著個人從幾十丈高的懸崖上飛了下來。黃仲清一愣:才幾個月功夫,十四師弟的輕功大進,倒是不容小覷。
  
  歐陽悠到了他們身旁,緩緩落下,尋了處平坦的地方,將懷中的人放在其上。那人雙目緊閉,面容僵硬,頭發略顯灰白,正是師父歐陽瀟。
  
  黃仲清見此情景,悲痛交加,一把推開歐陽悠,撲到師父身上,想張口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好伸出手來,慢慢撫摸過師父的面頰。
  
  金琬芸早已是呆住不動,過了好久,終是踉踉蹌蹌跪倒在師父面前。依然是這樣的眼睛,卻不會再看她一眼;依然是這樣的嘴唇,卻不會再叫她一聲“芸兒”;依然是這樣的手,卻不會再撫摸她的頭。她猶不死心,哆嗦著伸出兩根手指,放在師父鼻下探了探。歐陽瀟肌膚冰涼,哪裡還有熱氣?
  
  她早已將歐陽瀟當成了自己的父親一般,想著今早師父的笑語,想著自己本是要向師父告歐陽悠的狀。可這狀還沒有告上,已經風雲突變。不僅師父死了,偏偏還是歐陽悠做了教主,世事反復,真是讓人難以預料。又念到自己一身清白之軀無辜受了糟蹋,如今更是申冤無門,只覺嘴裡一甜,竟是受不了這麼大的刺激,吐出一口血來。人也搖搖晃晃,便要倒下去。
  
  歐陽悠在一旁看得清楚,一把拉住她,道:“人已死,請保重自己。”
  
  這話,卻和當日她在金陵劍聖墓前對歐陽悠說的頗為相似。
  
  她用盡全力推開歐陽悠:“誰要你扶?”說著,力氣不繼,閉眼又是要往下倒去。
  
  歐陽悠的手被她甩在空中,一時倒是有些尷尬,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黃仲清見狀,早已是抱住金琬芸,對歐陽悠白了一眼,道:“你少在這裡充好人。”
  
  他低下頭來,捏起自己的衣角,將金琬芸唇邊的血跡輕輕擦去,拍著她的身體,柔聲安慰道:“十五師妹,你莫難過。有我在你身邊,這輩子誰也不能欺負你。”
  
  金琬芸一口氣接不上來,趴在他肩上嚶嚶而泣,斷斷續續地抽噎道:“十三師哥——師父走了——我心裡好難過——”
  
  歐陽悠緩緩放下停在半空中的手,後退一步,扭過臉去不再看他們。
  
  這會兒功夫,步蘅薄已經是將歐陽瀟的身體檢查了一遍,歎了口氣道:“的確並無可疑的外傷。看來師父是為本教勞心勞力,油盡燈枯而去的。”
  
  金琬芸聽了這話,睜開眼睛,叫道:“怎麼可能?我今早還見了師父,他——他還和我說了好多話——”
  
  黃仲清道:“不錯!師父還讓我今日亥時,在此地等他。若他早已力竭,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歐陽悠在一旁插了句:“你就沒有聽說過回光返照麼?”
  
  黃仲清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嘴角微微上揚,竟是帶了一份傲然不屑,不由地怒火中燒,跳起身來,又是要和歐陽悠動手。
  
  他突然停住了,笑道:“你想用激將法麼?我偏不上你的當!”他跪倒在歐陽瀟身體旁邊,自言自語道:“師父,你在天有靈,我一定會幫你查出真相。”
  
  歐陽悠冷笑一聲,道:“你要查便查,我剛任教主,事務纏身,沒空陪你。”說著,彎腰去抱歐陽瀟。
  
  黃仲清劍柄一轉攔住他:“你又要把師父的身子弄到哪裡去?”
  
  “當然是早日入土為安。”
  
  黃仲清心裡一沉。他知道本教歷代教主都是葬在禁地之中。歐陽悠這番話,明擺著是要把歐陽瀟的身體再帶回禁地。尋常子弟不會“風月訣”,無法進入禁地。到時候,他們一眾弟子若再想從屍身上推敲死因,怕是難上加難。因此立刻出言道:“不行!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下了什麼不知名的毒?需等洛師姐回來,讓她好好檢查才能作數。”
  
  歐陽悠也不生氣:“十師姐在翼州,就算現在你飛鴿傳書,她快馬加鞭趕回來,也要五日。”他抬手拂過自己鬢邊微微沁出的汗珠,漫不經心地道:“天這麼熱,你忍心任由師父的身體就這麼腐爛下去?”
  
  他不顧怔在原地的眾人,俯身抱起歐陽瀟,緩緩掃了四周一圈,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黃仲清身上,輕咳一聲:“十三師兄,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這輩子莫讓人欺負十五師妹。”
  
  說著,也不看尚在地上緩不過氣來的金琬芸,飛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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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當日師父逝去的情景,金琬芸不禁落下一滴淚來,她坐在山洞裡,眼前浮現出歐陽瀟的一言一行。他厚重的手掌,卻比眼前的篝火更是溫暖。他嚴肅的面容,卻比三月的春風更是和煦。
  
  她歎了口氣,自語道:“師父走了也有九個月了罷?爹爹不要我,我以為師父會好好疼愛我,可是他也丟下了我。我好想他們……”
  
  眼睛不知不覺濕潤起來,忍不住低頭用衣袖擦了擦,卻正巧看見歐陽悠靠在洞壁上,大口喘氣,眼神空洞。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問道:“十四師哥,你可不可以老實告訴我,師父到底是怎麼死的?”
  
  她輕輕續道:“為什麼會這麼巧?那天早晨師父才告訴我真相,我找了你對質,晚上師父就已經走了。偏偏他走的時候只有你在他身邊。若說這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誰會相信?”
  
  只見歐陽悠依然是喘氣不止,眉頭深鎖,顯得痛苦不堪,過了許久才道:“此事我在師父面前發過重誓,絕不與第三人言,恕我不能相告。”
  
  金琬芸未曾料到他會說出這麼句話來,突然心中有些不忍,喃喃道:“其實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哪些話是真心,哪些話又是假意?你當時在山下護著我,哄我,後來回了山,又給我送東西,分明是對我有情誼在的,我又不是草木,怎會感覺不出來你的心意?我當時對你——我對你——也並非無情……”
  
  她臉上一紅,扭過頭去,低聲道:“可我也恨你那晚利用我,侮辱我。我當日還猶自不信,老想著你是不是有甚麼不得已的苦衷。可是,當我在你房裡發現那瓶‘蓮花蜜’時,證據確鑿,卻也不由得我不信……”
  
  她說到此處,只覺得心裡痛得厲害,不由哽咽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要如此待我?”
  
  歐陽悠微微搖了搖頭,吃力地說道:“你並沒有錯。”
  
  他將眼睛閉了閉,復又睜開,問道:“你可願意為師父做任何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金琬芸茫然地點點頭,道:“當然。師父算我半個爹爹,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文采武功都卓然出眾,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樣。他有什麼要我做的,我一定會去做。”
  
  突然隱隱覺得他說得奇怪,忍不住問道:“你問我對師父的感情,又是甚麼意思?難道這事師父做得有什麼不對?”
  
  “師父也沒有做錯。其實當日,的確是我錯了。” 歐陽悠淡淡地笑了笑,眼角撒下一片落寞。
  
  他說完這一句,神色渙散,像是耗盡了全部的力氣,又昏了過去。
  
  金琬芸聽了他這句話,卻是苦澀一笑,伸出手指撩起他混了血水的頭發,自言自語道:“你若說自己不願意放棄尊嚴赴湯蹈火,又怎麼會全失內力?又怎麼會落到經脈盡斷,任人欺凌的田地?”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1:59 PM

  第六章:今雨新知(1)
  
  正月十五晚。元宵節。月掛樹梢,鎮江花燈如晝。
  
  往年的元宵節,金琬芸必定是隨了眾位師兄溜下山去賞燈觀花。今年卻是個例外。她正月初四剛和天山琅琊派的二當家惡斗一場。那二當家雖然拼著全力將她的左腿打傷,卻被她一鞭抽在咽喉上,頸骨斷裂而死。這十多天來,她的腿傷好了大半,可洛瑤千叮萬囑,讓她不要隨意走動。
  
  “十師姐,”今日午後,她氣鼓鼓地坐在床沿,“元宵燈會,一年只有一次!”
  
  黃仲清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笑道:“嘖嘖,十五師妹,元宵夜市,歷來是佳期如夢。你是不是中意了什麼人,急著要今夜花燈相會?”
  
  金琬芸見他面容光潔,衣著鮮亮,順手抄起床邊的角梳,向他擲去:“十三師哥,你少來這套。佳人有約的,怕是你吧!”
  
  黃仲清也不惱,反手接住角梳:“你又何必生氣?傷筋動骨一百日,若不是洛師姐妙手回春,你又怎能短短十日就生龍活虎,還有力氣拿東西砸我?”說到此處,突然臉色一轉,問道:“你受了傷,十四師弟可來看過你?”
  
  金琬芸聽他提起歐陽悠,心裡有氣,把頭往旁一扭,也不答話。
  
  黃仲清冷哼一聲:“歐陽教主,可真是懂得如何體恤教眾!這半年,他老是縮在本門禁地裡,見首不見尾,也不知道究竟在搞什麼鬼。”
  
  一旁的洛瑤出聲辯解道:“十三師弟,我今日早晨剛見過教主。他還問起了十五師妹的傷勢。”
  
  黃仲清道:“他既然知道十五師妹有傷,為什麼不過來看看她?誰不知道他是杏林高手?以前老是冷著臉說不醫外人。如今倒好,連自己人也不救了麼?”
  
  洛瑤被他一通詰問,一時怔住,只好道:“我看他行色匆匆,下山而去,恐怕是有什麼急事。”
  
  黃仲清啐道:“能有什麼樣的急事需要他歐陽大教主親自出馬?只怕是元宵佳節,他要出去尋歡作樂,也就騙騙你這樣的菩薩心腸。”
  
  金琬芸被他們二人說得心煩意亂,揮手道:“你們怎麼還不下山去?就會在這裡刺激我麼?”
  
  黃仲清見她臉色不愈,便識趣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花市買個面具送你玩……”說著,早已拉著洛瑤,退了出去。
  
  金琬芸歎了口氣,隨手拿起床邊的冊子翻著,卻怎麼也看不進去。
  
  恍惚了一個晚上。一轉眼,早已是月過中天,霜落滿地。
  
  她正准備解衣休息,突然門“匡啷”一聲,被人撞開。冬夜寒風,立刻倒灌進來。
  
  她一驚而起,叫道:“誰?!”
  
  那人倒在門口,渾身酒氣,嘴裡嘟噥了一句:“十五師妹,是我。”
  
  她聽到聲音,不禁皺眉道:“十三師哥,你這是怎麼回事?”只見黃仲清趴在地上,醉得不輕。她走上前去,掩好門,將黃仲清拖到自己床上。又從櫃子裡搜出幾粒醒酒的藥丸來,塞到他嘴裡。
  
  過了一會兒,黃仲清眼睛微睜,似是清醒過來,突然一把拉住金琬芸,神情復雜地說道:“十五師妹——你可知,你可知,我今晚在燈市上見到了誰?”
  
  金琬芸素來知道他秉性,便道:“又是你哪個舊相好?”
  
  黃仲清立即點點頭,隨後又是搖搖頭:“我瞧見了暗香閣的梅閣主。”
  
  金琬芸想起去年三月,梅暄妍雨不沾身沖入萬重樓,嚇了她一跳。當時她歲數尚小,不解男女風情。如今長了一歲,又是經歷過許多事,那時的光景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便笑道:“她可是對你念念不忘,又來拿著什麼玉找你算賬了?”
  
  黃仲清微微一笑:“你不了解她。她可邪氣得緊,最喜歡扮成清純女子去勾搭美貌少年。她見識過的男人,怕是比我睡過的女人還多,早已是風月場裡的老手,又怎麼會對我念念不忘?”
  
  金琬芸沒料到梅暄妍是這等彪悍作風,倒也吃了一驚,便道:“這還真看不出來,果然人不可貌相。”
  
  黃仲清眼睛微瞇,意味深長地接道:“不可貌相的人,還多著呢。”
  
  他說到此處,突然湊近了金琬芸,低聲道:“你可知,我今夜看到她在花市上,又勾搭上了一個年輕男子……”
  
  金琬芸不由道:“這就奇了。揚州無少年麼?她竟然要跑到鎮江來?”
  
  黃仲清聲音更是低沉:“這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你猜她勾搭上的年輕男子是誰?”
  
  金琬芸笑道:“我又不是神算子,怎麼會知道那人是誰?”
  
  黃仲清往四周看了看,覆在她耳上說:“那人,是歐陽悠。”
  
  金琬芸只覺心中一沉,失聲道:“你說什麼?”
  
  黃仲清欠了欠身子道:“你也很吃驚麼?我當時,簡直以為自己的眼睛瞎了。咱們那天天寒著張臉的歐陽教主,竟然是個外冷內熱的主兒,怪不得洛師姐說他今早行色匆匆,原來是熬不住了……”
  
  金琬芸猶自不信,道:“你可看清楚了?”
  
  黃仲清的嘴抽了抽:“當然。我尾隨了他們整整一個時辰。他二人有說有笑,一路結伴賞燈,還跑到江畔郎情妾意,放了兩盞孔明燈。最後更是過分,鬼鬼祟祟鑽進天際坊的三樓隔間,要了一碗元宵吃。”他伸出一個手指來,一字一頓地說道:“是一碗,可不是兩碗!”
  
  金琬芸愣在那裡,倒也一下子想象不出歐陽悠和梅暄妍有說有笑是怎麼一個光景。
  
  只聽黃仲清喃喃道:“我守在天際坊大堂裡,叫了幾杯酒來喝,怎麼就醉了呢……”他用力晃了晃頭,騰身而起,卻是急道:“不行。我得回天際坊繼續守著。我倒要看看,看那小妖精到底在耍什麼把戲?”
  
  說著,便往屋外奔去。臨到門口,突然想起了什麼,回轉身來,從懷中抽出個面具,遞給金琬芸,道:“這是我今早許諾你的禮物,你乖乖聽師姐的話,早點休息。我去去就回。”
  
  金琬芸拿著那個面具,在冷風裡恍惚地站了一會兒,怒意漸漸湧來。她終是忍不住,把面具往地上一丟,罵道:“你害我如此,自己倒會逍遙快活。”
  
  ==========
  
  黃仲清的“去去就回”,原本就是作不得數的,特別是,如果這裡面,還牽扯上了梅暄妍。金琬芸記得,十三師哥上次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去年三月在揚州萬重樓裡,結果她白等一夜。沒想到,這次,十三師哥更是離譜,足足十五天,在她隔壁不遠的黃仲清住處,竟然是悄無聲息。
  
  一直到正月三十。
  
  那晚天際無雲,卻是一切腥風血雨的起因。
  
  深夜裡,只聽聲音大作,似是隔壁清淨多日的院門被人大力撞破。她心中一怔:十三師哥,終於回來了?
  
  她匆忙沖了過去,只見黃仲清的屋子房門大開,一個人正把黃仲清往床上一扔。那一下力氣頗重,黃仲清的身體撞上床沿,痛得翻了翻白眼,嘴裡卻道:“歐陽悠,你是不是跟蹤我?否則,為何今早我才遭人暗算被困在林子裡,只過了一個時辰你就趕來了?”
  
  金琬芸見歐陽悠背她而立,聲音不冷不熱:“因為暗算你的人告訴我,你在那裡,快要見閻王了。”
  
  黃仲清眼睛大睜:“那小妖精給你通風報信?你們——你們到底是甚麼關系?”
  
  歐陽悠道:“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
  
  黃仲清揚起臉,金琬芸只見他面色慘白,心中大吃一驚。只聽黃仲清嘿嘿一笑,道:“十四師弟,你這個模樣可是起了醋意?嘿嘿,不錯,我昨夜和那小妖精共度良宵,風流快活得很……”
  
  話音未落,歐陽悠左手一抖,便往黃仲清臉上摑了一巴掌。那一掌又快又狠,黃仲清頭偏了偏,似乎內力不濟,竟然沒有躲開。
  
  金琬芸再也忍不住,沖了進來,朝歐陽悠怒道:“你為什麼要打十三師哥,沒瞧見他受了重傷麼?”
  
  歐陽悠見到她,稍稍一愣。金琬芸顧不得他,回頭撲到黃仲清身旁,一把抓過他的手,只覺得他肌膚滾燙,內息混亂,四肢顫抖得厲害。她不由道:“十三師哥,你這是怎麼了?”
  
  歐陽悠已經後退兩步,和他二人拉開了距離,默然無言。
  
  黃仲清喘了口氣道:“我沒事,只是被梅暄妍那個妖精使了點下三濫的手段,中了她的毒……”
  
  他說到此處,突然抬手指著歐陽悠,恨恨道:“記得替我轉告那個小妖精:她床上功夫太爛,也該多提煉提煉。不要總是想著老牛吃嫩草,找你這樣未經人事的年輕男子!”
  
  金琬芸聽到這話,想起那夜發生的事情,不由臉上一窘,忙把頭扭到暗處。
  
  歐陽悠的臉也是紅了紅。黃仲清立即瞧出端倪,扯了扯嘴角,正待譏笑兩句,卻是支持不住,“哇”地嘔出一大口血來。
  
  金琬芸慌忙去擦,只見黃仲清吐出的血越來越多,竟然是怎麼也止不住,不由驚疑,大駭道:“十三師哥,你——你沒事吧?她到底下了什麼毒?會不會要了你的命?”
  
  黃仲清大口喘氣道:“我怎麼知道是什麼毒?她暗香閣有什麼好東西?”
  
  歐陽悠在他們身後冷笑一聲:“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中的是本門‘風月雙毒’之二:‘血雨’。”
  
  此話一出,黃仲清和金琬芸都是一愣。
  
  南山弟子,雖不一定研習醫術,但或多或少,都聽過本教鎮教之寶“風月雙毒”的名號。風月雙毒,一曰腥風,二謂血雨,均是無色無味。至於毒發後是什麼反應,據傳是因人而異。當然,共通之處還是有的:兩毒極其霸道,中毒之人要受整整三天三夜的折磨,才會咽氣。
  
  黃仲清不由大怒,邊吐血邊罵道:“那個小妖精,竟然敢這麼對我!我要去殺了她!”
  
  歐陽悠陰森森地盯了他一眼,道:“你還剩兩天的命,准備怎麼殺她?”
  
  金琬芸聽出此話不對,立即插道:“兩天的命?既然已經知道是什麼毒,而且是本門的毒,你為什麼不替十三師哥解毒?”
  
  歐陽悠看著她,微微咬了咬嘴唇。
  
  她見歐陽悠神色微變,心中已經明白了幾分,站起來厲聲道:“你是准備告訴我,這毒無藥可解,還是你根本就是巴不得十三師哥飽受折磨而死?”
  
  說話間,黃仲清又是狂噴了幾口鮮血,笑道:“這‘血雨’倒是名不虛傳。小妖精果然有一套——”
  
  金琬芸瞧他目光迷離,渾身顫抖不止,倚著床一口一口地吐出血來,心中大不忍,聲音不由帶上幾絲哀婉,對歐陽悠道:“這毒一定有解藥,是不是?”
  
  歐陽悠目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她沖到歐陽悠面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那你為什麼不救他?”
  
  歐陽悠漠然不語。金琬芸回頭,只見黃仲清神志逐漸迷糊,軟軟地趴在床沿,鮮血從他嘴角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她看著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的十三師哥如此痛苦,眼睛中早已是淚光熒熒,也顧不上和歐陽悠之間的糾葛,帶著哭腔道:“歐陽悠,我求求你,無論如何救救他!”
  
  歐陽悠許久不出聲,突然問道:“你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救活他?”
  
  金琬芸點點頭。
  
  歐陽悠的眼底閃過一絲淒涼,將她拉著自己袖子的手緩緩甩開,轉身便要出門。
  
  金琬芸見他要走,往前一步攔住他,急道:“你真要見死不救?你——你——你若不救他,我就要——我就要——”
  
  她本想說幾句狠話出來,突然想起半年前在青竹林裡,她早已把所有的狠話都說過一遍了。況且,這半年,歐陽悠憑借“風月訣”,武功已比她高出許多,她的確也不能把歐陽悠怎麼樣,心中苦悶,便說不下去。
  
  歐陽悠歎了口氣道:“十五師妹,你若攔著我,我怎麼去配解藥?”
  
  

  今雨新知(2)
  
  天色微白,黎明將至。
  
  金琬芸守在黃仲清身邊,怕他失血過多,便燒了壺茶,放在床頭,輕聲道:“十三師哥,你可覺得口渴?要不要喝茶?”
  
  黃仲清吐了幾個時辰的血,悠悠又有些清醒過來,睜眼看著冒氣的茶盞:“你是用什麼水泡的?”
  
  金琬芸一愣,想起他當日在揚州萬重樓,硬要那茶博士取天山雪水一事,也不知應該是憂還是喜,說道:“你都這樣了,還計較這些?”
  
  黃仲清皺眉道:“凡是我在乎的東西,我怎麼能不計較?”
  
  金琬芸歎了口氣道:“你這脾氣也倔得很。那梅閣主一定是受不了了你,才給你下這麼厲害的毒。”她說道此處,心裡一沉,脫口道:“‘風月雙毒’是本門不傳之秘,為什麼梅閣主倒會使它?”
  
  她突然想起歐陽悠來,不由氣道:“一定是十四師哥告訴了她。她再來害你!”
  
  黃仲清卻道:“我知道你看不慣歐陽悠。不過這件事,諒他有這個賊心也沒有這個賊膽。”他的眼神飄蕩得極遠,不由自主地淺淺一笑,續道:“梅暄妍這個小妖精,說起來,其實倒也算是南山教的門徒。”
  
  “她原來是我的師姐?”
  
  “論輩分,她應該叫你師叔。”黃仲清頭靠在床邊,笑意愈深,“她的爹爹叫梅物華,她的娘叫楚碧。”
  
  “你是說二師兄梅物華和五師姐楚碧?”
  
  “不錯。”黃仲清道,“二師兄梅物華當年風采卓然,師父有意傳他衣缽,早早便把‘風月訣’授給了他。五師姐楚碧翩若驚鴻,是師父的關門弟子。”
  
  金琬芸一撅嘴道:“我才是師父的關門弟子。”
  
  黃仲清歎道:“若不是當年出了場變故,三師兄四師兄死於非命,二師兄五師姐遠走高飛。師父也不會重新開始收徒的。”
  
  金琬芸問道:“到底是什麼變故?”
  
  黃仲清搖頭:“師父和大師兄都諱莫如深,我們後來拜入師門的又怎麼會知道?”他低頭想了會兒,又道:“我曾問過小妖精,她倒好,給我裝純情,伸手就——”說道此處,生生停住,眼角笑意流轉,嘴裡卻噴出一口血來。
  
  金琬芸慌忙尋了一塊布,替他擦了擦,只聽床邊桌上“啪嗒”一聲,嚇得她一驚回頭。歐陽悠不知何時進了屋,正將手中一個小匣子放上桌面。他緩緩打開匣蓋,對著裡面的兩個泛著光的瓷瓶發呆。
  
  金琬芸心裡暗暗吃驚:他的武功已經高深如此?入屋無聲,離我不過寸許,我竟然是沒有感覺到一點一滴的氣息流動。
  
  只見歐陽悠伸出手來,抽出其中一個瓷瓶,遞給黃仲清,聲音干澀:“這是藥引。”
  
  黃仲清受了一天一夜折磨,早就忍不住,接過瓶子喝個精光,一抹嘴巴:“人人都道良藥苦口,這藥引怎麼有股土腥味兒?”
  
  歐陽悠淡淡地答道:“那是雪蓮花的味道。”回身拿過第二個瓶子道:“這是解藥,真正的良藥苦口。”
  
  果然,黃仲清才喝了一口便摳著自己的嗓子道:“這——這——苦得天王老子也受不住哇!這解藥我不喝了!”轉眼見歐陽悠站在床頭,意興闌珊,不由生出幾分倔強脾氣來:“怕你我就不姓黃。”一仰頭,把藥都咽了下去。
  
  過了幾盞茶的功夫,他嘴裡的血漸漸止住,身體也不再顫動。金琬芸大喜,拉住他左看右看,嘖嘖道:“這麼霸道的毒還真有解藥。”只見黃仲清眼幕沉重,似乎要昏睡過去,她皺眉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歐陽悠靠在床頭,臉色泛白:“毒雖然解了,但他失血過多,需要靜臥。”
  
  金琬芸點頭,剛要扶黃仲清躺下,聽到歐陽悠低聲說:“十五師妹,麻煩你——把幾位師兄都請到此處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金琬芸不明所以,問道:“你要說什麼?”她回頭看了眼黃仲清,驚道:“你是打算責罰十三師哥麼?”
  
  歐陽悠只是搖頭,也不說話。金琬芸更是疑惑:“我不去。我走了,誰知道你會不會偷偷暗算十三師哥?再說,你武功已經這麼好,叫幾個人來,又何須我幫忙?”
  
  她回過身去不再看歐陽悠,見黃仲清的床邊地上,血跡凝結成一片,都是他這一整夜中了“血雨”後嘔出來的,心裡難受,歎了口氣,便拿著塊布,俯身擦拭地面。
  
  她擦著擦著,眼角一瞥,發現才抹干淨的一塊地磚上,留著一滴鮮血。她心道:我這是怎麼了?怎麼連地板也擦不干淨?便是想抹去那滴血,突然心裡一縮,手頓在半空中。
  
  黃仲清吐出的血早已凝結多時,冰涼發黑。而那滴血,新鮮滾熱。
  
  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停在半空中的手背溫濕一點。低頭一瞧,另一滴血打在她的肌膚上,如星火四濺,緋紅妖艷。
  
  她緩緩抬頭,歐陽悠倚著床柱,雙手在身側垂下,對她無力地抿抿嘴:“原來你忘了,今天是二月初一。”
  
  地上,不一會兒就積起了十個小小的水窪。
  
  =====================
  
  金琬芸將步蘅薄,莫道殊和洛瑤請到黃仲清住處的時候,見歐陽悠坐在桌邊,正仔細地用布條包著手指。雖然他專心致志,可並不能減輕傷勢,那些包好的指尖,血依然不停滲出,不一會兒便將布條染紅,順著手指流下。他極有耐心,又將那些沾滿血的布條扯掉,擦干淨血,換上新的。
  
  屋內鴉雀無聲。只有院子裡的樹枝被寒風刮著,嘈嘈一片。
  
  他終於包得滿意了,抬起頭來:“我昨天接了個消息。五大門派三百多個高手在鎮江秘聚,准備攻打本教。”
  
  眾人怔住。
  
  “本來,我打算在入山口用‘風月訣’擺個陣法,他們決計沒有生路。” 歐陽悠將手指在桌上拂了拂,留下一串血珠,“只可惜,出了點岔子。”
  
  他見眾人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便伸出手,在身前晃了晃,補上一句:“他們攻教的日子,是今晚亥時。”
  
  今晚亥時,他尚在“南柯一夢散”毒發的三十個時辰內,無法牽動內力,便也使不出“風月訣”來。無法使出“風月訣”,便也沒有陣法。
  
  步蘅薄問道:“你的消息,是否可靠?為何我們沒有聽聞一點風聲?”
  
  歐陽悠看了眼窗外:“可靠不可靠我不知道。不過下山的路應該已經被人封了。”
  
  莫道殊一聽便跳起來:“五大門派為何如此囂張?我現在就去銼銼他們的銳氣。”說著就往門外跑。
  
  歐陽悠冷冷跟了一句:“你准備一敵三百麼?”
  
  莫道殊愣住,立在門口不動,怒道:“那你說該怎麼辦?任由他們沖進來?”
  
  “當然是想法子以巧取勝。”他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疊圖冊來,指著步蘅薄,莫道殊和洛瑤三人,道,“本教入山口機關重重,如果使用得當,應該能將他們困住。”
  
  步蘅薄突然眉心一皺:“五大門派聚集了這麼多的人手,處心積慮,一定是早有准備。動手之日,又是恰恰選在你毒發之時,看來是對本教頗為熟悉……”
  
  歐陽悠低聲歎了口氣:“我這十多天來忙著其他的事情,不曾留心他們的動靜,的確是我疏忽。如今敵眾我寡,也只能賭一賭他們對本門機關究竟有多熟悉了。”
  
  金琬芸出聲問道:“那我該干什麼?”大師兄,九師兄,十師姐都去迎敵,十三師兄又是養傷在床,只有自己無事可做。
  
  歐陽悠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就留在這裡照顧他。如果我們抵擋不住,你就帶著他去臥波雲龍殿,不要戀戰。”
  
  床上的黃仲清不知何時已經轉醒,輕笑一聲道:“退到臥波雲龍殿裡去做什麼?大家一起以身殉教麼?”
  
  “我自有法子。”歐陽悠緩緩起身,眼底無波無瀾,“十三師兄,你放心,就算真的要以身殉教,那人也絕不會是你。”
  
  ====================
  
  二月初二。清晨。朝霞如火。
  
  金琬芸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糊糊,聽到黃仲清在床上哼了幾聲。她怔忪著拿起茶壺,伸手過去道:“你是要喝茶麼?”
  
  只覺得手一滑,卻是不慎將茶撒在了黃仲清的前襟上。黃仲清“啊喲”一聲,驚跳起來,看著胸前濕了一片,突然慌亂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來,忙不迭地在床頭鋪平。
  
  金琬芸斜睨一眼,那張紙條泛著土黃,殘破不堪,上頭斷斷續續寫著“寄仲弟清”四個字,筆法飄逸雋永。她好奇心起:“十三師哥,這是什麼?”
  
  黃仲清對著紙拼命吹氣,好不容易覺得滿意了,才道:“這是我大哥留給我的東西。”
  
  “你還有大哥?你不是說你五歲前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嘛?”
  
  黃仲清敲著她的額頭:“正是因為想不起來了,所以更要留著,提醒我曾經有這麼個大哥。”
  
  金琬芸見他說得認真,不由訕道:“不好意思,我把它弄濕了……”
  
  還沒等到黃仲清回答,一陣熟悉的鈴聲入耳,直震得兩人心上發涼。金琬芸臉色一白,顫抖著手道:“他們打了一夜,還是沒有守住麼?”
  
  黃仲清嘟噥了一句:“真是怪了,五大門派怎麼會那麼輕易就破開了機關?”說著早已是翻下床來,拉住金琬芸往外沖去:“此地危險。我們快走。”
  
  兩人一路疾行,直往臥波雲龍殿奔去。轉過幾條山路,黃仲清猛的一停,叫道:“不好。我大哥留給我的那張紙還在床上晾著呢!我要回去拿。”
  
  金琬芸一把拉住他,急道:“你現在還回去?要不要命了?”
  
  黃仲清將她的手一甩:“沒有試過怎麼知道?”只見金琬芸眼中淚光漣漣,不由軟了口氣:“師妹,你快去殿裡。我保證,一定安然無恙地回來。”說著,飛身向山下掠去。
  
  金琬芸站在山路上,發了一會兒怔。偶一低頭,看到半山腰已經是火光沖天,燒得正是他們住處附近。她大吃一驚,心裡又怕又憂,卻終是放心不下黃仲清,又返身往山下奔去。
  
  走了一段,聽到前端殺聲四起。她從高處往下望去,只見半山腰的一塊平台上,劍起劍落,十來個青城派的弟子正在圍攻黃仲清。她掃了一眼形勢,便知情況危急。這十來人雖不是頂尖高手,但功夫都屬上乘。莫說一打十,就算是金琬芸此時跳入戰局,他們二打十,還是勝算渺茫。她深知若是下去幫十三師哥,兩人都極難全身而退,心裡一猶豫,畢竟有些畏懼,便躊躇不前。
  
  那邊黃仲清早已是落了下風,邊打邊退,不知不覺,踏上了山石邊緣。那些青城派弟子將他逼入了死角,更是攻得起勁。
  
  他在懸崖口,搖搖欲墜。三個人壓住了他的劍,另有兩人從左右飛入,劍鎖咽喉,勢在必得。
  
  金琬芸在原地跺了跺腳,忍不住歎道:“也罷,我活著也不見得有趣。”手中不停,一根長鞭出手,便是要搶身下去。
  
  猛然間,旁邊沖出一個身影來,將她往後一拉。她還沒有看清來人,那身影已經飛縱而下。
  
  寒光滿天,真氣激蕩。
  
  轉眼間,十個青城派弟子,倒下了八個。那剩下兩個,呆立在原地,臉上寫滿驚恐:來人是如何出得手?如何一擊即中?如何瞬間殺了八人?竟然是無跡可尋。
  
  電光火石之間,黃仲清早已往前一跳,殺了一個,斗著一個。以一打十,他必輸無疑;可一打一,他穩操勝券。雙方對拆了幾十招,那青城弟子衣裳上的血越來越多,終於是長劍脫手,倒地不起。
  
  黃仲清好不容易脫了險境,渾身冷汗盈盈,以劍撐地,大口喘氣。突然間,他一把將劍甩開,沖到戰圈外圍,從地下拖起一個人,狠狠壓在一塊石壁上,捉住他一只鮮血淋淋的手,又氣又急,揚手便摑了一掌:
  
  “你為什麼拼著全身內力也要救我?‘血未止而罔動內息,則功力盡失’,這可是你自己當著所有人的面說的。你的腦子難道是被‘南柯一夢’給毒壞了嗎?”
  
  歐陽悠剛失內力,氣息上湧,臉色緋紅。他側過臉去,風清雲淡地吐了口血,低低笑道:“十三師兄,你可真沒有記性。我昨晚才說過,就算要以身殉教,那人也絕不會是你。”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00 PM

  今雨新知(3)
  
  臥波雲龍殿裡,從來沒有點燃過這麼多的蠟燭。
  
  殿門緊閉,山下喊聲漸近,生死攸關。
  
  歐陽悠已經從全失內力導致的經脈逆行中緩過一口氣來,抬眼問步蘅薄:“他們還剩多少人?”
  
  步蘅薄用手算了算,回道:“大約還有兩百來人。”
  
  歐陽悠點頭:“我在山路各處布了些毒,應該能再拖延他們半個時辰。”
  
  莫道殊在殿裡急得雙腳直跳:“既然遲早要攻上山來,你們為什麼不讓我出去痛痛快快地殺一場?”
  
  洛瑤好言勸慰:“雖然五大門派死傷慘重,現在山下好歹還有二百多個高手,你去了有什麼用?你還是聽十四師弟的吧!”
  
  “沒有用,也比留在這殿裡強。如今什麼也不能做,真是窩囊!不如出去打上一打,就算死了,也是值得。”
  
  歐陽悠倚在殿柱上,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突然出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黃仲清聽出他話裡有話,雙眉一挑:“留得青山在?怎麼留?”
  
  歐陽悠收了收眼神,抬手指著殿上祖師爺的尊像說:“你們去把石像挪開,那裡有個秘道。”石像重量驚人,需要幾個人合力才能移動。眾人見他神色肅穆,便都將信將疑地走了過去。
  
  歐陽悠在後面一把拉住黃仲清,低聲道:“十三師兄,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黃仲清腳下一滯,問道:“什麼事?”
  
  歐陽悠輕歎一聲:“如我遭不測,麻煩你——每年十月初一替我燒點紙給我娘。”他頓了頓,眼中起了點薄薄水汽:“那是我娘的忌日。除了我,這世上怕是沒有人再會惦記她了。”
  
  黃仲清脫口道:“你作甚麼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不是有秘道麼?”
  
  歐陽悠拉著他的手緊了緊:“你先答應我又有何妨?”
  
  黃仲清極少看到他神色如此哀婉,心裡突然有些難過,拍了拍他:“我答應你。”
  
  “不要忘了。”
  
  黃仲清笑道:“不會忘。十月初一,也是我父兄無辜橫死的日子。我給他們燒紙的時候,連著把你娘那份一起捎上,不就成了?”
  
  兩人說話間,就聽到莫道殊在石像旁驚噫了一聲:“這底下果然有個暗門!”他回頭望了眼歐陽悠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歐陽悠已經放開了黃仲清,淡淡道:“我是教主,當然知道。我還知道,打開暗門的機關在哪裡。”
  
  他緩緩抬頭,掃了眾人一圈,語調有些慵懶:“這個秘道連著個水潭,水潭底部,有一個出水口。你們需屏息鳧水找到那裡。沿著出水口,就可以一路直到山下的長江支流。不過水流湍急,你們游入了出水口後,極有可能互相會被沖開,到時不用過於驚慌。”
  
  眾人聽說能夠逃脫,都是大松了一口氣。步蘅薄問道:“那個出水口好不好找?”
  
  歐陽悠點頭:“我試過,你們沿著左側二丈的石壁往下潛水一柱香的功夫,就能找到。”
  
  黃仲清聽完此言,突然覺得心往下掉入了一個無底深淵,顫聲問道:“你說什麼?一柱香?”
  
  歐陽悠又點了下頭,眼神索然無趣。
  
  金琬芸在一邊道:“十三師哥,你怕什麼?你內力這麼深厚,還不能屏息一柱香的功夫?我都可以呢!”
  
  黃仲清的臉色早已變得慘白,沖上去將歐陽悠推了一把。歐陽悠既然已無內力,躲閃不及,踉蹌幾步,便摔倒在地下。
  
  “你——你——”任憑平日口齒如何伶俐,此刻也只能是瞠目結舌。
  
  “你早就明白,你根本不可能牽動內息,根本不可能依靠內力鳧水一柱香的時間,根本不可能逃出險境,是不是?!所以——你剛才拼著全身內力不顧,也要執意救我脫險?”
  
  歐陽悠伸手撐了撐地面,揚頭望了他一眼:“我好不容易幫你配出‘血雨’的解藥,就讓你這麼死了,豈不是太可惜了?”
  
  黃仲清氣極怒極,卻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是聰明人,這一步一步算計精確,他生,歐陽悠死,毫無回轉的余地。可心中偏偏不甘,一揮手,任性地說了一句:“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往死裡逼?我不准你就這麼輕易地去死!”
  
  歐陽悠已經慢慢扶牆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十三師兄,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是生無所戀?不是心甘情願地想一死了之呢?”
  
  說到此處,他拂去額前長發,神色倨傲:“我當然不會就這麼輕易去死。我死之前,一定會多拉些名門正派的人來給我陪葬。”
  
  殿外,人聲已近。刺鼻的濃煙順著殿門一團一團地滲了進來,殿上的蠟燭一根接著一根地慘淡熄滅。
  
  他抬起手來,往牆上某處猛力一撞。暗門“卡嚓”而開,露出底下森森的一條秘道來。
  
  “等你們進去後,我會把這秘道入口毀掉。你們多多保重自己。”他緩緩掃過眾人,最後在金琬芸身上停了一停,眼底沉斂如水。
  
  “還有,下山以後,大師兄就是新的教主。”他看著目瞪口呆地眾人,毫無懼意,緩緩背過身去,“至於我,就不勞你們費神了。”
  
  大殿空曠,廣袖含風。
  
  他曾說:“以天為籠,以地為牢,我要折你翅膀,錮你一生,讓你無法自由飛翔。“
  
  我早已放棄掙扎,心死如灰,放任他將我按向無底的絕望。
  
  我以為這一世,我只能深陷在黑暗裡。為何,你偏偏走來,執意要為我挑入一絲光芒?
  
  ===============
  
  金琬芸的眼皮不自覺的跳了跳,伸手揉了揉眼睛,山洞外,天色微明。
  
  那一天驚心動魄,直到今日依然讓她心存畏懼。
  
  細細想來,罪魁禍首是六師兄凌生塵。若不是六師兄將本教機密透露出來,五大門派也不可能攻上山去;就算他們有攻山的打算,也不會恰恰選在二月初一歐陽悠毒發之時。一切,都是全盤計劃好的。
  
  她想到這裡,又是回憶起那日和歐陽悠在青竹林中起爭執的情景。當是她和歐陽悠都是心神大動,未曾留意到六師兄在一旁偷聽,才引出後來的禍端。
  
  如果當時她沒有在歐陽悠住處發現那一瓶千年雪域蓮花蜜,或許就不會有那次爭執……
  
  她的心思突然停了一停,背上不知怎麼得起了一股寒意。
  
  千年雪域蓮花蜜。
  
  師父說,那是藥中聖品……
  
  師父說,如果“南柯一夢”發作前十二個時辰服用,可以將發作的日子,往後推五日……
  
  她整個人彈了起來,那瓶蓮花蜜,當時是被歐陽悠奪去了的!
  
  他在“南柯一夢”發作之前就已經知道五大門派要攻教,如果服用蓮花蜜,就能用“風月訣”在入山口擺陣法,就能阻擋五大門派。
  
  她一跳而起,掐住歐陽悠的人中,生生將他從昏迷中弄醒。歐陽悠眼神迷茫,身體痛苦地抽了一抽。
  
  她已管不了這麼多,急急問道:“那天攻教之前,你為什麼不喝蓮花蜜?為什麼不用它來壓制‘南柯一夢’的毒性?你當時是希望五大門派攻入南山的嗎?”她的心有一瞬間軟了一軟,“還是說,你那天是存心要尋死?”
  
  歐陽悠睜了睜眼,過了許久才輕聲說:“千年雪域蓮花蜜,是‘血雨’的藥引。”
  
  她的臉一瞬間凝固不動。
  
  那晚寒風大作,他問:“你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救活十三師兄?”原來,這個“無論如何”,包括他自己的命。
  
  結局的注定,比她想象的更早。而這個結局,是她自己選的。
  
  歐陽悠眼神已經開始渙散,費力地跟了一句:“難得你有心,還能記得那瓶蓮花蜜。此生此世,也不枉我飛蛾撲火,愛你一場。”
  
  她呆住愣住徹底傻住。
  
  愛她一場,是什麼意思?
  
  如果愛她,為什麼要騙她,算計她,最後毀了她?
  
  此生此世,又是什麼意思?
  
  此生未完,此世未盡,為什麼要匆匆下了定論?
  
  她的手捏住歐陽悠的下顎,顫抖地問他:“你以為這樣,我就可以既往不咎了嘛?”
  
  歐陽悠淒然一笑:“我知道你要我生不如死。只可惜,我元氣已盡,無法一直生不如死下去。”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大叫道,心痛如絞,“你不是懂醫嗎?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告訴我,怎麼才能讓你活下去?”
  
  “十五師妹,這世上能救我的人,已經死了。”他盡力揚頭,一臉平靜,“即使我能預料到,今天會落得如此境地,我依然不後悔,當日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她看著歐陽悠眼簾漸漸垂下,雙手用力,想把他打得清醒。
  
  洞門口風聲蕭然,吹入一個女子低低的笑聲:“歐陽公子,你風華無雙。她捨不得你死,我也捨不得你死……”
  
  金琬芸正是悲憤難奈,聽到這話,心中大怒,返身跳起,喝道:“你是誰?說什麼風涼話?”
  
  那女子逆光而立,粉紅衣裳,身材高挑。金琬芸看不清她的容貌,伸手抽出鞭子來,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舉動。
  
  那女子又是嗤笑了一聲:“金姑娘,你要和我打架麼?不瞞你說,這江湖上勉強能和我打成平手的人可不多。以前的歐陽公子不巧就是其中一位。敢問,你可是他的對手?”
  
  她說話間,凌空而起,空手向金琬芸拂去。金琬芸只覺得眼前一片桃色繽紛,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鞭子被人一拉,接著胸口玉璣穴一麻,已經被那女子點住穴道。
  
  她尚未看清那女子的模樣,那女子已經背對著她蹲到歐陽悠身邊,嬌滴滴地掩嘴道:“歐陽公子,誰說這世上,沒有人能救活你?”說著,伸出玉蔥般的一只手,勾上他的腰椎大穴,往裡面猛推了一把。
  
  金琬芸只見歐陽悠的額上冷汗涔涔,順著雙頰而下,匯聚在顎尖,一滴一滴地落在胸前,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前襟。她苦於無法動彈,急叫道:“你快放開他!”
  
  那女子笑得花枝亂顫:“歐陽公子,你的心上人好像也會緊張你……”說著,從懷裡掏出一粒藥來,放到自己嘴裡,緩緩低頭,湊上了歐陽悠的唇。金琬芸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念道:“你——你這是要干什麼?”
  
  良久一吻。眼前天旋地轉。
  
  那女子頭猛地一揚,往邊上吐了一口血沫,嗔怒道:“歐陽悠,你竟然敢咬我?不怕我殺了你!”
  
  歐陽悠臉側了側,也跟著吐出一嘴血沫:“你不會。”
  
  那女子恨恨道:“不錯。算你厲害。我捨不得殺你。”她語調突然轉柔,低聲問道:“你覺得現在怎麼樣?能不能撐到揚州?”
  
  歐陽悠閉了閉眼,兩頰透出一絲紅暈,微微點頭。
  
  那女子將他打橫抱起,疾速走向洞口。金琬芸心中大急,叫道:“你到底是誰?你要帶他去哪裡?”
  
  那女子猛地一回頭,往金琬芸身上打了幾粒石子,解了她的穴道,格格一笑:“金姑娘,你不認得我沒有關系。麻煩去告訴你師兄黃仲清,如果想見歐陽悠,就讓他死到揚州暗香閣來。”
  
  一縷晨光照上她的側臉,邪氣妖媚,說不出的風情萬千。萬重樓裡那個雨不沾身的女子慢慢浮現眼前。金琬芸驚疑不定:“你是——梅閣主?梅——暄妍?”
  
  梅暄妍抿嘴,也不答話,帶著歐陽悠,一晃而去。
  
  ====第二卷完====
  


  第三卷:何日歸家洗客袍
  第一章:梅閣獨女(1)
  
  揚州城西有一閣,名曰“暗香”。此閣雕花鏤鳥,壁高簷翹。
  
  江湖人人都知道,想要打聽消息,那就攥好銀票,敲敲閣門邊上的流彩鈴鐺。至於,究竟要攥多少的銀票,那就要看你到底要什麼消息,以及閣裡大掌櫃江已成當時的心情了。
  
  據說,那個大掌櫃江已成,除了見到閣主低眉哈腰,其他時候一雙小眼睛永遠翻在天上——還能做到從來不摔跤!可這幾日桃花滿天,江已成的心裡卻憋屈得很。不知是被那些紅艷艷的花瓣迷了眼,還是霉運當頭,他在短短一天之內,竟然接連摔了兩跤。
  
  第一跤,他正抱著厚厚一本帳簿走在後花園的小道上。一個小廝急匆匆地跑來:“江大掌櫃,大事不好!”江已成小眼翻白,叱道:“有話好好說。看你猴急成什麼樣!”
  
  “是——是——大掌櫃,咱們的金陵分壇被個二十出頭的男子攪得天翻地覆。那人武功高強,兄弟們都打不過他——”
  
  江已成瞇了瞇眼:“江湖上誰不是要倚仗著暗香閣來打探消息?這些年,敢和咱們過不去的,倒真是不多。快去打探打探,那個男子是誰?為什麼要挑事?”他見那小廝站在一旁,抖成一團,哼了一聲:“嚇成這樣,沒見過世面!”說著,抬腳便走。
  
  “大——大掌櫃——,那人——還在牆上大逆不道地寫了些話——”小廝顫不成聲。
  
  江已成也沒有轉身,隨口問道:“寫了什麼?”
  
  “梅家妖精,床上領死。”
  
  “撲通——”江已成只覺得血氣上沖,接著腳下一空,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四腳朝天。這這這——究竟是誰這麼大膽,敢如此挑釁閣主?江已成掙扎著坐起,抹去臉上的一把泥,慌慌張張得收攏散了一地的帳簿:我,我要快點將此事稟告閣主……
  
  轉過後院,婢女卻告訴他,閣主不在自己屋裡,而是去了東間偏房。江已成皺了皺眉,他早就聽了些風聲,說閣主前幾天歸來,帶回一個人,就安置在東間偏房。閣主貌美好勝,喜歡在外頭招惹年輕男子,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是招惹歸招惹,一個年輕姑娘,把人帶回閣來,還日日往人家住處跑,畢竟有些不妥當。江已成一邊想著如何找個機會勸勸閣主,一邊又想著金陵分壇牆上大逆不道的話,不一會兒,便唉聲歎氣地來到了偏房門前。
  
  門沒關嚴實,透過縫隙,江已成往裡瞄了一眼,突然只覺得面前金星亂冒。
  
  屋內燈火通明。精雕大床上,閣主雙頰緋紅,嬌喘連連,坐在一個男子背後,一手扶著他的肩,另一手勾住他的腰。那男子只穿了件薄紗中衣,大汗淋漓,打濕前胸後背,隱隱露出底下蒼白的肌膚。兩人春光無邊,風情無限,要多曖昧就有多曖昧。
  
  江已成心裡總算有些明白了。閣主不怕別人閒言碎語,硬要將人弄回閣來,原來是看上了人家的標致模樣。這男子雖然雙目緊閉,可難掩姣好面容。唉,同樣是男人,看看自己,怎麼會長得差了這麼多?
  
  他想得出神,忍不住歎了口氣。這一聲,卻是驚動了床上的兩人。江已成只見那男子眼一睜,往自己身上掃來。 那眼神,桃花潭水,深冽千尺,勾得他魂不守捨地往前跨了一步,恰恰踏在門檻上。於是,“撲通——”他今天這第二跤,摔成了個狼狽不堪的狗□。
  
  閣主和那男子,顯然是被他擾動了心神。那男子眉頭微緊,一口黑血沒忍住,便噴上了玉色床衾。閣主輕哼一聲,咬牙把那人往裡一推,自己扶在床頭,大口喘氣。
  
  江已成搖搖晃晃從地下爬起來,只見閣主臉上紅暈未褪,死死盯著自己,心裡有些發毛,小聲試探道:“閣主——”
  
  梅暄妍好不容易穩住自己,跳下床來,大罵道:“江已成,我回閣幾天了,連你一根頭發也沒有見到。你倒好,真會挑時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我運功緊要關頭,跑來嚇唬我。你可知道——我剛才,差點經脈逆行而死!”
  
  江已成只覺自己一邊面頰上有溫熱液體流下,怕是剛才那一跤摔破了額頭,見閣主大怒,也不敢伸手擦拭,慌忙回道:“閣主,我有要事相稟……”他正想說下去,見那男子倒在床側喘息不止,又生生咽住。
  
  梅暄妍會意,卻是不耐煩地揮手:“你到外面去等著。我換件衣服就出來。”江已成只好退了出來,走到門口,忍不住又看了床上男子一眼,心中不由感慨:這般相貌,若是個女子,必然傾國傾城,怎麼就偏偏是個男人?
  
  梅暄妍抓起桌上外衣,一邊披上,一邊對著床嘟噥了一句:
  
  “我真想像不出,你師父這十幾年到底是怎麼折磨你,才能把你的身體搞成這個樣子?”
  
  ================
  
  梅暄妍其實已經記不太清,自己是怎麼認識得黃仲清。她對黃仲清的記憶,只有三個晚上。第一個晚上,十七歲的她在床頭把自己珍愛的玉敲成兩塊,給了黃仲清一半;結果,黃仲清不辭而別。第二個晚上,十八歲的她執意要黃仲清跪在床邊道歉,才願意幫他打聽風二少主的消息;結果,黃仲清跪著跪著,就從床下跪到了床上。第三個晚上,十九歲的她被黃仲清奚落行為不端;結果,她實在氣不過,一狠心便在黃仲清身上下了“血雨”。
  
  她自己都覺得很奇怪,回首往事,滿腦子只有這三個夜晚。反而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第一次遇見黃仲清是在何時何地,更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當時的她究竟是喜是悲。
  
  不像,第一次遇見歐陽悠。一切都是如此清晰,仿佛就發生在昨日一般。
  
  那是去年臘月初八,蘇州鬧市,素雪銀天。
  
  她剛趁峨嵋派的大弟子不備,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其行囊裡取走了冰蟬。她想要冰蟬已久,只是冰蟬是峨嵋派的寶物,一向不曾跑出峨嵋山來,偷竊無門。沒想到,這次東海得道高僧開壇講經,峨嵋派為顯誠意,竟然帶上了鎮山之寶前去聽法。這種千載難逢拿到冰蟬的機會,她怎麼能錯過?
  
  她一偷得手,自然是心情愜意舒暢,便在鬧市中閒逛,隨意翻揀著街邊鋪子裡的飾物絲綢。細雪紛飛,擾人視線。可是她依然,一眼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那個黑衣少年。
  
  他身材修長,容貌秀美,著實讓梅暄妍在寒冬裡涼了許久的心思暖了一下。
  
  他站在一家賣首飾的鋪子邊,怔怔地看著那些珠光寶氣的頭釵臂釧,有些不知所措。鋪子裡有伙計上來招攬生意:“公子,咱們這裡賣的都是蘇州顧家正宗的首飾,質量上乘,價格公道,不知公子看中什麼?”
  
  街上大風刮過,吹起他的長發,捎上一分失意。梅暄妍隔得遠,不知道他低聲說了句什麼,只見那伙計眉開眼笑:“公子,你等等,我去尋出來。”
  
  梅暄妍悄悄走到那家鋪子的另一邊,低頭裝作挑選飾物,眼睛時不時地往他身上飄去,心裡有些酸溜溜: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有這麼好的福氣,能讓這麼一位風華絕代的男子親自在大冷天裡為她買首飾。
  
  不一會兒,那伙計托著兩個盒子出來,在他面前一一打開。梅暄妍探頭一瞧,只見兩個盒子裡躺著的,都是蘇州顧家鼎鼎有名的針繡珠花。
  
  那伙計殷勤介紹:“公子,這支銀的,是飛花流雲式樣,玲瓏精細,最適合未婚女子;若是公子已有家室,不妨選那支金的,上面是百鳥朝鳳的圖案,戴著便能早生貴子,再吉利不過……”
  
  他的眼神恍惚了半天,落在銀色珠花上。伙計早就會意,遞上盒子:“公子若有心上人,選這支銀的不會錯!這支今年賣得可好呢……大半年前城西的郭公子剛買了一支送給城東的華姑娘,現在兩家早就結了秦晉之好,聽說華姑娘——哦哦,郭夫人已經懷上了……”
  
  那伙計說得眉飛色舞,唾沫四濺,更是襯托出那黑衣少年神色的孤寂落寞。他一言不發地接過盒子,眼底深沉。梅暄妍在一旁暗暗奇怪,心道:這個人長得這麼好,怎麼一副情場失意,心如死灰的模樣?
  
  有一瞬間,她覺得他一側臉,似有似無地朝自己望了一眼。她慌忙低頭,隨手拿起一個鐲子擺弄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又偷偷望去,只見那少年已是無奈地垂下眼簾,微微搖了搖頭,將盒子闔上遞回,輕聲道:“謝謝。還是——算了。”
  
  說完,轉身往梅暄妍這邊走來。店鋪狹小,梅暄妍急忙側了側身,他便擦著自己出鋪而去。梅暄妍心裡有些躊躇:這麼個美貌少年郎,到底值得不值得自己追去?如若不追,實在是對不起自己一番心蕩神漾;如若追去,身上還藏著剛偷來的冰蟬……
  
  等等——冰蟬?她一摸袖子,冰蟬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她大吃一驚,以自己的功力,竟然有人能無聲無息地偷走了她袖子裡的東西,實在是太不可思議。
  
  她立刻在腦子裡把剛才近她身側的人都仔細回想了一遍,猛然一抬頭,望著那少年的背影,只見他身形飄逸,顯然是個高手,不由冷笑一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今天倒要讓你瞧瞧,螳螂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想著,便是跟著追了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不久就到了城郊的空曠之處。那少年猛然收了步子,回頭冷冷望著她。她卻腳步不停,直接飛身劈了上去:“敢偷我的東西,你活得不耐煩了?”
  
  那人不答話,左手一晃,一把銀色小針便朝她撲面而來。梅暄妍大笑一聲:“這算什麼東西?躲貓貓麼?”說著,內力催動,隔空虛彈,銀色小針生生掉了個頭,往他身上射回去。
  
  他眼中驚訝一閃而過。梅暄妍心中得意,這招隔空彈物,是她的絕招之一。只見那人往後縱跳一步,卻是伸出手來,也虛空彈動了幾下,那些反撲回來的小針突然都失去了力道,在他面前一尺紛紛掉落。針尖劇毒,沾上地裡的草,立刻黑了一大片。
  
  這一回,輪到梅暄妍驚訝不已。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這個人要偷自己的冰蟬。冰蟬亦寒亦熱,是輔助“風月訣”修煉的絕佳補品。而隔空彈物,更是全憑“風月訣”的內力催動。
  
  想通此節,她便知是遇到了前所未見的強敵,連忙急退數步,真氣流動袖間,驚聲喝道:“南山教主是你什麼人?為什麼你會‘風月訣’?”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02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3:57 PM 編輯

  梅閣獨女(2)
  
  那黑衣少年迎風而立,發絲飄舞,追逐肩頭雪花,落下一臉冰霜:“這話應該我來問你。”
  
  梅暄妍見他面容柔美,卻偏偏是一副冷漠神情,無不憐惜地歎道:“你生得這樣好看,就不會笑一笑嗎?”只見他目光更加陰沉,一時心軟,便道:“好了好了,我告訴你還不行麼?這功夫是我爹教的。現在——你可以笑一笑了嗎?”
  
  他的神色微松,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抬眼說道:“原來是梅閣主。”
  
  梅暄妍見他依然是不笑,自己只好硬是扯出個笑容來:“你既然知道了我是誰,也該把東西還給我了吧?”
  
  他緩緩從懷裡抽出一個錦囊來,在手裡捏了捏,梅暄妍怕他一不小心就把冰蟬捏壞了,連忙跟了一句:“和‘暗香閣’作對,你可撈不著什麼好處。”
  
  “梅閣主,”他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瞥得她心口突突直跳,“冰蟬可以給你。不過,暗香閣先要幫我打聽兩個人。”
  
  她聰慧過人,立刻冷下臉來道:“笑話!你偷了我的東西,不物歸原主,反而倒過來要我幫你做事。你不要自恃功夫不差,就以為我不敢動你。剛才我們已經交過手,你也應該明白得很,若是真打起來,你我誰勝誰負可難說得很。”
  
  “若真的要物歸原主,也是應該還給峨嵋派的罷?”他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
  
  梅暄妍一下子被他這話給噎住,正是搜腸刮肚地想著對詞,只聽那黑衣少年已經自說自話地續道:“第一個人,是個活人,他名叫凌生塵。我要知道,他如今正在干什麼,他又打算要干什麼。”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恍惚,好久之後才緩緩接上:“第二個人,名諱齊秋水,死在十七年前的十月初一。我要知道,她究竟是怎麼死的,又被葬在何處。”
  
  梅暄妍望著他,反問道:“我若打聽出來了,你就將冰蟬給我?”他微微頷首。
  
  梅暄妍格格一笑:“你把我當猴子耍麼?一只冰蟬就要讓我幫你打聽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死了十七年的人,這買賣好不劃算!”她眼神顧盼,從上到下掃了一遍那黑衣少年,突然道:“不過——看在你生得好看的份上,倒也不是不可以通融。”
  
  她揮袖遮住半張臉,嬌聲道:“你答應我兩個條件,我就幫你。”她偷偷看了一眼那少年,見他臉上並無甚反應,便繼續說道,“條件之一,自然是要還我冰蟬。條件之二嘛——我聽說鎮江元宵花市大名鼎鼎,是才子佳人們賞風弄月的好去處,所以,我要你陪著我賞花燈。”
  
  那人顯然沒有料到她會提出這麼個要求來,不由地愣了一愣。梅暄妍忙道:“你不答應也罷。我這冰蟬也不要了!你也休想讓我幫你出力打聽!”她已看出那少年頗為在意這兩人,因此存心激他。
  
  他果然是無法,勉強點頭:“正月十五,我在鎮江等你。”說著,轉身准備離開。梅暄妍突然想起一事,急忙上前攔住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呢!”
  
  他回頭望了望梅暄妍,眼神揶揄:“憑你們暗香閣,還查不出我是誰?”
  
  第二日,大掌櫃江已成便給她送來一份卷宗。她迫不及待地翻開,朗聲讀道:“歐陽悠,年十八,生父母不詳。歐陽瀟第十四弟子,六歲拜師,之前所歷不詳。疑為南山教現任教主。善暗器毒術,通岐黃,有絕色。”
  
  讀到“有絕色”三字,她仰面靠上椅背,忍不住笑出聲來:“從我爹開始,這前後二十來年,南山門徒,可真是妖孽盡出。十三弟子黃仲清英姿颯爽,十四弟子歐陽悠絕色無雙。歐陽瀟這個人倒是越老越會收徒弟。”
  
  她的手不知不覺地摸上了腰間半塊翠玉,自嗔道:“我偏偏要讓他知道,梅暄妍並不稀罕甚麼英姿颯爽!”
  
  ==============
  
  梅暄妍瞇著眼睛倚在床邊,看著一個婢女戰戰兢兢地給歐陽悠喂粥。歐陽悠吃一口吐兩口,一碗白粥很快就變成了粉紅色。她回首望了望桌上的一排銀針,遲疑著問道:“你真的打算今天就要教我續脈?”
  
  歐陽悠皺了皺眉:“你不是吵著要學麼?”
  
  “柳葉續脈這種高超醫術,我當然想學。”梅暄妍懶懶地換了個姿勢,“不過將四肢經脈重新接上,本就是折騰自己,疼痛至極,你真的受得住?你的身體實在太糟糕。若不是我日日用‘風月訣’的內力吊著你,恐怕你早就重新投胎做人了。”
  
  “我死後必下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哪還有機會投胎做人?” 歐陽悠頭往後靠了靠,目光下移,“我的手筋腳筋已被挑斷月余,再不續上,恐怕此生只能任人擺布。”
  
  梅暄妍作了個手勢,那婢女連忙退下。她趁勢坐到歐陽悠身邊,捏起他一只軟綿無力的手,賊賊地笑道:“任人擺布有什麼不好?我覺得你現在這個樣子,長得好,又聽話,很合我的心意。”
  
  她只覺得歐陽悠陰森森地盯著她,盯得她背脊發毛,便將他的手一甩:“你打算從哪裡開始?左手右手?還是左腳右腳?”
  
  “右手。”歐陽悠不假思索地回答。
  
  梅暄妍點頭,隨手挑開了他右腕上的紗布,只見傷口大而淺,並不是那種一刀切斷而留下的狹長深口,不由地怔了怔,隨即大怒:“五大門派這幫狗雜碎,也不懂得憐香惜玉,竟然敢用鈍器將你的經脈慢慢磨斷!”
  
  歐陽悠低低咳了一聲:“他們也沒占到什麼好處。鈍器磨脈,需時甚長,正好給我一個機會又下了一把毒。”
  
  梅暄妍只感覺自己的手腕也似乎被鈍器所磨,隱隱生疼,聽他的口氣卻是如此漫不經心,歎口氣道:“你也真是對自己狠心。”她突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對我下毒!”
  
  她見歐陽悠不為所動,一副“這事很難說”的表情,腦子一轉,便嗔道:“你若敢對我下毒,我就不幫你打聽那個甚麼齊秋水的事情……”
  
  歐陽悠的嘴角抽了抽,梅暄妍知道捏住了他的軟肋,格格一笑:“那個齊秋水究竟是誰?你為何這般關心一個死了這麼久的人?”
  
  歐陽悠的目光落到她身後的銀針上:“你還要不要學?”
  
  梅暄妍慌忙止了笑聲,點頭道:“要!為什麼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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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樹梢,又下樹梢。
  
  這續脈一事著實費人心神,梅暄妍又是新手,折騰了大半夜,終於在歐陽悠的指點下,將他的右手經脈接上。她只覺得眼前恍惚,一摸衣衫,早已是濕透。抬頭望了眼歐陽悠,只見他也是渾身虛脫,唇色蒼白。
  
  她心知接脈乃是極痛之事,怕歐陽悠身體再也承受不住,便立起身來道:“我去找些曼陀羅花,麻痺你的知覺。反正你已教會了我如何續脈,不如睡一覺。剩下的經脈我依樣畫葫蘆就行。”
  
  歐陽悠哼了一聲:“你若接得不過癮,自己去找個小廝挑斷了他的經脈依樣畫葫蘆。”說著,伸出剛剛接好的右手,一把將左手腕上的紗布扯掉。
  
  梅暄妍跳了起來:“你瘋了不成?我剛接好你就這麼用力?這樣下去,不出幾個時辰右手經脈就又要斷了!”
  
  歐陽悠眼皮都沒有抬:“我本來就沒指望過你的醫術。”他說話間,已經熟練地挑開傷口,用針尋著脈絡。
  
  梅暄妍從小到大,順風順水,無人不是稱贊她聰明伶俐。如今見歐陽悠如此小覷自己,不由往床邊一坐,火氣上竄:“也好。你不要我幫忙,我還省些力氣。”卻見歐陽悠身體已經微微顫抖,額上的汗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知道他難以支撐,便一手推上他腰椎大穴,往裡灌了些真氣。
  
  歐陽悠緩過一口氣,抬頭望了她一眼,遲疑片刻,輕聲道:“多謝。”
  
  梅暄妍扭頭哼了哼:“我是覺得你死了實在太可惜。”
  
  歐陽悠手法嫻熟,幾個時辰便將剩下的一手兩腳脈絡都悉數接上。梅暄妍心中佩服,嘴裡卻道:“我看和我接得也差不多。”話音未落,只見歐陽悠左手抄起一把匕首。她大驚,身體往後一退,怒道:“我幫了你這麼多次,你這人有沒有良心,竟然要暗算我?”
  
  歐陽悠不答話,匕首一轉,割上自己的右腕。寒光微閃,卻是將剛剛梅暄妍接上的經脈又重新挑斷。梅暄妍大驚之後更是大驚,撲上去抓住他的右手,愕然道:“你這人怎麼這樣?我只是隨口說了你幾句,你干嘛又把自己的經脈挑斷?”
  
  歐陽悠斜斜睨了她一眼:“你先前接的實在太差,我要重新接過。”
  
  

  梅閣獨女(3)
  
  “稟閣主,東房的公子今天喝完了一碗粥……”

  “稟閣主,東房的公子讓奴婢拿書給他看……”

  “稟閣主,東房的公子剛才下床走了幾步……”

  “稟閣主,東房的公子……”
  
  “行了行了,”梅暄妍聽得不耐煩,揮手道,“除了那位東房公子,整個暗香閣就閒到沒有其他什麼事情了麼?”
  
  她正兀自煩惱,只見大掌櫃江已成跌跌撞撞地沖進門:“閣主——不好了!不好了!”
  
  梅暄妍伸手往他頭上一敲:“我吃得下睡得著,哪裡不好了?”
  
  江已成被她打得半天沒回過神,好不容易才醒悟過來道:“閣主,上次大鬧金陵分壇的男子如今闖入了總壇……閣裡的幾位護法都去前廳迎敵,只是——只是——”
  
  “只是都打不過,是麼?” 梅暄妍低頭隨意地捏了捏腰上的翠玉,嗤哼道。
  
  江已成低著頭,冷汗直冒,小聲說:“閣主……該怎麼辦?那人指名道姓要見閣主……”
  
  梅暄妍似笑非笑,眼睛轉了一圈,落在窗外的滿樹桃花上:“打不過,那就別打了。放他進來罷。”說著,抬腳要出門。江已成慌忙攔住她:“閣主,使不得。不知來人是敵是友,你去前廳實在是太危險了……”
  
  梅暄妍一回身,又是往他頭上用力一敲:“江已成,你這麼大歲數了,也長長耳朵。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去前廳了?”她一手托上自己的右頰,低低邪笑一聲:“他不是要我床上領死麼?傳我的話出去,我在後院的床上等著他,看他有沒有本事尋到我!”言畢,留下原地發呆的江已成,飄飄而去。
  
  她踏過一地桃色花瓣,卻不回自己住處,反而直奔東首偏房,破門而入。
  
  歐陽悠正扶牆而立,嘗試行走,見她闖入,微微皺眉。
  
  梅暄妍腳下不停,飛沖上去勾住他的手臂。歐陽悠反應極快,後退半步,伸手格擋。可他兩個月前才全失內力,此時四肢經脈又剛剛續上,怎是梅暄妍的對手?兩人只過了一招,梅暄妍已經帶住他的身體,一甩入床。
  
  歐陽悠隱隱已知她想要做什麼,掙扎著半坐而起,扶住床頭便要下來。梅暄妍將他往裡一推,翻身跳上床,抿嘴笑道:“歐陽公子,這事恐怕由不得你不願意!”
  
  歐陽悠咬牙不語,彎肘上抬,往她肩頭撞去。梅暄妍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的雙手,低聲道:“你懂醫,應該很清楚自己的身體。若再亂使力氣,攪亂了丹田,別說是我用‘風月訣’吊你口氣,怕是大羅神仙也救不活你。”
  
  歐陽悠冷笑:“你以為我怕死?”梅暄妍深知他絕對是個對自己不心疼的角色,心中焦急,怕他胡來,便伸手往他胸口一戳,點住他大穴。
  
  歐陽悠悶哼一聲,無力倒在床上,突然出聲道:“你為何一定要演這出戲給他看?”
  
  梅暄妍一愣,正中心事,不由嗔怒道:“誰說我是演戲?你這般絕色無雙,我對你,可是一番真情實意。”說著,隨手扯下他的發帶,任由他的長發凌亂枕間。
  
  她見歐陽悠側著臉,閉上眼睛不再瞧她,鼻尖挺翹,睫毛卷長,突然心中一蕩,情不自禁吻上了他的額頭。他的肌膚觸感冰涼,如清洌山泉,撩人心弦。梅暄妍只覺得身下的歐陽悠輕微顫抖,呼吸不勻。低頭一瞧,他蒼白的面頰上泛出一片緋紅,緊緊咬住嘴唇,似是極力忍耐,卻更添幾分青澀。她一時情動,難以自持,不知不覺便將手搭上他的鎖骨,喃喃自語:“假戲真做,誰又知道呢……”
  
  正是心馳神往的時刻,窗外劍聲大作,黃仲清那熟悉的聲音傳來:“小妖精,你給我滾出來……”
  
  梅暄妍回過神,伸手就扯碎了歐陽悠的上衣。歐陽悠胸口暴露在冷風中,忍不住低聲咳嗽了一聲。屋外的黃仲清聽到響動,揮手劈碎窗戶闖入,叫道:“原來你在這裡!”
  
  倏然間,他的腳步生生停住,不可置信地望著床上的梅暄妍和歐陽悠,久久說不出話來。梅暄妍向他挑釁一瞥:“黃仲清,你那日不是大放厥詞說我品性不端麼?才幾個月,怎麼就成啞巴了?”
  
  黃仲清瞠目結舌,好半晌才道:“你們倆,究竟在干什麼……”
  
  梅暄妍更是得意,反手撈起歐陽悠的一把頭發,故作柔聲道:“魚水之歡,其樂融融。黃仲清,你享盡風月,卻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
  
  黃仲清站在門口,一身杏黃色的衣衫和著春日的陽光淺淺化開,臉上流過各種莫名的情緒,突然對歐陽悠道:“十四師弟,你歷經生死大劫,倒也終於算是朽木開竅,真是難得。我不與你計較。”他側頭看著梅暄妍,卻是展顏一笑:“你兩個月前在我身上下毒,此番情誼,刻骨銘心,永生難忘。讓我不與你計較,恐怕難辦得很。”
  
  梅暄妍眼睛朝他翻了翻,嘲弄道:“你想怎麼和我計較?我們每次打架,最後不都是你輸……”話未說完,黃仲清已是飛上前來。她低低笑了一聲:“看你發急發狂,可真是有趣。”心裡卻擔心劍氣誤傷歐陽悠,一揮袖解了他的穴道:“你閃遠點。”
  
  說話間,黃仲清離她不過一尺,劍光逼人。梅暄妍疾然翻身下床,抓向他的心口。黃仲清側身一讓,只覺得面前真氣逼人,連忙揮劍擊向她咽喉。兩人招招直指對方要害,攪得房內物品紛紛掉落,一地狼藉。
  
  梅暄妍雖然內力略勝一籌,此時卻是赤手空拳,吃了兵器上的虧,一時半會兒倒也占不了上風。兩人正僵持不下,她一眼瞥到床上的歐陽悠。只見他已是尋到了被自己扯掉的發帶,蜷在床邊一角,專心梳理頭發,似乎根本不關心她和黃仲清的打斗。屋中真氣充盈,時不時地吹拂過他肩上被撕破的衣衫,隱隱透出一種糜爛的氣息。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被若有若無地撓了一下,恍惚不已。卻正是被黃仲清抓住機會,一劍長入。她躲身一避,還是不慎被劍鋒帶到,割破了衣裳。她轉身便往歐陽悠身邊退去,揮袖一攔:“且慢!”
  
  黃仲清已經得手,自然是乘勝追擊,並不理睬她,又是一劍補來。
  
  梅暄妍喝道:“你若敢傷我——我怕你師弟活不過明天這個時辰。”
  
  黃仲清腳下一滯,劍勢稍緩:“你這話什麼意思?拿他威脅我?”
  
  “他的身體猶如風中殘燭,全憑我每日一口真氣吊命。”
  
  黃仲清的劍尖凝固不動,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梅暄妍,卻突然笑出聲來:“小妖精,你不會真是看上我十四師弟了吧?說出這種鬼話來……”他語氣間帶了些許揶揄:“他雖然是被五大門派搞得氣虛體弱,但這世上偏偏就你的真氣值錢?每日一口真氣,你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梅暄妍一仰頭,眼神譏諷:“黃仲清,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你不曉得他的病因,就亂說一氣,還好你師父沒讓你學醫術,否則只怕是教出一個庸醫來……”
  
  黃仲清“呸”了一聲,正待發作。梅暄妍續道:“五大派這些日子對他百般折磨,只是推波助瀾而已。你師弟氣血衰竭的根源,是因為你們——”
  
  她剛想說下去,只覺歐陽悠在一旁猛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角。她會意,便輕咳一聲:“是因為你們南山教的‘風月訣’。”衣角無聲無息地被松開了。

  她掃了歐陽悠一眼,接道:“他當年練‘風月訣’出了些——岔子,傷著了五髒六腑,本來還好,只要以‘風月訣’的真氣護體,也不至於有性命之虞。可惜他後來全失內力,經脈逆行一遍,耗盡了氣血。如今便只能靠別人的‘風月訣’真氣來勉強保住性命。敢問,你可會這門內功心法?”
  
  黃仲清抬頭,眼睛卻是直直盯著梅暄妍身後的歐陽悠:“十四師弟,她說的,是真的?”歐陽悠半撐著坐好,微微頷首。黃仲清尚是不能相信,躊躇著跟了一句:“她留著你,不是因為——別的?”歐陽悠愣了一愣,緩緩搖頭。
  
  梅暄妍聽出他話外之音,立馬逮住機會嗤笑道:“若沒有解救之法,你師弟這輩子恐怕是只能留在我身邊了。我去東他不能去西,我要死他不能活。這真真叫做天賜良緣,相濡以沫……”
  
  黃仲清渾身微微顫抖,抿唇看著她說笑自如,強壓著怒氣道:“那可有解救之法?”
  
  梅暄妍見他英俊的臉上殺氣重重卻又生生隱忍的表情,忍不住嘴角上揚:“你急什麼?我爹爹二十多年前,也受過類似的傷。當時是你師父找了個神醫給開了張方子才治好了他。如今,只要按著這張方子開藥……你師弟說不定就有救了。”她手指纏上自己的一縷發絲,打了個圈,眼神流盼:“只可惜——這張方子,如今不在我手裡。”
  
  “那又是在誰手裡?”
  
  “這我可不知道。我也在差人打探,不過什麼時候能打探出來可沒有定數。” 她伸手,輕輕撥開他指著自己的劍,“可能就是明天後天的,也有可能十年八載的,或者,這輩子都打探不出來了……”
  
  黃仲清的臉色難看之極,捏著劍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梅暄妍漫不經心地續道:“你也不用太動怒……這事急不得。反正你師弟在我這裡,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我天天看著他,也很快活。”
  
  “不行!”黃仲清上前一步,咬牙道,“我還不知道你那把小心思?你品性不正,我偏偏不准你和他在一起!”
  
  梅暄妍聽得氣血上湧,回頭翻了翻眼睛,罵道:“說得好!我就是品性不正,你又能如何?”她伸手一指歐陽悠:“你若想他死,那就把他帶走。明天他內息衰竭,到時候你不要哭著來求我救他。你若不想他死——現在就給我滾出去,少在我耳邊聒噪。”
  
  黃仲清一怔,看看歐陽悠,他神色淡漠,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又回頭看看梅暄妍,她瞪眼橫眉,盛氣凌人。黃仲清心裡躊躇,又是有幾分不甘心,恨恨道:“好,算你厲害。我滾便是。”說完,頭也不回,離房而去。
  
  梅暄妍見他遠去,心裡一空,頹然往床上一坐,呆呆地望著門外滿園春\色。
  
  她突然出聲問道:“剛才,你為什麼阻止我告訴他你氣血衰竭的真正原因?”她見歐陽悠輕輕地闔上眼睛,便歎了一聲:“你師父——是不是待其他人都很好,只待你一人不好?”歐陽悠的眼睛復又睜開,神色落寞不堪。

  梅暄妍心中不知怎地一酸:“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無處可說。即便說了,也沒人信你。是不是?”她捏住歐陽悠的一只手,勉強笑道:“你長得這般好看,人家不信你,我偏偏就信你。”
  
  歐陽悠緘默而坐,嘿然無聲。過了許久,他緩緩將手抽開,答非所問:“你先前說的那個藥方——我知道它的下落。”
  
  梅暄妍回過神來,奇道:“我差人打聽了好幾天,都沒有消息。你倒知道?”
  
  門外晃過一個人影。梅暄妍不耐煩地喝了一句:“江已成,你躲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麼?有話進來說!”
  
  江已成自從上次在歐陽悠面前摔過一跤後,每次見他都是面紅耳赤,因此才在門外徘徊不前。聽到閣主喚他,只好扭捏著進了門,低聲道:“稟閣主,那個——東籬山莊的白心然莊主投帖求見閣主。”
  
  梅暄妍一揮手:“我正忙著。不見!”
  
  江已成喏了一聲,也不敢多看,慌忙退出。
  
  歐陽悠身子僵了一僵,抬眼看著江已成的背影:“東籬山莊的白莊主……”他突然回頭低咳一聲:“梅閣主,其實,你應該去見見他。”
  
  梅暄妍嘟噥一句:“東籬山莊和暗香閣素沒有來往。我干嘛要見他?”她往歐陽悠身邊靠了靠,莞爾一笑:“再說了,白心然有你生得好看?我光看你就已經足夠了。”
  
  她見歐陽悠眉角挑了挑,連忙道:“關心他作甚麼,真是無趣。你快告訴我,那個藥方,到底在哪裡?”
  
  歐陽悠眼底流轉出些許復雜的情緒,開口道:“那個藥方,如今就在東籬山莊的手裡。”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03 PM

  第二章:白莊三子(1)
  
  梅暄妍一直覺得,白心然除了年紀稍微大些,其實長得還算相貌端正,風度翩翩。只是,這張臉橫看豎看,不知為何,總有些黃仲清的影子在,讓她心裡隱隱不爽。若放在平時,她說不定也會將就一下,擠出張純情笑臉來,逗弄逗弄他。可自從見了歐陽悠後,她好像突然對世間其他男子的長相都失去了興趣。這等絕色容貌,剛剛被自己揩了把油,才是真正的其樂無窮。
  
  她就這麼坐在白心然對面,腦中胡思亂想著,嘴角不知不覺地泛出些笑意來。
  
  白心然本就聽說暗香閣閣主正邪難分,見她癡癡的模樣,也不以為意,只是合上扇子,低聲探問:“梅閣主?”
  
  梅暄妍一個回神,忙收了笑容:“白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
  
  白心然恭恭敬敬一擺手:“在下前來,是想麻煩暗香閣幫忙,打聽一樁事……”
  
  梅暄妍一指身邊的江已成:“白公子,我年紀尚小,生意上的事情也不太熟悉。打探消息,明碼標價,你和我的大掌櫃說便是。我信得過他。”
  
  白心然一皺眉,遲疑了一會兒道:“梅閣主,此事牽扯甚廣……”
  
  梅暄妍會意,朝江已成擺擺手。江已成識趣,乖乖地退了出去,將門掩上。
  
  白心然仔細聽著江已成腳步聲漸遠,清雅一揖道:“在下先謝過梅閣主行此方便。”
  
  梅暄妍聽不慣他如此文縐縐的,連忙作勢扶了扶:“哪裡哪裡。白公子有話請講。”心裡卻想,這人廢話怎麼如此之多?他要說的事,恐怕不太好辦。
  
  白心然徐徐開口道:“在下不久之前,不慎中了種奇毒,尋醫未果……”
  
  梅暄妍聽白心然說到“毒”字,不由想起歐陽悠那日提到,他曾趁人磨脈的時候還找機會下了一把毒,心裡竊笑:這種事情,也虧他做的出。轉念一想,自己不也趁黃仲清風流快活的時候在他身上施下“血雨”?如此說來,和歐陽悠倒也是半斤八兩。她想著想著,便又出了神。
  
  只聽白心然咳了一聲:“梅閣主?”
  
  梅暄妍連忙晃晃頭道:“哦?你中了毒?要我幫你打聽如何解毒?”白心然頷首:“正是。”梅暄妍道:“你需告訴我,你是如何中的毒,這毒的症狀又是如何,我才能幫你想辦法。”
  
  白心然輕歎一聲:“此事說來話長。梅閣主耳目眾多,應該已經聽說我在嵩山之頂為保吾弟清白,硬受青城派卞孤帆一掌的事情了罷?”
  
  梅暄妍早已聽手下講過黃仲清冒充東籬山莊白二公子救走歐陽悠一事,見白心然還死心不改,稱呼黃仲清為弟弟,不由笑道:“白公子手足情深,令人欽佩。”
  
  白心然聽出她話中譏諷之意,心口一悶,只好轉了轉扇柄續道:“那卞掌門不知為何,內息中帶了些許毒氣。這毒氣邪門得很,他內力打入我身體後,竟然引得我也中了毒……”
  
  梅暄妍一驚:“這毒是……”她正待說出口,一想不妥,便又停住。
  
  白心然也是一驚:“梅閣主知道此毒?”
  
  梅暄妍難按心頭不安,不答反問:“你如今可有什麼不適?”
  
  白心然道:“並無多大不適。只是若要凝聚內力,丹田中便有些疼動。”
  
  梅暄妍點頭:“你這毒,好像中得還不深。據我所知,這毒要是中得深了,應該是什麼感覺也沒有。”
  
  白心然神思恍惚了一下:“的確。有位姑娘也這麼跟我說過……”
  
  梅暄妍眼珠轉了轉,便已有主意,嫣然一笑:“白公子,你的毒,我曾聽說過。我也大致曉得,什麼人能醫你。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幾日之內便可給你一個答復。”她說著,已是站起身來,彈了彈自己的袖子,掩嘴道:“白公子,你也知道,敝閣開門做生意,不能壞了規矩……”
  
  白心然會意,連忙道:“梅閣主放心。只要能解毒,銀子絕對不是問題。”
  
  梅暄妍的臉笑得越發得意:“好說好說。江大掌櫃,送客——”說著,行了個平禮,便退入後院來。
  
  她直接飛奔到歐陽悠的住處。只見他已是換去了被自己撕破的衣裳,正專心致志地坐在桌邊讀書。她伸手便奪了他手中的書扔在一旁:“你倒厲害,被五大門派給抓了去,竟然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雕蟲三毒’之末的‘浮生若夢’下在青城掌門身上!”
  
  歐陽悠緩緩彎腰拾起書,放在嘴邊吹去灰塵:“要不是青城派那日圍攻十三師兄,我也不會為救他早早失了內力。”
  
  梅暄妍一楞,啐了一口:“讓他死了這江湖才干淨,你救他做甚麼!”隨即又是啞然一笑:“所以你就記恨青城派,非要毒死他們掌門不可?”
  
  歐陽悠目光森冷:“如若我當時能將內力留到最後一刻,至少可以殺了他們十幾個人後自我了斷。”
  
  梅暄妍知道他那時必是存了玉石俱焚之念,無奈內力不濟,才會被五大門派生擒。這些日子他吃盡苦頭,換作是自己,當日若有機會,一定也是選擇自盡。嘴裡卻道:“還好你沒死成,否則今日我也見不到你了,多沒意思。”
  
  只聽歐陽悠問道:“他應該還未毒發,你又如何知道?”
  
  梅暄妍連忙撿了張椅子坐在他身旁,低聲說:“那個青城掌門前些日子打了白心然一掌,白心然如今也中了‘浮生若夢’。他今日來就是為了此事……”
  
  她見歐陽悠仍是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裡翻書,連忙續道:“你難道不覺得這是個大好機會麼?這世上,能解‘浮生若夢’的人,恐怕只有你了。我們正好以此為條件,讓他交出那份藥方。”
  
  歐陽悠抬眼望了望她:“你連‘血雨’都會下,‘浮生若夢’倒不會解?”
  
  梅暄妍嘴一撅,身子扭了扭:“我,我只會下毒,不會解毒……”她覺得有些難堪,聲音不由低了下去:“那日我給你師兄下了‘血雨’後,又有些後悔了……否則,我為什麼要去給你通風報信……”
  
  歐陽悠放下書,神思恍惚,似是在回憶往事。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
  
  梅暄妍見他不理自己,不由急道:“你還猶豫什麼?你出手救白心然,他交出藥方,你又不吃虧,身體也能好起來。這難道不是個好主意麼?”
  
  歐陽悠漠然點頭:“這是個好主意。”
  
  他人往椅子裡一靠,神色冷傲:“不過——東籬山莊姓白的,我不救。”
  
  ==================
  
  白心然出了暗香閣,三月底的陽光明媚無比,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
  
  白二管家已經拉來馬車:“莊主,您可要上車回莊?”
  
  白心然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此地離萬重樓不遠,我想去那裡坐坐。”
  
  白二管家笑道:“莊主,你最近怎麼和萬重樓較上勁了?自從你上次從嵩山回來,每次進揚州城,都必定要去萬重樓小酌一杯。”
  
  白心然頷首不語,腳步輕移,施施然融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正值午市,揚州又是極其繁華之地,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他走了一會兒,離萬重樓也逐漸近了。不經意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不遠處一晃而過,直入萬重樓。白心然倏然一怔,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慌忙穩了穩心神,加快步伐,也是往萬重樓而去。
  
  進了大廳,早有相熟的茶博士上前殷勤道:“白莊主,您今兒又來了?三樓包廂可好?”
  
  白心然朝他笑笑,嘴裡卻道:“剛才我看到有位姑娘進了萬重樓,請問,你可知她坐在何處?”
  
  那茶博士一愣,望了眼門口:“白莊主,萬重樓每日有這麼多客人進出,您要找的姑娘又是哪位?”
  
  白心然知道自己一時心急,連忙補充道:“那姑娘應該是穿了身綠衣裳,中等身材,二十多歲的年紀……”正說話間,樓上下來一位小二,朝白心然唱了個諾:“白莊主,我剛領了位二十來歲的綠衣姑娘去三樓……”白心然上前一步截住他:“勞駕,帶我去見她。”
  
  那小二領他到了一間包廂前,正要敲門,白心然心中一緊,伸手攔住他,低聲道:“麻煩你引路。我自己來即可。”那小二會意,行了個禮,便把白心然和白二管家留在了包廂門口。
  
  白心然在門口躊躇不前,他多日未見那位姑娘,心中十分掛念,可如今人就在門後,他卻覺得尷尬不已,不知該如何與她對話。正猶豫間,廂房裡一個女子開口說道:“十三師弟,你這樣會傷了自己的身體。還是不要再喝了……” 這聲音白心然朝思暮想,溫存輕柔地如和風一般,吹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廂房內酒盞鏗鏘落地,混著一個男子的嘟噥:“你不要管我!” 白心然怔在門口,那男子的嗓音他再熟悉不過,正是將他騙了又騙的黃仲清。他心中氣惱,突然聽到那柔和的聲音發出“啊呀”一聲,似乎是被黃仲清推倒。
  
  白心然脾氣再好,此刻也是忍無可忍,扇子往門板上輕輕一點,閃身進了廂房:“你醉酒撒潑,欺負女子,還有沒有廉恥?”說著,伸出手來柔聲道:“洛姑娘,你沒事吧?我扶你起來。”
  
  洛瑤剛被黃仲清大力推在地上,尚是發愣,抬頭看著白心然,聲音卻是吃驚不小:“白公子?你——你怎麼在這裡?”
  
  黃仲清在一旁醉醺醺地笑道:“他怎麼在這裡?十師姐,你還看不出來麼?堂堂白大莊主,可是思你成狂啊……”
  
  白心然被他說中心事,伸在半空中的手不由地縮了回來,輕咳一聲:“你喝醉了胡說八道些什麼?”
  
  黃仲清隨手抄起桌上的茶盞,往他身上擲去:“你這個害死我大哥的凶手,我不找你算賬你也別再來招惹我,給我從這裡滾出去。” 他說到此處,不知怎麼的,竟然嗚咽起來,嘴裡反復地念著:“滾出去……滾出去……這三個字,聽上去為什麼比這酒還惡心!”
  
  白心然側身一避,茶盞飛出廂房門外,落入大堂,碎了一地,惹得外面不少客人好奇地往這邊張望。白二管家扭頭慌忙陪笑:“不小心的,不小心的——”說著,便將廂房的門悄悄掩上。
  
  白心然呆呆地望著黃仲清,難掩傷心:“我早說了,我就是你大哥,你——你為什麼就是不願意相信?”他上前一步,拉住黃仲清:“你說你失憶不記前事,那好,你隨我去見娘,母子連心,我不相信,你連她也不認得!”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可知道,娘這些年,有多惦記你……她老是恍恍惚惚的,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來,一直念叨著愧對於你……”
  
  黃仲清一把甩開他,大笑一聲:“說起來,你和你娘是應該愧對於我。要不是你們,我現在也不會卷入什麼江湖紛爭中去,也不會……也不會……”他身子晃了晃,嘴裡含糊不清:“也不會和她有什麼關系罷?”
  
  兩人正在爭執的時候,突然由遠而近,傳來一個年輕女子急切的聲音:“十三師哥,你到底有沒有見到他們?他……他沒什麼事罷?”說話間,那人已經推門而入,看到廂房內的光景,卻怔住不動。
  
  白心然先行施了個禮:“金姑娘,別來無恙?”
  
  金琬芸滯立在門口,嘴巴張了張,什麼聲音也沒能發出來。
  
  白心然無奈地搖搖頭:“金姑娘,原來你也是和黃公子師出同門。怪不得那晚你要在我房外偷聽……”他抬頭望了望洛瑤,神思微微恍惚:“你們師兄弟妹都與歐陽公子情誼深厚。雖然在下與他也有一面之緣,可惜無福交談。將來有機會,我真想和他敘敘,看看他到底是如何一個出眾人物,能讓你們都不顧一切要去救他。”
  
  三人聽到他提及歐陽悠,心思各不相同,一時房內無聲。過了好半晌,洛瑤首先開口道:“白公子,你的傷——我會去跟我師弟說的,你不用太擔心……”
  
  白心然淡淡一笑:“洛姑娘,謝謝你還記得我的傷。此事你若不便,也不用勉強。我也在托人打探消息……你自己多保重身體。如果有需要,隨時來找我。”他側臉看了看窗外,又低頭看了一眼黃仲清:“你什麼時候想通了,也來找我……無論如何,我和娘都等著你。”
  
  他說著,朝三人一揖,臉上滑過一絲失意,緩緩地退出廂房,和白二管家下樓而去。
  
  

  白莊三子(2)
  
  梅暄妍倚在口門,盯著歐陽悠。他正低著頭,仔細地檢查著桌上的一排梅花針。
  
  她咬牙切齒地說道:“今天已經是第十日了,我再問你一遍,你救不救白心然?”
  
  歐陽悠拿起一支針來,對著陽光照了照。針尖微閃,襯著他冷冽無畏的眼神。
  
  她恨恨道:“真不知道白心然怎麼招你惹你了。好,你有骨氣。我也有骨氣。我十日前就說過了,我不可能這輩子都給你輸真氣。你不救他,沒有那張藥方,就只有死路一條。”她一甩袖子,轉身出門,嘴裡道:“十日期限已到。我今日不會再給你灌內力。過了幾個時辰,你氣血衰竭而死,可不要後悔!”
  
  她一只腳剛跨過門檻,只覺得背後空氣微動,連忙飛身一避。寒光一劃而過,一支梅花針牢牢釘在門外走廊上的柱子裡,只露出針尾一點。她大怒,反身奔進門來,雙手往桌上一拍:“你不要以為你功力恢復了八九成就想暗算我!你應該清楚,這些完全是空中樓閣,全憑我輸給你的‘風月訣’內力支撐。只要你每日將我的真氣耗盡,還不是和死人一樣?”
  
  歐陽悠也不瞧她,反而饒有興致地看著那支針尾,出聲問道:“你覺得,憑我現在的功力,去東籬山莊搶藥方,勝算有幾成?”
  
  梅暄妍嗤笑一聲:“你膽子也太大了些!誰不知道東籬山莊機關重重,這十幾年來可還沒有人從裡面偷出過東西來。雖然你武功高,也不能這樣小瞧了人家。”
  
  歐陽悠繼續盯著那支針尾,又問道:“如若我有東籬山莊的機關地圖呢?”
  
  梅暄妍一愣,有些結巴:“如果——不算機關的話,其實白家的那些人,武功也不足為慮。唯一需要提防的,是莊主白心然。他——他修為頗深,雖然不如你全盛的時候,不過憑如今的你,若硬要和他纏斗,恐怕也要過上個百來招才能勝他……”她轉念一想,有些疑惑:“你竟然有東籬山莊的機關地圖?”
  
  歐陽悠點點頭:“我師父曾讓我默記過。”
  
  梅暄妍更是奇怪:“你師父又不是白家的人,怎麼會有東籬山莊的機關地圖?他又為什麼要你默記一遍?”
  
  歐陽悠的眼神變得有些空洞,過一會兒才說:“我師父當年也想要那張藥方。”
  
  “所以他就讓你背出地圖,去東籬山莊偷它?”
  
  歐陽悠輕輕笑了下,語氣中卻是種說不出的淒涼:“他怎麼會放心讓我去偷?”他復而歎了口氣:“他命我將地圖背給十三師兄,是他去的。可惜——被白心然重傷。”
  
  梅暄妍心中一驚,脫口道:“他——”突然又是吃吃一笑:“他竟然還能東籬山莊裡逃脫出來,看來倒是有些本事!”
  
  歐陽悠皺了皺眉頭道:“其實此事,我一直沒有想通。”
  
  梅暄妍何等聰明,已然會意:“你是覺得,當時即使有那張地圖,黃仲清也不是白心然的對手。你師父這麼做,要麼是明擺著讓他送死,要麼是清楚白心然不會殺他,是麼?”
  
  歐陽悠微微頷首:“應該是清楚白心然不會殺他。”他低頭捏住一根梅花針,一縷發絲落下,遮擋住眼底的情緒。
  
  梅暄妍卻不以為然:“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你不知道那個白莊主每次見到黃仲清時神魂顛倒的模樣!他一口咬定你那師兄是他們東籬山莊的白二公子。就在十日前,我還有手下在萬重樓裡,看到他截住黃仲清,還有你們那位小師妹……”
  
  她說到此處,覺得歐陽悠捏著針的手指輕微顫抖了一下,不由笑道:“放心,你心上人活得好好的,一點事情也沒有。白莊主可沒有為難她。”她停了停,繼續說道:“他截住黃仲清,好像是讓他回山莊去。偏偏你那個師兄卻翻臉不認人……兩個人吵了一架。”她腦中神思流轉,覺得想得前後通透:“我看,你師父應該早知道黃仲清是白二公子,所以才料定白心然不會殺他。只是他自己糾結於失憶甚麼的,不肯認這個親罷了。”
  
  她說完一大通,覺得合情合理,心中得意,瞄了一眼歐陽悠:“這麼簡單的事情,你心思縝密,怎麼反而會想不通?”
  
  歐陽悠木然坐在桌邊,目光冰冷而遙遠。他出神了許久,終於搖頭道:“我太了解師父……十三師兄絕對不會是白沖雲的兒子。”
  
  梅暄妍撇了撇嘴:“你管他是不是!現在是人家白莊主厚著臉皮貼上去,求著你師兄做他們家的二公子。你想想,東籬山莊這麼大的家業,人丁又單薄,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她突然腦中靈光一現,立馬跳起來道:“你不是要去偷藥方麼?我們這就去找你師兄,讓他假意去白家認親,拖住白心然,這樣我們便可以趁機動手……”
  
  歐陽悠冷眼看著她:“我們?”
  
  梅暄妍往他翻翻白眼:“干嘛?我也要去見識見識白二公子的東籬山莊!”她見歐陽悠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不由氣短:“再說了……你萬一真和白心然交了手,我怕你到時候真氣耗盡得太快……你又不是白二公子,他還不是想殺你就殺你?怎麼會像放過你師兄一樣放過你?”
  
  歐陽悠挑起一支針來,眼睛瞇了瞇,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我也不會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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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琬芸甚為無趣地趴在桌頭數數:“十八……十九……”她每數一下,眼前的酒杯就被斟滿,又被喝空,周而復始,空泛無味。她終於忍無可忍,抬手奪過酒杯,往地上一扔,回頭叱道:“十三師哥,你整整喝了十日的酒,是想醉死麼?”
  
  黃仲清抬眼輕笑:“這酒力道弱,醉不死。”
  
  金琬芸瞪著他道:“你醉不死,我卻要急死了。”她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酒壺:“我陪了你這些日子,你甚麼話也不說……”
  
  黃仲清似乎並未回過神來,啞然道:“要我說什麼?”
  
  金琬芸被他的落魄模樣氣得歪坐一旁,過了好久才喃喃道:“這些日子,你一點都不擔心麼?”
  
  黃仲清彎腰去取酒杯,嘴裡嘟噥了一句:“擔心誰?你放心,他好得很,還有力氣和小妖精兩個人……”話未說完,身形不穩,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金琬芸看著他倒在地上,眼神迷糊,不由惱道:“你那日回來後就一直這般模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問你他……他如何了……你只說很好。若真的好,為什麼我去暗香閣尋人,卻老是吃閉門羹?”
  
  黃仲清半撐著坐起來,瞪大眼睛問道:“你去過暗香閣?”
  
  金琬芸嗔怒道:“你這副樣子,我心裡懼怕……想去暗香閣問個明白,總是被他們擋在門外。我怕洩露了行蹤,不敢硬闖,試了幾次都進不去……”
  
  黃仲清酒醒了一大半,慌忙拉住她,力氣有些大,將她的衣衫扯亂了一些:“你千萬不要胡來。梅暄妍武功比你高太多,下手狠辣,你硬闖會吃虧的……”
  
  金琬芸將他的手推了推:“你不准我硬闖也行。那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黃仲清愣了愣,卻突然發覺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他這幾日心中煩悶,卻說不出到底煩悶什麼,只好頹然坐在地上,用力晃了晃頭。金琬芸見他如此,更是焦急,身體不由湊近了他:“你為什麼不說話?”她突然心中一空,忍不住顫聲問道:“十四師哥,是不是已經死了?”
  
  只聽門口傳來一個女子放肆的笑聲:“金姑娘,你可知道,咒人死,是要遭天譴的?特別是,當面咒人死,那更是要被牛鬼蛇神叉入油鍋的……”金琬芸尚未反應過來,黃仲清已經從地下一跳而起:“小妖精,鬼鬼祟祟地干什麼?耐不住寂寞又出來撒野了麼?”
  
  梅暄妍從門口一晃而入:“你師弟是一等一的絕色人物,我很耐得住寂寞。而且……”她笑得更是開心:“我想他也不介意,我出來撒撒野。歐陽公子,你說對不對?”
  
  金琬芸一抬頭,看見一個戴斗笠的男子站在門口。他微微低著頭,斗笠上垂下的細紗遮蓋了大半個臉龐,隱隱露出頸側流暢的線條。她心頭一松,站起來走到他跟前,遲疑著問道:“十四師哥,真的是你嗎?”說著,忍不住伸出一只手來,想去將細紗撥開。
  
  突然,對面的男子左手迅速往她鼻下一探,金琬芸只覺一股異香撲來,登時腦中天旋地轉,嘴裡驚叫:“你——”眼前一黑,身體便軟了下去。她隱隱覺得,自己倒在一種很熟悉的氣息裡。
  
  那種氣息,若即若離,既讓她魂牽夢繞,又讓她懷恨不已。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05 PM

  第三章:青青子衿(1)
  
  梅暄妍也算是個使毒的大行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歐陽悠左手五指飛動,將一把粉末瞬間彈入金琬芸的鼻中,一點一滴都沒有浪費到空氣裡貽害他人。時機恰好,分量恰好,端得是一手好功夫。
  
  她不由拍手笑道:“我還是頭一次親眼看你下毒,果然是高手,我自歎弗如。那青城派的掌門,也沒有什麼可以遺憾的了。”
  
  歐陽悠不理睬她,抱著昏迷過去的金琬芸,徑直走到一張榻前。用來遮掩面容的斗笠在剛才他伸手托住金琬芸的時候滑落到了地上,微微扯亂他的一頭長發。
  
  黃仲清早已從一旁沖了過來,伸手便要去奪他懷裡的金琬芸:“你瘋了不成?快把解藥交出來。”
  
  歐陽悠手肘一橫,轉了個身,躲開黃仲清,已經將金琬芸平平穩穩地放在了榻上。他的手從她身下抽出,指尖無聲滑過她腰帶上的流雲花紋,緩慢卻不遲疑,一如那個擊碎他最後一絲夢想的夜晚。
  
  他回頭道:“十二個時辰後迷藥自解。”
  
  黃仲清冷笑一聲:“我料你還沒膽毒死她。可光天化日之下迷暈她,你這次又是安得什麼心?”他當日與洛瑤在金陵城外已經聽到凌生塵的一番話,知道歐陽悠與金琬芸之間的過節。因此言語中,充滿譏諷憤懣之意。
  
  歐陽悠一愣,立即明白他話中含義,神色微變,卻是往梅暄妍看了一眼,沉默著不再接話。
  
  黃仲清知道此事關系金琬芸的身世清白,不便在第三人面前挑明,本想再奚落他幾句,話到嘴邊,也只好化成幾聲冷哼。
  
  梅暄妍自然是不知道裡面還有這碼事情在。她看著兩人橫眉冷對,覺得滑稽無比,忍不住便笑出聲來:“你們兩人,倒真是有趣。”
  
  她見黃仲清扭頭瞪著她,似乎又是要發作一通,連忙語調一轉:“你不是不准我和歐陽公子在一起麼?如今正好有個機會,就看你肯不肯幫這個忙了。”
  
  黃仲清心中一凜,嘴裡卻是譏笑道:“什麼機會?你不跟他好,跟我好?”
  
  梅暄妍也不惱,緩緩湊到他身邊,神色親暱:“我自然是想跟你好……東籬山莊的白二公子!”
  
  黃仲清這些日子,最煩的事有兩件,一是梅暄妍,二就是東籬山莊。現在兩件合並成了一件,真是煩上加煩。他伸手扶額:“白二公子?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麼?”
  
  梅暄妍捉住他的手,賊賊笑道:“不能。這便是我們要你幫的忙……”她收了輕薄之意,正色道:“上次和你說的那張藥方,在東籬山莊。你師弟要去偷那張方子。”
  
  黃仲清皺眉道:“白心然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我去年差點在那裡把命都丟了!”梅暄妍抿唇:“所以——想讓你利用身份前去拜會白心然。他每次見你都心神大動,拖住他一時半刻也好。”
  
  黃仲清點點頭,卻正巧瞥見躺在榻上的金琬芸,不由問道:“那為什麼又要把她迷暈?”
  
  梅暄妍笑著聳聳肩:“你師弟說,此事有性命之虞,不想把她牽扯進來。”她回頭看了一眼歐陽悠,甕聲甕氣地續道:“他還說,只怕她知道了你又要去惹白心然,一定是放心不下,跑到東籬山莊去胡闖胡鬧一番。”
  
  黃仲清不禁一笑:“十四師弟,你也想得太多了一些。若真要去偷,有性命之虞的人怕是你。我去和白心然攀攀交情,哪會有危險?十五師妹又不是小孩子,豈會不明白其中道理?又怎麼會亂來?”
  
  歐陽悠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回道:“她……一向很緊張你,還是不要讓她知道比較好。”
  
  黃仲清覺得他說得也不錯,謹慎起見,總是妥當的,便道:“你准備什麼時候動手?”
  
  梅暄妍在一旁看著天色:“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申時吧。你不要事先投帖,直接過去,讓他措不及防。”她伸手貼上黃仲清的額頭,直勾勾地看著他:“到了申時,你的酒也應該醒得差不多了吧?”
  
  黃仲清只覺得臉上麻癢難當,像是有千百只螞蟻爬過皮膚一般,又熱又燙,不由地往旁邊一閃,正是看見歐陽悠低頭拾起斗笠。他知歐陽悠的容貌已被眾多江湖人士所見,因此出門需要遮掩,心裡卻仍是氣惱他那日和梅暄妍共臥一床,哼了一哼:“晴天還要遮陽?膚若凝脂見不得光?你是女子麼?”
  
  歐陽悠眼中立刻寒意大閃,頭也不抬,便將手上的斗笠催上內力往他臉上甩去。梅暄妍憑空接住,反手往黃仲清肩上一敲:“歐陽公子絕色無雙,我不准你這麼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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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隔一年,這是黃仲清第二次踏入東籬山莊。四月初的空氣裡,隱隱有著百花開過後的馥郁香氣。才過申時,白家的門口,已經點起了燈籠。春風吹過,混合著新柴炊煙的獨特氣息,模模糊糊牽扯出一種使人寧靜的心緒。
  
  他就這樣懶懶地坐在東籬山莊的正廳裡。紅木的椅子發出溫潤的光澤,淺淺照著主座上方“義薄雲天”四個大字。那四個字儒雅端方,卻隱隱透出一絲陰郁之氣,似乎像一個巨大的洞口,時刻要將他吸進去一般。字的落款是白沖雲,東籬山莊的前任莊主,白心然的父親。黃仲清對著它發呆了很久,總覺得這股陰郁之氣熟悉至極又陌生至極。不多日子之後,那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一切真相都被鮮血淋漓地揭露開來時,他看到歐陽悠決絕殘酷的目光,才終於明白,當初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究竟是從何而來。只是,那個時候,他也已經不能再回頭。
  
  白心然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一襲月色綢緞,嘴角上翹,心情甚好。他上來便握住黃仲清的手,神色飛揚:“我先帶你去見娘。”
  
  黃仲清估摸著歐陽悠排除機關潛入東籬山莊還需費些功夫,便是存心拖延,伸手一攔:“不急。我們先聊聊。”
  
  白心然點頭:“也好。”他並不前往主座,而是在黃仲清身邊一張椅子上坐下,親手端過一盞茶:“這是今年雨前的新茶,你先嘗嘗,是否合意?”
  
  黃仲清伸手接過,卻是怕茶裡下藥,因此並不喝,隨手放在桌邊,問道:“你先說說以前的事。保不准我能記起來一些。”
  
  白心然微微一笑:“以前的事情有很多,你想聽什麼?”
  
  黃仲清想到當日躲在師父懷裡,曾聽說事情的起因是白心然十歲便考上了秀才,便道:“我聽說你讀書甚好。”
  
  白心然謙遜地搖搖頭:“只是比別人多花了些功夫罷了。”他側頭想了想,便陷入往事回憶中,臉上禁不住浮現出層層笑意來:“你當時覺得我的字好,常常叫我抄些詩句給你,還喜歡把它們藏在身上,沾得墨汁到處都是,被娘責罰。”
  
  黃仲清隱隱覺得心裡閃過一絲不安,卻又不知從何而來,嘴裡隨口問道:“我都讓你寫些什麼?”
  
  白心然道:“無外乎是你平日功課裡要誦讀的那些罷了。”他低頭思索了一下,又道:“你最喜歡的一句詩,是陶元亮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為你說,這裡面有你的名字‘采然’在。”
  
  黃仲清忍不住笑了笑:“這句詩裡,可是有好多名字在。”
  
  白心然頓了一頓,低聲道:“的確。咱們還有一個弟弟,名字也是從這句詩裡取來的。”
  
  黃仲清心不在焉地打量著大廳裡的擺設,敷衍道:“是麼?還有弟弟?也是流落在外麼?你怎麼不去找他?”
  
  白心然久久不語,過了一會兒深歎口氣:“他命薄,早早就已經死了。”
  
  黃仲清回頭看了一眼,見他神色哀苦,竟然是有自責之意,不由地暗暗稱奇。只聽他自語了一句:“他當時尚在牙牙學語,已然是活不成了,仍是苦苦哀求我救他……我卻不能做什麼……”
  
  黃仲清道:“幼童夭折,本是常有的事,並不稀奇。你又不能起死人,肉白骨。何必傷懷?”想到那日徐州楊柳巷的慘案,心中不免對他這番惺惺作態不以為意。
  
  白心然連忙咳嗽著掩飾了一下,扯開了話題:“說到給你抄詩句,我那時年幼,喜歡賣弄筆頭,還曾作了兩句給你。你如獲珍寶,天天貼身放在衣兜裡。”
  
  黃仲清看他目光流轉,一副文人雅士的派頭,只好隨附道:“你作了什麼?我要天天放著?”
  
  白心然突然起了興致,喚了個人出來鋪紙磨墨,嘴裡道:“你我這麼多年分別,我也不知道該送你些什麼。不如把當年那兩句詩再給你抄一遍,將來找個地方裱起來,也算是一番紀念。”
  
  黃仲清覺得他說得極其酸腐,本欲阻攔,轉念一想,正好多拖延他一些時候,於是也不作聲,換了個姿勢靠在椅子裡。只見白心然提筆飛舞,不一會兒就寫好了,向他招手道:“你過來看看,可還記得?”
  
  黃仲清無奈,他本就對詩詞歌賦毫無興趣,更是不懂欣賞書法,便打算胡亂稱贊幾句。
  
  他站起身來,只往桌上瞄了一眼,就愣住不動。
  
  那張淡色宣紙裡,靈動飄逸地躺著幾個字,卻看得他眼皮發沉:
  
  “寄仲弟:清風黃衫淡,明月白雲深。”
  
  前面四個字,曾經留在半張紙上,被他看了無數遍,默念了無數遍,再明白不過,再熟悉不過。他以為,這輩子再也看不到這四個字。今天,它們又一次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下,卻是以一種他萬萬想不到的句讀,從一個他萬萬想不到的人手裡寫出。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被狠狠剝落了一層,空空蕩蕩的無所適從。他恍惚記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由茫然道:“如果你是我哥哥,那我究竟應該幫誰?”
  
  白心然不解:“你說什麼?”話音未落,廳上傳過一聲鈴響,細微而綿長。白心然眉頭一皺:“不好!有人闖了我爹生前的密室!”說話間,人已是縱身而起,抄過牆上的長劍,飛奔出去。
  


  青青子衿(2)
  
  白心然還是晚了一步。他趕到的時候,對方已經得手,正立在密室門口,冷冷地望著他。他臉上蒙著面紗,白心然看不見他的容貌,卻依然感到他目光灼華。
  
  白心然強按丹田不適,劍鋒出鞘,閃出層層流光溢彩,直接往他身上擊去:“閣下不請自來,不如留步相見。”對方側身,左手折下一支柳條,劈向他的右腕。這是“流金劍”裡的一招,叫“其利斷金”。白心然不曾料到對手會“流金劍”,大驚道:“你是何人?”手腕卻是靈活一翻,避開了劍勢。
  
  對方不答,柳條飛舞,招招狠辣,竟是要取他性命。白心然中毒一月,顧及傷勢,便出手猶豫。在旁人看來,做賊的成了攻勢,防賊的倒成了守勢,真是奇景一件。兩人斗了幾十個回合,白心然已經將形勢看得明了:自己雖然不能大動內力,卻是如涓涓溪流,綿薄庚長;對方真氣遠勝自己,但衰竭得極其迅速,已隱隱有後勁不足的影子。若是能以逸待勞,百招之後,對方便會落了下風。他既然看得明白,劍身揮動,防得滴水不漏。
  
  對方也已經看出端倪,輕哼一聲,右手一揮,一粒小球便凌空打向密室門口。白心然知道那是霹靂彈,一旦落入密室,必是要引起大火。那間密室裡,堆放的均是他爹爹生前珍愛之物,怎麼能任人踐踏?心裡不由發怒,覺得對方以此為餌,逼他棄守為攻,行事手段著實低劣,便出口道:“卑鄙!”雖是這樣罵著,卻不能置若罔聞,人身虛晃,劍一上挑,將空中的霹靂彈勾向遠處。
  
  這一挑,便露出了一個空檔。對方抓的就是這個機會。柳條長驅直入,往他胸口重重打去。白心然用盡全力側身避讓,柳條夾雜充盈真氣,落上他的右側肩胛鎖骨,震得他長劍脫手,眼前一花,跌坐在地上。他只覺得肩頭劇痛,心脈大傷,喉頭一甜,噴出一口鮮血來,濺上對方玄衣長衫,立刻與黑色融為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擊,也用上了對方幾乎全部的內力。那人似乎耗盡了真氣,站在那裡,並不乘勝追擊,只是低聲喘息。只聽遠處樹上一個女子捏著嗓子叫道:“你氣血將竭,快走罷!”那人聞言,將柳條往地上一扔,深吸一口氣,往外飛去。
  
  白心然只覺得胸口發悶,知道自己傷重,心裡卻疑竇大起:此人武功,與東籬山莊完全不是一路,為何卻會“流金劍”?難道是劍聖金玉逢有什麼其他不為人知的徒子徒孫?正是躺在地下起不來的時候,一個小廝慌慌張張地跑來:“莊主,在前廳裡的那位黃公子,剛才又哭又笑,砸壞了好多廳裡的東西,我們怎麼也勸不住,他鬧了一陣子,甩門離去了……”
  
  白心然又是眼前一黑,覺得世上的壞事今日偏偏湊在了一處,只好苦笑道:“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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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暄妍和歐陽悠,是在揚州城外的一處溪澗旁,找到失魂落魄的黃仲清的。
  
  歐陽悠剛剛和白心然交了手,雖然梅暄妍給他續了點真氣,仍是難掩一臉倦乏,扶著一棵樹緩緩坐下。
  
  梅暄妍看著兩人慵懶的神態,一掃平日針鋒相對的模樣,不由莞爾一笑:“你們倆平時沒事應該多多聯手,來東籬山莊偷偷東西,世上便少了許多吵鬧,多了一些珍寶。”
  
  黃仲清緩緩抬頭,目光茫然,過了一會兒,語無倫次地念道:“東籬山莊?我究竟是誰?”
  
  梅暄妍被他這副癡呆模樣唬了一跳,沖到他面前道:“叫你去拖住白心然,你怎麼倒傻了?”她慌忙捏住他的一只手:“不會是被白心然下了什麼藥吧?”說話間,一團紙從黃仲清的手裡滾落,摩擦著地上的青草,發出蕭索的聲音。
  
  黃仲清的眼睛抬了抬,伸手把紙團重新拾回來,嘴裡吃吃地笑道:“我實在不能相信,我竟然真的是他弟弟!”他望著梅暄妍,突然出口問道:“你說,我和他哪裡長得像了?”
  
  梅暄妍心想:兄弟之間,雖然說有長得南轅北轍的;可你和那白心然,長得還真是相像,說不是兄弟都讓人難以相信。嘴裡卻道:“你不是一直說你不是他弟弟麼?怎麼被他一通勸說,又心動了?”
  
  黃仲清搖頭道:“我本是不信的。他曾對我說,當日他母親是將他弟弟放在徐州城外的草叢裡後才走失的。我雖然不記得事情,但是我醒來的時候,明明是在徐州楊柳巷他的家中。這事我記得清清楚楚,絕不會錯。”
  
  梅暄妍道:“這也未必……或許是他母親……”她說到這裡,卻說不下去。她心中本想的是:或許白心然的母親並未說實話,明明是將他弟弟放在家裡,卻硬說成是放在城外草叢裡。可轉念一想,天底下哪有娘不疼愛孩子的?這個謊扯得莫名其妙,若真是如此,隱瞞實情的目的又是何在?
  
  只聽黃仲清續道:“可是……如今,證據確鑿,我卻是不得不信,我的確他的弟弟。”他難掩臉上痛苦之色:“我這麼多年一直恨錯了人,跟錯了姓,連燒紙都燒錯了人。我以前欺他騙他,我——以後該怎麼辦?”
  
  梅暄妍正待出聲安慰兩句,歐陽悠突然在一旁問道:“你說的證據確鑿,又是什麼?”梅暄妍回頭,見他倚樹端坐,神色陰沉。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朦朦朧朧滲透出一股無名的絕望氣息。
  
  黃仲清低頭,緩緩說道:“我五歲被師父所救之時,身上只有半張紙,寫了四個字。” 他將手中的紙團展開,聲音顫抖:“白心然今天給我寫了首詩,前四個字一模一樣。”他抬頭,看著歐陽悠,眼中一閃:“我是說,一筆一畫,起承轉合,一模一樣。”
  
  梅暄妍探頭一瞧,笑道:“原來‘仲清’二字是這麼來的!”她說完,只覺得氣氛詭異,只好干咳幾聲,尷尬地收住了話頭。
  
  歐陽悠不看那紙,反而直直地盯著黃仲清,那目光似乎是要將他燒成灰燼。過了許久,他嫣然抿唇,眼底卻沒有融入一絲笑意:“原來如此。那可要恭喜你了,白二公子。”
  
  他猛的把頭扭向一邊,卻是止不住地笑出聲來:“我竟然一直都想錯了?從頭到尾,他要的,原來並不是白沖雲的兒子,而是……而是……。”他抬手摸上自己的額頭,輕歎一聲:“我這十八年,活得可真是莫名其妙的糟糕!”
  
  梅暄妍見他面若桃花,卻是一副瘋瘋癲癲的模樣,心中生出幾分憐惜之情。雖然琢磨不透他意指何人,仍然是走到他身邊,柔聲道:“你怎麼活得糟糕了?我相信,天底下的男子雖多,可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你。”
  
  歐陽悠回過神,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眼,便立起身來,走到黃仲清面前。他的臉上,又已是覆上了一貫的淡漠,冷冷道:“白二公子,剛才你大哥被我重傷。聽我一句勸:不用費神去遍訪名醫了,早日替他選口好棺材罷!”言畢,也不管兩人,自顧自地離去了。
  
  四月江南,月色如華,卻偏偏讓人傷心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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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琬芸很怕從迷藥中清醒過來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不好,特別是,如果她昏過去的時候看到的最後一個人,和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第一個人,都是歐陽悠。這種事情發生過一次,她以為此生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事實上,她也不希望此生再發生第二次。
  
  不過人越是害怕的東西,越是容易發生,這從來都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所以,當她睜開雙眼,看到歐陽悠一動不動地坐在床側望著她時,心裡本能地一驚。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去摸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不是完好如初。她的第二個反應,是迅速地跳起身來,往床的另一個方向躲去,嘴裡顫聲道:“你……你又對我做了什麼?”
  
  歐陽悠把她的動作看得清清楚楚,苦笑一下:“我在你心中,果然這麼不可信麼?”人卻是緩緩站起,往後退到桌邊,拉了張離她最遠的椅子重新坐下。
  
  金琬芸這是自山洞離別後第一次見到他的容貌,只覺他比那時形銷骨立的模樣稍微豐潤了些,只是神色清減,並不比那日有多大生氣。她心中不忍,語調有些柔軟下來:“十四師哥,你身體還好麼?我和十師姐,還有十三師哥,都很擔心你。”
  
  歐陽悠回道:“我很好。”
  
  金琬芸見他側著臉,形容憔悴,眼神黯然,頭發一縷一縷地搭落在肩上,隨著他的身體一起微微顫動,便出聲道:“你看上去,好像心情很差。你……你真的沒事嘛?”
  
  歐陽悠低下頭來沒有說話,意興闌珊。金琬芸當年愛慕他,自然是偷偷觀察過他的一舉一動。雖然並不知道他如今為何這般灰心喪氣,卻依然隱隱感覺到他死水一般的情緒下面極力隱藏著濃厚的殺意。猛然想到他當日身體已近崩潰,自己還火上澆油,心裡自然有些怕他報復,唯恐他要殺了自己,便是僵在床上不動,又驚又懼地望著他。
  
  屋內半晌無聲,一只烏鴉從窗口飛過,不知趣地“呀呀”叫了兩聲。
  
  過了一會兒,歐陽悠伸手取過桌上的一個食盒,輕聲問:“你餓麼?”
  
  金琬芸摸摸肚子,果然是空城計唱得歡快,不由皺眉,警惕地問道:“你將我迷暈了多少時辰?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歐陽悠的手停在食盒邊緣,並不看她:“我和十三師兄去東籬山莊要一樣東西。我怕你擔心他。”
  
  金琬芸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你們又去東籬山莊偷東西?”
  
  歐陽悠點頭道:“已經拿到了。你放心,十三師兄他沒事。”
  
  金琬芸仔細打量著他,見他毫發無傷,又努力聞了聞,空氣中也並沒有血腥味,心裡便是一松,噘嘴道:“你們怎麼老是和東籬山莊扯不清關系?”
  
  歐陽悠低了低頭,復而抬眼瞧著她,眼底投下深深的一道青痕:“恐怕以後都扯不清了。十三師兄已經認了,他如今是白家的二公子。”
  
  金琬芸大吃一驚,翻身下床,也一時忘了之前擔憂他會殺自己的恐懼,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來:“這可是真的?他不是說白家是害死他大哥的凶手麼?這會兒怎麼白心然反而成了他哥哥?”她側頭想了想,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當日去拜訪白夫人,總覺得橫匾上的‘故淵居’三字怎麼看怎麼熟悉。那個筆法,現在想起來,的確是和他大哥寫給他的那張甚麼‘寄仲弟清’四字甚為相像。”
  
  歐陽悠靜靜地聽她說話,也不吭聲。金琬芸突然笑道:“那我可真要去恭喜他了。東籬山莊這麼大的家業,他以後可是吃穿不愁了。”她一時激動,低頭一瞧,才發現此刻與歐陽悠離得很近。氣息流動,歐陽悠的呼吸若有若無地拂過她的頭發。她慌忙轉頭起身:“你可知道,十三師哥現在在哪裡?”
  
  歐陽悠愕然抬頭,啞聲問道:“你現在就是要去找他麼?”
  
  金琬芸點頭道:“我要快些和他套套近乎,讓他給我點銀子花花。”
  
  歐陽悠遲疑了片刻,指著桌上的食盒,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你不能吃些東西再走嗎?”
  
  金琬芸看看他,想著若是要吃東西,必然要和他面對面坐著,臉上不知為何一紅,覺得此情此景,實在是尷尬不已。她多日來一直期盼著能見他一面,知道他身體是不是好了,可真的和他兩人獨處,往事種種,卻又層層浮上心頭,直撞得她胸口發悶。於是搖頭道:“不吃了。”
  
  歐陽悠不經意地“哦”了一聲,倒也不再挽留她,只是道:“他應該和梅閣主在一處。”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玉信來遞到金琬芸面前:“你拿著這個去暗香閣問問,他們會告訴你十三師兄的下落。”
  
  金琬芸吃了暗香閣幾次閉門羹,心裡存著芥蒂,於是賭氣不接。歐陽悠不知原因,見她不接,愣了一愣,輕輕歎口氣,把玉信放上了桌子邊沿,推到她身邊。隨後,緩緩將自己的手收回袖中,人往後挪了挪,道:“你還是拿著吧。否則很難辦事。”
  
  金琬芸生了一會兒悶氣,也無法可想,只好把玉信收了起來,向他行了個禮:“那我先走了。十四師哥,你保重身體。”
  
  她出門的一剎那,忍不住回頭瞥了他一眼。歐陽悠坐在屋裡,面容蒼白,神情低落,可眉宇之間那份冷傲之氣卻依然清晰如故,隱隱襯得和煦春光都失了暖意。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06 PM

  青青子衿(3)
  
  暗香閣的正廳上,大掌櫃江已成坐在太師椅裡,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金琬芸一番,捏了捏那枚玉信,終於不情不願地點頭道:“不錯。這玉信是我家閣主給歐陽公子的禮物。既然如今你拿了它,歐陽公子的面子我自然是要給的。不過,如今我家閣主正和黃公子在一處,不便打擾……”
  
  金琬芸聽他說到玉信是梅暄妍送給歐陽悠的,情不自禁伸頭仔細看了看。這才發現那玉信色澤溫潤,潔雅端方,顯然是西域珍品。她平時頗為喜愛珠寶,看到名貴之物總是忍不住要找機會把玩一番。可此刻突然覺得胃裡泛上一層酸意,覺得那玉信惡心得很,心裡奇怪:“難道是我的肚子餓過了頭?”不由有些懊惱剛才不聽歐陽悠的勸,不吃東西便冒冒失失前來暗香閣。
  
  正是胡思亂想,有個小廝拿著一疊封了口的卷宗匆忙走進來,附在江已成耳邊低語了幾句。金琬芸只見江已成的小眼睛倏地發亮,一把奪過卷宗,點頭道:“做得好!做得好!”他抬頭掃了一眼金琬芸,展顏一笑:“閣主恐怕是不得不被打攪了。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引你去見黃公子。”
  
  金琬芸跟著他穿過千廊萬洞,心中驚歎:暗香閣這些年不知道靠買賣消息賺了多少銀子!金簷玉瓦,生生一派富貴之象,難怪梅暄妍出手大方,連送人的玉信都是價值不菲。想到此處,胃裡又是翻了一翻。
  
  她見到黃仲清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張桌子旁,癡癡地傻笑。梅暄妍立在一旁,一臉的不耐煩:“雖說你笑起來的確是耐看,可你老是這麼笑,也容易起縐子。”她伸手往他臉上擰了一把:“你們師兄弟兩人也真是能湊成一對。你時刻笑如春花,想叫你停下歇歇都不行。他整日冷若冬雪,想讓他彎彎唇角也絕無可能……”話未說完,黃仲清卻是跳起來道:“你又何必處處將我與他比較?他便是他,我便是我。天色尚早,你若心裡有他沒我,此刻去尋他,正好再一起吃碗元宵!”
  
  梅暄妍聽他把當日正月十五自己與歐陽悠一起賞花燈的事情翻出來,吃驚道:“你那日竟然……竟然跟蹤我們!”
  
  黃仲清重新坐下,嘲諷道:“好個‘我們’!”
  
  梅暄妍正是想頂回去,卻是瞥見江已成和金琬芸站在門口,便收了收神色,問道:“什麼事?”
  
  江已成慌忙將她請到屋外低語了幾句,金琬芸只見她眼中精光閃爍,一臉興奮地接過江已成手中的卷宗,回身沖入屋內,冷笑道:“我心裡正是有他沒你。黃仲清,你的提議不錯,我這就找他吃元宵去。”她揮了揮袖子,又是一笑:“你看我,都激動的糊塗了。已經是四月,哪來的元宵?聽說揚州城外的杜鵑這幾天開得正熱鬧,倒是才子佳人的好去處。”說罷,也不理睬金琬芸,同江已成並行離開了。
  
  金琬芸見她自始至終沒有搭理過自己,心裡不知為何,有些氣惱,望著她姍姍而去的背影,啐道:“這人好大的架子!”
  
  黃仲清倚著桌子,嘴裡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麼,便又是癡笑起來。他的臉,本就是英俊中帶了些天真孩子氣,如今這般模樣,更是讓人心生疼愛。金琬芸歎了口氣道:“也難怪梅姑娘要將你與十四師哥比較,你們兩人,今日的確都怪怪的。”
  
  黃仲清回過神,抬眼問道:“你今日見過他?”
  
  金琬芸點頭道:“他讓我來此處尋你。”她挨著黃仲清坐下,瞪大眼睛:“十三師哥,你真的是東籬山莊的白二公子嗎?”
  
  黃仲清趴在桌上,頭埋在手肘中,不回答她。金琬芸見他一副茫然的樣子,不由奇怪道:“這豈不是好事?你又為什麼不高興?”她突然想起剛才歐陽悠的表情,自語道:“十四師哥好像也不是很高興。”
  
  黃仲清緩緩撐起自己的身體,眼神無光:“我並非不高興,我只是……想不到會是這樣而已……”他停了停,轉頭看著金琬芸,突然大笑:“十四師弟又為何不高興?他昨晚對我大哥下了狠手,只怕……只怕……我大哥性命不保……”他猛力搖了搖頭:“我應該幫誰?我應該幫誰?”
  
  金琬芸聽他這麼一說,便知曉他的為難之處,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只好給他倒了杯茶,輕聲道:“十三師哥,你先喝口茶罷?”
  
  黃仲清也不接,嘴裡又是自言自語了兩句。金琬芸想起當日與白夫人齊落霞一番對話,便安慰道:“我曾和你娘說過幾句話,她好像很惦記你……”
  
  黃仲清點頭道:“我大哥也這麼說。”他的眼睛彎了彎,突然問道:“她長得什麼模樣?”
  
  金琬芸仔細想了想,腦中便浮現齊落霞懶懶的神態,不由皺眉,只覺得眼前一花,竟然是出現了歐陽悠的容貌,她脫口驚道:“長得有些像……有些像……”她低頭看了眼黃仲清,見他殷殷期盼,便怯聲道:“有些像……十四師哥。”
  
  黃仲清神色一僵,金琬芸連忙補充:“其實也不是十分相像……”黃仲清笑道:“能像十四師弟這樣一種容貌,我娘想必也是個美人。”他對著門外呆呆地出了會神:“我卻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不知道和她見面,會不會尷尬?”語氣間,倒是有一份向往。
  
  金琬芸陪著他坐到掌燈時分,終是起身告辭。她方位感不佳,穿梭在暗香閣的亭台廊榭中,不一會兒便迷失了方向。
  
  遠遠的,花廊綽約,簷下燈火搖曳,似乎有兩個人影。
  
  她往前走了幾步,便站住不動。
  
  樹影婆娑,周遭景物分外朦朧,可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兩人,是十四師哥歐陽悠和暗香閣閣主梅暄妍。
  
  她屏息凝神,可離得太遠,什麼也聽不到。她想到梅暄妍先前那句“我心中有他沒你”,便有些不甘心,又偷偷上前了兩步。
  
  只聽梅暄妍道:“……你我知根知底,說話又何必拐彎抹角。大家心照不宣罷了。你究竟意下如何?”她說著,湊到歐陽悠跟前,笑吟吟望著他。金琬芸只覺得她一雙眼睛似乎能活生生勾出他人的魂魄來,心裡便是一惱。
  
  歐陽悠沉默許久,回了幾句,卻是聲音低沉,不知所雲。
  
  梅暄妍聞言,眼角挑了挑,微微一笑:“你心裡,明明是想的……裝模作樣,又是哪門子清高?”她身體往後懶洋洋地退了半步,便是要走。
  
  金琬芸只見歐陽悠猛地伸手一把拉住梅暄妍,喝了一聲:“等等!”梅暄妍不知有意還是無心,就勢靠上了他,抿嘴道:“怎麼?改主意了?”
  
  歐陽悠往邊上一閃:“你需陪我。”他的聲音又是低了下去,金琬芸隱隱約約只聽到了“風月”二字。她只覺自己的眼皮狂跳不止,想起那枚梅暄妍送給十四師哥的玉信,不由得撇了撇嘴。
  
  梅暄妍立在夜色中,嘿然側頭,突然嬌笑一聲:“好!我陪你。”她說這話時,語調宛轉,字字鏗鏘,自有一股邪氣在。
  
  兩人對望一眼,一起毫不遲疑地轉身,往回廊另一個方向奔了出去,只留下金琬芸一人怔在原地。
  
  

  第四章:悠悠我心(1)
  
  江南四月天,桃花落盡杜鵑開。
  
  梅暄妍站立在南山的山谷裡,抬首眺目。天際烏雲密布,山風驟急,直吹得她腰帶張揚飛舞。她回了回頭,漫山艷紅,一旁的歐陽悠衣袂翩翩,風清雲淡,和著遠處山腰裡的混亂叫罵聲,頗為與眾不同。
  
  她不由笑道:“五大門派的人竟然如此貪生怕死,我們就灑了區區幾把小毒,他們便只敢原地亂叫,不敢跟來,還有臉自稱江湖俠義?”
  
  歐陽悠一臉冷漠,抬手指著山壁上某處道:“那是入口。”
  
  梅暄妍見他毫不關心剛才那幾把毒的後果,不由一凜,心道:我雖然能自如談笑那幾十人的生死,卻是無法做到波瀾不驚。而他完全不將別人性命放在心上,陰毒如此,我不可不防。臉上卻依然笑容燦爛:“那裡便是一個需要‘風月訣’內力才能破的陣法?我們破了陣法,就能去你們南山教的禁地?”
  
  歐陽悠點頭道:“是。你要的冰蟬,被我藏在裡面。”
  
  梅暄妍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掩嘴嬌聲道:“也罷也罷。上次我迫著你和我共游鎮江花市,以此交換凌生塵的消息,我也知道你那日極為勉強,連口元宵也不肯吃。這次算我還你個人情,陪你一同闖陣罷!”說著,便是凌空跳起,往山壁之上飛去。
  
  南山禁地門口的陣法,按五行八卦排成,倒並不如梅暄妍想象的那麼難破。只是陣中飛沙走石,全依賴“風月訣”真氣催動,隔空彈物,方能化險為夷。待得出陣,她只覺內力消耗巨大,眼前發了發暈,對歐陽悠嗔道:“好一個風月無邊的‘蟲二’陣法。怪不得要我陪你。以你的這點真氣,恐怕進得來便再也出不去了。”只見歐陽悠靠著一塊石頭,雖是冷汗涔涔,但神情鎮定如常。她不由捏了捏袖子裡的卷宗道:“你就如此想打聽這個甚麼齊秋水的消息?”
  
  歐陽悠不答,伸手摸上石頭,不知按動了什麼機關,梅暄妍只覺得眼前一亮,身旁一片石壁隆隆而開。她探頭往裡一瞧,一間廳堂呈現眼前,布置簡陋,倒也還算整潔。
  
  歐陽悠徑直走到廳的另一頭,在屏風上輕手一拂,旁邊的一個落地花瓶徐徐轉動,又是露出一個新的入口來。梅暄妍見他熟門熟路,也知此處是南山教的禁地,便起了幾分謹慎之心,緊緊跟在他後頭。
  
  她隨著歐陽悠東拐西彎,穿過無數暗門機關,終於到了一處甬道盡頭。梅暄妍見是條死路,心中狐疑。歐陽悠指著一塊光滑的石壁,抬眼對她道:“你靠著它。”梅暄妍聽他口氣冷淡,怕他使詐,便一甩袖子道:“憑什麼?你先靠。”歐陽悠輕哼一聲,將自己的背貼上石壁,伸出手來又道:“你靠著我。”
  
  梅暄妍心中設防,緩緩走到他身邊,嘴裡卻笑道:“你是想抱我麼?”說話間,歐陽悠猛得將她往自己身上一拉。梅暄妍只覺得自己的鼻尖已經貼上了歐陽悠的下顎,不由一驚,剛想出手,腳下一空,耳邊石括轉動,眼前倏然一亮,發覺自己置身於一間男子的臥室中。
  
  歐陽悠早已一把推開她,自顧自地走到一個櫃子前,翻找東西。梅暄妍回頭看看石壁,點頭驚歎道:“這個入口真是巧妙。一旦有人進來,這門的方向便反了過來。只有裡面的人出去後,外面才能再進人來。這樣就不怕有人趁屋主睡夢之際偷襲暗算了。”
  
  她猶自感到自己鼻尖上余留著一點溫熱,想著剛才歐陽悠抱住她,雖然是因為這臥室門口設置的關系,必須兩人緊貼才能一同進入,仍是心中激蕩不已,便嗔怒道:“你這人可真不解風情,哪有隨隨便便猛力抱著女子的道理?至少也該事先問問人家,願意不願意。若是人家答應了,再抱也不遲……”
  
  歐陽悠手停下來,回頭睜大眼睛,有些錯愕:“我若問了,她也願意……我,我便可以一直抱她了?”
  
  梅暄妍見他神色靦腆,不由大笑道:“我還第一次見你這樣不開竅的人,怪不得你長得這麼好看,你師妹卻不甚喜歡你。”
  
  歐陽悠低了低頭,轉身不再答話,繼續伸手在櫃子裡摸索。
  
  梅暄妍無事可做,便四顧打量著臥室,左手一張床,古樸精巧。抬頭一瞧,床邊的牆上,拓印了一副畫。她走到跟前,只見畫得是一位女子,含目側眉,色若桃花,即使只是在畫裡,也依然可以活靈活現地想象出她神態間的風流嬌羞,想必是出自某位丹青大師之手。梅暄妍一怔,奇道:“這畫中的女子容貌和你真像!”她復而搖頭道:“可惜風韻不同。她是你甚麼人?”
  
  背後的歐陽悠停下了動作,不答反問:“你還要不要冰蟬?”她一回頭,只見歐陽悠剛才的靦腆表情早已不見蹤影,目色陰譎,手中托著一個琉璃匣子,匣中擺放的,正是去年十二月從她手裡偷去的峨嵋聖品冰蟬。
  
  她轉身一笑:“我辛辛苦苦幫你打聽一個死人的消息,不就是為了要交換這個小玩意兒麼?”她緩緩從自己袖中抽出一份用小繩扎著的卷宗,在歐陽悠面前晃了晃。
  
  兩人站在狹小的臥室裡,知道此刻到了這筆交易的關鍵一步。他倆均是心機深沉之人,怕對方使詐暗算自己,便都小心謹慎地往相反方向退了一些,力圖將距離拉得最大。
  
  梅暄妍道:“我數一二三,你將冰蟬扔過來,我把卷宗丟給你,可好?”歐陽悠微微點頭,一言不發,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緒。
  
  梅暄妍舉起手裡的卷宗,沉聲道:“一——二——三——”
  
  兩人同時將手中的物品往對方身上拋去。梅暄妍見冰蟬飛來,怕匣子上沾毒,不敢用手接,屏息揮袖一卷,隔著衣物捏住了匣子。對面的歐陽悠也是同樣的心思,隔空一彈,卷宗輕輕落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梅暄妍仔細看了看匣中的冰蟬,便知是真品,微微一笑:“你倒保管得不錯。”突然只覺得心口似乎被什麼東西輕輕刺了一下,她連忙將匣子扔在地上,大驚道:“你……好歹毒……”說話間,全身穴道阻塞,她只好扶牆緩緩坐下,嘴裡恨恨道:“算你厲害,竟然用‘帛冷’。你是算准了我不會用手來接麼?”
  
  帛冷之毒,若觸及肌膚,並無害處。只有和絲錦綢緞摩擦之後才會產生劇毒,隔著衣物滲入脈絡,令人不能大動真氣。
  
  歐陽悠冷笑一聲:“你不歹毒麼?”他抬手指著桌上的卷宗:“你不也在卷宗裡下了藥?只要我一打開,便會沾毒上身。”
  
  梅暄妍自幼戲耍別人,絕少失手。此番被歐陽悠看破心思,心中羞怒,扭頭道:“不錯。你又能將我如何?這卷宗你不能打開,只能聽我口述。你若不給我解藥,我絕不開口。”
  
  歐陽悠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緩緩從袖子裡掏出一把匕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我一個多月前,在少林寺裡,見識了一些折磨人的新方法。梅閣主,你要不要也開開眼界?”他說這話時,語氣平緩,目光冰冷,仿佛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並不是用在他身上一樣。
  
  梅暄妍知他絕對不會手軟,不禁咬了咬嘴唇,心想:我又何必此刻和他死撐一口氣?先拿了解藥再說。待會兒他氣血衰竭,不還是需要我的真氣才能破陣出此禁地?到時候,他必定會求我,我再折辱他不遲。
  
  想到此處,便沖著歐陽悠嫣然一笑:“眼界還是不要開了。我說與你聽便是。”
  
  她見歐陽悠將匕首重新放回袖中,不由松了口氣。歐陽悠在一旁坐下,挑了支蠟燭點燃。火光跳動,映著他的臉陰晴不定。
  
  梅暄妍吸了吸鼻子道:“我先要搞清楚,我們說的,是不是同一個人。”她見歐陽悠沒有什麼反應,便續道:“你要我打聽的齊秋水,可是金陵一代名醫齊奉的幼女?她的親姐姐,可是東籬山莊前莊主白沖雲的結發妻子齊落霞?”
  
  歐陽悠微微點頭。
  
  “好。既然我們指的是同一個人,那我便可以說了。”她抬頭看了一眼歐陽悠:“你要我打聽的是,她究竟是如何死的,對不對?”
  
  歐陽悠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
  
  梅暄妍突然嗤笑一聲:“歐陽公子,我很奇怪一件事情。我讓手下的人查了幾個月,並沒有打探出她是死是活,只知她失蹤已久……”她的身體往前傾了傾,眼中神色曖昧不清:“你又為何如此肯定,她已經死了?”
  
  歐陽悠冷冷看著她,並不說話。
  
  “你放心,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也沒有興趣知道。” 她掩嘴笑道,“我不知她的生死,暗香閣打聽出來的消息是:十七年前的十月初一晚上,有人曾在徐州城外見到過她。這是她最後一次被人瞧見,從此之後,杳無音訊。”
  
  她見歐陽悠仍是沉默不語,便續道:“當時,她被發現和她姐姐齊落霞在一起。兩人在一座土地廟前起了激烈的爭執。”她轉身換了個姿勢,哼了一聲:“你可知道她們爭執的內容是什麼?”
  
  歐陽悠靜靜地坐在陰影裡,一動不動。
  
  梅暄妍詭異地彎了彎唇角:“昨日我看到卷宗的這一段時,終於明白白二公子的風流胚子是從哪裡來的了……”她說到此處,卻是心中微微一痛,連忙輕咳一聲:“白沖雲一直被江湖人士稱贊,都道他用情專一。沒想到,其實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他和齊落霞分別多年,不知怎麼的,竟然和妻妹齊秋水有了私情。結果,齊秋水未嫁先孕,生了個孩子下來。她爹爹顏面盡失,將她趕出了家門。”
  
  她原以為歐陽悠聽到如此嚼舌根的事情會有些反應,沒想到他仍是端坐在那裡,一臉漠然,不由歎道:“你的性子可還真是冷到極致。這麼熱血賁張的事,竟然能無動於衷。”她繼續說道:“那一晚,齊秋水帶著一歲多的孩子找到了她姐姐。齊落霞這才知道自己夫君與妹妹的齷齪往事,兩人因此起了爭執。”她說到此處,輕輕歎了一聲:“我要是齊落霞,一定當場就殺了自己妹妹,再殺了自己丈夫!”
  
  只聽歐陽悠終於開口道:“你說了半天,其實是想告訴我,暗香閣甚麼也沒有打聽出來。若是我執意想知道她是如何死的,應該去問齊落霞,是不是?”他神色冷淡,眼中閃過一絲譏誚不屑。
  
  梅暄妍見他言語中有諷刺之意,便伸了伸脖子道:“誰說我什麼都沒有打聽出來?我不知她生死,便想從她身邊那孩子入手,看看他如今流落何處……”
  
  歐陽悠挑眼看著她,冷冷道:“是麼?”
  
  梅暄妍卻是不惱,突然低低笑了一聲:“雖然沒查到那孩子的下落,不過倒是牽扯出一樁姻緣來……”她抬頭望著歐陽悠,眼珠轉了幾轉,難掩滿臉得意之色:
  
  “這樁姻緣,和你的心上人金琬芸有些瓜葛。”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07 PM

  悠悠我心(2)
  
  歐陽悠眉頭不自覺地抽了抽。梅暄妍見他神色微變,不似剛才那般一潭死水,嘻嘻笑道:“你對其他事情都是毫不在意,對你師妹倒是關心得很。我看她整日傻傻乎乎的,天真幼稚,也不見得明白你的一番心思。”
  
  她說到此處,不知為何,心中一酸,歎道:“你情深如此,我倒是覺得不錯。可惜,可惜——你若哪天喜歡上了我,便也不能再算情深,真是讓人為難……”她突然以手支顎,莞爾道:“我在胡說些什麼?”
  
  她轉頭看著歐陽悠,收了一臉笑容:“你師妹的爹爹金霄,和東籬山莊的白沖雲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所以你的師妹剛出生,就和東籬白家有了媒妁之約。”
  
  歐陽悠眼簾低垂,聽她說完,睫毛微微顫動,也不抬頭,默然頷首道:“她能嫁去富貴人家,也是個好歸宿。”
  
  梅暄妍沒料到他是這麼個平靜反應,不由怔住:“你難道不好奇你心上人的夫君是白沖雲哪個兒子嗎?”
  
  歐陽悠瞥了她一眼,嘿然道:“她要嫁白大公子還是白二公子,與我又有何分別?”
  
  梅暄妍聽出他話中隱含之意,想著他剛才給自己下“帛冷”,便故意氣他道:“反正不是嫁你,的確沒有什麼分別。不過——”她抿嘴一笑:“萬一是白心然,他如今命在旦夕,你師妹豈不是還未出閣就要守寡?”
  
  她見歐陽悠的眉心又是挑了挑,不由心中一軟,柔聲道:“你也不用太緊張……白心然比你師妹大整整十歲,她爹腦子再糊塗,也不能這麼拉郎配。”歐陽悠一直側身瞧著燭火,聽完此話,若有若無地點點頭。
  
  梅暄妍自覺無趣,便語調一轉,神秘道:“不過你師妹這門親事的夫君,也不是你十三師兄白二公子——”她話音未落,歐陽悠猛地把頭轉過來,訝然凝視著她。一雙桃花似的眼睛中煙水浩淼,竟然是無論如何也望不到底處。
  
  梅暄妍見他終於有了些反應,更是起了興致:“不錯!她是與白沖雲的小兒子,齊秋水身邊的那個孩子定了婚約。”
  
  她說完這句,桌上的蠟燭不合時宜地爆響了一下。“啪——”,在安靜的臥室裡回蕩地格外清晰。
  
  歐陽悠也不開口,仿佛若有所思,唇角眉梢帶了絲春意。半晌之後,他突然伸手撫掌,拍了許久,終是輕笑一聲:“厲害。暗香閣的確有一套,還能夠打聽出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來。”
  
  梅暄妍得意地抬眼看他。歐陽悠目光爍爍,隱隱約約流轉出一份淺淺的歡喜。
  
  她極少見歐陽悠有這樣的喜悅表情,雖是難以讓人察覺,仍是被她敏銳地捕捉住了。她不由嗤笑道:“你高興什麼?高興那個小兒子下落不明?所以你師妹這樁姻緣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你也不想想,她難道就會嫁你麼?”她突然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見金琬芸的情景,酸酸地干咳一聲:“我看她和白二公子兩人熟絡得很,一副青梅竹馬的親密樣子。”
  
  歐陽悠眼睛瞬間一黯,迅速收斂神色,低頭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站起,掏出粒藥丸來,往梅暄妍身上一扔:“這是解藥。”自己卻是轉過身,從懷裡抽出一張紙,踱步到一個櫃子前,翻找東西。
  
  梅暄妍服下藥,舒展了筋骨,便從地下一躍而起。她看著剛才被自己丟在一邊的冰蟬,終是捨不得這麼個寶物,便從桌上取了幾張作畫用的宣紙,將那琉璃匣子仔細地包裹好了,不讓它露出一分一毫,小心翼翼地藏入袖中。
  
  倏然,只聽一旁的歐陽悠驚噫了一聲,手扶著櫃子直直地不動。梅暄妍走近一瞧,櫃子裡凌亂地放著許多藥瓶藥罐,並無駭人之物。她怕歐陽悠又要使詐,便迅速跳開一步,立在遠處望著他。
  
  歐陽悠發了一會兒愣,突然伸腿往牆角一踢,床邊聲響嘎嘎,露出一個向下的入口。他似乎忘了梅暄妍,徑直往下奔去。梅暄妍唯恐他仗著熟悉地形將自己困在此處,連忙緊緊跟住。
  
  臥室之下,是一個極大的石室。石階上隨意擺放了許多夜明珠,耀如白晝。
  
  梅暄妍往裡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石室的另一頭,擺放著十來口寒冰棺材。在夜明珠的光芒下,發出熒熒地恐怖氣息。梅暄妍見識頗廣,知道這些寒冰都是從極北之地而來,用以保持屍身不腐,心想:南山教倒是好大的氣派。抬頭望去,只見歐陽悠雙手撐在一口棺材旁,渾身顫抖不止,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梅暄妍從未見過他情緒大起大伏,心想:他為人狠辣,這棺材中躺著的人究竟是如何一個死法,才會讓他有如此害怕的表情?她雖然也有些發怵,仍是大著膽子跨上一步,往棺材裡看去。
  
  那口棺材,卻是空的。
  
  她愣了一愣,隨即撲哧一笑:“我當你害怕什麼?一口空棺材有什麼要緊的?”說著,便是往旁邊另一口棺材看去。那裡面躺了位灰發中年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因為寒冰的關系,面目如生,呲牙咧嘴,仿佛是要把人吃了一般。梅暄妍猝不及防,不由大叫一聲,往後連退幾步。
  
  歐陽悠回過神,順著她的眼光瞄了一眼,不以為然道:“怕什麼?那是祖師爺。”
  
  梅暄妍穩了穩心神,嘴上卻不願意服輸,反詰道:“我看到個死人害怕又怎樣?你看到一口空棺材不也害怕得要死?”
  
  歐陽悠的手緊緊攥著寒冰棺材邊緣,陰沉著臉道:“這口棺材裡,本來躺了一個人。”
  
  梅暄妍聽他這麼一說,只覺得背脊發涼,忍不住道:“你是說……一個死人,莫名其妙就從棺材裡消失了?”
  
  歐陽悠不答,雙肩微微悸動。他一步一步往後退去,直到將背抵上石室的巖壁,才頹然跌倒在地。腳邊的一顆夜明珠緩緩滾動,在他慘白的臉上劃過一道詭異光芒。
  
  梅暄妍心中大駭,想著自己頭頂便是一間臥室,臥室之下卻是擺放屍身的密室,這屋主晚上如何能睡得著?便顫聲道:“這上頭住的是誰?”
  
  歐陽悠逐漸鎮定下來,以手撐地,姿態疲憊,低聲道:“那裡本是我師父住著。後來他……他……”他微頓了一下,續道:“後來我任了教主,也在這裡住過。”
  
  梅暄妍歎道:“你膽子倒還不小。”她為人聰慧,看到剛才那個可怖的“祖師爺”,又聽歐陽悠一番話,早已推斷出一個頭緒來,問道:“這間臥室是給南山教歷代教主住的罷?這口棺材裡,本來是不是躺了你師父?”
  
  歐陽悠微微點頭。
  
  她隱隱覺得不對勁。按照人之常情,若發現自己師父的屍身不見,要麼是焦急尋找,要麼是心中擔憂,哪有恐懼頹唐的道理?更何況歐陽悠向來行事冷漠涼薄。她不由道:“你剛才這麼害怕,又是為了哪般?”她突然想起黃仲清向她暗示過,歐陽悠極有可能曾經弒師。歐陽瀟武功明顯在歐陽悠之上,若說是要弒徒倒更實際些。她知這師兄弟二人不合,當日自然完全將此事當一個笑話來聽。此時此刻,卻試探道:“你十三師兄說你們師父是你殺的,可是真的?”
  
  歐陽悠頭斜靠著,靜靜地掃了她一眼,並未出聲。
  
  梅暄妍見他不答,突然睜大眼睛道:“我不信!”
  
  歐陽悠目光微閃,側臉望著她,跟了一句:“你不信?”
  
  梅暄妍堅定地搖了搖頭:“不信。說什麼我也不信你會殺了你師父。”
  
  歐陽悠神色古怪,許久之後輕聲問道:“你反而信我?”
  
  梅暄妍走到他跟前,沖他璀璨一笑:“你十三師兄哪有你生得這般好看?我當然信你。”
  
  對面的歐陽悠緩緩沿牆站起,也不接話,轉身拾階而上。梅暄妍自然也不願意與眾多屍體為伴,連忙跟著出了石室。
  
  歐陽悠將臥室裡的櫃子一個個打開,仔細觀察一番,又一個個關上。梅暄妍不知他意欲何為,戲謔道:“你可是擔心你師父陰魂不散?纏著你不放?”
  
  歐陽悠蔑笑一聲:“活人哪來的陰魂不散?”
  
  梅暄妍驚訝道:“你怎知你師父沒死?或許是其他什麼人搬動了他的屍身……”轉念一想,此處是南山教的禁地,怎麼會有人隨隨便便進來?不由住了嘴,搖了搖頭,自語道:“這也說不通。”
  
  歐陽悠不理會她的言語,走到某處摸了摸,床的另一邊牆壁便又是開了個口,裡面似乎也是別有一番洞天。梅暄妍訝然道:“你這間屋子到底有多少暗室機關?”
  
  她隨歐陽悠走了進去,放眼望去,不由張大嘴巴。她想說什麼,可所有的音節都凝結在舌尖,什麼也說不出來。
  
  牆壁後面,是一間密室。密室裡,到處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畫像。似乎是特意為了讓宣紙不受潮,密室的一面牆上,鑿了些口,直通外界。山風頂著小口吹入,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那些畫像,雖是大小不同,新舊各異,畫的卻均是同一個女子不同年紀的音容笑貌。有她二八芳澤在泉邊彈箏的,有她孩童模樣低頭蕩秋千的,有她豆蔻年華端坐凝思的……這女子的長相,和方才梅暄妍在臥室牆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可舉手投足卻顯得極其冷淡勉強。或許是因為提筆之人的功力不夠,並未將她的神韻描繪得栩栩如生。梅暄妍喃喃道:“這畫上人的風骨,看著似乎更像你一些。”
  
  歐陽悠猛然回頭,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梅暄妍慌忙退了半步,叱道:“你想打架麼?”歐陽悠哼了哼,甩袖轉身,徑直走到一塊巖壁前。梅暄妍順著瞧去,便覺得那塊巖壁有些奇怪。
  
  巖壁上掛滿畫作,正中卻空了一大塊,顏色也和周遭不同,應該是此處本有一幅掛了多年的人像,新近才被人取走的緣故。歐陽悠的手顫抖不止,突然揮掌猛力打上了巖壁,震得一旁的畫像紛紛掉落,飛揚起點點塵埃。
  
  梅暄妍見他舉止詭異,眼神逐漸如死灰般寂滅,恍惚覺得自己的心也似乎是被放在寒水中浸了一浸,便道:“一幅畫像而已——”
  
  還未說完,只聽山風陣陣,從牆上的小孔傳入,隱隱夾雜兵刃相撞之聲。她不由地臉色一變,豎耳傾聽了一會兒,哂笑道:“白二公子還算有點良心。我故意讓下人透口風給他,他倒還真從揚州尋了過來。”
  
  她想到待會兒又可以瞧見黃仲清發現他倆時的神情,狡黠抿嘴道:“我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她自說自話地笑了一番,又道:“那幫守在南山的五大門派弟子也不是好惹的,先讓他吃些苦頭也不錯。”
  
  說著,又是一陣山風吹入,刀劍大作中混著一記含糊的鞭響。
  
  歐陽悠眼睛一亮,猛地轉過身來,頭也不回直接往外沖去。
  
  梅暄妍腦子轉得奇快,縱身擋住他,喝道:“慢著!”
  
  歐陽悠瞬間已經明白她的心思,腳下停住,冷冷望著她。
  
  梅暄妍格格一笑:“你倒也算機靈,知道我想報剛才‘帛冷’之仇……”
  
  歐陽悠沉聲道:“廢話少說。開條件罷!”
  
  梅暄妍拍手道:“真真是情深意重!為了求我渡你一口真氣,好快些闖陣出去救你心上人,你還真是什麼都肯答應?”她見歐陽悠臉寒如霜,便更是笑意層層,雙頰泛出一絲淺淺的紅暈來。
  
  她摸了摸自己微微發燙的額頭,抬手指著密室外的大床,嬌滴滴地道:“如若我想和你春宵帳暖,你……可會答應?”
  


  悠悠我心(3)
  
  歐陽悠咬唇不語。
  
  密室之中,山風回蕩宛轉,哽咽低沉,隱隱牽扯出一絲難以名狀的曖昧氣息。
  
  谷中劍聲鞭響急急灌入,時不時混合著一個女子低低的嬌叱聲。
  
  他突然人往前一傾,將梅暄妍大力按向石壁,右手疾出,勾住她衣裳的腰結。梅暄妍低笑一聲:“你急什麼?你十三師兄和十五師妹還可以抵擋幾盞茶的功夫呢!”說著,伸手握住他的右手腕,反身一帶,卻是將歐陽悠抵上了石壁。她湊在歐陽悠頸邊,若有若無地吹道:“你可記住了,我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特別是男歡女愛的時候!”
  
  她只覺得歐陽悠被自己握住的手,冰涼而濕潤,禁不住心疼道:“這是你頭一回?”歐陽悠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一下,梅暄妍已然明了,哼道:“既然不是頭一回,你緊張甚麼?”
  
  她見歐陽悠眼神冷冽,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慌忙將他往邊上一推,自己退縱數步,落回臥室中,警惕地盯著他。
  
  歐陽悠與她目光直直對視,許久之後,嘴角向上彎了彎,自語一句:“不錯。”
  
  梅暄妍洋洋得意:“你可是誇我不錯?我爹是你師兄,我娘是你師姐,我還長了你一歲,怎麼會比你差?”她笑吟吟地眨眨眼睛:“想趁我意亂情迷的時候下毒挾持我?你的那套把戲,騙騙別人綽綽有余;想唬我?恐怕不行!”
  
  她自幼聰慧,父母又均是風華絕代的人物,從未將其他人放在眼裡過。行走江湖三年,今日在南山禁地中,兩次與歐陽悠互相算計,終於有了棋逢對手的感覺。心裡不禁有些感慨,便道:“也罷,你要救你師妹,我又何必為難你。今日就算你欠我個人情吧!”
  
  她側頭想了想,又道:“你們南山教的禁地機關重重,你需先引我出去。到了‘蟲二’陣前,我自會助你。”
  
  歐陽悠聽完,徑直走到臥室入口,抵上石壁,抬眼看著她。梅暄妍會意一笑,揮手滅了桌上的蠟燭,往他身上靠去。
  
  歐陽悠抓著她的手,往後一撞,石括轉動之聲又起。梅暄妍這次有了准備,人自然也鎮定許多。她的頭緊貼歐陽悠的左肩,不經意瞥見他腦後黑發微松,如綢如緞,縈繞頸間,襯著蒼白的肌膚。空氣微動,發梢迎風飄拂,混合著絲絲男子氣息,撩人心弦。
  
  她情不自禁,對著他的頸側,吻了下去。
  
  歐陽悠驚覺,猛地把她往外一甩。那個吻便有些歪斜。唇上的胭脂,一半印上了他的肌膚,另一半則留在他中衣的月色領口裡。此時正是機關移動之刻,梅暄妍被他推開,手臂不知撞上什麼,又被反彈在地上。她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才發覺自己和歐陽悠回到了先前的甬道之中。只覺右臂微涼,低頭一瞧,衣袖破裂了一大半,露出裡面一截白藕般的手臂來,不由微慍道:“親一口都不行?”
  
  歐陽悠伸手將脖子後的胭脂抹去。梅暄妍見他並未察覺那殘留在領口邊的半個唇印,低頭一笑,悶聲不提醒他,心裡有些竊喜。再一抬頭,發現他早已轉身,往外走去。梅暄妍連忙從地下爬起,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出了禁地,來到陣前。梅暄妍也不再耽擱他,直接伸手推上歐陽悠的腰椎大穴,往裡催動內力。她閉目凝神,心卻是逐漸下沉。這半個月來她日日續歐陽悠一口真氣,已然察覺他經脈漸虛,對自己“風月訣”的內息依賴愈深。她心下焦急,開口道:“你前日不是拿到那藥方了麼?為何還不配藥?”說著,最後一絲內力送入,撤掌將他往前輕輕一推:“你再不想法子,恐怕我這點功力也無濟於事了。”
  
  歐陽悠踉蹌一步,雙手扶住石壁,額際濕漉,沾住幾縷碎發,低咳一聲。梅暄妍一跺腳,問道:“可是那藥方需要些什麼奇珍異草?”她見歐陽悠抿唇不言,歎道:“你不妨告訴我,花再多的銀子我也幫你去尋來。”
  
  歐陽悠側臉怔怔看她一眼,低下頭來調勻內息,淡然道:“先闖陣罷。”
  
  兩人進入禁地之前,尚是陰霾遮天,風雨欲來。此刻復又出陣,卻已然暮色沉沉,霞光滿地。山谷的另一頭,十來個人正在圍攻一男一女。夕陽薄薄得掃過他們,一切分外朦朧又分外清晰。
  
  梅暄妍站在山壁高處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便知這兩人撐不了多久,搖頭道:“黃仲清能來,已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更不明白,你師妹為何要跟來送死?”
  
  她回頭望向歐陽悠,見他立在風口,發絲飛舞,木然盯著遠處的打斗。梅暄妍突然明白了他心中所思,輕聲歎道:“你師妹到底是擔心你多些?還是擔心你十三師兄多些?”
  
  歐陽悠沉默不語,目光深沉,整個人像是凝結在了緋紅霞色裡。梅暄妍心中一痛,去拉他的手:“你剛才闖陣又耗費了些精力,我再給你補些吧。”
  
  她見歐陽悠並未拒絕,便扣上他的脈門,勉強打趣道:“你以前是南山教的教主,應該本事不小。不知這兩個人一起救,你行不行?”
  
  歐陽悠轉過身來:“梅閣主,你忘了我的話嗎?” 他下顎微揚,在最後一片晚霞下折出寒玉般的光芒:“東籬山莊姓白的,我不救。”
  
  梅暄妍嘿嘿笑道:“你又何必生氣?不就是你十五師妹和東籬白家有……”
  
  話未說完,只聽遠處的金琬芸驚叫一聲。梅暄妍只覺歐陽悠的脈門上生出一股反彈之力,逼得她不得不撤手。她怒道:“我好心好意,你就這麼對我……”歐陽悠不理她,便是要跳下去。梅暄妍心思急轉,從懷裡掏出個黑色火竹,拉住他:“待會兒你若中氣不繼,將它彈到空中。我——救了你師兄,自會去接應你……”
  
  歐陽悠伸手接過,朝她頷了頷首,如飛鳥一般的掠身而下。
  
  梅暄妍只見他疾速沖入戰圈,出手便傷了幾個人,在金琬芸身體軟下的一刻穩穩接住她。隨後,也不顧一旁黃仲清的安危,便跳出戰圈,往山下奔去,直到融合在茫茫暮色中,毫無蹤跡。
  
  她微微一笑,隱約捎上一份春寒料峭。
  
  =======
  
  金琬芸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肩頭劇痛。
  
  她睜開眼睛,蒼穹星斗,月色如霜。她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想起來:自己同十三師哥一起潛回南山,不慎被守在山裡的五大門派弟子發覺,由此起了一場酣戰。當時,好像是他們落了下風,她被人傷了右肩……
  
  她整個人從地下一跳而起,叫道:“十三師哥——”
  
  肩頭又是大痛,逼得她生生跌坐回地面。她低下頭來,發覺右肩被一塊黑綢纏繞著,一時倒也看不出血色來。再往下一瞧,白色的衣裳上赫然印著一個人影。
  
  她大吃一驚,扭頭瞧去。歐陽悠倚樹而坐,靜靜地看著她。
  
  金琬芸愕然道:“十四師哥,怎麼是你?”她抬眼望了望四周,又問道:“十三師哥呢?”
  
  歐陽悠只是看著她。
  
  她見歐陽悠不答,更是焦急,不顧疼痛,走到他身邊:“十三師哥怎麼了?你為什麼不回答?”
  
  歐陽悠漠然道:“我不知道。”
  
  金琬芸起身道:“我……我要去尋他……”
  
  歐陽悠一把拉住她:“你受了傷,不可亂動。”他看了一眼金琬芸,歎了口氣:“你別用力。現在只是權宜之計,回揚州我再給你用藥。”言畢,卻是轉過頭去,低低掩嘴咳嗽了幾聲。
  
  金琬芸聽他咳得極力忍耐,便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十四師哥,你沒什麼事吧?”歐陽悠搖了搖頭。金琬芸見他唇色發澀,呼吸急促,不由皺眉道:“你可是渴了?”她說著,便欲起身:“我給你尋些水去。”
  
  歐陽悠伸手攔住她:“我不渴。”他頓了頓,有些遲疑:“此地危險。你不要到處走。留在這裡——便好。”
  
  金琬芸心裡尚是惦記這黃仲清,連忙道:“十四師哥,就算危險,我們也不該留在這裡。萬一十三師哥出了什麼事,那可怎麼辦?我們還是快些起身去尋他罷?”
  
  歐陽悠聽完,把手縮回,將下滑的身體往樹上又靠了靠,咬唇沉默許久,低聲道:“我走不動了……”
  
  金琬芸一驚,脫口道:“你受傷了麼?”她一時不知所措,不知該是去尋找黃仲清,還是該留下來看著歐陽悠。想著兩人都情況不妙,心下忐忑不安,眼角急出一滴淚水來。
  
  歐陽悠見她這副模樣,又歎了口氣,垂頭從懷裡摸出一個火竹,遞到她跟前:“我沒事。你把它彈到空中,梅閣主會來此處告訴你十三師兄的消息。”
  
  金琬芸聽到“梅閣主”三字,不知為何氣惱異常,便道:“為什麼老是她?上次那個玉信也是她……十三師哥說你們兩個曖昧不清,說你們偷偷回南山一定不是干什麼好事……”她伸手打掉火竹:“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系?”她說完這句,才發覺歐陽悠似乎根本沒有用力握那火竹,被她輕易打得老遠。
  
  歐陽悠的眼睛,卻是亮了一亮。他怔怔望著金琬芸,突然問道:“你不喜歡我和她在一起?”
  
  金琬芸撇了撇嘴,扭頭不答。
  
  四月的夜晚,風中有一絲暖意。
  
  歐陽悠目光耀如星辰,頓了一會兒,勉力笑道:“你若不喜歡,我以後——不再見她,可好?”
  
  金琬芸抿了抿唇:“那也不必……”她有些尷尬,低頭瞧見腰上的一個絲綢小包,便解了下來道:“十四師哥,你餓不餓?”她說著,將它遞給歐陽悠:“這是芝麻酥餅,我今早離開揚州時,洛師姐給我的。她從東籬山莊拿出來,聽說很好吃……你要不要嘗嘗?”
  
  歐陽悠手指撐在地下,微微一抖,終是沒有接。
  
  金琬芸心頭不禁跳了跳,自笑道:“你看我糊塗了。你曾跟我講過,你是不喜面食的。”
  
  歐陽悠抬頭,有些訝然,輕聲道:“你竟然還記得。”
  
  金琬芸心中流轉過許多念頭,回憶起兩人共游揚州金陵的時光,不由歎道:“那時真是好……”她有些難過,語調變得哀怨:“如果後來那些事情都不曾發生該多好!”
  
  她想到此處,又是惱恨那晚歐陽悠所作所為,便上前推了他一把,怒道:“你為何一定要那麼做!你說你喜歡我,可你為何又要騙我?又要……又要……如此……”她覺得全身發軟,卻是說不下去了,只好緩緩坐下。
  
  歐陽悠低頭不語,一動不動。長發垂落,遮蓋了臉上的情緒。
  
  金琬芸更是氣苦不已,一滴眼淚怎麼也沒有忍住,便從臉頰上滾落。她長久以來心裡一直憋著這口氣,只想著要如何報復歐陽悠。今天突然開了口,再也收不住,淚水沾濕了睫毛,又弄花了脂粉,最終一滴接著一滴地打在地上。
  
  四周靜謐,只有眼淚落入泥土發出的輕微聲響。
  
  歐陽悠緩緩伸出一只手,接住她不斷滑落下來的眼淚。他的神情復雜,搖頭道:“那日是我的錯……是我優柔寡斷,狠不下心來……”語氣中,懊惱不堪。
  
  金琬芸抽泣道:“你怎麼不狠心?你——你讓我將來如何嫁人!”
  
  歐陽悠半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是抿了抿唇,垂下頭來。他躊躇半晌,終於輕聲問道:“十五師妹,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08 PM

  悠悠我心(4)
  
  金琬芸臉上一燙,伸手抹了抹眼睛,偏頭不睬他。
  
  過了好半天,她也沒有感覺到歐陽悠有什麼動作,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只見他低著頭,微微咬著唇沿,似乎仍在等她回話。她又驚又氣,紅著臉道:“你——你——一定要我作答麼!”
  
  歐陽悠愕然抬頭,眸子中的茫然漸漸融化,匯成涓涓情意,直到一瀉無垠。
  
  他顫抖著伸出手來,笨拙地搭往金琬芸沒有受傷的左肩。觸上肌膚的那一刻,金琬芸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歐陽悠停下動作,指尖微扣她的發梢,溫言道:“你別怕。”他頓了頓,又道:“你剛才說——這輩子嫁不了人?”
  
  金琬芸的眼淚才止,聽了這句問話,鼻尖發酸,心裡委屈,淚珠又開始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怨道:“我怎麼嫁?十三師哥說過,最看不慣身家不清白的女子……”她歎口氣幽幽道:“都怪你!你可知道?我爹爹曾將我指給了東籬白家的三公子。幸虧白夫人告訴我那三公子早就死了,否則——否則——他們家是名門望族,我還有什麼臉面——”
  
  歐陽悠不等她說完,突然頭一低,吻上她的眼角。金琬芸驚噫一聲,覺得自己拼命含在眼睛中的淚水紛紛奪眶而出,濕潤溫暖了他干澀冰涼的嘴唇。她有些發愣,想躲開,可耳根發燙,全身無力,只好睜大雙眼,僵住不動。
  
  就聽歐陽悠低低道:“十五師妹,如若……那白三公子沒有死,你——可願意嫁他?”
  
  金琬芸嘴中酸苦,道:“只怕他不願意娶我。”
  
  歐陽悠緩緩將她拉入自己懷中,卻是輕笑道:“他怎會不願意?他——他——歡喜還來不及。”他心神大動,又是咳了一聲。
  
  金琬芸靠在他肩頭,既是害羞又是氣惱。她欲將歐陽悠推開,可雙手碰上他的衣襟,不知怎地生出一絲不捨,便囁嚅道:“你怎知他願意?偏偏又要唬我……你待我,反反復復的。我,我這大半年來,過得多麼辛苦……”她思潮起伏,竟然也不知道是該責罵歐陽悠,還是該繼續任由他抱著自己。
  
  歐陽悠的頭埋在她的發絲中,輕聲歎道:“是我不好,害了你。”金琬芸不吭聲,想他必是會繼續說自己如何不好如何害了她,心中隱隱又是生起一縷若有若無的希望,期盼著他會講出某個能讓她坦然的理由來。
  
  可等了片刻,歐陽悠也不再作聲。金琬芸貼在他的胸口,感覺到他呼吸急促而安寧。她情不自禁地抽出手,緩緩纏繞上他的腰際,只覺歐陽悠的身子僵了一僵,猛地雙手用力一收,將她緊緊抱住。金琬芸登時呼吸不暢,不由直腰抬了抬眼。
  
  突然,她怔住不動,仿佛自己是站在寒山之頂,被人從頭到腳徹徹底底淋了一盆冰水,凍得她無法挪動身體。
  
  歐陽悠猶然未覺,卻是重新開口:“十五師妹,你——能不能原諒我?”他的語調哀傷繾綣,透著一股淡淡的無奈:“其實我是——我是——”他一句話並未說完,已經忍不住低聲咳了幾下。
  
  金琬芸耳中嗡嗡作響,愣愣盯著他的頸側。星月微光映照之下,歐陽悠的膚色蒼白透明,更是襯出中衣色調的柔和溫潤。夜色朦朧,左側領口上的半個唇印卻是妖艷無比,清晰無比,刺眼無比。
  
  她猛得打了個激靈,伸手將歐陽悠往樹旁一推,自己連滾帶爬得離開他幾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顫道:“你……你又要耍什麼花樣?”
  
  這一下用力不小,牽扯肩上的傷勢,她不由皺了皺眉。歐陽悠似乎沒有什麼力氣,被她一推,失去重心,倒在地下。
  
  他好不容易撐起半坐,雖是用衣袖遮嘴費力咳嗽,仍是難掩滿臉的失落惘然。過了好一會兒,他緩過一口氣,扯了扯嘴角,神色趨於平靜,淡淡歎道:“也罷。你終究不能原諒我。是我妄想。”他的袖口濕了一大片,浸潤著黑色布料,熒熒折射光彩,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金琬芸仍是渾身打抖,聽他一番話說得風平浪靜,抬手遙指他領口上的唇印道:“你憑什麼讓我原諒你?我以前就是太信你,才會讓你……才會讓你……” 她羞怒交加,語調一揚:“我竟然還真會相信當日山洞中你說喜歡我的那番鬼話。你拿花言巧語騙了我一次又一次,這世上還有人比我更傻的麼?”她說到此處,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將她的胸口撕扯開一個大洞,一瞬間心痛如絞。
  
  歐陽悠不知她所指何處,見她用手對著自己,只好將目光移開。他的眼睛望著遠處,喃喃道:“我何時騙過你?”
  
  金琬芸忿然道:“你還說沒有騙我?以前的事……要不是師父告訴我,我一定會上了你的當。今日,你又巧言令色,說甚麼再也不見梅閣主……一番惺惺作態,讓人好生惡心。”
  
  歐陽悠垂著頭,默不作聲。夜風蕭蕭,中夜無雲。他突然古怪地笑了笑:“你始終是不信我的。”
  
  金琬芸咬住嘴唇,恨恨道:“誰會信你?”她的腳在地上頓了兩下,轉身便走。
  
  歐陽悠費盡全力撲上去拉住她的衣角,沉聲道:“此地離南山不遠,五大派的弟子正在到處追捕我們,你不能走!”
  
  金琬芸慍道:“既然如此,十三師哥處境豈不是萬分危險?”歐陽悠半撐在地上,緊緊抓著她的裙擺:“你有傷,若執意和人交手,難保不會有什麼遺症。”
  
  金琬芸將衣服用力一扯,道:“關你何事?我偏要走!”
  
  歐陽悠拉她不住,反而被她一帶,摔倒在地,大咳幾聲,吐出口血來。金琬芸腳下微微一滯,心中五味雜陳,只見歐陽悠襟口松斜,那半個胭脂唇印又是隱隱若現,紅彤彤地咧嘴嘲笑著她。金琬芸咬了咬牙,狠心扭頭離去。
  
  才走幾步,發覺山坡之下遠遠地站著一個人,不合時宜地拍手笑道:“原來你們在這裡。歐陽公子,你也不支會我一聲,不會是把那火竹當暗器給使丟了罷?”
  
  金琬芸見她由遠至近,姍姍而來,妖嬈嫵媚,知道那人便是梅暄妍,登時頭暈腦脹,又驚又怒,也不搭理她,自顧自地往前跑去。
  
  梅暄妍嘻嘻作勢一擋:“金姑娘,此地人跡罕至,你不和歐陽公子敘舊,反而要走?”
  
  金琬芸明明心知她極有可能知道黃仲清的下落,可惱恨氣苦,也不開口詢問,啐了一口:“我去找十三師哥,要你管?”說著,已經與梅暄妍擦身而過,奔下坡去。
  
  只聽歐陽悠在高處喝道:“攔住她……她……她受了傷……”聲音中氣不足,到最後,已經是細不可聞。
  
  梅暄妍眼珠骨碌碌轉了轉,從地上拾起兩塊尖石,使上內力,一前一後往金琬芸右肩打去。金琬芸一來心神不寧,二來武功的確差了梅暄妍一截,聽到背後風聲迫近,慌忙一閃,雖然躲開了第一塊,卻沒有躲開第二塊。尖石的稜角撞上她裂開的傷口,直痛得她大叫一聲,眼前一花,暈倒在地。
  
  梅暄妍見狀,也不扶她,格格笑道:“歐陽公子,你心上人功夫太糟糕,這點痛就受不住了……”她一回頭,見歐陽悠面色鐵青,森森盯著她,便挑眉斜眼道:“怎麼?你只讓我攔住她,可並沒有說讓我怎麼攔住她。”
  
  她步步走近歐陽悠,眼角流盼,似笑非笑:“我今日心情不錯,因此手下留情。若是平時,我必定是打碎她膝蓋,讓她這輩子都不能再走一步。”
  
  歐陽悠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梅暄妍見他已無力站起,只能勉強支在地上,臉上卻是一副“你若敢動她我就讓你不得好死”的表情,心頭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嗔道:“你氣血已衰竭一個時辰了罷?為了陪她,就寧願忍住不把我叫來?你還要不要命?”她見歐陽悠眼底浩瀚,神態偏偏冷漠無情,便歎了口氣:“你可知道,人生在世,不僅僅有男女之歡,還有父子之愛,兄弟之誼,知遇之樂,你又為何單單為一個‘情’字妄自送了性命?”
  
  歐陽悠的目光突然黯淡,生生透出一股心死如灰的氣息,梅暄妍察覺不對,忙道:“人活著要牽掛的事情還真是不少。比如——比如——你不是很關心那個齊秋水麼?你至少也應該去問問齊落霞她的下落罷?”
  
  歐陽悠不接話,怔怔看著遠處的金琬芸。
  
  梅暄妍搖頭道:“你如此對她,她心裡想的,可真的是你?”說完,抬頭望著蒼穹星辰。
  
  銀河煙緲,天樞清冷。她念及自己心事,一時之間,恍惚不已。
  
  

  第五章:落霞滿地(1)
  
  東籬山莊。白大莊主的臥房,紅燭高懸,整整燃了四天四夜。
  
  洛瑤孤身坐在外堂,眉頭也已經緊緊鎖了三天三夜。
  
  內室裡小廝丫鬟穿梭不斷,才遞進去的白絲巾,送出來已是猩紅點點。她的心越來越沉重,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拉住忙忙碌碌的白二管家:“麻煩你支會白公子一聲,就說我離莊幾日……”
  
  白二管家眼睛一轉,慌忙道:“洛姑娘,你先別急著走。容我稟告莊主一聲。”他竄身進了內室,久久未出。洛瑤只聽裡面衣服索索,不少人小聲道:“莊主,你小心些……”她以為白心然病情反復,想著自己不便闖入內室,只好在屋裡踱來踱去。
  
  正是無計可施的時候,門簾微卷,白心然襲著一身月色衣裳,扶牆而立。他面上毫無血色,卻仍是站得筆直,頭發一絲不亂,勉強含笑一揖:“洛姑娘,我聽說你要走了?可是下人招待不周?”
  
  洛瑤連忙還禮:“白公子,你又何必特意出來?我醫術不佳,為你看病數日,也無甚起色,已是耽擱你……”她說到此處,心怦怦跳了幾下,吸了口氣道:“你的外傷,牽扯了體內的毒,極難痊愈。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先將毒除去才好……”
  
  白心然泰然道:“洛姑娘你放心。我已將此事托付給了揚州暗香閣。他們家閣主親自許諾我,幾日之內便可以找到人為我解毒。”
  
  洛瑤心下一驚,“浮生若夢”,是南山教的獨門毒術,極少有外人能解。她知十四師弟歐陽悠如今藏身暗香閣,本是想自己離莊去求歐陽悠替白心然解毒,聽說暗香閣閣主已經承應了白心然,心道:莫非暗香閣打算將歐陽悠的行蹤洩露出去?
  
  白心然見她神色一變,不由苦笑一下:“洛姑娘,你若想走,我自然不會攔你。只是江湖凶險,還望保重。”他說著,朝白二管家揮了揮手。白二管家會意,拿出一塊南疆碧玉來,恭恭敬敬地遞給洛瑤。白心然續道:“這是東籬山莊的信物,你憑著它,可以在各地的通寶銀莊取錢支使。你一個姑娘家,帶大額銀票在身邊,容易惹麻煩。”
  
  洛瑤睜大眼睛:“你救我一命,我尚未報答。你又何必……”
  
  白心然斂容道:“你從嵩山一路陪我回揚州,解我旅途寂寞,已是極大的報答。這塊玉,是我回贈你這幾日看病之恩。”
  
  他說著,走到書架邊,抽出一副卷軸來,遞到洛瑤跟前,又道:“才德不佳,勉力而為,若有不妥之處,還望姑娘見諒。”
  
  洛瑤狐疑,接過打開,只見裡面工工整整地抄錄了莊子的《秋水》。字裡行間,又是用蠅頭小楷寫滿了注釋。洛瑤愕然,抬頭望著他,見他眼色溫和,神容若蘭。她臉上一紅,有一瞬間想開口告訴他自己離去的意圖,終是顧及歐陽悠的安危,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施了個禮,便欲轉身而出。白心然出聲攔住她:“洛姑娘——”她身形微頓,只見白心然負手而立,氣質儒潔,輕聲道:“若是此事不便——你也無須勉強。”
  
  洛瑤又是一驚,喃喃道:“你原來知道我要去干什麼……”白心然搖頭道:“你十三師弟是我親弟弟,而你……”他停了停,溫言道:“而我也不會為難你。你們十四師弟的行蹤,我只作不知。可是,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安危。”
  
  洛瑤心中一暖,點點頭,退出了門口。
  
  她由白二管家領著,穿過亭台樓榭。她並不知曉是歐陽悠傷了白心然,但心中明了,以十四師弟一貫的脾氣,不見得會出手救他。正兀自盤算到時候該如何開口相求,猛然覺得白二管家止了腳步,躬身行禮道:“夫人安好?”她抬眼望去,跟前站了個中年貴婦,面容明艷,匆忙之間也瞧不出有多少歲。她聽白二管家口氣,知這人必是白心然的母親齊落霞,也跟著行了個禮。
  
  白二管家在一旁道:“夫人,此位便是這幾日照料莊主的洛姑娘。”齊落霞微微點頭,關切問道:“洛姑娘,不知吾兒心然傷勢打緊不打緊?”
  
  洛瑤自然不敢說得太重,連忙道:“夫人請放心。白公子一切尚好。只是我需回去一趟,找些藥材來。”
  
  齊落霞輕舒口氣:“如果要采辦些什麼,洛姑娘你千萬不要計較錢財,只管吩咐白勒便是。”
  
  洛瑤頷首,福了一福,就想離去。只聽齊落霞在她背後遲疑著喚道:“洛姑娘?”
  
  洛瑤猛然回頭。齊落霞眼神殷殷,廊上燈籠映照著她的側臉,恍如隔世:“采然——是你師弟?”
  
  洛瑤已聽說此事,便道:“正是。”
  
  齊落霞幽幽歎了口氣,闔了闔眼睛,復又慢慢張開:“他從小到大,過得可好?”目光柔和婉約,雖是徐娘半老,仍然擋不住萬千風情。
  
  洛瑤一愣,隨即道:“他學甚麼都很快,師父一直很喜愛他。”
  
  齊落霞的臉上不經意露出一絲笑容:“他小時候就聰敏佳慧,人見人愛。”她說到此處,似乎陷入回憶,怔忪不動。
  
  洛瑤見她舔犢情深,心中也是頗為感動,柔聲勸慰道:“夫人,他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英俊瀟灑,女子見了他,都會動一動心的。”
  
  齊落霞回過神,含笑道:“真是不錯。”她躊躇一瞬,緩緩道:“洛姑娘,若你見了他,可否代我告訴他一聲:如若他願意——願意原諒我,就來看看我。我,我這十七年,無時無刻不是在想念他。”
  
  洛瑤迷惑不解,心想:此話說得奇怪之極,當娘的要做了什麼才會要求兒子原諒?嘴上也不便多問,只是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代為轉告。”
  
  她施了禮,跟著白二管家,一路出了東籬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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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瑤在暗香閣裡見到黃仲清的時候,嚇了一跳。只見黃仲清額上繞了許多圈的白布,頭頂發絲亂如鳥窩,縷縷往外斜斜垂下,猶如柳條抽芽,一副邋遢模樣。她先是愣住,隨即忍俊不禁:“這可真真是‘吹面不寒楊柳風’!”
  
  黃仲清猶是在那裡生氣:“那個小妖精,花言巧語騙我說她懂醫……”他用手扯過一把頭發,不耐煩地拉了拉:“分明是要出我的洋相!”
  
  洛瑤聽完,不由問道:“你頭上受傷了麼?”說著,卻是皺了皺眉道:“為何不叫十四師弟看看?”
  
  黃仲清心下有氣,哼了一聲:“他最近怕是和小妖精兩人放縱過度,口氣也狂傲得很,說不救姓白的……”
  
  洛瑤的心,猛的一沉,脫口道:“什麼?”她覺得自己有些失態,慌忙掩飾道:“他如今人在哪裡?你——帶我去尋他。”
  
  黃仲清撇嘴道:“我怎知他在哪裡?怕是在小妖精的床上……”洛瑤聽他言語粗鄙,扭頭出門,拉住一個經過的小廝,問道:“你可知道如若我們要找——”她突然愣了一愣,想著歐陽悠這個名字現在傳到江湖上去,不知道會惹來多少名門正派爭相追殺,心中猶豫,舌尖瞬間凝住。
  
  那小廝卻是聰明伶俐,道:“你們可是要找東房那位相貌標致的公子?”洛瑤聽到他說“相貌標致”,便是確定無疑,不由點頭驚道:“你又如何知道我們要找他?”
  
  那小廝笑道:“閣主吩咐了,你們都是那位公子請來的朋友,要好生招待。你們在這裡又不認識其他人,還能找誰?”他用手遙指:“那位公子今晨回來後便一直待在西首的亭暮院中,你們往前走到盡頭再左拐,穿過兩個廳堂就可以瞧見。”
  
  洛瑤有禮道:“多謝。”黃仲清已從房內奔出,叫道:“如今已是子夜,他怎麼還不回房?莫不是你們閣主也在那裡?”
  
  那小廝一臉迷惑道:“為何閣主要在那裡?亭暮院今早已經住進了一位姑娘,一直昏迷不醒,那位公子在裡邊陪著她……”
  
  黃仲清瞪大眼睛,一把拉住那小廝的衣領,厲聲道:“你說誰昏迷不醒?”
  
  那小廝被他一唬,嚇得索索發抖,結巴道:“一位姑娘——歲數不大,沒看清容貌——”
  
  黃仲清推開他,拉著洛瑤便往走廊盡頭奔去,嘴裡恨恨道:“我怎麼就糊塗了!怎能讓他和十五師妹同處一室——誰知道他又要干什麼!”
  
  洛瑤跟在他後頭,明白他話中所指,卻是出言柔聲辯解道:“十四師弟並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樣。”她腦中恍惚,倒也一時想不清楚,十四師弟究竟應該是怎樣。
  
  兩人腳下不停,一路奔到西廂的亭暮院。剛進院門,只聽房內碗盞落地,傾然而碎。
  
  金琬芸的聲音飄來:“我不想見到你。你,你,出去——”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09 PM

  落霞滿地(2)
  
  黃仲清心中惶恐,一伸腿踢開房門,直沖了進去。
  
  屋內,烏黑的藥渣摻和著乳白的瓷碗碎片,猶是吱吱冒著熱氣,張牙舞爪地在地上滾來滾去。歐陽悠立在床側,默然望著一片狼藉。他一手垂下,藥汁沾濕了肌膚,順著指尖滴滴滑落。
  
  金琬芸左手撐在床頭,眼睛幽怨地瞪著歐陽悠。她瞧見黃仲清和洛瑤,立馬道:“十三師哥,你來得正好。我不要見到他——你幫我把他趕出去。”說著,伸手推了歐陽悠一把。
  
  黃仲清自然是向著她,上前對歐陽悠喝道:“她叫你走,你聾了嘛?”他見歐陽悠微咬下唇,仍是站在原地不動,便嘲諷道:“你不會是日日夜夜和小妖精兩人巫山雲雨,精力大傷,連耳朵也不靈了吧?”
  
  他話音未落,一旁的金琬芸忍不住哭出聲來。
  
  歐陽悠看了她一眼,回頭揚手往黃仲清臉上打去,哼道:“你又是哪只耳朵聽到了?”黃仲清迅速往一旁閃開,冷笑道:“你心虛了麼?那日我好心好意來尋你,撞見你衣襟半開,頭發散亂,和小妖精躺在一張床上,我可有胡說?”
  
  歐陽悠頭一揚,猛地往前一步,向他胸口大穴抓了下去。
  
  金琬芸哭得更是厲害,她的肩頭起伏,牽動傷勢,再也坐不穩,又是仰面倒在床上。
  
  歐陽悠和黃仲清見狀,同時住了手。黃仲清怒道:“你害她如此這般,還想怎樣?”
  
  金琬芸指著歐陽悠,嚶嚶而泣道:“你果然……你果然……騙我騙得好苦!我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見你。”
  
  歐陽悠面容一變,遲疑片刻,卻是躊躇道:“你的肩傷……”黃仲清打斷他:“你非要活活氣死她才罷休?世上又不是你一人會醫,你沒瞧見洛師姐麼?”
  
  歐陽悠不再言語。他回轉過身體,朝門口的洛瑤行了個禮,輕聲道:“十師姐,麻煩你。”他望著洛瑤,似乎想說什麼,才微啟雙唇,身後床上的金琬芸喘氣道:“你還留在這裡做甚麼?”
  
  洛瑤見他茫然側了側臉,隨後迅速收斂起所有的神色,面無表情地出門而去。
  
  她不由微歎:“你們又何苦如此待他!他也是個可憐之人罷了……”她見金琬芸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好住了口。
  
  黃仲清看金琬芸傷心不已,輕輕拍著她道:“十五師妹,你何必為了他那樣的人生氣?”
  
  金琬芸黯然道:“我怎能不氣?他害得我……”她臉上羞紅,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黃仲清已然明白她話中所指,連忙出言安慰:“你不用介懷,其實……此事也不甚打緊。”
  
  金琬芸睜大眼睛,重新撐起身體半坐在床上,望著他道:“十三師哥,怎麼不打緊?你以前說過……說過……”她的聲音逐漸低下去:“說……男子大多看不起不清不白的女子……”
  
  黃仲清吟吟一笑:“我也說了,是‘大多’。”
  
  金琬芸歎了口氣道:“你又唬我不是?我無甚才能,你說說,又有哪個男子會喜歡我……”
  
  黃仲清緩緩拉起她的手,柔柔地捏了捏:“怎麼沒有?在我心中,十五師妹你就是最好的。”
  
  金琬芸臉上掛著淚珠,奇道:“我哪裡‘最好’了?”
  
  黃仲清一臉正經,扳著手指頭道:“你眉毛生得最好,眼睛生得最好,鼻子生得最好,嘴巴生得最好……”
  
  金琬芸不由破涕為笑,用手捶了他一拳:“你偏偏舌頭生得最好!”
  
  黃仲清是風月場中的高手,自然是明白該如何哄女子,本待再趁熱打鐵多說幾句,只見金琬芸一臉純真,明眸清亮,卻是將他剛才那番胡話癡信了幾分,心中突然不忍,便正色道:“我可是認真的。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遭遇了什麼事情,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惹人疼愛的小師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金琬芸聽完,又是觸及心事,扭頭歎了一聲。黃仲清思潮起伏,不知怎地,伸手攬住她:“我絕不會再讓人欺負你。”他將金琬芸的頭溫柔地擱上自己的肩頭,復又道:“你信不信?”
  
  金琬芸靠著他,覺得心中逐漸安寧平和,不由伸手抹去眼淚,點頭道:“十三師哥,我信你的話。”
  
  洛瑤在一旁,見她右肩上紅色點點滲出,心下焦急,走到兩人身邊,對金琬芸道:“十五師妹,你莫激動,先讓我看看如何?” 她替金琬芸檢查傷勢,只見傷口早已被人及時清潔過,不由松了口氣。再細細探究,發覺她的手三陽經微有震傷,幸虧處理得當,若能靜心調養,倒也無傷大礙,自然微笑道:“不妨不妨,我開付藥,你躺著別動,休息幾日便能大好了。”她說著,就欲離去,吩咐人按帖煎藥。
  
  黃仲清小心翼翼地將金琬芸放平,正想起身,金琬芸怯聲問道:“十三師哥,你這就要走嗎?”
  
  黃仲清見她楚楚可憐,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心中一軟,擼了擼她的頭發,笑道:“我不走。知道你怕,我在這裡陪你便是。”
  
  金琬芸安心地點點頭,閉上眼睛。她折騰了大半夜,加上有傷在身,很快沉沉睡去。
  
  洛瑤見黃仲清坐在床頭,憐愛地望著金琬芸,知道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便壓低聲音道:“十三師弟,那我可先行一步了。”她突然想起齊落霞的囑托,又道:“那東籬山莊的白夫人……”
  
  黃仲清愕然回頭望著她。洛瑤續道:“她說,你若願意原諒她,就去看看她。”
  
  黃仲清又是一愣,喃喃道:“她要我原諒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他抬手拍拍腦子,神色迷茫。洛瑤歎道:“反正,你有空去一次。她好像,很掛念你。”
  
  黃仲清發了一會兒怔,勉強道:“我知道了。”他揚起頭來:“你最近一直在東籬山莊?”
  
  洛瑤紅了紅臉,微微點頭。黃仲清恍惚了一會兒,又問道:“那——白大莊主的傷勢如何?”
  
  洛瑤怕他看出自己心事,便遮掩道:“尚可。只是需要些藥材而已……”
  
  黃仲清奇怪地看她一眼,點頭道:“我的確是該去看看他們。”他笑了笑,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便轉過頭去。
  
  洛瑤見狀,默默退出房來。
  
  她剛出院門,只見廊柱一側,無聲無息地靠了個人,一身黑衣,天衣無縫地融合在夜色中。她先是一驚,定睛一瞧,不由道:“十四師弟,你還沒走麼?”
  
  歐陽悠轉過身,低低“嗯”了一聲。
  
  洛瑤與他一同學醫多年,還有些熟絡。她想著剛才金琬芸對歐陽悠的激烈反應,試探道:“你和十五師妹究竟是怎麼了?怎麼以前……以前在南山上,我們都不知道?”
  
  歐陽悠不答。黑夜如幕,洛瑤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啞聲問道:“她——可好?”洛瑤微笑:“她的傷口早就被清洗處理得當。手三陽經微有澀緊,以黃□桂枝五物湯組方即可。”
  
  歐陽悠點頭道:“同我想的一樣。”兩人說到此處,已經互相明了,無需再細言,一時之間,便是有些冷場。
  
  歐陽悠退了一步,行禮道:“師姐若無其他事,我先告辭了。”這番話,洛瑤在南山上聽他說了十二年,一字不差,一字未改。從她十二歲第一次見這個師弟時,從來都是這一句。她心中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雖知他待自己還算恭謹,卻更是明白,他說完這句,就是真真要走的,於是慌忙攔住他:“十四師弟,我——我有一事相求。”
  
  歐陽悠停住不動。洛瑤續道:“我當日在嵩山被六師兄重挫,元氣大傷。本以為是活不成了,剛巧遇見一位恩人,及時補我一口真氣,才讓我化險為夷。”她見歐陽悠無甚反應,接著道:“只是他機緣巧合,和卞孤帆交了手,不慎中了你下在卞孤帆身上的‘浮生若夢’……我思量,他——他畢竟待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可無情無義。因此……”
  
  歐陽悠不等她說完,冷聲打斷:“我不救。”
  
  洛瑤心中一涼,急中生智道:“那人是東籬山莊的白公子,也是你十三師兄的親哥哥……”
  
  歐陽悠不睬她,又退了一步,重復道:“師姐若無其他事,我先告辭了。”
  
  洛瑤情急,便有些口不擇言:“你怎能這般無情!怪不得小時候師父要打你。”她話一出口,還未來得及後悔,歐陽悠已經欺身襲來。黑暗中寒光一閃,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小鏢,抵住洛瑤的下顎,語氣中充滿殺意:“快說,你還知道什麼?”
  
  洛瑤感到脖子上冰冰涼涼,一時呆住,喃喃道:“沒有其他什麼。我就……我就偷瞧見有一次師父在半山坳的水澗旁打你……”
  
  “哪一次?”
  
  洛瑤心道:難不成還有好幾次?尚未想得通透,只覺歐陽悠手一抖,自己喉頭肌膚微痛,溫熱的液體立刻從她頸側流下。她不由大駭,結巴道:“你年紀尚小的時候……我記不清了。我……我只看到你右臂上都是鮮血,被師父按在水裡,後來你好像昏過去了……我隔得遠,不知道你們……你們說了些什麼……”
  
  歐陽悠側過頭,若有所思。突然放開洛瑤,自語道:“原來是那次。”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自說自話跟了一句:“怪不得。”
  
  洛瑤驚魂未定,卻仍然惦記著給白心然解毒,伸手捂住傷口,顫聲重拾話題:“十四師弟,救人一命,功德無量。你——你——”
  
  歐陽悠收了鋼鏢,仰頭望著天夜空,臉上的曲線逐漸柔和。他歎聲道:“師姐,這事,你容我再考慮幾日。”
  
  洛瑤聽他口氣有所松動,不由大喜,正想多說幾句。歐陽悠已經朝她行了個禮,緘然離去。



  落霞滿地(3)
  
  洛瑤伺候了金琬芸一天一夜,見她恢復迅速,心下逐安。她望著一旁也守了一天一夜的黃仲清,道:“她已無大礙,我今日想去一次東籬山莊。”
  
  黃仲清的身體不自覺地動了動。洛瑤善解人意,便問道:“你可要和我一起去?”黃仲清眼神猶豫,以手支頤,想了許久,依然是躊躇不決。
  
  洛瑤誠摯道:“你既然都不記得以前的事情,去見見她又何妨?”
  
  黃仲清遲疑半晌,搖頭道:“我從未想過,我的娘還在人世。我不知道該同她說些什麼,不知道她會怎麼看我。”他天性灑脫,此刻卻如同一個害羞的小孩子,遲遲不敢跨出第一步。
  
  洛瑤笑道:“我雖然只和她有一面之緣,可我敢向你擔保,她一定是位好母親。”她見黃仲清的眼中瞬間流露出點點閃爍來,便續道:“聽師姐的話,去見見她。”
  
  她從來就是一位柔情似水的女子,一番勸慰,言辭懇切,語調宛轉,讓人怦然心動。
  
  黃仲清臉上表情反復,終是下了決心,點頭道:“好。我隨你去一次東籬山莊。”
  
  床上的金琬芸不知何時醒轉過來,卻是一把拉住黃仲清,焦急道:“十三師哥,你走了,我一個人在這裡……一個人在這裡……”
  
  黃仲清一拍額頭:“是了。我可不能將你留在此處——難保又惹出什麼事情來。”他回捏住金琬芸的手,溫言安慰道:“你別急。我帶你一同去東籬山莊,可好?”
  
  洛瑤在一旁意欲阻止:“她不宜顛簸……”只見金琬芸眼中依戀重重,怕她心郁難除,更傷脈絡,便咽了咽口水,不再多言,反而道:“你在這裡看著她,我去叫輛馬車,等會兒一起啟程罷。”
  
  她走出房來,天色可怖,陰雲密布,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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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狂風大作,洛瑤,黃仲清與金琬芸三人倒是一路暢行,當日申時便到了東籬山莊。
  
  黃仲清第二次踏進正堂,抬眼瞧去,那幅“義薄雲天”的字畫依然掛在原處,像一個無底深淵般凝視著他,逼得他透不過氣。
  
  白心然由人攙扶而出,雖是面無血色,仍是溫潤儒雅,朝幾人點頭致意。洛瑤急忙上前一步:“白公子,你又何必特意出來?”
  
  白心然微笑道:“聖人垂訓:‘克己復禮為仁’。我又豈能因為區區微恙,而怠慢諸位?”他突然瞧見洛瑤頸中前晚被歐陽悠割開的傷口,不由愕然道:“洛姑娘,你——你怎麼受了傷?”
  
  洛瑤心裡一熱,輕聲道:“白公子,你放心,我只是自己不小心罷了,並無大礙。”
  
  白心然臉上仍是露出不放心的神情來,因此牽動傷勢,身子晃了一晃。
  
  洛瑤看他神色漸差,連忙道:“白公子,你先歇歇,我去為你煎副藥來。”她說著,憂色寫滿眉間,匆匆從側門而出。
  
  黃仲清立在一旁,見他似是沉痾難愈,心裡不由惡狠狠地咒罵了幾句歐陽悠,嘴上卻不敢提及此事,只好僵僵地站著。
  
  白心然好不容易緩過神來,勉強對黃仲清道:“弟弟,今日怎生有空前來?那日你不辭而別,我心中掛念。我知你一時之間,難以接受此事。我只盼你能留莊幾日,共敘前事……”他說到此處,又是低頭喘息了幾聲。
  
  黃仲清只覺春風拂過心田,神思有些恍惚。
  
  突然環翠叮當,黃仲清抬眼一瞧,後屋走出個中年女子,雍容華貴,氣質艷麗,一雙杏目在堂中掃視一圈,落在自己身上。她眼神渴切,直把黃仲清看得心虛不已。
  
  白心然在一旁急欲起身:“娘,你怎麼出來了?”
  
  齊落霞恍然未覺,喃喃道:“采然,真的是你?”她說著,上前一步,去拉黃仲清。
  
  黃仲清一時愣住,不知如何是好,便是站在原地不動,任由她哆嗦著雙手將自己的臉摸了個遍。只聽齊落霞顫笑道:“你……你竟然真的還活著?長這麼大了……我……我不是做夢罷?”她雖是嘴角上揚,可眼中分明淚光盈盈,竟也不知道是哭還是在笑。
  
  她見黃仲清一臉茫然,慌忙神色一收,往後退了一步,惶恐道:“采然,你還是怪我那日沒有帶你走麼?”她語調哀婉,搖了搖頭道:“我……我這十七年一直是責怪自己,為何當日一時糊塗……”
  
  黃仲清見她滿臉懊惱悔意,竟然是生生在金琬芸這個外人面前失了態,想著她畢竟是自己母親,不由抿了抿唇道:“那個……”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齊落霞,只好輕咳一聲,搪塞而過:“我五歲前的事情記不大清了。”
  
  齊落霞一愣,隨即出口問道:“那你還記得什麼?”
  
  黃仲清撓頭道:“我只記得我醒來時,躺在家裡……地上都是……”那滿地屍體一事對他頗有陰影,他生生住了嘴,扭頭不願說下去。
  
  白心然在一旁皺眉道:“家裡?”他回頭看了一眼齊落霞:“娘,你不是說將他放在徐州城外的草叢裡麼?”
  
  齊落霞臉色微變,過了一會兒結巴道:“或許是采然你……你當時害怕,又跑了回去?”
  
  黃仲清心裡隱隱覺得不可思議,卻是想不透徹,臉上便露出疑惑的表情來。
  
  齊落霞眼中陰晴變換不定,復而開口道:“或許是——”
  
  正在此時,白二管家躬身而入,稟道:“莊主,夫人,揚州暗香閣梅閣主拜帖求見,說:她帶了位神醫來,可以治你的病。”
  
  白心然笑道:“暗香閣果然是消息靈通,這麼快就已經有著落了?”他朝白二管家頷首:“豈可怠慢,快請他們進來。”說著,往黃仲清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先下堂回避。
  
  只聽白二管家猶豫道:“莊主——只是——”
  
  白心然側了側身:“何事?”
  
  白二管家望了一眼齊落霞,鼓起勇氣道:“那梅閣主還說,這位神醫早年仰慕夫人父親金陵齊奉的杏林大名,卻無緣相遇。所以——想見見夫人,略解心頭之憾……”
  
  這個要求提的古怪,白心然不由一怔。齊落霞卻在一旁道:“只要能治好心然的病,見見又何妨?”說著,尋了張椅子,緩緩坐下。
  
  白二管家見齊落霞親自開了口,知道莊主向來尚母,萬不會忤逆她的意思,連忙唱個諾,退了下去。
  
  黃仲清聽聞梅暄妍要來,知道她詭計多端,怕她心懷不軌,又是想著如何耍耍她,當眾讓她出丑,腳下便如生了根般,定定不動。金琬芸見他不走,雖然對梅暄妍存了芥蒂,也不好意思獨自離開,只能默聲立在一旁。
  
  堂外風聲依依,愈起愈急。
  
  不出半盞茶的功夫,只聽一個女子的嬌笑傳來:“東籬山莊,果然是好大的氣派!‘流金醉銀’,名不虛傳。我們暗香閣自愧不如!”
  
  聲音由遠而近,眨眼已經到了門口。
  
  梅暄妍一襲艷紅,笑魘如花,晃身而入,甕聲甕氣地嗔道:“白莊主,幾日不見,你可有常常想念我?”
  
  她的背後,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跟了進來。身材修長,戴笠蒙紗。
  
  白心然正想回答。突然窗外大亮,巨響一聲,平地乍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眾人均是一驚,心道:春雷陣陣,可真是四月江南少有的怪事。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11 PM

  第六章:秋水齊天(1)
  
  白心然身為東籬山莊的莊主,什麼大場面沒有見過?雖是驚了一驚,仍然迅速回過神來,正色道:“梅閣主,別來無恙?”他伸手往旁邊一指,眼睛卻看著梅暄妍身後的人:“這位便是家母。”
  
  梅暄妍笑著接話:“我幼時聽爹爹說,白夫人未出閣前,可是馳名江湖的大美人,惹無數英雄竟折腰。今日得見,果然是天人之姿。”說著,往齊落霞躬了躬身。
  
  她身後那人,並不出聲,也不施禮。白心然是讀書人,對倫理綱常這一套頗為看重。見那人步伐身軀,顯然年紀尚輕,卻不向尊長行禮,與禮法不容,心中隱隱不快。
  
  嘴上仍是客氣,續指黃仲清與金琬芸,道:“這兩位,一位是在下的胞弟采然,另一位是家父尊師的孫輩金琬芸金姑娘。”
  
  梅暄妍故作生疏地嘖嘖道:“白二公子英俊不凡,金姑娘天生麗質,都是人中龍鳳。才子佳人,天設地造。白莊主,你好福氣!”
  
  黃仲清礙於白心然和齊落霞在場,只好朝她吹胡子瞪眼了一番。
  
  梅暄妍只作未見,側身一讓:“白莊主,這位便是能解你身上奇毒的神醫。我花了大功夫,磨破了十幾個人的嘴皮,好不容易才把他請出來……”她一邊說,一邊往白心然轉了轉眼睛。
  
  白心然會意,連忙喚過白二管家:“快引梅閣主去賬房支銀兩。”
  
  白二管家臉色猶豫。白心然笑道:“暗香閣聞名江湖,以誠待客。豈會砸了自家招牌,失信於我?”
  
  梅暄妍擊掌道:“白莊主果然有膽有識。”她輕瞥黃仲清與金琬芸,又是似笑非笑地朝那“神醫”拋了個媚眼,款款轉身,盈盈而去。
  
  白心然轉頭往那人施了一禮:“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梅暄妍的聲音從堂外飄入,中氣十足:“白莊主,你好沒記性。我才介紹過,他姓神名醫!”
  
  白心然立即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又見眼前之人將自己的容貌遮得嚴嚴實實,知道他不願洩露身份,也不再追問。心中卻是微驚,這個梅暄妍,年紀輕輕,著實不在自己之下。聽力上佳不論,已經走了這麼遠,音亮調平,修為不可小覷。
  
  正是想著,那人腳步輕移,緩緩往白心然走去,伸手去搭他的右腕脈搏。
  
  黃仲清在梅暄妍拋媚眼的時候已感不妥,見那人走路的姿態,更是覺得眼熟無比。等到那人露出隱在袖子下的一只手時,他腦中清明一片,心下一凜,猛地往前一跳,抓住那人的斗笠,往外一扯:“十四師弟,你裝神弄鬼,到底想如何?”
  
  那一下用力頗猛,連著拉掉了斗笠內的發帶。黑絲飛揚,劃出歐陽悠陰柔的容貌。
  
  歐陽悠反應敏捷,卻並不躲閃,反而手腕一翻,扣住白心然手背上的合谷穴。白心然本就體虛,內力阻塞,又未用心防范,一時不及,竟然被死死鉗制住。
  
  合谷乃是人的氣血重穴,若是強催毀之,白心然不死也殘。
  
  此番變故迭生,出人意料。
  
  金琬芸不曾料到歐陽悠會出現在此處,臉色瞬時刷白,一連往後退了幾步。
  
  門外已有幾個家僕聽到動靜,持刀拿劍闖了進來。
  
  歐陽悠沉聲喝道:“誰敢再動,我馬上讓他經脈寸斷。”
  
  黃仲清心中大怒,可也不敢亂來,只好干干氣急道:“你已經傷了他,還嫌他死得不夠快?”
  
  白心然在嵩山見過歐陽悠,聽了黃仲清一番話,凜然道:“歐陽公子,不知東籬山莊何時何處冒犯了你?你既要竊取家父遺物,又是恨我如斯?若是能暢言相談,共解冤仇,豈非皆大歡喜?”他在性命被脅之下,仍是泰然自若,生生一派大家風范。
  
  歐陽悠一言不發,頭一扭。黃仲清見他直直向自己這邊望來,目光遙遠。他初是有些狐疑,繼而猛然意識到,歐陽悠看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身後之人。
  
  突然天空雷聲大作,接著背後“撲通”一聲。黃仲清回頭,齊落霞竟然生生從椅子上跌倒在地,一雙杏目驚愕羞怒,如著了魔咒一般,顫道:“十七年了,都十七年了!秋水,你為何還是陰魂不散?”
  
  歐陽悠不答。
  
  白心然在一旁聽聞此言,卻是挺了挺身,抬起未被歐陽悠抓住的左手,指著他驚道:“怪不得我當日覺得你面熟,你是——你是——”
  
  歐陽悠頭也不回,真氣強灌白心然合谷,一把捉牢他伸在半空中的手。白心然一時接不上氣,大咳一聲。
  
  黃仲清大急,又搶近一步:“你若敢傷了我大哥,今日休想再活著走出東籬山莊!”
  
  歐陽悠冷笑道:“就憑你?”
  
  黃仲清正待再罵他幾句,白心然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們……你們……莫吵……都是……自家人……”
  
  只聽桌椅碰撞,齊落霞從地下一跳而起,失聲恨恨道:“小雜種,你竟然沒有死!”
  
  她出身大家,這句話說得粗鄙不堪,一時之間,眾人均是啞然怔住。黃仲清雖是搞不清緣由,但深知歐陽悠毒辣記仇,生怕這句話激惱了他,從而遷怒於落在他手裡的白心然,心裡不安,眼神警惕,死死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歐陽悠倒是毫不生氣,似乎聽得習慣,淡淡道:“命不好,沒死成。”
  
  齊落霞的口半張著,臉色瞬間變得極度蒼白,映著燭光,像死屍一般恐怖。她過了許久,才吃吃道:“你……你究竟想干什麼?”
  
  她驚慌失措,更是襯出歐陽悠的毫無波瀾。他平靜回道:“我只是來向你討句實話罷了。”他低首看了看白心然,續道:“你若敢騙我,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兒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緩緩抬頭,怔怔望著廳堂上的“義薄雲天”,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輕吸一口氣:“齊落霞,我問你,我娘——是不是在十七年前的十月初一,被白沖雲所殺?”
  
  黃仲清在一旁迷惑無比,心道:十七年前的十月初一,不正是自己與齊落霞白心然失散的日子?又怎麼和歐陽悠的母親扯上了關系?
  
  齊落霞不動,從驚異到悵然再到惱怒,臉上不知閃過多少表情。她突然大笑,直到眼淚橫流:“沖雲,你千想萬想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小雜種會親自活著來問我,那個賤人是怎麼死的!”
  
  她話音未落,只聽白心然促不及防地悶哼了一聲,卻是歐陽悠生生折斷了他的左手小指骨。歐陽悠斜眺齊落霞,漠然道:“你辱我娘一句,我就捏碎你兒子一根指骨。十個手指頭完了,還有十個腳指頭。十個腳指頭完了,你還有一個兒子……”他說得風平浪靜,眾人均是聽得毛骨悚然。
  
  齊落霞嘴唇顫抖,指著他道:“你……你……”
  
  歐陽悠又緩緩跟了一句:“你好像,還不曾回答我的問題?”
  
  齊落霞看看他,又看看白心然,張了張嘴,可喉頭哽咽,良久也發不出一個字來。
  
  白心然小指雖斷,臉上表情仍是鎮定如常,歎道:“小弟,這事也不能完全怪爹……”
  
  此言一出,黃仲清與金琬芸都是震驚不已。
  
  這一聲“小弟”,叫的顯然不是黃仲清。
  
  兩人尚未回過神來,歐陽悠已經冷冷打斷白心然:“這麼說,的確是白沖雲殺了我娘?”
  
  白心然瞥了齊落霞一眼,唏噓道:“此事牽連太多……”
  
  "師父……沒有騙我……”歐陽悠自語一句,眼神悠遠 ,蕩漾出一絲耐人尋味的欣慰。
  
  他突然推開白心然,縱身而起,扯下正廳高處的“義薄雲天”。
  
  “嘩啦——”窗外,暴雨蓄謀已久,終是傾盆而下,恰巧淹沒了字幅掉落的聲音。
  
  黃仲清見他不再挾持白心然,腦子轉得飛快,連忙上前一步,擋在白心然身前。
  
  有幾個勇猛的家僕也是沖了上來,團團圍住歐陽悠。
  
  白心然氣息不穩,掩嘴咳了幾聲,急急扶著椅子站起,伸手向著歐陽悠,語調焦慮:“小弟,百行孝為先。這是爹爹珍愛之作,不可毀……”
  
  歐陽悠立在大堂之下,手裡攥著字幅,眸瞳流光,淺淺一笑:“白心然,說話要有分寸。那是你爹爹,可不是我爹爹。”
  
  “他……他如何不是你爹爹?”白心然心頭沉痛,聲音略略發顫。
  
  歐陽悠笑意更濃,無所顧忌地朝他走了一步,逼得那些圍住他的家僕們也退了一步:“白心然,你飽讀詩書,可聽說過爹爹親手要置兒子於死地的奇事?”
  
  他說完這句,唇沿上揚,指尖用力,那“義薄雲天”四個字,酣暢淋漓地化成了宣紙絮絮。
  
  電閃雷鳴,更是襯出廳內死寂。
  
  黃仲清心下驚駭無比,自己剛剛才從心裡認了一個大哥,突然多跑出一個弟弟來。又是怎麼一回事,爹要殺了這個弟弟?他只覺腦中一筆糊塗賬,不由原地發怵。
  
  比他更驚駭的,是始終未曾出過聲的金琬芸。從小到大,她曾想過一千次一萬次,那個白三公子長得是什麼模樣,什麼脾氣,會在干些什麼。可縱使她再想一千次一萬次,她也絕計想不到,竟然是如此一個結果。
  
  兩人各懷心思,表情詫異。齊落霞卻已經從最初的極度驚愕中鎮定下來,冷笑道:“小雜種,說句實話,我真是可憐你。自己的爹殺了自己的娘,你能怎樣?自己的爹要殺自己,你又能怎樣?也只能拿這字畫出出氣罷了。”
  
  歐陽悠跟著低低笑道:“齊落霞,你好無道理。”他風清雲淡地掃了她一眼:“第一,殺我娘的人是白沖雲,不是我爹。第二,我生不如死活了十八年,光拿字畫出氣又怎麼夠?”
  
  他說著,人凌空而起,出手碰了幾名近身家僕,直往齊落霞撲去。
  
  那幾名家僕登時倒地不起,臉上表情抽搐痛苦。
  
  白心然與黃仲清同時驚呼一聲。白心然根本無力起身,早已埋在椅子中,寸步難行。黃仲清不同,他身影敏捷,也是往齊落霞飛身而去。
  
  歐陽悠比他略快,左手食指戳向齊落霞喉骨。齊落霞不會武功,可世面見過不少,生死關頭,也不畏懼,仰頭嗤笑道:“好!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和那賤人一個卑鄙德性。”
  
  黃仲清眼見來不及,只好棄守為攻,向歐陽悠離自己較近的右肩劈掌砍去。歐陽悠不理會,任由他欺近身體。黃仲清隱隱奇怪,他明明可以躲閃,為何不避?手才觸上歐陽悠鎖骨,突然心道不好,急欲收身後退。
  
  已是晚了一步。
  
  他只覺碰及歐陽悠衣衫的手掌發冷,立刻明白歐陽悠在自己外袍上下了毒,以自己血肉之軀引他上當。尚在驚訝之中,左側身子已經迅速麻痺,站立不穩。
  
  歐陽悠被他掌風帶到,肩頭破裂,肌膚下脈絡清晰,血流汩汩,卻是急速回身,不管自己傷勢,反而連點黃仲清數處大穴,將他身子一攬,跳往一側。
  
  黃仲清被他制住,嚷道:“你……你原來意不在她,而是在我!”
  
  他突然想起當日在暗香閣中曾聽梅暄妍提過,歐陽悠血氣衰竭極快,難以與人持久交戰。他心下雪亮:這便是為什麼歐陽悠不直接與他動手,而要通過齊落霞來引誘他的原因。他立刻有了盤算,想故意與之周旋,期盼耗盡他的體力,因此順口接道:“歐陽悠,你有本事,就和我光明磊落地打一架。盡耍陰招,算什麼意思?”
  
  歐陽悠充耳不聞,抄起他的左手,眼眉彎彎,望著齊落霞。他本就生得柔美,如今笑得深,更添詭異:“你剛才,又辱了我娘一句。”他笑容不變,手上用力一捻,又是將黃仲清的小指骨活活捏碎。
  
  黃仲清大叫一聲,痛意襲來,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作響,突然聽到金琬芸也是驚叫一聲:“十四師哥,不要!”
  
  他費力張眼望去,只見原本站在遠處的金琬芸,搖搖晃晃向自己撲來。他心中大急,促聲道:“你不要過來。”
  
  金琬芸聞言,站住不動,眼中淚光盈盈,喃喃道:“可是……可是……”
  
  黃仲清勉力笑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別‘可是’了,離遠一些。”
  
  金琬芸卻道:“為何與我無關?我看你們打來打去,心裡難過……”她又對歐陽悠道:“十四師哥,你怎麼能如此不講道理地行事?我以前做錯了什麼?今日十三師哥又是做錯了什麼……你一定非要這樣嗎?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遠處有人嗤笑一聲。金琬芸回頭,梅暄妍不知何時已經回來,正倚著門口的柱子,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金琬芸不理她,轉頭續道:“十四師哥,算我求求你,你就不能……不能……”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女子,言辭雖然懇切,可始終沒有說出個頭緒來。
  
  歐陽悠垂頭,許久之後,突然問道:“你說完了?”
  
  金琬芸無意識地“嗯”了一聲。
  
  “那輪到我說了?”
  
  金琬芸茫然地點點頭。
  
  歐陽悠輕笑:“十五師妹,我可以依你千件事萬件事。”他眸光流轉,語調卻是沉到了深淵之底:“單單這一件,恕我無法依你。”
  
  他緩緩側臉,右肩暗紅,濕了半片胸襟,聲音止不住地哀傷:“我知你恨我至極……我答應你,待我做了該做的事,我把命交給你,你想怎麼折磨踐踏都行,好不好?”
  
  堂外又是閃電耀明,照亮了他清冷傲然的神情。
  
  他猛的回頭,微抬左手,指尖多了一把鋼制小鏢,目光決絕,對著黃仲清右肘麻經,狠狠刺了下去。



  秋水齊天(2)
  
  鋼鏢入肘,鮮血飛濺。齊落霞與金琬芸同時驚呼一聲。
  
  黃仲清吃痛,雙頰煞白,神色巨變,嘴裡卻不討饒,笑罵道:“歐陽悠,你想替你娘報仇,所以重傷我大哥,又要將我折磨至死?父債子償,道理是不錯。可你怎麼也不好好動動腦子?你何嘗不是你殺母仇人的兒——”
  
  他一個“子”字還未出口,歐陽悠倏地將小鏢從他右肘間拔出,黃仲清登時覺得天旋地轉。他一咬牙,瞪大眼睛續罵道:“怎麼?你怕了?依我的意思,你應該也虐殺了自己,才算是真真正正為你娘報仇!”
  
  歐陽悠微微抽了抽眉,也不回駁,反手又是揚起小鏢。
  
  一旁的齊落霞突然厲聲道:“且慢!”她見歐陽悠充耳不聞,急急道:“你是因為他是沖雲的兒子,才……才要這麼待他?”
  
  歐陽悠手上一滯,鏢面折映著黃仲清右肘傷口,緋紅醒目,讓人戰栗。
  
  齊落霞搖搖晃晃往前走了一步,顫聲道:“如若……如若他不是白家的兒子,你……你是不是就會放他一條生路?”
  
  黃仲清雖是痛極,神志仍是清醒。他天性聰穎,已然聽出齊落霞的言下之意,驚道:“我就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根本不是你兒子,是不是?你們東籬白家,究竟……究竟……”他說到這裡,又是想到白心然當著他的面寫下的“寄仲弟清”四個字,面容抽搐,如何也講不下去。心中疑竇叢生,這證據矛盾,讓人絲毫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歐陽悠絲毫不為所動,冷冷道:“戲演完了麼?”指尖微晃,便欲將小鏢扎向黃仲清的左肘。
  
  齊落霞掩面重歎一聲:“我年近半百,這種毀譽之事,可是能隨便拿來演戲的?此事,那——”她本又想說“賤人”二字,詞到嘴邊,還是忍住,續道:“此事,秋水也是知曉的……”齊秋水是她胞妹,她卻寧願生疏稱呼,可見恨意非淺。
  
  歐陽悠終於停下動作。鏢上殘留的一滴鮮血,凝於刃尖,搖搖欲墜。
  
  齊落霞抿了抿嘴,雙唇抖得猶如窗外風雨中的樹葉,低聲道:“那是二十三年前。你娘年方及笈,我家心然四歲。我回金陵娘家去……去看望她。結果在後院撞見兩個喝醉了酒的年輕人。他們武功高強,神志不清,不由分說點了我的穴道,將我……將我……”她臉上通紅,緩緩住了口。
  
  正廳內氣氛尷尬。門口的梅暄妍突然不合時宜地大笑一聲:“白夫人,你活了這把歲數,話中漏洞百出,是把我們都當成三歲小孩兒麼?”齊落霞愕然抬頭。梅暄妍不管不顧,續道:“其一,金陵齊家也算是大戶,怎麼無緣無故就讓兩個陌生男人闖了後院?其二,你已出嫁,回娘家不是去省親,而是單單去看望你妹妹?好沒有道理。”
  
  齊落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了許久終是咬牙道:“我並未騙你們。我的確不知,為何會有兩個男子在後院……這又有甚麼關系?這事說到底,都是怪……秋水。要不是她肆意妄為,我怎會——怎麼回娘家去?又怎會平白遭殃?”
  
  她語調恨恨,歎了一口氣:“我早已嫁沖雲,只是為避白家仇敵,這樁婚事也未大肆張揚。秋水當時年幼,並不知我的夫君是何人。後來她年紀漸長,情竇初開。我父親與劍聖金玉逢交好,她因此常常往金家走動,便在那裡認識了沖雲,也不知怎麼的,她……她……喜歡上了沖雲。她一個女兒家,也不懂矜持,反而到處揚言,此生非沖雲不嫁。竟然還寫了幾首情詩,傳到坊間,丟盡了齊家的臉面……我回娘家,本是打算將沖雲之事坦白告訴她,讓她斷了這個癡念……哪想到出了這麼個岔子,我羞憤不已,便又回了徐州……”
  
  梅暄妍拍手道:“這個齊秋水,倒是很合我意!”她想了想,又道:“白夫人,依我看,就算你告訴她,你是白沖雲的妻子,以她的性格,也未必會罷手……”
  
  齊落霞復而歎道:“你說的不錯……”她回憶當年之事,逐漸情難自禁,聲調高揚:“之後四年,她死纏沖雲,又是做下許許多多驚天動地匪夷所思之事。我爹爹不知為何,也未阻止,反而在十九年前還將她送往東籬山莊小住了一段日子……等她回家,便有了身孕。我爹爹大怒,問她肚中孩兒是與何人所生,她死活不肯說,我爹爹便將她趕出家門……”
  
  她說到這裡,神色復雜地看了金琬芸一眼,續道:“當日我與爹爹均不知她去往何處。後來沖雲告訴我,是你爹金霄收留了她。”
  
  金琬芸愕然道:“我爹爹?”
  
  齊落霞點頭道:“不錯。你爹爹與秋水年紀相仿,自幼熟識。他當時看上一位煙花女子,在金陵城外置了間房子。他見秋水大肚便便,就讓她住了下來。沖雲也常常去看望她。後來她在那裡生下了一個兒子……沖雲與你爹是好兄弟。他很早與我說過,將來你爹若是有了孩子,生男便與吾兒結義金蘭,生女便共修秦晉之好……我以為他只是玩笑之語,幾個月前我聽你說了那媒妁之約,才知他竟然是當真的……只是,只是——為何不是和我的孩子……”她說到此處,用手遮面,哽咽不已,傷心欲絕。
  
  金琬芸恍然,千情萬緒湧上心頭,跟著歎了一聲:“可又為何偏偏是和我?”
  
  梅暄妍一如既往的抱著看客心態,笑道:“白夫人,我真是奇怪。這事明明錯在你夫君,你為何處處偏袒他?在我看來,你夫君明明白白是對你妹妹有意,否則怎麼又會將自己兄弟的女兒許配給她的兒子?你若要恨,也該恨你夫君用情不專,見異思遷……”
  
  齊落霞瞪大眼睛,打斷她道:“當然是怪秋水!我夫君對她無意,全是她一味勾引……”
  
  梅暄妍嗤笑一聲,一臉不信。齊落霞急急道:“若是沖雲對她有意,後來就不會殺了她!”
  
  她瞬間有些失神,又是喃喃道:“若不是她一味相逼,我又怎會明知有仇家追殺,仍然狠心將采然丟在家中不管……采然,你不要怪我,我實在是沒有法子……”
  
  雨聲一陣蓋過一陣,拍打著屋簷窗櫞,激蕩出無數情緒。
  
  黃仲清早已是失神許久,木然道:“我不知道你究竟要說什麼……白沖雲既然不是我爹,他喜歡誰中意誰,與我有何干系?”
  
  齊落霞失聲道:“怎麼與你沒有干系?”
  
  她面容顫抖,掩蓋不住的波濤洶湧:“十七年前的十月初一,我在家請街坊吃飯,沖雲也難得前來……秋水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帶著孩子沖到徐州來。她事先找到了我,對我道:‘姐姐,你可知道,當我偷聽到沖雲哥哥對霄哥哥說,悠然是他的第三個兒子,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托人打聽,到底他還和其他什麼女子牽扯不清……可結果——結果竟然是姐姐你!’你們說好笑不好笑?她自己搶人夫君,卻是一副吃了大虧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了她究竟從何處打聽到了我被人奸污之事,還理直氣壯地罵我不守婦道,威脅我要將此事透露給沖雲。我怎能認輸,便硬著頭皮道:‘你胡說八道,又有誰會信你?’她冷笑道:‘姐姐,你難道不知世上有滴血認親一說麼?只要白采然與白沖雲兩人的血,就可知是不是骨肉至親。到時候,你就等著看沖雲哥哥是選你還是選我吧!’我聽她這麼一說,心裡懼怕不已。一路回去,不知如何是好。她小我十歲,年輕貌美……”
  
  她說到這裡,突然長舒一口氣,欣慰道:“老天還是有公道在的,也不能事事如她之意。我回去之後,沖雲焦急對我道,有仇家尋上門來。他讓我抱著采然走小路出城,說自己先帶著心然去郊外尋個隱蔽之所,再回來接應我們。采然當時五歲,正是在院子裡與隔壁顧家小兒斗蟋蟀斗得興起。我尋思,若是帶著采然,萬一秋水要滴血認親,怎麼辦?不如……不如……”
  
  黃仲清慘笑一聲,接口道:“不如讓我死了干淨,對麼?”
  
  齊落霞一臉痛苦,啞聲道:“我知是我做錯了……可我當時又有什麼法子?我不能讓秋水搶我夫君……否則,我下半輩子怎麼過?”
  
  她沉吟半日,又是道:“我後來出了城,沖雲已經回折過來,見我孤身一人,便問我:‘采然何在?’我胡謅道:‘采然被石子劃破了腳,我將他放在南城門外的草從中。’沖雲對我道:‘我將心然藏在以前我們一起踏青的那處山澗源頭,你妹妹也在那裡。’我當時大驚:‘我妹妹怎麼會在那裡?’沖雲神色復雜,只是道:‘此事等我找到采然慢慢與你說,你先過去。’說著便去尋采然了。我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秋水和沖雲說了什麼。等我到了山澗,只見心然正和秋水一歲的兒子玩耍,兩人倒也合得來……”
  
  她看了看歐陽悠,眼中流露出些許溫柔:“你還記得麼?心然抱著你坐在溪邊。那時桂花都謝得差不多了,水面上浮著無數嫩黃花瓣。心然笑得開心,將水一掬一掬倒在你的手上。水慢慢流走了,花瓣留在你的手心裡……你當時還不太會說話,只是格格笑著重復:‘香香——’”
  
  白心然微微一笑:“我也記得當日空氣中桂花的淡雅香氣。小弟你那時性格與現在不同,活潑好動,就和采然一樣……”
  
  歐陽悠沉默無語。白心然搖頭道:“是了,你那時才一歲,沒有印象也是正常……”
  
  齊落霞歎道:“你們兄弟二人相處和睦,我那時心軟,也是不忍沖雲的兒子流落在外,便對秋水道:‘你我各退一步,我願意與你共侍一夫……’沒想到秋水卻是寸步不讓:‘憑什麼?我絕不能和其他人共享心愛之物!’她咄咄逼人得笑道:‘況且,你有把柄在我手裡……’我當時又氣又急,便道:‘你的把戲恐怕也不能得逞。無論如何,我是沖雲明媒正娶的妻子,心然也是沖雲名正言順的嫡長子。你再怎麼吵怎麼鬧,你和你兒子也就是個側室庶子的身份。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已經寬宏大量,願意容忍你。東籬白家,宗法祖訓,豈可讓你胡來?’這話不知怎麼得惹惱了她,她突然伸出兩根手指,往我喉骨戳來。”
  
  她茫然望著歐陽悠,復道:“秋水本不會武功。我不知她從哪裡學來的……那手法,我記憶猶新,就和你剛才戳向我的那一招一模一樣。”
  
  梅暄妍在一旁奇道:“那一招,應該是南山教的擒拿手法罷?”她突然想起幾日前與歐陽悠在南山禁地裡看到的畫像,登時領悟過來,驚道:“那畫像中人,原來是你娘!你娘和你師父,究竟——”她話未說完,只覺面前白光一閃,卻是歐陽悠將手中小鏢扔出,直直向她打來。她慌忙側身一避,嘴裡哼道:“也罷!本就不關我事。聽個故事何必掃了興致?”說著,雙手一叉,又是懶懶得靠在門柱上。
  
  齊落霞卻是冷笑道:“秋水本就不是甚麼專情之人!否則沖雲怎麼會手下不留情……”
  
  她頓了頓,續道:“她向我戳來,我不會武功,哪是她對手,眼見就要死在她手裡。她臉上突然神色大變,口中吐出一口血來,直直在我跟前跌了下來。我這才看到,沖雲站在她身後,一把劍上全是鮮血。秋水半撐在地上,驚訝道:‘沖雲哥哥,你……你竟然為了姐姐要殺我?’沖雲怒道:‘剛才那一招,是誰教你的?’秋水卻是在地下笑得開心:‘沖雲哥哥,原來你還在乎我……我以為,我以為,那日和你吵了一架後,你已經不再喜歡我了……’她胸口鮮血淋漓,還能上氣不接下氣地笑,我真的不知道她當時是如何想的。
  
  “沖雲恨恨道:‘我就知道你和他兩人……’他好像是氣極,哆嗦著說不下去。秋水卻似乎看不出沖雲已經發怒,譏諷道:‘不錯。他說,要照顧我一生一世,不讓任何人欺負我……’她話未說完,沖雲再也忍不住,又是在她胸口打了一掌。我當時嚇懵了,連忙央求沖雲道:‘她怎麼說也是我妹妹,你留她一條活路吧!’沖雲不理,上前一步又道:‘今日之事,也是你叫他去楊柳巷殺的人?’秋水神志已經有些不清,迷茫道:‘殺什麼人?’沖雲大吼一聲:‘事到如今,你裝什麼糊塗!天底下的女人,還有誰心腸比你更毒?’秋水聽了,怔怔看著他,呼吸卻是逐漸弱了下去。”
  
  她又看了歐陽悠一眼,語氣中流露出極其復雜的感情:“你在一旁見你娘親流血不止,嚇得哇哇大哭。秋水回頭把你叫過來,一邊抬起沾滿鮮血的手給你擦眼淚,一邊喘息道:‘悠然,傻孩子,別哭。哭什麼事都解決不了。’你很聽你娘的話,雖然臉上蹭了許多血,卻是止了眼淚。秋水從懷裡掏出兩粒糖來道:‘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糖。待會兒你見不到娘,想娘了,一粒自己吃,一粒給那位心然大哥哥吃,好不好?’你接了糖,點點頭。秋水笑道:‘乖孩子,吃了就能見到娘了。’她說完這句,用盡全部力氣,惡狠狠得瞪了瞪沖雲,便閉了眼,再也沒有睜開過。”
  
  窗外,雨有些小了。風聲低低,在廊裡回蕩,仿佛有人嗚嗚咽咽地抽泣。
  
  歐陽悠抬頭,眼裡沒有眾人意料中的悲傷,反而帶了一絲淡淡的向往,語調癡罔地問道:“我娘給我的……是什麼糖?”
  
  齊落霞的嘴唇仿佛被灌了鉛,怎麼也張不開來。
  
  白心然在一旁遲疑著道:“那是兩粒江南江北常見的桂花軟糖。”
  
  歐陽悠一雙桃花眼微微發朦,不知看在何處,莞爾一笑:“聽上去味道不錯。”
  
  白心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歎息一聲,也沒有接話。
  
  齊落霞突然憤恨不已,啐道:“小雜種,沾了劇毒的桂花軟糖,味道當然不錯!”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12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4:02 PM 編輯

  秋水齊天(3)
  
  歐陽悠眼神一黯,不再作聲。
  
  齊落霞渾身顫抖,氣道:“我實在沒想到,秋水就算臨死,也是這麼惡毒,虧得我還出言替她求情……”
  
  她對著歐陽悠繼續說道:“當時你娘已經斷氣,沖雲急著要找采然,於是同我,心然與你一起尋回去。一路上,你吵著要見娘,哭鬧不休。我實在無法,便想起那兩粒糖來……”她說到這裡,眼中恐懼不已。
  
  白心然安慰道:“娘,這事也不是你的錯。就算當時你想不起來,我也必定會想起來。你又何必自責?”
  
  齊落霞嗚咽一聲:“可我差點因此害死了你……”她喉頭哽咽,再也無法繼續。
  
  白心然搖了搖頭,回頭對歐陽悠道:“你坐在我身上,從懷裡掏出那兩粒糖。其中一粒受了些潮,與糖紙黏連住了。你年紀雖小,倒也知書達理,噘嘴想了半天,把受潮的留下,將另一粒完好的給了我。”他突然流露出一個無限懊悔的神情,輕歎道:“你那時才一歲,已經這麼懂事。如若……如若後來能跟我們回山莊……唉!”
  
  歐陽悠的臉上,卻是逐漸堆積起層層陰霾。
  
  白心然續道:“你似乎很喜歡那桂花糖,拿在手裡看了很久,也捨不得吃,嘴裡不停抽噎著喊娘。我對你道:‘乖,忘了剛才你娘剛才說的嗎?吃了糖就能見到她了。’我明知那句話作不得數,可當時的場景,卻也實在無法再說出其他更靠譜的話了……好在,你倒是真的信了,一下子破涕為笑,就用手去剝糖紙……”
  
  “這句話怎麼作不得數?若是吃了那粒糖,他們母子二人真能在陰曹地府相會了!” 齊落霞在一旁恨恨道,“她要殺我便罷了,她要殺自己的兒子我也管不著,可她竟然連我的兒子也不放過……”
  
  歐陽悠眼簾低垂,渾身散發出越來越濃的陰郁氣息。
  
  白心然歎了歎,又道:“那糖紙黏得甚牢,你許久也沒有剝開,就用舌頭去舔……我當時閱歷尚淺,也未察覺其中有異。你舔了半天,發現我沒有吃,便停下來,咿咿呀呀剝開我手裡的糖,送到我嘴邊……正巧,正巧被爹爹看到……”
  
  他說到此處,重重吐了口氣,玉般的容顏上難掩一片傷心之色:“爹爹經歷甚廣,見你嘴唇發黑,便知糖上有毒。你莫怪他……他……他當時也是一時情急,怕我出事,所以才……才急忙沖過來,將你……將你……”
  
  他不再說下去,眾人卻也明白他言下之意。
  
  齊落霞不依不饒,冷哼道:“你爹那一劍刺得好!這個小雜種哪有這麼好心?還特意幫你剝糖?近墨者黑,他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一定是和他娘存了一樣的心思。”她忿恨不已,又道:“他中了毒,還受了一劍,卻沒有死,還要留在世上禍害他人。老天也有不開眼的時候麼?”
  
  地下的黃仲清突然恍然道:“十四師弟……原來……原來當日,師父救了我後,又在徐州城外尋到的那個中毒受傷的小兒,是你!你那時面容紫脹,滿臉血污,我竟然……竟然這麼多年都沒有認出你來!”他一臉驚訝,繼而搖頭道:“不對不對!你是六歲拜入的師門。這中間五年,你又是去了哪裡?”
  
  歐陽悠對他不理不睬,猛地一仰頭,眼神陰戾地盯著齊落霞與白心然,語氣寒冷到了極北之地:“我娘斷氣之後,你們就這麼帶著我走了?”
  
  眾人均是一怔。白心然本以為歐陽悠會糾結於白沖雲殺他一事,卻沒料到他問出這麼個不相干的問題來,一時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歐陽悠陰沉著臉,冰一樣的聲音之下隱隱折現出絲絲哀婉:“你們……就這樣不管不顧,將我娘的身子……丟棄在溪邊?”
  
  白心然被他問住,愣了半天,無言以對,只好扭頭咳了幾聲。
  
  歐陽悠緩緩將頭低下,發絲跟著垂落,聲音微微顫抖:“金玉逢的墳頭你們常常派人料理,卻讓我娘……在荒郊野外孤零零地躺了十七年?”
  
  齊落霞哼道:“這只能怪她自食其果。誰讓她叫了那甚麼相好的肖叔叔前來徐州殺我們?沖雲說肖叔叔武功高強,害怕采然遭他毒手,因此我們才來不及收拾她的屍身,急急離去……”
  
  歐陽悠突然輕笑:“肖叔叔?”
  
  齊落霞嗤之以鼻:“你以為我胡謅出來污蔑你娘麼?我幼時也見過肖叔叔一次。他是劍聖金玉逢的朋友,比秋水年長兩輪,是個武癡,行事怪異。你娘也真不要臉,明知肖叔叔是長輩,卻仍和他糾纏不清……”她沉吟半晌,又是低聲歎道:“其實……其實……我被人奸污那日,肖叔叔正巧帶了個徒弟來讓我爹爹看病。那兩個點我穴道的陌生男子,應該也是他的弟子……”
  
  黃仲清聽出端倪,忍不住插嘴道:“那個肖叔叔到底是誰?他和他的那些弟子如今又在何處?”他多年來一直惦記自己的身世,此刻浮上一絲希望,又怎願意錯過?
  
  歐陽悠倏然回頭,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黃仲清:“你放心,閻王爺馬上會告訴你。”
  
  齊落霞聽聞此言,臉上驚愕,怒道:“我已說了,他不是沖雲的兒子,你為何不肯放過他?況且,你娘之事,也並不全是白家的錯……”
  
  歐陽悠漠然道:“我憑什麼信你一面之詞?”
  
  齊落霞氣急,睜大一雙眼睛罵道:“歹毒心腸的小雜種!你死後必會被油煎火烙,墮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歐陽悠一臉無所謂,神采寂滅地看著齊落霞:“這話,就讓你兩個兒子去跟閻王說罷!”言畢,反手一伸,用盡全部內力,抓向黃仲清胸口。
  
  金琬芸在一旁大叫一聲:“不要!”便是要撲上來。
  
  突然,從窗外翻進了一個黑衣蒙面人,疾速往歐陽悠飛去。歐陽悠全然不顧危險,依舊催力打入黃仲清大穴。電光火石之間,眾人誰都沒有回過神,那人已經將歐陽悠一把推倒在地,從他手下搶走了黃仲清。
  
  歐陽悠修為極深,下的又是狠招。黃仲清雖然只受了半掌,仍然支撐不住,口中狂噴鮮血,就此昏迷過去。
  
  梅暄妍立在門口,卻是大吃一驚。那黑衣人落地無聲,身影飄逸鬼魅,出手快如閃電,比歐陽悠厲害許多。她自忖武功高強,卻也明白只能和歐陽悠打個不分勝負,決計不是黑衣人的對手,因此連忙站直了身體,屏息凝神,以防意外。
  
  黑衣人將黃仲清扛在肩頭,對歐陽悠低叱道:“他的確不是白沖雲的兒子!你鬧夠了沒有?”
  
  歐陽悠半跪在地下,又懼又怕地望著他,咬唇不答,手卻是止不住地顫抖。
  
  白心然也已看出來人實力太強,心中忌憚,苦於身體虛弱,無法動彈,不由焦急地瞧了瞧齊落霞。只見齊落霞眼神發怔,若有所思地呆在原地。
  
  突然金琬芸上前一步,驚喜不已:“師父?是你?你……你還活著?”她側身對歐陽悠怒道:“你……你為何騙我們,說師父死了?你這人……到底有幾句實話?”
  
  歐陽悠偏了偏頭,依舊是微微發抖,沉默不語。
  
  金琬芸見黃仲清嘴角的血一滴一滴流淌下來,也顧不上歐陽悠,急著對黑衣人道:“師父,你快想辦法救救十三師哥吧!他……他會不會死?”
  
  黑衣人平靜道:“芸兒,你放心。有師父在,清兒他不會有事。”他說著,抓緊黃仲清,往門外倒退飛了出去。
  
  門口的梅暄妍見他真氣大盛往自己撞來,慌忙御氣抵擋,急急一讓。黑衣人腳下一滯,突然問她:“你爹是梅物華?”
  
  梅暄妍心中不敢大意,蓄勢待發,臉上仍是笑意盈然:“‘幻死夢生,南山歐陽’,不僅工夫好,眼力也是上佳!我好生佩服!不知將來可有機會指教幾招?”
  
  黑衣人微微頷首,人影一晃,竟然也不把東籬山莊的重重機關放在眼裡,沒入雨簾,瞬時消失不見。
  
  金琬芸見他離去,不自覺地跟了幾步,嘴裡喃喃道:“師父……”她突然停住,恨恨跺了跺腳,又是回頭罵道:“歐陽悠,你怎麼這麼狠毒?”
  
  歐陽悠神思恍惚,也不知有沒有聽她說話,掙扎著從地下爬起來,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往門外走去。
  
  一時之間,無人敢阻攔他。
  
  金琬芸見他已經跨過了門檻,便往前追了幾步,忿恨道:“歐陽悠,你記住了,十三師哥如若……如若有什麼不測,天涯海角,無論你去哪裡,我都決計不會放過你!”
  
  歐陽悠緩緩回頭,雨水濕了他一頭長發。他漠然道:“好,我記住了。”
  
  金琬芸聽他如此口氣,更是氣急:“性命關天,你還是不是人?”
  
  梅暄妍在一旁低低笑道:“金姑娘,依我看,是你十三師哥的性命關天吧?”
  
  金琬芸黑著臉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金姑娘,你為人糊塗得緊。自己說出來的話,怎麼就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梅暄妍揚了揚眉角,歎息道,“我今日心情不佳,見不得你這副無辜模樣。不如讓你明白明白你自己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罷!”
  
  她頓了一頓,突然迎面上前。她本就身材高挑,此刻更是居高臨下地逼視著金琬芸,似笑非笑道:“金姑娘,請問,如果你十三師哥和十四師哥之間,只有一人能活,你會救誰?”
  
  金琬芸愣住,怔怔望著梅暄妍。當日十三師哥中了“血雨”,十四師哥“南柯一夢”發作,如果事先她知道,那瓶蓮花蜜只能救一人,她還會不會哀求十四師哥,給十三師哥配解藥?
  
  她心中激蕩,喉頭發緊,半張了口,卻是出不了聲。
  
  梅暄妍又是緊逼一步:“你心裡清清楚楚有一個答案,為什麼不敢說出來?”
  
  金琬芸腦中混亂一片,全身一陣冷過一陣,語無倫次道:“不是像你想的這樣……”
  
  梅暄妍嗤笑,正待繼續說下去。只聽歐陽悠啞聲道:“梅閣主,你又何必逼她……”
  
  梅暄妍回頭,嗔怒道:“我還不是為了你好?讓她親自說出來,死了你這條心!”
  
  歐陽悠輕輕歎了口氣:“我知你一片好意。可是……我和她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他微微仰頭,雨滴打在他的臉上,順著雙頰頸側流進了他的衣領裡。過了半天,他復而自言自語道:“況且……我實在不明白,她喜歡不喜歡我,和我死不死心,有什麼干系?”
  
  大雨滂沱,遮掩了無窮無盡的思緒。
  
  不知何時,洛瑤卻是煎了藥,回到廳前。她全然不知這場腥風血雨,只是見歐陽悠站在堂前,不禁欣喜道:“十四師弟,你終於答應來給白公子解毒了麼?你……你為何站在雨裡?快進來吧?”
  
  歐陽悠神情一收,又是恢復了一貫的冰冷臉色:“白心然,你就等著替你爹償命吧!”他跌跌撞撞轉身而退,姿態決然,頭也不回。
  
  梅暄妍看他走路的模樣,便知他已經耗盡內力,支撐不了多久,心中憂愁,嘴上歎口氣,腳步輕移,跟著離去。
  
  兩人一黑一紅,很快融入了茫茫夜色,只留下金琬芸一人彷徨地佇立在門口。
  
  雷聲隆隆。久未出聲的齊落霞突然顫顫開了口:“剛才那黑衣人的聲音……我記得……是……是……肖叔叔……”
  
  ======第三卷完=====



  第四卷:莫誤雙魚到謝橋
  第一章:日久生情(1)
  
  四月江南,前幾日還是百花繽紛,爭奇斗艷,生生蜿蜒千裡的迤邐風光。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莫名地打焉了無數花紅柳綠,只留下一地春泥狼藉,融在茫茫夜色裡,叫人扼腕歎息。
  
  可若能靜下心來細細品味,空氣濕漉,依稀可以分辨出絲絲縷縷芬芳春意。情愫纏綿,縈繞鼻尖,久久難去。這便是江南的奇特之處,潤物無聲,不覺溫柔,卻又偏偏處處溫柔。
  
  梅暄妍跟在歐陽悠後頭,一路出了東籬山莊。
  
  歐陽悠步伐不穩,奔出十幾裡後,終於體力不支,摔倒在路邊。梅暄妍見他右肩頭被黃仲清打中的傷口外翻,心下不忍,冒雨走上前去,輕輕扶正他的身體,將他半邊衣服拉開,從袖中尋出一瓶金創藥來,倒在他的傷口上。
  
  雨下得極大,金創藥的粉末被沖得四散。順著他的鎖骨,梅暄妍一眼就瞥見他背後一條淡色疤痕。那疤痕看著像劍傷,可卻比一般的劍傷長了許多,想必是他受傷之時年紀極幼,後來傷口愈合,隨著身材增長,疤痕也一起跟著撐開的緣故。她抬手點觸著那微微突起的肌膚,低聲問道:“這便是白沖雲刺你的那一劍麼?”
  
  歐陽悠的身體在她手下輕輕顫抖,閉眼不答。梅暄妍不知為何,突然想笑:“他如若還活著,一定後悔得要命,當年那一劍沒有刺死你,讓你今日有機會把東籬山莊攪得天翻地覆。”
  
  歐陽悠沉默了一會兒,卻是道:“我也很後悔,他那一劍,為何沒有痛痛快快送我上路,偏要留我在世上。”
  
  梅暄妍聽出他氣若游絲,連忙伸手抵上他的腰側,往裡灌入真氣,只覺他的身體,又是比前一日差了許多,不由暗暗叫苦。
  
  瓢潑大雨。天際微明。
  
  歐陽悠緩過一口氣,又是掙扎著爬起來,往前奔去。梅暄妍攔住他:“我的真氣也是辛辛苦苦苦練出來的,平白無故地給了你,你不知報答,反而肆意揮霍,到處跑動,好沒有良心!”
  
  歐陽悠停了腳步,低頭想了許久,輕聲道:“我要先去一次徐州,我娘的……葬身之處。你可否……可否……”他語氣低婉,似有哀求之意。
  
  梅暄妍指著他冷笑道:“你倒也知道,憑你的身體,到不了徐州就要先到閻王那裡了麼?所以叫我與你同行,隨時助你一口氣?”她一甩袖子:“你以為我整日游手好閒無所事事?暗香閣雜務眾多,你又是我什麼人?我為何要答應你?”
  
  歐陽悠抿了抿嘴,在雨裡呆呆站了一會兒,勉強對梅暄妍施了個禮:“也是。恕我唐突。”說著,轉身離去。
  
  梅暄妍本是想著,如若自己不答應,歐陽悠要麼便會無奈困在揚州養病,要麼便會苦苦求自己一同前去徐州。卻萬萬沒有料到他態度強硬,不顧性命,執意要走,只好在他背後哼哼道:“也罷也罷!誰讓我天生菩薩心腸?”
  
  歐陽悠在遠處聽了,訝然回頭,道:“你答應了?”
  
  梅暄妍拉不下臉來,作勢撇了撇嘴:“我是見不得你這樣一個絕色人物橫屍荒郊野外……”說著,整了整衣衫,自顧自地走到歐陽悠前頭去了:“徐州離此地甚遠,我們需先去雇兩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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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州城乃南北交通要地,端得是錦瑟繁華,只要有銀子,又怎會缺了良駒好馬?
  
  梅暄妍同歐陽悠,在城北鼎鼎有名的馬大販子處逛了幾圈。馬大販子姓馬賣馬,賊目精明,眼見梅暄妍華服玉飾,氣勢奪人,便知是個大買家,也不敢怠慢,忙牽出馬廄裡兩匹西域的烏孫良馬來,陪笑道:“姑娘,你瞅瞅這駒兒,方圓五十裡,再也找不出此等珍品!”
  
  梅暄妍自然是識貨之人,一眼瞧出這兩匹馬非同尋常,心下滿意,臉上卻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懶懶道:“你誆誰呢?我剛才還在隔壁李二販子處騎了匹北漠來的白額黑馬,鬃亮蹄堅,精神得很,也不見得比你這幾個家伙差。”
  
  馬大販子聽出她話中之音,正色道:“姑娘,你既然是行家,也應該知道,那白額黑馬,怎比得上這兩匹寶貝?”
  
  梅暄妍哼了哼,轉身便走。那馬大販子眼珠轉了轉,攔住她道:“姑娘既然有意,不如開個價?”
  
  梅暄妍上上下下打量了馬大販子幾眼,不緊不慢地伸出了五個手指頭。馬大販子驚訝道:“姑娘!這怎麼行!五十兩一匹,我連本都不夠。這生意關門大吉便罷了!一百兩一匹如何?”
  
  梅暄妍眼皮不抬,拉著歐陽悠就要出門,嘴裡道:“馬大販子,你的心也忒黑了,是被墨塗了一遍麼?”
  
  馬大販子干笑幾聲:“也罷也罷!我便做個虧本買賣,九十兩一匹,算是與姑娘攀個交情?”
  
  梅暄妍依然腳步不停,哼道:“六十兩!”
  
  “姑娘,你再加些吧!八十兩?”

  “七十兩。你不賣算數!”
  
  那馬大販子一臉肉痛:“唉——唉——姑娘,公子,你們莫走。七十兩就七十兩罷——”
  
  梅暄妍笑得得意,從懷裡掏出幾張銀票,扔給馬大販子,嬌啐道:“你少裝。七十兩已是有得你賺了!”
  
  她牽了馬出來,將一條韁繩交給歐陽悠。歐陽悠臉上蒙了紗,一雙眼睛怔怔看著她,卻是不接。梅暄妍狐疑道:“怎麼?嫌馬不好?你別看我剛才將它們說得一無是處。這兩匹馬,體壯腱長,絕對是難尋的千裡佳駒。七十兩一匹,是筆再劃算不過的買賣!”
  
  梅暄妍見他雙眸之間,生生流露出些許尷尬,猛然會意,拍額大笑道:“歐陽公子,你一個大男人,竟然連馬都不會騎?”
  
  歐陽悠低頭不答。梅暄妍彎腰笑得起勁,全然不顧周遭人群的奇異眼光。半天之後,她突地臉色一沉:“你是啞巴麼?剛才為什麼不早說?害我多出了七十兩銀子!”
  
  她掏出一個銀色小哨,放在口中吹了吹。不一會兒,從街的另一邊,跑來個小廝,垂手道:“閣主有何吩咐?”梅暄妍將一條韁繩扔給他:“把這匹馬牽回去,好生養著。”那小廝似乎司空見慣,唱了個諾,又朝歐陽悠行了個禮,匆忙退去。
  
  梅暄妍踏蹬上鞍,對歐陽悠故作無奈道:“歐陽公子,看來只能委屈了此等良駒。生得一副好骨架,卻要坐兩個人。”她笑吟吟地伸出一只手,欲拉歐陽悠上來。
  
  歐陽悠側身避開她的手,縱身一飛,卻是用了些許輕功,直接跳上馬,坐在梅暄妍身後。梅暄妍免不了又是嘲笑一番:“殺雞用牛刀,騎馬使輕功。天下之大,果然無奇不有!歐陽公子,你說是不是?”
  
  她低頭一瞧,見歐陽悠生澀地抓著馬鞍,便搖頭道:“待會兒馬跑起來,你這樣是不行的。”她伸手握住歐陽悠的兩只手腕,將它們環繞在自己腰間,輕輕拍了拍:“你抱著我,千萬不要松手,否則摔將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她說著,腳下一抖,那馬長嘶一聲,載著兩人,一騎絕塵,直往徐州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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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騎馬縱橫中原,本就容易讓人意氣風發。
  
  風聲蕭蕭,直吹得梅暄妍衣袂飛翩,發絲浮揚。身後的歐陽悠,一開始姿態僵硬,後來卻似乎慢慢習慣了馬匹顛簸的節奏。梅暄妍只覺得他的臉側蹭在自己腦後,隱隱透出一絲滾燙。
  
  兩人共坐一騎,行了大半天。日沉西山,晚霞流光,繪出天際斑斕奪目的繽紛色彩,宛如仙境。
  
  極目望去,綿綿芳草地。梅暄妍莞爾一笑:“歐陽公子,你可知,我年幼時,曾隨爹爹娘親一同登上泰山之巔。那一日暮色將臨,雲海茫茫,霞光照盡山頂,端方大氣,真真是難得一見的人間奇景。可惜後來,年紀漸長,事務繁雜,竟再也沒有機會……若將來得了空,我一定要再去看一次!”
  
  她心中感慨,又道:“歐陽公子,你可去過泰山?”
  
  歐陽悠默不作聲。梅暄妍笑道:“你自幼在南山長大,大好河山,恐怕沒有機會見識一番吧?江南雖好,始終是溫柔纏綿。中原之地,才是真正的氣勢磅礡,海納百川。”
  
  她只覺歐陽悠的頭突然重重靠上了自己的肩膀,心中不由一動,嬌嗔道:“你連馬都不會騎,可稱不上甚麼氣勢磅礡!”正是有些神思不寧,卻是猛地察覺歐陽悠環在自己腰際的雙手松弛了開來。她大吃一驚,連忙道:“你怎麼這麼小肚雞腸?我只是嘲諷你幾句,你也不用這樣罷?會摔下去的……”
  
  話未說完,晚風吹過,她驚覺肩上衣衫微濕,回頭一瞧,歐陽悠頭歪在她的頸側,雙目緊閉,嘴角流出絲絲鮮血,卻是因為氣虛體弱,受不了顛簸,昏迷過去。
  
  梅暄妍慌忙拉住馬,將他抱了下來。最後一縷陽光照上歐陽悠慘白的面容,哀傷無奈。她輕歎一聲:“你還沒見過泰山日落,若就這麼死了,豈不是太吃虧了?”
  
  她拴了馬,將歐陽悠拖到一棵柳樹下,伸手搭上他的腰椎大穴。方才催動內力,便是心道不好:氣血之道,以血載氣,由氣生血,相輔相成,才能支撐五髒六腑。可歐陽悠身體一日差過一日,載氣之血已然用竭。梅暄妍空有一身內力,卻是無論如何也送不進他的身體。
  
  她從小到大,順風順水,從未遇到過甚麼不如意的事情。此刻眼見歐陽悠呼吸漸淺漸弱,不由氣得干干啐了一口:“歐陽瀟這個老家伙,你好歹也是他徒弟,為什麼要下此重手!”
  
  她罵了幾句,卻也知道這只是圖個嘴上痛快,並不能解決甚麼,便坐在一旁,歪側腦袋看著天空,躊躇不決。
  
  夜幕降臨。今晚有星無月。
  
  她不知怎麼地,就想起了正月十五與歐陽悠在長江畔放的那兩盞孔明燈。那一夜,鎮江花市如晝,江上漁火點點,搖搖曳曳地映著他冷漠而秀美的容顏。那一夜,她突然覺得,原來人生中,除了歡聲笑語,打情罵俏,也可以有許多的寂寞惆悵——許多無法明言的寂寞惆悵。
  
  她低頭狡黠一笑,倏地蹭到歐陽悠身邊,刀光一閃,對著自己左手腕,割了下去。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13 PM

  日久生情(2)
  
  左手腕上登時破了個長口子,鮮血汩汩而流,疼痛難忍。梅暄妍咬咬牙,另一只手使勁撬開歐陽悠的牙齒,將血滴到他的嘴裡。
  
  半柱香的功夫,歐陽悠不見好轉,她傷口上的血卻是漸漸凝結住了。梅暄妍心裡著急,往自己的懷裡胡亂掏出幾個藥瓶來。常見的跌打止傷金創藥,大同小異,都是要將傷口盡快收住,哪有反過來不讓血液凝結的道理?
  
  梅暄妍賭氣罵了一句:“這群江湖郎中,都是不學無術之徒!”卻也無法,想了半日,抿緊嘴唇,重新挑破傷口。如此反復幾次,歐陽悠終於緩了臉色。她大喜,一手趁勢推上他的穴道,把真氣直直灌了進去。
  
  不一會兒,歐陽悠大咳幾聲,緩緩睜開眼睛。梅暄妍見他醒來,心頭略松,只覺得左手腕痛入骨髓,不由皺了皺眉,隨便摸到瓶藥,灑了上去。
  
  她包扎妥當,抬眼一瞧,發覺歐陽悠正神色古怪地盯著她的傷口,便干笑道:“這是我家祖傳的放血之法,可防夜涼風寒……”
  
  歐陽悠聽了,目光森森移到她臉上。梅暄妍只覺得腦後陣陣發涼,忙又掩飾著咳嗽一聲:“你懂醫就了不起麼。我家口口相傳的秘方,不流外人,一般醫書上沒得記載……”
  
  歐陽悠突然收了眼神,伸手撩起自己右邊的袖子,指著肘下半寸一條極深的疤痕,冷冷開口道:“你以後若想讓血流得又快又多,要割此處。”
  
  梅暄妍見他點破了自己,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只好假意哼道:“我干嘛要讓血流得又快又多?找死麼?”她說到這裡,突然停下,直直瞪著歐陽悠肘下的那條疤痕。有些事情,一旦心中澄明,便只能瞠目結舌。
  
  歐陽悠瞥了她一眼,不露聲色地放下袖子,抬手有意無意抹去嘴角殘留的血跡。
  
  那馬在一旁低嘶兩聲。梅暄妍猛然回過神來,笑道:“跑了一天還如此精神,這七十兩銀子,真是花得值得!”
  
  她的眼角勾起,猶如皎潔彎月,瀉出一地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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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州城郊外的那處山澗,依然如十七年前一般,泉水汀淙,樹影婆娑,全然沒有留下任何腥風血雨的痕跡。
  
  溪邊芳草地上,人跡罕至。野花嫣紅,無憂無慮地開得滿坡都是。
  
  雜草叢生,梅暄妍無聊地看著歐陽悠一刻不停地在坡上來回走動了幾個時辰。天空中烏雲層疊,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十七年,足以斗轉星移,滄海桑田。這荒郊野外,哪裡還有齊秋水一點一滴的氣息?
  
  梅暄妍見歐陽悠執著不已,步伐卻漸漸混亂,實在忍不住,譏諷道:“你以為你娘是金剛不壞之身?都十七年了,別說肌膚衣物,就算是骨頭也早被倉鼠叼去做了窩。若你還能找出一絲一縷來,我倒是佩服得緊。”
  
  歐陽悠充耳不聞。他全濕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卻仍在溪邊孜孜不倦地搜尋著。水霧彌散,也看不清他是什麼神色。過了一會兒,他有些氣血不濟,便摔沒在草裡。
  
  梅暄妍沖上去抓住他的衣襟: “你要尋死麼?上次千辛萬苦偷來的那張藥方,為何遲遲不用?”
  
  歐陽悠側臉不答。梅暄妍嗤鼻低笑:“你要裝啞巴,那就別怪我用強的。”她說著,猛地連敲歐陽悠幾處大穴,將他推到在地上。
  
  只覺得歐陽悠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她,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一般。梅暄妍不管不顧,捉住他的手,將他衣袖裡的物什一件一件掏出來。他的雙袖中,也就是幾束梅花針,一把匕首,一副火折和幾個普通藥瓶而已。梅暄妍將它們扔得遠遠的,笑道:“堂堂南山教前教主,可真是窮酸得很。”
  
  她在歐陽悠袖子裡折騰不出東西來,又往他懷裡探去。歐陽悠渾身顫抖,咬牙道:“你……你……”她翻翻白眼,伸手摸入他貼身內衣。掌上劃過一絲溫熱,她有瞬間失了失神。
  
  突然,她感到指尖微涼,摸到個小布袋。梅暄妍大喜,一把將它拉了出來。歐陽悠顫抖得更是厲害,沉聲喝道:“還我!”
  
  梅暄妍搖頭壞笑道:“禮尚往來。你剛才裝啞巴,我此刻也裝聾子。這才公平。”
  
  她打開布袋,裡面又是幾層油布紙。雨滴打在紙上,索索而落。她伸出一根手指來,便要將油布紙掀開。身下的歐陽悠卻是轉了聲調,一臉哀求:“不要……在雨裡……”
  
  梅暄妍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氣,不由怔住。歐陽悠臉色全失,不斷重復道:“不要……在雨裡……”
  
  梅暄妍心中一軟,嘴裡卻道:“這雨還真是越下越大了,讓人好生討厭。”說著,站起身來,從馬後取出一把紙傘撐開。
  
  她在傘面下打開仔細折疊的層層油布紙,不出所料,最中間,躺了一張素箋。紙張泛黃,已是有些年數。她一眼就掃到了落款。“秋水”二字,柔骨媚態,讓人心馳神往。
  
  她立馬明白歐陽悠為何是如此一個激烈反應,回頭看著他:“這張藥方,原來是齊奉所開,由你娘鈔錄。你如此珍惜,是因為它是你娘的遺物?”
  
  歐陽悠無語。雨水拍打在他的臉上,順著鼻尖下顎滴滴滑落。
  
  梅暄妍本以為這麼張珍貴的藥方裡面,應該都是寫著些百年雪蓮千年人參之類的東西。可一路讀下去,卻只見黃□當歸等尋常藥材,不由有些訝然:“這藥方無甚稀奇,竟然當年就救了我爹爹一命?”
  
  歐陽悠也不說話。梅暄妍察覺不對,心知事情絕對沒有這麼簡單,不由繼續往下看煎服之法。可所述之理也極是稀松平常。她正待開口,倏然讀到最後一句,一時愣住。
  
  那張素箋的末行,字字婉約清晰:“……采高堂、子息或期親之血一碗沖飲服之。”毫無置疑的余地。
  
  白沖雲齊秋水均逝,歐陽悠又未婚娶,何來高堂子息?唯一的期親,便是被歐陽悠重傷的白心然了。
  
  白沖雲齊秋水均逝,歐陽悠又未婚娶,何來高堂子息?唯一的期親,便是被歐陽悠重傷的白心然了。
  
  梅暄妍胸中一股無名之火騰騰升起,突然回手打了歐陽悠一個嘴巴:“你就這麼恨白沖雲殺了你娘?恨到不願意用他兒子的血來救自己一命?”
  
  歐陽悠頭被她打到一側,嘴裡卻是冷冷道:“你既然已經看完,也該把它還給我了。”
  
  梅暄妍格格反笑起來,撇嘴道:“你爹是可惡,你娘什麼時候又是好人了?她當年不也要毒殺了你?”
  
  歐陽悠仰頭,眼神閃爍不定:“我娘當然是好人。她……一定是知道我活著會遭很多罪,不忍心我受苦,才……才想著幫我解脫的……”
  
  梅暄妍呸了一聲:“你這是做哪門子的——”她只見歐陽悠眸中微弱的光芒隨著她的話語一點一點消失殆盡,眼看著就是要一片死寂,那“春秋大夢”四個字便生生凝結在了齒間,無論如何也發不出去。
  
  她只好側了側頭,揮手解了他的穴道,往他身體裡打了些真氣,不再言語。
  
  歐陽悠緩緩從地下爬起,一言不發從她手裡抽回紙箋,重新用油布紙仔細包好,塞入懷裡。他沉默許久,終是輕聲道:“多謝。”
  
  梅暄妍知他謝的是自己口下留情,沒有戳破他的癡想,不由輕歎一聲:“你又何必如此?以我‘風月訣’的修為,頂多再撐你十天半月。”她突然想起前幾日東籬山莊裡的歐陽瀟,便補了一句:“我看以你師父的道行,倒是可以續你大半年的命。”
  
  她只覺歐陽悠渾身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便搖頭笑道:“讓你去求你師父,你大概是寧願死了算了。”
  
  雨漸漸止住了,溪邊坡上的青草澤氣,悠悠蕩蕩地彌散開來,不知不覺地融進了她的眼睛裡。
  
  空氣微動,隱隱約約夾雜著幾聲高越的鈴響。
  
  歐陽悠突然跳了起來,直往鈴聲處奔去。
  
  遠遠的野草地裡,孤零零地佇立著一株丁香。正值立夏,淺紫的花穗靜靜開滿枝頭。梅暄妍一眼就看見了,樹梢上掛著的一個蠶絲小包和一串金色鈴鐺,暖風吹過,鈴聲悅耳。
  
  歐陽悠怔了半天,伸手解下蠶絲小包,將包中之物倒在掌上。
  
  梅暄妍探頭一瞧,忍不住贊歎道:“好一副鎮江溢彩樓的翡翠流雲鐲子,做工精巧,價值不菲!”
  
  歐陽悠面無血色地看了她一眼,卻是勉強笑道:“我十三師兄送給十五師妹的生日賀禮,自然是上好之物。”
  
  他說完,小心翼翼地將鐲子收起,輕歎一聲:“梅閣主,我改主意了。”
  
  梅暄妍明白他話中之意,大喜道:“你終於想通了麼?我們這就回東籬山莊去找白心然要血!”
  
  她轉身牽馬,卻聽歐陽悠在背後道:“我要回南山去找我師父。”語氣淡然,平靜得猶如一潭死水。
  
  

  日久生情(3)
  
  梅暄妍跟著歐陽悠一路潛回南山腳下,遠遠地,便看到一些五大門派的弟子守在入口處。梅暄妍淺淺歎道:“這幫名門正派,都三個月了,怎麼還不死心?”她回頭瞧著歐陽悠,見他臉上殺意重重,顯然是要直接硬闖。她微笑著伸出個手指來:“歐陽公子,不如我和你打個賭,看看我們能不能不傷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溜進去?”
  
  歐陽悠不睬她,頸下青筋暴起,手上攥了一把梅花針,往前直直走去。梅暄妍攔住他:“世間樂趣甚多,殺人又有什麼意思?平白無故髒了自己的手。”
  
  歐陽悠冷聲道:“梅閣主,此事已與你無關。就此別過。”他推開梅暄妍,便往入口飛了過去。梅暄妍在原地怔了一會兒,只聽遠處有幾人痛苦地大聲嚎叫。她回過神來,自笑道:“腳生在我身上,還輪不到你來使東喚西。”她跟在歐陽悠身後,一同進了南山。
  
  南山山巒層疊,歐陽悠熟門熟路地穿梭於不同的山谷之中,卻是把梅暄妍繞得暈頭轉向。日過中天,歐陽悠終於在山頂附近尋著了一處洞穴,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
  
  梅暄妍探身入內,漆黑一片。她從懷裡掏出個火折點上,環顧四周。山洞不大,石壁光滑,似乎被人精心鑿砌過。她畢竟也行走江湖有段日子,本能地起了警惕之心,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跟著歐陽悠,往前挪了幾步。
  
  突然,在她身前的歐陽悠低聲道:“別動。”梅暄妍聽他口氣嚴肅,腳下立即停住。
  
  火折發出微弱的光芒,熒熒照著歐陽悠的側臉。梅暄妍見他眼簾垂下,有些發愣,不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地上,是一朵綠色的菊花,已是有些頹敗。梅暄妍疑竇大起,心道:真是怪事。立夏才至,菊花怎會開?又是誰將菊花丟棄在一個無人的山洞裡?她登時覺得此處危險,心中更添幾分防范。
  
  身旁的歐陽悠一動不動,只是盯著那朵菊花,緊咬下唇。
  
  許久之後,他突然回頭,望著梅暄妍:“梅閣主,你可知,‘冰蟬’該如何一個服法,才能事半功倍地提升‘風月訣’的修為?”
  
  梅暄妍聽他無緣無故地冒出這麼句話來,更是疑惑,臉上仍然鎮定:“願聞其詳。”
  
  歐陽悠頓了頓道:“先在自己身上,下‘腥風’之毒,再吞入冰蟬。冰蟬奇效,輔以‘風月訣’,不僅可將毒從少商穴逼出,還能大漲內力。”
  
  梅暄妍點頭道:“這倒是個奇法。多謝你相告。我過幾天就去試試。”
  
  歐陽悠又是沉默一會兒,突然笑道:“你就不怕我是胡謅出來騙你中毒的麼?”
  
  梅暄妍反笑道:“我沒試過,又怎知你是在騙我?”
  
  歐陽悠低首,些許之後道:“這個法子……就算是我報答你這些日子一路相助罷。”
  
  梅暄妍疑心越來越大,腳下卻不敢動,只好道:“你同我講這些究竟是想做什麼?”
  
  歐陽悠不接話。過了半晌,他將臉側了過去,緩緩道:“梅閣主,你可知道,我十三師兄心系何人?”
  
  梅暄妍胸口突然一痛,喉頭抽緊。她怵了片刻,輕聲道:“我知道。”言畢,只覺得眼中濕熱難當,不由重重歎了一口氣。
  
  歐陽悠低低笑了一聲:“你又何必歎氣?世上不如意的事本就很多。”他突然回轉過頭,一臉沉斂如水:“就這樣罷,梅閣主!多保重,你我後會無期。”
  
  梅暄妍心中一沉,還未來得及出聲,只覺腳下大晃,地動山搖。她人站立不穩,慌忙縱身跳到空中。手中火折,落地熄滅。轉瞬之間,一切已經恢復平靜。
  
  梅暄妍好不容易扶了面石壁穩住心神,忙著叫喚道:“歐陽公子?”
  
  山洞裡,漆黑一片。寂靜一片。
  
  她又從懷裡掏出個火折點燃,哪裡還有歐陽悠的蹤影?她撲到剛才兩人站立之處,地上的石塊嶄新,顯然是個機關的背面。歐陽悠,一定是在機關翻轉之時,掉了下去。
  
  她只覺心口波濤澎湃,像決堤般湧上來,淹沒了神志,不由拍著石塊大叫道:“歐陽悠,你這個天底下最蠢最笨最薄清無義的傻瓜!怪不得你師妹不喜歡你!你可知……你可知……我剛才究竟為何歎息?”
  
  她停了下來,狠命地吸了一口氣:“我歎息,並不是因為我知道,你十三師兄其實最最歡喜的,是你十五師妹。而是……而是……你卻不知道,我心中最最歡喜的,並不是你十三師兄……”
  
  地面冰涼如水,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顏色,只勾勒出模模糊糊的灰暗影跡。
  
  她出神了半日,卻是深知歐陽悠氣血不足,如若沒有自己的內力相助,恐怕是撐不到明日午時,便狠狠地用手抹了抹眼角,站起身來,往洞外走去。
  
  她心中思忖,既然山洞地上有機關,那歐陽悠一定是掉到了下面某處。若是能沿山而下,找到其他洞口,說不定便是別有一番天地。可不知為何,又是懼怕不已,隱隱想著:如若機關下直接就是千刀萬刃,那可如何是好?
  
  山洞口,初夏的暖風撲面而來,吹干了她額上微微沁出的汗水,反添涼意。她怔了一會兒,終是不死心,貼著山路而下,一寸一厘仔細觀察著巖壁,希望能發現些蛛絲馬跡。
  
  日落西山,月上樹梢,又下樹梢。東方泛白,不知不覺就這樣過了一晚。她對南山地形頗為陌生,尋了一宿,還是毫無頭緒,心中不由越來越急。
  
  南山清晨,霧靄纏繞,百鳥齊鳴。她卻突然在千種萬種鶯啼燕喚聲中,聽到了一個熟悉不過的腳步聲。
  
  那人步伐輕盈而急促,一如兩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帶著自己珍愛的半塊玉無情離去。她心裡不由賊賊笑了一聲:踏破鐵鞋無覓處,黃仲清,我正愁找不到引路人,你可來得正是時候。
  
  正是在暗自得意,卻又是聽到了一個女子驚訝無比的聲音:“十三師哥……你……你……怎麼在這裡?”
  
  只聽黃仲清聲音中也是掩飾不住的愕然:“十五師妹,你又為何在這裡?”
  
  梅暄妍躲在遠處,探頭一瞧,就見金琬芸頭發凌亂,面容憔悴,踉踉蹌蹌地奔到黃仲清跟前,突然大哭道:“十三師哥……我……我好怕……”
  
  黃仲清伸手去擦她眼角,安慰道:“別怕別怕。有我在呢。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一個人跑到南山來了?”
  
  金琬芸抽抽噎噎怎麼也止不住,好半晌才斷斷續續道:“我也不知……你那日被師父抱走後,我一直擔心你……卻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你們……過了幾日,我被人從背後迷昏了……”
  
  黃仲清突然打斷道:“你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金琬芸搖頭道:“那人落地無聲,我一點也沒有發覺。待我醒來時,便已在那個山洞裡。”她說著,用手往後一指。梅暄妍順著望去,只見她所指之處樹林茂密,若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有個洞口,心道:也難怪我昨晚一夜無甚收獲。
  
  只聽金琬芸續道:“那個山洞,被施了藥物,一片紅霧堵在洞口,我只要靠近了,就覺得眼中喉頭麻癢難當,怎麼也沖不出去。只好……只好在山洞深處躲著。”
  
  黃仲清大驚道:“那霧應該是毒瘴,你又是如何闖出來的?”
  
  金琬芸突然睜大眼睛,伸手拉住黃仲清,顫聲道:“十三師哥,我沒有闖出來……我在那裡被困了一天一夜,已覺得毫無生機。突然……突然……”
  
  晨曦灑上她微亂的發梢,襯出她一臉的茫然。黃仲清急道:“突然怎麼樣了?”
  
  金琬芸看了他一眼,面無血色地答道:“突然,洞頂一聲巨響,一個人摔了下來……”
  
  梅暄妍只覺得自己的眼皮,瞬間跳個不停。不出所料,金琬芸低聲跟了一句:“那個人,是十四師哥。”
  
  黃仲清急得聲音都變了調:“他又是對你做了什麼?”
  
  金琬芸臉上大紅,喏喏道:“他這次也……也沒有做甚麼。只是,有些奇怪……”
  
  梅暄妍見她一臉窘態,心中不解,暗道:這次沒做甚麼,那上次又是做了甚麼?她又為何是如此一個表情?
  
  正想著,只聽金琬芸接了下去:“他看到我,好像一點也不吃驚,只是回頭怔怔望著洞口的紅霧……”
  
  黃仲清嗤笑一聲:“他怎會吃驚?用毒算計,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毒瘴說不定就是他自己施的。”
  
  金琬芸聽了此話,側頭想了想,卻是道:“十三師哥,我也覺得這毒瘴是他弄出來的。可是……可是……我又想不明白,他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梅暄妍心裡呸了一聲:你十四師哥這幾日一直半死不活地與我在一起,哪有功夫來布什麼毒瘴?
  
  黃仲清早已接過話:“他能安甚麼好心?”
  
  金琬芸的頭搖得更厲害,臉上疑惑重重:“十三師哥,你有所不知。十四師哥,昨晚真的很奇怪……”
  
  “怎麼奇怪?”
  
  “他……他……對我說了好多話。”
  
  黃仲清譏笑道:“他這麼沉悶無趣的人,原來也有會說很多話的時候麼?言語多而寡味,豈不更是糟糕?”他突然收了笑容,正色問道:“他都對你說了些什麼?”
  
  金琬芸道:“他坐在地上看了許久的紅霧,突然回頭問我:‘十五師妹,你在這裡,呆了有多久了?’我心裡有些怕他報復我,一邊往後退去,一邊回道:‘大約有一天一夜了。’他於是低頭從身上摸出半塊干糧來,便是要遞給我。我怕他……怕他……又要下毒……連忙躲到山洞離他最遠的一邊,喝道:‘你不要過來!’他聽了,倒也沒有起身往前靠近,而是將干糧擲到我腳下,歎了口氣道:‘你若實在餓了,就咬一口。’”
  
  黃仲清連忙道:“你可千萬不能貪吃。”
  
  金琬芸點頭道:“我雖然餓極,可也沒有去拾。只是……我實在已經沒有甚麼力氣,便只能靠著石壁慢慢倚下。他坐在遠處,愣愣地望著我。我被他看得心慌,便道:‘你又要耍什麼花樣?’他掩袖咳了一聲,將目光移到地上,卻是答非所問:‘十五師妹,你還記得不記得,你曾在金陵問過我,我最喜歡吃什麼?’我‘嗯’了一聲,他突然笑道:‘我當時……沒有回答你。其實,我也沒有甚麼特別愛吃的。我只是……不喜面食,特別是……湯面。’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開心,只好不說話。
  
  “他停了許久,又是毫不相干地歎道:‘去年你生日時,我知你嫌我送的東西不夠好……是我不對。我從小到大,年年都去你的生日宴,卻未留心過你的生辰是六月初五……等我那日聽你和十三師兄說起,已經是六月初四……你後來還怨我,存心找借口不去你的生日宴。其實……其實……我並未騙你……我那日,真的是有些事情……’他說到這裡,停下歎了口氣。”
  
  金琬芸突然頓住,臉上漲得通紅。黃仲清奇道:“十五師妹,你這是怎麼了?”
  
  金琬芸低了頭,聲音細不可聞:“過了一會兒,他輕聲道:‘還有,那一晚的事情,是我的錯。我沒有理由……讓你原諒我。我知弄痛了你……那也是,也是……我第一次……你日後千萬不要因此岔了念……魚水之歡,你看看十三師兄,就知……就知……應該是極有樂趣的……’”
  
  梅暄妍在遠處聽了,立即明白她話中之意,不由大吃一驚,腦中突然閃過當日在南山禁地中,自己問歐陽悠是不是頭一回時,他冰冷顫抖的手。她只覺心口跳個不停,暗自笑罵道:男歡女愛,我不知經歷過多少回,如今這般,又是在胡亂緊張什麼?
  
  只聽黃仲清重重地哼了一聲:“他還有臉說得出口?”
  
  金琬芸扭頭忸怩道:“我怎知……他為何要對我說這些話……我聽了之後,又羞又怒,便將頭轉向石壁,背對著他,道:‘我困了,你不要在那裡胡言亂語。’他終於住了口。就這樣,過了大概幾個時辰,我又餓又累,實在是熬不住的時候,突然又是聽他問道:‘十五師妹,如若你還沒有睡著,能不能……回頭再讓我看一眼?’我當時心煩意亂,便道:‘我已經睡著了。’他聽完,沉默了半天,輕輕‘哦’了一聲,也不再說話。”
  
  她說到此處,拍額自嗔道:“我怎麼這麼不小心,竟然……真的就睡著了……”
  
  黃仲清一愣,卻是大急:“你……你……怎麼可以就這樣睡過去了?後來又是發生了什麼?”
  
  金琬芸噘嘴道:“我實在是太困了……後來,其實也沒有發生什麼。待我醒來,洞口的紅霧已經完全散退干淨。十四師哥也不見了蹤影。”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14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4:05 PM 編輯

  第二章:一見傾心(1)
  
  梅暄妍聽了,只感到事端詭異,隱隱覺得這裡面必然是大有文章。
  
  金琬芸又道:“我也顧不得多想,連忙從山洞裡逃了出來。再後來,就遇到了你……十三師哥,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黃仲清扶額歎道:“此事說來話長。”金琬芸一把拉住他:“那日救走你的,真的是師父?”她說到此處,眼中生生流露出些許欣慰:“我不是做夢罷?師父,竟然還活著?”
  
  黃仲清抬頭往四周看了看,卻是反抄起金琬芸的手,正色道:“這裡太危險,我們先行離開,我再慢慢與你詳說。”
  
  金琬芸遲疑道:“那十四師哥……”話音未落,只聽山腰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隱隱飄來:“一定要仔細搜查!”
  
  黃仲清小聲道:“只怕是驚動了五大派的人,十五師妹,我們快走。”
  
  兩人一路偕行,不多久便融入了薄薄晨霧中。
  
  梅暄妍側頭望著先前金琬芸所指的山洞,卻是不願意就此空手而歸。她本非南山教眾,自然也不怕五大派搜山捉人,心中無甚顧忌,便直直往洞口奔去。
  
  山洞不小也不大,無甚稀奇之處。她記得金琬芸提過,歐陽悠是從上摔下,不由抬頭往洞頂看去。洞頂甚高,漆黑一片,模模糊糊甚麼也瞧不清楚。她僅有的兩個火折已於前一日用完,此刻手伸在懷裡袖中掏了半天,只掏出幾張銀票來,不禁干笑道:“銀子原來也有派不上用場的時候。”
  
  她緩緩靠上一處石壁,腦中苦苦思索著這種種前因後果:歐陽悠掉下機關前反應鎮定,必然是早就知道他會落到此處。可聽金琬芸的轉述,他昨晚的言語卻又是異於平時。前後矛盾,讓人費解。她皺眉想了半日,耳邊突然冒出歐陽悠那一句“後會無期”,登時打了個激靈,心道:難不成,他是想去尋死了麼?
  
  她想到這節,不由大駭,手上不知不覺生了些內力,狠狠地拍打了一記身旁的巖石。只覺背後一空,她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跟著石壁翻轉到了另一側。
  
  眼前森黑靜謐,似乎是個長長的甬道,可甚麼也瞧不見,甚麼也聽不見。她措手不及,免不了有些慌亂,本能地又是靠上石壁,用力往後撞去。石括微動,轉瞬之間,便又翻轉回了先前的山洞。她驚魂不定地怔在原地,倏地恍然大悟,連忙再次抵上石壁,單手一擊,又再次回到甬道之中。
  
  她心中惦記著歐陽悠的安危,強行按下心頭恐懼,慢慢往前摸索著走去。地上濕漉泥濘,頗為難行,才走了十來步,突然腳下微晃,似乎觸動了某處機關,只聽到左右空氣微動,暗箭襲來。她人雖在黑暗中,可辯位聽聲的能力絲毫不差,雙手隔空精准一彈,那幾支小箭便被震落在地,發出細微的“叮咚”聲。
  
  梅暄妍立刻大疑。地下均是濕泥,小箭應該是落地無音,為何反而發出“叮咚”響聲?她慢慢蹲下身來,伸手探去,只覺指尖觸感奇異,心中猛然一涼。
  
  她摸到的,是一根骨頭。准確的說,是一根人的骨頭。
  
  梅暄妍的心突突跳個不停,又驚又懼,正欲把骨頭扔開,轉念一想:常說死人骨頭中有磷火,我如今就像瞎子一般,倘若有幾星光芒,便是大大的不同。想到此處,也管不上什麼害怕不害怕,指尖用力,便是將那根骨頭一斷為二。
  
  不出所料,微光熒熒,雖然極弱,卻是足夠了。她低頭一瞧,只見地上躺著兩具人骨,看身形,似乎並未完全長成,只有十多歲的模樣,卻是分辨不出男女。她心道:不知這兩個少年又是誰?怎會死在如此隱秘的地方?
  
  她看到屍骨,更添警惕,也不敢魯莽行動,反而拾了一根骨頭,往前扔去,權作探路。骨頭落地,果然又是觸動了新的機關。梅暄妍只聽前面的甬道裡,箭聲不斷,好一會兒功夫才消停下來,心裡不由地有些洩氣:此處機關重重,也不知道該如何落腳,恐怕還沒有走到底,自己就會被扎成馬蜂窩。
  
  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她不經意地低頭一瞧,猛地愣住:濕濘的地上,有幾個男子的腳印,一步一步沒入甬道深處。腳印嶄新,顯然是不久之前剛剛留下。她心下大喜:只要跟著這些腳印的位置,自然是不會觸動任何機關。她連忙緊捏人骨,踏上腳印,一深一淺地往裡走去。
  
  這一路,果然是順風順水,直達甬道盡頭。
  
  地面干裂,腳印逐漸難見蹤跡。更讓梅暄妍為難的是,甬道盡頭,是一個三岔口。她不知該如何選擇,只好站在原地,輕歎了一口氣。
  
  山腹之中,有些悶熱,只怕外面已經是日過中天。她心中一酸,神思有些恍惚。
  
  正是如在夢寐,模模糊糊幾聲箏響,遠遠從一個岔口深處飄出。她先是一愣,豎耳仔細傾聽,聲音鑿鑿,並非幻覺。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進入那個岔口。一路前行,倒也不再有任何機關。可讓她詫異的是,那個岔口的盡頭,是面石壁,再無出路。箏聲,從石壁的另一面隱隱穿透而來,珠盤玉落,如夢如幻。雖然比不上瑤台仙樂,倒也足以令人沉醉。
  
  和著樂音,還有泉水細細地流動之聲。想必,是石壁的另一邊,藏了處水澤。水澤之旁,有人恰好在彈箏。
  
  她正是有些氣餒,石壁那頭,一曲終了,箏聲戛然而止。流水淙淙,越發襯出寂靜。
  
  許久之後,她聽到一個男子開口歎道:“我好像,差不多已經一年沒有聽你彈箏了。上一次,還是去年六月罷?”
  
  那個聲音,聽著似乎有些熟悉,可一時之間,梅暄妍卻也想不起來究竟是誰。
  
  無人回答,只有水聲叮咚。
  
  那男子停了一會兒,續道:“沒想到,當時你彈到一半,芸兒突然闖了進來。”
  
  梅暄妍聽到“芸兒”兩字,靈光一現,想起前陣子在東籬山莊的光景,恍然大悟:原來這人是歐陽瀟。她心裡突然又是一沉:歐陽悠,不是說要去找他師父麼?
  
  還沒來得及細想,歐陽瀟又是接了下去:“她倒也厲害,中了我下的‘花眠’,還能一路沖進山洞來,最後倒在你的血蠱毒上。只是,我千想萬想,也沒有想到,我打了你,罰了你,逼你服了毒,你竟然還敢當著我的面,不顧一切奔上去,拉她一把。”
  
  他突然低低笑了幾聲,隔著石壁,模糊得有些恐怖:“這可是,你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事?”
  
  山泉靜淌,石上閒流。
  
  然後,梅暄妍聽到了一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師父,你錯了。”
  
  其實只是一日不見,卻仿佛如隔千年。她的臉上,從小到大,第一次失了人色。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是愛上了她。如若……我沒有愛她,也不會害了她。”
  


  一見傾心(2)
  
  石壁另一端,又是一片沉寂。
  
  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只聽歐陽瀟輕輕歎了一聲:“真是諷刺至極。我不希望你愛她。可是,如若你不愛她,恐怕現今也不會答應我的條件,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以此來換她一命。你和你娘……不僅長得像,連脾氣也像……她為了白沖雲,也是甚麼都願意做……”
  
  梅暄妍本以為,齊秋水與歐陽瀟之間,必然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可如今聽歐陽瀟說話的口氣,似乎那齊秋水倒是個專情之人,不由暗道:這兩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正是百思不得其解,歐陽瀟聲調悠悠,透石而來,似乎陷入紛沓往事:“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二十四年前的春天,金玉逢的府上。你娘年方豆蔻,高高盤坐於一株桃樹頂端,沖我盈盈一笑:‘喂,我說……樹下的叔叔,我的瓜子包掉地上了,你能不能幫我扔上來?’她面容尚是稚嫩,可一雙眼睛流光溢彩,竟然比滿樹的桃花都要炫目。我拾起樹下的絲綢小包,用上內力往她彈去。未曾料到,她全然不會武功,雖然接住小包,卻遭我內力沖撞,‘哎喲’一聲,一個跟頭,從樹上栽了下來。我當時大驚,慌忙往前一步,接住了她。她被我抱著,捶了我一拳,將我推開,惱道:‘你這個叔叔,怎麼這樣?有武功就了不起麼?不願意幫我拾瓜子也就罷了,為何一定要把我打下來?你可知,我花了多少功夫才爬上去的?’
  
  “我自幼尚武,聽她這話,心中激蕩,便道:‘有武功當然是好事。比如,你若還想上去,我可以再帶你上去。’她睜大眼睛看著我道:‘真的?’我道:‘這有何難?’便抓著她的手,縱身飛上樹頂。她拍手笑道:‘果然很容易。叔叔你和沖雲哥哥一樣厲害。’當時白沖雲少年英雄,江湖上誰沒有聽說過他的大名?我問道:‘你說的沖雲哥哥,可是東籬山莊的白沖雲?’她不再看我,抬頭望著天空,呆呆出神,好半天才道:‘沖雲哥哥就是沖雲哥哥。他說,坐在樹頂,可以把金陵城的春天看得更清楚一些。’我不以為然道:‘春景有什麼好看的?’她抬手指著極遠處,搖頭道:‘叔叔你怎麼這麼沒有情趣?你瞧,那白色的是杏花,一年只有此刻綻放。韋端己有詞曰:‘杏花吹滿頭。’這是多美的事情!’我不懂詩詞,也不知道如何接話。只見空氣中花瓣飛舞,真的飄了她一頭。我醉心武學,那一刻卻突然覺得,這番景象,的確是極美的。
  
  “她坐在樹梢間,雙腳閒晃,眼中發懵,喃喃低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歐陽瀟突然停了一會兒,又重復道:“陌上誰家年少?陌上誰家年少?我雖思她念她,無奈比她大了許多。她開朗任性,待我也算親近,可我心裡明白,她一直到死,也只是把我當個長輩罷了。”
  
  他輕輕歎了一聲。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隔著石壁,梅暄妍依然能清晰辨出其中的無奈。
  
  歐陽瀟的聲調又低沉了下去:“之後,我經常在金玉逢的府上遇到她。她喜歡獨自坐在池塘邊的亭子裡彈箏,我每次見了,都會躲在一旁偷聽。她有時候沒有發現我,有時候又會發現我。只要發現了我,她就會問:‘叔叔,我彈得好不好?’我總是點頭說:‘彈得很好。’她聽了,有時候便蹭著我,開心道:‘沖雲哥哥也說我彈的好。’有時候又是會揉著自己肚子嗔道:‘叔叔,我彈得餓了。我們去吃面吧?沖雲哥哥說金府上的湯面可好吃了……’我知道她喜歡白沖雲。況且,我長她這麼多歲……只好將對她的一番情誼,藏在心裡。後來,你二師兄梅物華練‘風月訣’出了岔子,和你如今的病症一樣。只是他那個時候才露了個苗頭,不似你已拖了這麼多年……你二師兄天資甚高,我當年有意傳他衣缽,自然想早些治好他。”
  
  梅暄妍聽到歐陽瀟談到自己的爹爹,不禁奇怪:這事,如何又與我爹扯上了關系?轉念一想:歐陽瀟既然早就知道歐陽悠的病情,卻遲遲拖著不肯醫治,厚彼薄此,可見一斑。
  
  歐陽瀟續道:“我曾去你外祖父齊奉處為物華求醫,當日同去的還有你三師兄四師兄……也怪我不夠定心,竟然被齊奉察覺了我的心思。他見秋水對我頗為親熱,便防了我一招,不肯將藥方給我,只是道:‘你徒弟的病還能拖個三年五載的,待他甚麼時候娶親生子,讓他抱著孩子來找我,我自然給他醫治。’我也知不該對她存了不一樣的心思,接下來的四年裡,盡量避著不見她。可是……越是見不到她,越是思念她。到了最後,睡覺也好,練功亦罷,滿腦子都是她吟吟笑語。”
  
  他有些噓唏道:“如若我那時能不顧甚麼世俗禮法,長幼之別,或許她……或許她……”
  
  山洞裡,又是靜了下來。
  
  突然聲音大作,似乎有人被推倒。歐陽瀟怒道:“我說話的時候,你竟然心不在焉?”
  
  過了一會兒,歐陽悠漠然答道:“這些話,弟子已經一模一樣聽了十幾年。專心不專心,有甚麼分別?”
  
  又是幾聲悶響,歐陽瀟長笑一聲:“這一年,你可是越來越反了。你以為人在我身邊,心就能飛到外面去麼?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出去把芸兒殺了?”
  
  泉水清越,良久無言。梅暄妍只聽到衣帛摩擦地面的聲音,歐陽悠在那一頭勉強開口道:“是弟子的錯。請師父責罰。”
  
  歐陽瀟也不接他的話,卻是繼續自顧自地說道:“四年後,物華和碧兒成了親,生了個女兒。我惦記著他的病,便再一次帶著他和他的女兒去金陵找齊奉。”
  
  梅暄妍知他說的那個女兒便是自己,恍然大悟:齊奉的那張藥方上,要求高堂,子息或期親之血。這麼說來,爹爹這一命,還是自己救的。想到這一節,又是念起爹爹平時訓斥自己時的那一副刻板面孔,心中不禁得意洋洋:下次你再敢教訓我,我總算有陳年老賬可以翻出來了。
  
  歐陽瀟續道:“齊奉知我武功高強,怕我對她不利,便將她送去了東籬山莊。我當時頗為傷心,齊奉明知她愛慕白沖雲,卻寧願讓她和白沖雲在一起,也不願意讓我見她一面……很後來我才知道,白沖雲是齊奉的長婿,也難怪他放心……可誰知,他們兩人,一個是親姐夫,一個是小姨子,最後會……”
  
  他說到這裡,語氣中充滿了自責之意:“如若我當時沒有去找齊奉,或許她也不會有機會和白沖雲……也不會最後大了肚子……”梅暄妍突然聽到一記脆響,似乎是歐陽瀟扇了歐陽悠一記耳光。只聽他又是怒道:“都是你那個人面獸心的爹!”
  
  歐陽悠低咳幾聲,卻道:“白沖雲不是我爹。”
  
  歐陽瀟冷笑道:“你不用急著撇清。一代大俠白沖雲以專情聞名於江湖,他怎麼會把秋水當妻子?又怎麼會把你當兒子?”他的語調轉而哀婉,道:“可秋水卻是真真正正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夫君。我後來見到她大著肚子,心裡氣苦,便是要去詰問白沖雲,到底這樣拖著她,不娶她是什麼打算。她卻怕我一時急躁誤傷白沖雲,死命央求我,還許諾幫我偷偷抄一份齊奉不願意給我的藥方。可惜……白沖雲也是看出了我對她的心思,將那份藥方扣住……”
  
  他長長歎了一聲:“她……她處處為白沖雲著想,可白沖雲又是如何對她?白沖雲早就娶妻生子,卻一直瞞著她。待她發覺異樣,她爹已把她趕出家門,孩子也一歲了。她和白沖雲大吵一架,恰逢金霄的夫人生女難產,金霄自然也無心顧及她。她一個姑娘家,還帶著個孩子,無處可去……她自幼養尊處優,事事莫不如意,卻因為白沖雲,落得如此下場。我尋到她時,她才二十歲,已經憔悴不堪,我心裡也難過不已,不忍心看她受苦,終於鼓起勇氣道:‘白沖雲是畜生,他的這個孩子,你不要也罷。你不如……不如跟著我,我願意照顧你一生一世。’她驚訝地望著我,久久說不出話來,最後道:‘叔叔,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我怎麼能不要沖雲哥哥的孩子?’
  
  “我見她如此癡迷不悔,真真是心痛如絞,便歎道:‘你這樣流落街頭不是辦法。先帶著孩子跟我回去,我幫你去打聽他身邊還有什麼女人。’她的確是走投無路,就跟著我回了南山,可每日的心思全在你身上,不是給你講故事,就是教你認這認那。我實在想不通,白沖雲這樣待她,她還待他的兒子這麼好……我有時候會教她些粗淺的擒拿功夫,她也學得不甚熱心,卻不斷對我說:‘叔叔,你要向我保證,不能去殺沖雲哥哥。否則……否則我這輩子再也不理你,下輩子也不理你!’”
  
  他停下,良久之後憤恨道:“如若她當時能少在你身上放些心思,多花些功夫練習我教她的……一定不會死在白沖雲手裡!”
  
  他嗟噓不斷,又道:“後來,機緣巧合……讓我發覺了白沖雲的妻子是她的姐姐……”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不自然,假咳一聲,勉強穩住語調:“她知道了之後,抱著你呆坐在房裡,整整一天不吃不喝。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坐在她身邊,最後實在忍不住,就安慰她道:‘你痛痛快快哭一場,把他忘了罷。’她聽了這話,回過神來,咬牙道:‘我偏不哭!我偏不想忘了他!’她低頭摸了摸你,突然笑道:‘他也不能忘了我!如若……如若他不能歡喜我一輩子……我就要讓他恨我一輩子……’
  
  “她臨死也費勁心思要毒殺白沖雲的兒子,白沖雲的確恨了她一輩子……可是……可是……她又何必如此?她其實不知道……我當時見她傷心欲絕,與平時的模樣判若兩人,早已是打定主意要遂了她的心願。我決心去徐州殺了白沖雲的結發妻子和孩子,我以為,這樣白沖雲就會回頭……可沒想到,她也會去徐州找她姐姐和白沖雲……我更沒有想到,白沖雲竟然這麼不顧情面,直接殺了她。我在徐州城外尋了她半日,只尋到你,卻沒有尋到她……她留給我的,就只有一個遺忘在南山上的包裹,想必是她那日走的匆忙。裡面,也就是她的幾件衣裳,一本東籬山莊的地圖,和一幅白沖雲給她畫的人像……她心裡,自始至終,只裝了白沖雲一人!”
  
  梅暄妍只聽歐陽瀟大口喘氣:“她不讓我殺白沖雲,好,我應了她,不殺白沖雲!可她沒有說,不讓我殺白沖雲的兒子!我當時看到你,真想直接將你剁成肉泥。”
  
  久未出聲的歐陽悠低笑道:“難道後來發覺,將我留在你身邊,日日折磨我更有趣麼?”
  
  歐陽瀟也是跟著笑道:“白沖雲將她害得這麼慘,就把你這麼殺了,太便宜了白沖雲!”
  
  梅暄妍覺得石壁上一聲巨響,歐陽瀟拍著石壁氣惱道:“你明明姓白,可為何偏偏……偏偏……越長越大……越來越像她……到了六歲,惱很懼怕的神情,分明和她一模一樣!”
  
  又是幾聲悶響,突然“嘩啦”一聲,不知歐陽瀟情急之下擊打石壁,觸動了什麼機關。梅暄妍只覺眼前光明一片,連著她藏身甬道的巖石倏地大開。
  
  她的眼睛,一下子無法適應,不由瞇了一瞇。朦朧之中,只見石壁另一頭,站著一個男子,跪著一個女子,都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她心中大疑:明明是聽到歐陽瀟與歐陽悠在說話,這個女子又是誰?她仔細睜眼一瞧,更是大驚:這女子,容貌和歐陽悠完全一樣,就連眼底層層浮現上的殺意,也是如此一致。
  
  她迅速瞟了一眼旁邊的歐陽瀟,只覺得他的臉上,亦是籠罩著殺機一片。梅暄妍的心一沉,腦中飛速掂量眼前的情形,盤算著該如何開口。
  
  那身著女裝的人已經緩緩站起。梅暄妍見她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出許多,更是肯定心下的猜想,暗道:歐陽悠,為何要穿女子的衣服?
  
  她尚在思量。歐陽悠面如寒霜,伸手從頭上拔下一根發簪,突然縱跳前撲,往她喉間要害急速刺來。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16 PM

  第三章:浮生若夢(1)
  
  梅暄妍見他殺氣大現,心道不好。歐陽悠雖然氣血衰竭得極快,可真氣充盈的時候,實力絕對不在自己之下。如若歐陽悠決意要下狠手,她倒的確沒有必勝的把握,更何況,旁邊還站著一個歐陽瀟。這兩人要是聯合起來,自己今日是絕無生機。
  
  她思忖:聽這兩人剛才的言語,也是面和心不和罷了。如果我能說動其中一人,幫著我對付另一人,逃生的機會豈不是大了許多?
  
  以她的情思,自然是本能地意欲勸服歐陽悠,聯手共抗歐陽瀟。可冷靜一想,歐陽悠性格陰沉恣睢,對自己戒心重重,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改變他的心意,恐非易事。反而是歐陽瀟,言語之間似乎還時時流露出片刻溫柔,又是對自己爹爹頗為欣賞在乎,若能拉出爹爹作擋箭牌,也並不是全無回旋的余地。
  
  很多日子之後,她問歐陽悠:“如果,當時我選的是你,而不是你師父——你是不是就會相信,其實我對你是一片真心?” 那一刻,暮色沉淪,血染天際,歐陽悠甚麼也沒有說,卻比說了一千句一萬句還要讓她痛心。
  
  只是,在歐陽悠手持發簪向她襲來的生死關頭,梅暄妍沒有時間去考慮這許許多多的後果。她不願意吃了兵器上的虧,袖子一抖,亮出一把青鋼短刀,揮向歐陽悠,卻是對歐陽瀟嬌道:“歐陽前輩,爹爹娘親常常對晚輩說,‘幻死夢生,南山歐陽’,那可是他們兩人的授業恩師。他們對您念念不忘,老是說您的好。還教導晚輩,如若將來行走江湖,有機會見到您,一定要好好代他們行禮問安。”
  
  她話還未說完,歐陽悠已經撲到她面前,手腕一沉,避開短刀,扎往她的心口。梅暄妍反應甚快,刀刃下拖,劈向他手裡的發簪。她雖極少用兵器,可這把青鋼短刀削鐵如泥,也並非尋常之物。倒是歐陽悠手裡的發簪普通,在寶刀的寒光和梅暄妍的真氣震蕩之下,應聲而碎。歐陽悠側身一讓,又是拔下一根發簪。他的頭發失去兩根發簪的固定,瞬間散開,透出絲絲陰戾。
  
  梅暄妍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嘴裡不停:“爹爹的話,我時刻不敢忘記。十來日前,我們在東籬山莊有緣一見,可歐陽前輩您行色匆匆,也不給晚輩我一個機會……爹爹若是知道我對前輩如此無禮,一定會重重責罰我……”
  
  歐陽悠已經抓著第二支發簪又向她打來。她不敢大意,內力凝於刀尖,揮刀反攻。只聽歐陽瀟開口道:“悠兒,住手。”
  
  歐陽悠置若罔聞,指尖發力。梅暄妍頓時覺得面前真氣大盛,不由低叱一聲,也是御氣抵擋,兩人瞬間對拆了幾招。正是勢均力敵的時候,突然第三股真氣強行闖入,梅暄妍呼吸不暢,生生被逼得退了幾步,心下一驚:歐陽瀟的功力果然深不可測。
  
  歐陽瀟這股內力,一劃為二,三分彈開梅暄妍,七分震飛歐陽悠。
  
  歐陽悠的身體撞上巖壁,勉強站穩,極其怨恨地瞪了一眼梅暄妍,便垂頭不語。梅暄妍見他穿著件女子的衣服,渾身顫抖,也不知歐陽瀟那一下有沒有傷了他的肺腑。正是思量該如何繼續,歐陽瀟已經站在她跟前,眼中絲絲驚喜,問道:“你爹爹娘親……不怪我,反而說我的好話?”
  
  梅暄妍何等的聰明,接口道:“打晚輩記事起,他們就常常提起前輩,說他們雖然不再能伴您左右,可心裡對您的尊敬仰慕卻從未減少過一絲一毫,還在房裡給您豎了塊長生牌位,日日上香佑您平安,就連晚輩也要磕頭呢!”其實她父母對師父一事,向來是諱莫如深。可此刻生死攸關,她只求脫險,自然是順著歐陽瀟的心意胡謅編排一番。
  
  歐陽瀟愣了半天,低歎一聲,道:“物華和碧兒,如今過得可好?”
  
  梅暄妍立馬露出一副恭謹的神色:“爹爹娘親幾年前去了西域游歷,時不時會托人捎個口信回來給晚輩。常常問起,歐陽前輩近況如何?還囑咐晚輩,南山教的事情,就是暗香閣的事情。如若見了南山教的弟子,要好生招待,比如吃個飯賞個燈看個戲……”她說這話的時候,忍不住斜瞟了兩眼歐陽悠。歐陽悠眼睛看著地下,臉上毫無反應。
  
  歐陽瀟神色復雜,過了好久,卻是問道:“你會‘風月訣’罷?”
  
  梅暄妍摸不透他話中含義,謹慎道:“是我爹爹所教。”
  
  歐陽瀟笑著點頭道:“你難得來一次南山,不如與我一同進膳,聊聊你父母的事情?”
  
  梅暄妍心中提防,連忙道:“歐陽前輩,晚輩剛才聽到消息,五大派的人正在搜山……恐怕吃飯一事……”
  
  歐陽瀟打斷道:“怕他們作甚?你既然會‘風月訣’,跟我去南山禁地便可。他們這些名門正派,決計奈何不了我們。”
  
  他的臉色忽然嚴肅,看了一眼歐陽悠,對梅暄妍道:“今日你看到聽到的事情……你需起個誓,不能與其他人提起。”
  
  梅暄妍嘿嘿笑道:“晚輩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甚靈光,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
  
  她見歐陽瀟面容肅穆,毫無笑意,慌忙止了聲音,正色道:“天公在上,晚輩梅暄妍若將今日所見所聞洩露給旁人,必遭天譴,屍骨無存。”
  
  歐陽瀟聽她起了誓,滿意地點點頭。三人怕洩了行蹤,一路無話,往南山禁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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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教的禁地,梅暄妍曾跟著歐陽悠來過一次。
  
  歐陽瀟將她留在廳內,便與歐陽悠消失不見。她一個人警惕地坐在桌旁,想著當日在此處和歐陽悠兩人互相多番算計。如今擺設依舊,物是人非,不禁有些感慨。
  
  過了一會兒,卻是歐陽悠首先出來。他已換去先前的女子服飾,只穿了件暗紅色的衫子,茫然站在廳角一側,也不與梅暄妍寒暄。
  
  梅暄妍忍不住起了興致,自說自話道:“其實我覺得,女子衣裙,還是粉色最美。歐陽公子,下次你不妨試試?”歐陽悠惡狠狠剜了她一眼,沉默而立。
  
  梅暄妍生怕節外生枝,因此點到即止,也不敢過分激怒他。兩人正僵在廳裡,歐陽瀟挑簾而出,將手中食匣往桌上一放,沿桌坐下。梅暄妍探頭一瞧,只見其中是三碗普通的湯面。她恐其中有詐,連忙伸手挑了一碗,遞到歐陽瀟跟前,道:“歐陽前輩,請用。”
  
  回頭卻見歐陽悠也是走到桌邊,面無表情地隨手拿了一碗,緩緩坐下。梅暄妍覺得詭異,只聽歐陽瀟道:“這面是我按照當年金玉逢府上的方子所做,我吃了許多年,一直回味無窮,你一定要嘗嘗。”梅暄妍訕訕而笑,暗道:齊秋水喜歡吃甚麼,你就要吃甚麼,愛屋及烏,不過如此。
  
  她心裡提防著這師徒二人,怕自己這碗面裡有毒,遲疑著不願下箸。只見歐陽悠神情冷漠,挑起面條,就是要往嘴裡送。她腦子一轉,便伸手攔住:“歐陽公子,你這碗看著比較多,不如與我換一碗?”她又沖歐陽瀟盈盈一笑:“既然歐陽前輩覺得好吃,晚輩一定要多嘗一些。”說話間,已經搶過歐陽悠的面條,將自己那碗不露聲色地推到他面前。
  
  歐陽悠眼神嘲諷,也不出聲。梅暄妍知道自己的一把小心思又是被他看穿,連忙假咳一聲,轉開話題,對歐陽瀟道:“歐陽前輩,恕晚輩冒昧。這位歐陽公子的病,可不能再拖了。還是需快些按照藥方,去要來白心然的血。”
  
  她見歐陽瀟眉頭微抽,續道:“可那白心然,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他被歐陽公子傷了肺腑,又中了‘浮生若夢’,命在旦夕……”
  
  歐陽瀟打斷她,問歐陽悠:“白心然身上的‘浮生若夢’,是你下的?”
  
  歐陽悠面色不變,微微點頭。
  
  歐陽瀟冷笑道:“白沖雲的兩個兒子也會有今日,真是蒼天有眼。”
  
  梅暄妍聽出他話中之意,心下焦急,連忙勸道:“歐陽前輩,我知你與白沖雲恩怨極深。可歐陽公子,好歹也是齊氏之子……”
  
  歐陽瀟突然回頭道:“你話太多了些。”梅暄妍見他眼中又現殺意,慌得一跳而起,連退數步。只聽歐陽瀟冷聲續道:“我看在你是梅物華和楚碧之女的份上,不與你多計較。悠兒,送她出去。”
  
  歐陽悠聞言,慢慢站起,一言不發往外踱去。梅暄妍心跳不止,眼見歐陽瀟面色陰沉,自知如若再不走,必定是死無葬身之地,趕緊行了個禮,跟著歐陽悠,穿過層層機關,一直退到禁地門口的陣前。
  
  歐陽悠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梅暄妍見他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氣他道:“我今日清早,遇到了你師妹……”
  
  歐陽悠微微側臉,梅暄妍看他果然有了反應,心中一酸,故意撇嘴道:“她面色紅潤,開心得很,和你十三師兄兩人有說有笑,有打有鬧,一同結伴下山去了。”
  
  歐陽悠睫毛微閃,半晌之後點了點頭,也不說話,轉身就要回去。
  
  梅暄妍氣不打一處來,啐道:“你以為你如今這副行屍走肉的模樣,換她一命很英雄麼?”她走到歐陽悠跟前,低聲道:“你我兩人聯手,放手賭一回,扳倒你師父,也並不見得會輸……就算輸了,大不了就是丟了性命,好過你在這裡日日活受折磨。”
  
  歐陽悠往後退了一步,眼睛不知望在何處,木然道:“梅閣主,這個賭,賭的可不僅僅是你我的性命,還包括她的性命……這樣的賭注,我實在輸不起。”
  
  他說完這句,轉過身,伸手觸動機關,頭也不回地重新沒入禁地中去。
  
  梅暄妍愣在原地,終是忍不住勉強笑道:“她的命你輸不起……我的命……你就輸的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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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仲清與金琬芸避開重重埋伏,一路下山,直到江畔。
  
  五月江南,黃梅天氣已經隱隱露了苗頭。兩人坐在鎮江天際坊裡。窗外,便是長江天塹。細雨濛濛,一切模糊而悶熱。
  
  金琬芸依然是沉浸在昨晚與歐陽悠的一番遭遇中。天色將暗未暗,正如她恍惚的神思,也不知道究竟飄到了何處。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恨十四師哥的。可是,如若這般恨他,為何今日,坐在此處,她滿腦子想的,反反復復只有一個念頭:這裡便是天際坊,十三師哥說,正月十五的時候,十四師哥和梅暄妍在此處共度元宵佳節。
  
  她輕歎一口氣,迫使自己不要多想,扭頭看向窗外。江上星火點點,煙波浩渺,正是漁舟歸晚的時刻。她忍不住又是想:如若我和十四師哥之間,就如之前的十六年一樣,從未發生過什麼,最後僅憑著一紙婚約,相守到老,會不會,也就是同這些漁家一般,平淡似水,卻不失祥和?
  
  突然只聽店裡伙計大聲吆喝道:“公子,姑娘,兩碗元宵!”
  
  她猛然回過神來,心中懊惱:我讓自己不要再想他,為何想著想著,卻又想到了他?抬頭一瞧,只見桌上放著兩碗熱氣騰騰的元宵。她疑惑不已,回頭看了一眼黃仲清:“十三師哥,外面都下梅子雨了,你卻要吃元宵?你自己想吃也就罷了,為何也要給我叫一碗?”
  
  黃仲清嘿嘿笑道:“我就是想看看,天際坊到底能不能同時上兩碗元宵?”
  
  金琬芸聽了,心裡一緊,忍不住歎道:“你上次說的正月十五的事情……可是真的?”
  
  黃仲清回頭看了她許久,突然古怪問道:“你為何關心這事?”
  
  金琬芸咬了咬嘴唇,輕嗔道:“我只是隨便問問罷了……”
  
  天色已晚,店裡的伙計們,正忙忙碌碌地點火掌燈,緊張而不慌亂。
  
  黃仲清緩緩捉住她的一只手,柔聲道:“我一直不敢問你……今日實在忍不住……你和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為何……我從來也不曾看出什麼端倪,你們就已經到了這步田地?”
  


  浮生若夢(2)
  
  金琬芸聽了他的問話,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同這天氣一般,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不由輕歎:“我們能到哪步田地?”心裡又想:不知梅暄妍和十四師哥,又是到了哪步田地?
  
  想到此處,她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感覺,只好輕輕將手抽了回來。
  
  黃仲清的一只手捏著調羹,無意識地攪動著碗裡的元宵,問道:“你那時為何不告訴我?就算他武功再高,我們師兄弟幾人聯合起來,他必輸無疑。”他猛然回頭,睜大眼睛重復道:“你那時為何不告訴我?他這樣待你,難道你不想殺了他嗎?”
  
  “我自然是想的……”金琬芸本想說得理直氣壯些,但講到最後,卻覺得底氣不足,不得不轉了語調,“可是……我……我想親自殺了他!”
  
  “是麼?”黃仲清目光爍爍,不依不饒,“你當日在我茶水中下毒,將他劫走。如若你真想殺了他,那之後的十多日,為何不下手?”
  
  “我……我……不能便宜了他……”
  
  “如若不能便宜了他,他傷重將死,你為何又要給他喂藥?他被小妖精劫了去,你為何又要來找我?”
  
  金琬芸被他一通責問,甚麼話也說不出來。
  
  黃仲清終於撈起一只元宵,放在嘴邊吹了吹,飄聲道:“你心裡,到底是恨他多一些?還是……愛他多一些?”
  
  金琬芸一口氣堵在喉頭,嗆得扭過頭去,道:“我對他……早就沒有甚麼情意,自然是恨他也來不及!”
  
  黃仲清一口咬住元宵,嘴裡含糊道:“真的麼?那我問你,你每次想到他,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金琬芸一愣,眼前浮現的,卻是歐陽悠當日在金陵,將那個燒餅遞給她的光景。耳邊,似乎又是聽他隱隱說道:“別哭——我的這塊,給你罷!”
  
  她一時之間,又氣又羞,只好偏臉不答。
  
  黃仲清的嘴巴動了兩下,突然轉眼笑道:“這元宵果然是佳品。小妖精看男人的眼光不怎麼樣,嘗饈品饌的口味倒是不錯。”
  
  他抬頭發覺金琬芸正在兀自生氣,回神道:“你若對他沒有什麼情意,我將來一定稟明師父,讓他為你做主。你放心,我看得出來,師父素來不甚歡喜他,絕對不會偏袒他。”
  
  金琬芸聽他說到師父,不由道:“十三師哥,那日救走你的人,真的是師父嗎?”
  
  黃仲清點頭道:“不錯。我被十四師弟重傷,是師父悉心照料,我才撿回一條命。”他說到此處,恨恨啐了一口:“虧我當時費盡心思把他從嵩山救出來,他還真下得了手!”
  
  金琬芸忍不住問道:“那師父如今在何處?”
  
  黃仲清皺眉道:“師父見我恢復迅速,便叫我下山。我當時說:‘弟子願意追隨師父左右。’師父卻道:‘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你在我身邊,頗為不便。況且南山如今危險萬分,你不宜久居。待我將事情解決了,自然會去找你。’我本還想向師父討解藥給我大哥,可他已經不再理睬我,飛身離去。我無法,只好順了他的話,離山而去。不想半路遇上了你……師父,應該還留在山上罷?”
  
  金琬芸看著眼前那碗冒著熱氣的元宵,茫然道:“不知十四師哥,又是去了哪裡?”
  
  黃仲清搖頭道:“天下茫茫,我們自己又該去往何處?”
  
  金琬芸一臉驚異:“十三師哥,難道你不該回東籬山莊嗎?你娘親,你大哥,都在那裡……”
  
  黃仲清微歎一聲,神色瞬間有幾分落寞:“或許是該回去……”他輕輕攏了攏耳邊的頭發,換上一副笑容:“十五師妹,你也同我一起去吧?那裡,總比在這江湖上漂泊,安全一些。況且……你也不能算外人……”
  
  金琬芸明白他所指何事,臉上一紅,也不再接話。
  
  窗外,雨聲索索,一滴又一滴打在心弦上。
  
  ===============
  
  黃仲清和金琬芸回到東籬山莊,已是第二日。
  
  白二管家見了兩人,神情閃爍:“我先領兩位去客房歇息。”
  
  黃仲清平日看慣了他的派頭,如今瞧他忸怩作態,便覺不對,一把拉住他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白二管家臉色尷尬。黃仲清心念轉得極快,已然明了,急道:“快帶我去見大哥。”
  
  白二管家尚在猶豫:“莊主恐怕……不太方便見人……”他話還未說完,黃仲清已經拽著他往前拖去:“我是他弟弟,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
  
  金琬芸跟著黃仲清與白二管家,一如三個月前,穿過層層亭台樓榭,迷失在東籬山莊裡。那時,早春剛至,十四師哥生死不明;今日,立夏已過,十四師哥杳無音訊。想到這一層,她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
  
  白心然的房前,立著兩個小廝。見到黃仲清與金琬芸,急忙上前阻攔道:“莊主正在會客……”
  
  黃仲清置若罔聞,一個箭步沖到門口,將門推開。
  
  金琬芸探頭一瞧,只見白心然坐在一張椅子上,臉色鐵青。在金琬芸的印象裡,白心然一貫儒雅,如今這般模樣,顯然是氣惱至極。她又往屋裡掃了一圈,卻是見十師姐洛瑤坐在另一側,呼吸急促,神情慍怒。她更是奇怪,十師姐一向脾氣溫和,又是為了什麼事情才如此動氣?
  
  她尚未想得明白,黃仲清已經嘖嘖開口:“大哥,幾日不見,你竟然可以自己坐起來了?”
  
  白心然還沒回答,洛瑤在一旁哼笑道:“你大哥的內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當然有力氣自己坐起來。他不僅有力氣坐起來,還有力氣發脾氣呢!”
  
  黃仲清疑惑道:“十師姐,你不是說他的毒不解,就沒有辦法讓旁人幫他運功治療內傷麼?如今你卻說,他的傷好了?難道……師父來過這裡,給他了解藥?”
  
  他自知歐陽悠是決計不會來做這個好人。如若白心然的毒被解了,那也只可能是師父親自出馬。
  
  洛瑤側臉不答。
  
  白心然嘴角抽了抽,似乎是極力忍耐,勉強笑道:“弟弟,你怎麼來了?你的傷如何了?那日你被你師父帶走後,我一直很惦記你。”
  
  黃仲清更是狐疑,連忙道:“我已經完全好了。大哥,你的毒,到底有沒有解?”
  
  白心然苦笑道:“我的毒沒有解,只怕洛姑娘卻是中毒了。”
  
  洛瑤在那頭氣道:“我中毒還不都是為了你?你又對我發什麼脾氣?早知如此……我何必救你!”
  
  白心然聽了,愣了一愣,低聲道:“洛姑娘,你……你這是在怪我麼?”
  
  洛瑤站起身來,反道:“不敢不敢。白公子不要怪罪我,我已經謝天謝地了。”言畢,再也忍不住一臉委屈,奪門而出。
  
  黃仲清與金琬芸均是看得雲裡霧裡的。金琬芸見洛瑤出了門,連忙跟上,喊道:“十師姐,你要去哪裡?等等我——”
  
  黃仲清卻是扭頭問道:“你們兩人……這是怎麼回事?”
  
  白心然眉頭稍抽,眼中微微含了滴淚光,歎道:“我的病本不難治,只要有人助我運功即可。可偏偏我中的這種奇毒,毒素散在內息氣海之中,一旦旁人為我運功療傷,必然也會跟著中毒……所以,內傷才久久不愈……”
  
  黃仲清聞言大驚:“你是說,十師姐明知會中毒,還強行幫你療傷?”他頓了一頓,又道:“你便是因為她不顧性命救你,所以發的脾氣?”
  
  白心然以手掩面,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黃仲清心口狂跳,瞠目結舌,往後退了一步,失聲道:“十師姐她……”說著,便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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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琬芸隨著洛瑤跑出許久,洛瑤突然止了步子,回頭道:“金師妹,你為何要跟著我?”
  
  金琬芸見她眼中委屈無限,心裡不忍,便出言安慰道:“洛師姐,你不要為了他氣惱……”
  
  洛瑤歎了口氣,道:“金師妹,你不懂……我不是氣惱他……”
  
  金琬芸奇道:“你不是氣惱他,可為何偏偏是一副氣惱的模樣?”
  
  洛瑤望了她一眼,面色柔和下來,溫言道:“你可還記得,那日在暗香閣裡,十四師弟給你送藥,你卻將他趕了出去?”
  
  金琬芸腦中,卻是立馬出現那半個紅彤彤的唇印,不由怒道:“師姐,你提這事做什麼?”
  
  洛瑤微笑道:“你那日,也是一副氣惱的模樣。可你,真的是在氣惱他?”
  
  金琬芸瞪大眼睛道:“我自然是在氣惱他!”
  
  洛瑤含笑搖頭:“你還說,你這生這世都不想再見他。你可真的,這生這世都不想再見他?”
  
  金琬芸動了動嘴唇,跺腳道:“他騙我辱我,我干嘛一定要見他!”
  
  洛瑤靜靜地看著她,良久無言,最後似乎極輕地歎息一聲。
  
  只聽走廊另一頭腳步急急,卻是黃仲清跟了過來:“十師姐……你為何,為何不顧自己性命,寧願中毒也要救我大哥?”
  
  洛瑤淺淺一笑:“十三師弟,六師兄臨死的時候說的沒有錯。你從來沒有真心實意愛過一個人。這些事情,你恐怕不會明白。”
  
  黃仲清揮甩袖子,不以為然道:“我不管甚麼真情實意。我只是想不通。你是瘋了不成?這下可好,你們兩個全中了毒……”他匆匆轉身:“我這就回南山去,找師父要解藥。”
  
  洛瑤一把拉住他:“十三師弟,萬萬不可回去。我聽白公子說,前一陣子,五大派的人在南山發現了師父的蹤跡,因此這幾日調集了大批人手,正在搜山。師父武功高強,自然不怕這些烏合之眾,你若是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
  
  黃仲清跺了跺腳道,也無法可想,只好道:“那……那……等風聲不那麼緊了,我便去找師父……”
  
  這風聲,卻是越來越緊。
  
  到了六月初的時候,據說就連嵩山少林寺的方丈覺榮,也親自來到了江南一帶。
  
  黃仲清,金琬芸和洛瑤,躲在東籬山莊裡。
  
  壞消息接連不斷。
  
  先是聽說了久不聞音訊的大師兄步蘅薄和九師兄莫道殊,被峨嵋派設計捉了去。前日,又是謠言四起,說是師父歐陽瀟連傷多人,出了南山,渡江北上。
  
  三人坐在一處,愁眉不展。
  
  金琬芸有些惦記歐陽悠,心道:我們好歹還避在東籬山莊。十四師哥又能避到哪裡去?況且,他的容貌,早已被人瞧見過。想到此處,不知為何,手心微微沁出幾滴汗來。
  
  正在此時,白二管家低頭哈腰走了進來:“洛姑娘,莊主請您去正廳見一位客人。”
  
  洛瑤中毒漸深,氣色不佳,剛欲起身,黃仲清一把攔住:“這個緊要關頭,怎能輕易拋頭露面?正廳裡的,是什麼客人?”
  
  白二管家諾諾道:“是揚州城裡暗香閣的梅閣主,說是來給莊主和洛姑娘送解藥。”
  
  黃仲清眉毛更是一挑:“上次她也說是來送解藥,結果帶來個十四師弟,還嫌鬧得不夠麼?這次她又是帶來什麼人?”
  
  白二管家搖頭道:“這次她是孤身前來,似乎是要莊主的一瓶血來換解藥。莊主琢磨不透,還請洛姑娘過去一同參詳。”
  
  黃仲清正想多說幾句,洛瑤已經站起:“去見見又如何?說不定便是真的。”說著,便隨著白二管家往正廳而去。
  
  金琬芸又是聽到梅暄妍的名字,不由哼了一聲。
  
  黃仲清回頭,對她詭異一笑:“十五師妹,這些日子,你悶壞了吧?不如我們也一同去前頭瞧瞧熱鬧?”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17 PM

  第四章:風雨如晦(1)
  
  金琬芸和黃仲清偷偷躲在正廳後,只見梅暄妍一襲紅衣,正是格格笑個不停:“洛姑娘,上次你來暗香閣,我事務繁忙,也沒有好好招呼你。你是不是心裡怪我招待不周?所以才跑到東籬山莊來,一待就是兩個月?”
  
  金琬芸聽了,心道:五大門派四處搜索南山教弟子的蹤跡,卻是毫無頭緒。暗香閣倒是了得,連洛師姐這兩個月藏身東籬山莊都能知曉。怪不得白心然也不避諱她,直接將師姐請了出來。不知道暗香閣會不會知道十四師哥如今在哪裡?
  
  轉念又想:十四師哥和梅暄妍兩人如此熟絡,她怎麼會不曉得十四師哥的下落?說不定,十四師哥便是藏身在暗香閣裡。想到此處,心頭不知怎麼的,泛上層層酸意。
  
  正是想得出神,洛瑤開口道:“梅閣主,你多番相助南山教,我感激不盡,又怎會怪你?如若你真能給出‘浮生若夢’的解藥,那於我於白公子,都是極大的恩情,我必當全力報答。”
  
  梅暄妍骨碌碌轉動眼睛,卻是道:“洛姑娘,你這麼關心白公子的性命?現在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事,可是覺榮和尚親自到江南來追尋歐陽瀟。難道你就不關心,你授業恩師如今在何處麼?”
  
  眾人均聽出她話中有話。洛瑤也是一驚,顫聲道:“梅閣主,你這麼說,是甚麼意思?”
  
  梅暄妍干哼幾下,沖著金琬芸與黃仲清的藏身之處撇嘴道:“我的意思是說,有些人偏偏喜歡小覷暗香閣,以為我不知道他們鬼鬼祟祟躲在那裡。”
  
  金琬芸明白她察覺到了自己和十三師哥,心下一涼:我已經極力屏住呼吸,她修為竟然這麼高,一下子就發現了我們?
  
  黃仲清卻一跳而起,罵道:“不就是一個販賣消息的破地方,你還真把自己當王母娘娘供起來了麼?”
  
  梅暄妍往他翻翻白眼:“也真是難為黃公子你,還給我這破地方捐了三十兩銀子的香火!”
  
  黃仲清知她指的是當日自己不花五萬兩銀子買歐陽悠的消息,卻用三十兩打聽來金琬芸行蹤一事,不由跟著嘿嘿笑了兩聲:“你虧了四萬九千九百七十兩,肉痛得緊麼?”
  
  金琬芸眼見梅暄妍一雙柳眉往上猛地一挑,連忙打岔道:“你剛才不是說,你知道師父的下落麼?怎地又不說?難不成是唬我們的?”
  
  梅暄妍邪邪一笑,道:“我不僅知道你們師父在哪裡……我還知道歐陽公子在哪裡……”她的語調一如既往的驕橫,可聲音之下,卻隱隱透出一絲悲傷。
  
  金琬芸聽她提到十四師哥,突然覺得心驚肉跳,尚未出聲。一旁的白心然已經忍不住道:“梅閣主,你知道小弟在哪裡?他……他後來如何了?”他雖是被歐陽悠重傷,卻不怨恨他,依然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來看待,想了想,又焦急道:“如若五大門派追殺得緊,讓他……讓他……回東籬山莊來罷。”
  
  梅暄妍扶著額頭道:“我竟然忘了……歐陽公子其實本該姓白!”她突然收了一臉笑意,正色道:“白公子,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你同父異母的弟原來就生了極重的病,後來被少林寺折磨了一番,氣血已竭,若不是我一直拿真氣撐著他,恐怕他早就見閻王去了。可我的真氣有限,也支持不了他多久,他後來又是……又是……”
  
  她突然無奈搖了搖頭,續道:“總之,需要用你這個做兄長的血才能救得活。他師父昨日來求我做個中間人,說是願意用‘浮生若夢’的解藥換你一瓶血,保他一命。”
  
  金琬芸聽得心驚膽戰,脫口道:“十四師哥和師父在一起?他究竟生了什麼病?”
  
  梅暄妍側頭看了她一眼:“我還以為你笨到無可救藥了,現在看來,歐陽公子眼光也不算太糟糕。”
  
  黃仲清在一旁怒道:“小妖精,嘴巴放干淨些。”
  
  白心然攔住他:“弟弟,梅閣主是客,不得無理。”
  
  梅暄妍也不睬他們,上前一步:“白公子,你意下如何?”
  
  白心然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梅閣主,在下自然相信你是一番好意。只是,這其中疑竇甚多,事關幾條人命,請恕在下不得不謹慎行事。”他話說的極其客氣,可也清清楚楚地表達了對她先前言語的疑慮。
  
  梅暄妍自然會意,反問道:“白公子有何難處,不妨說來聽聽?”
  
  白心然面色從容,溫言道:“南山歐陽武功高強,上次不請自來,如入無人之境。若他要我的血,大可將我直接捉了去,何必如此頗費周章?”
  
  梅暄妍聽了,卻是輕嗟一聲,開口回道:“白公子少年英雄,果然事事考慮得周詳。我若要強說歐陽瀟是不願趁人之危,恐怕你也不信。我今日誠意十足,不妨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罷!”
  
  金琬芸難得看到她的眼中流露出些許哀婉惆悵,只見她側過身來,微歎道:“歐陽公子……已經昏迷多日,人事不知,全憑他師父一口真氣吊著,根本沒有可能自己行走……為了你這點鮮血,歐陽瀟抱著他,避開五大派的高手,一路從南山奔來揚州,已屬不易。你東籬山莊機關重重,歐陽瀟不願意冒險帶著他闖入。歐陽瀟對此事,又甚為……謹慎,亦不放心讓我代為照看歐陽公子,堅持要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金琬芸實在聽不下去,皺眉出聲打斷她:“你說甚麼?十四師哥昏迷多日?我一個月前還見過他……他並無……並無……大礙。況且,你的功夫沒練到家也罷了,師父的真氣又怎麼會不繼?”她嘴上不願承認,可腦中浮現出那日歐陽悠的反常行為和蒼白神色,心便漸漸地沉了下去。
  
  梅暄妍回頭,目光爍爍如華:“金姑娘,你可知道,對一個病重之人來說,最緊要的是甚麼?”她停了一停,歎口氣道:“最緊要的,是抱有活下去的念頭。如若他自己覺得生無所求,如若……他自己認定死才是解脫,你師父就算有汪洋大海般的浩瀚真氣,也救不回他。”
  
  她抬頭看著白心然,肅然道:“我說的,句句屬實。白公子你若不信,可以派個人去東籬山莊北五裡的梓樹林。歐陽瀟與歐陽公子……便在那處。”
  
  金琬芸的胸口,突然有些東西湧了上來。她不由上前一步道:“師父和十四師哥,如今就在東籬山莊北五裡的梓樹林裡?”
  
  堂外,不知何時,刮起了大風。
  
  金琬芸只覺得思緒翻滾,隨著夏風,控制不住地紛紛散了一地。
  
  她等不及梅暄妍的回答,早已飛身奔了出去。
  
  十三師哥問我,每次我想起你,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我一直覺得,我是恨你恨到了骨子裡。可是,這一年來的日日夜夜,為何我老是夢見你?我們之間有太多的痛苦回憶。可在朦朧夢境中,為什麼浮現出來的,永遠是那僅有的溫存情誼?
  
  十師姐問我,那一日在暗香閣裡,我可真的是氣惱你?
  
  我當時說過,這輩子再也不願看到你。可是,如今近在咫尺,為何我會這麼急切地想見你?我很害怕,你會永遠昏迷不醒下去。那樣,我再也沒有法子打你,罵你,推開你,怨恨你。
  
  你沒有給過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可你是否知道,我卻一直傻傻等在原地,從未放棄給你解釋的機會?
  
  你曾經說,想再看我一眼,我心裡怨你,所以沒有理你。可如若我知道,從此再也看不到你,我當時一定不會就此輕易睡去。
  
  身邊,風越刮越大,吹起了漫天的木槿花。
  
  身後,黃仲清急切的聲音和著風聲飄來:“十五師妹,外面危險,你要小心……等等我……”
  


  風雨如晦(2)
  
  東籬山莊北五裡。梓樹林。
  
  正值夏日,花朵開遍了樹梢。狂風大作,淺黃色的花瓣紛紛飛舞,讓人迷亂不已。
  
  金琬芸一路飛奔,很快發現了隱沒在梓樹林裡的那個熟悉身影。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正如十多年前的那個傍晚。當時,她尋不著爹爹,一個人又累又餓,無助地坐在太湖之畔傷心大哭。這個人就這樣機緣巧合地出現在面前,慈祥溫和,將自己抱進了他的懷裡。
  
  原本以為他已經死了,她傷心過,無奈過。沒想到,他還能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毫發未損地站在茫茫青草地中。世事難料,又豈能件件都不如意?
  
  金琬芸心中思緒紛飛,輕聲喚道:“師父?真的是你?”
  
  歐陽瀟站在遠處,微微一怔:“芸兒,此地危險萬分,你不該來。”
  
  金琬芸見了他,如同見了自己爹爹一般,更是往前跨了幾步:“可是……師父,我好想念你。我聽說你和……十四師哥在這裡,就想過來看看你們。”
  
  她既然離歐陽瀟又是近了一些,一眼便瞧見了他身後躺在地下的十四師哥。歐陽悠身體微蜷,整個人埋沒在草叢裡。雙目緊閉,面無血色,昏迷不醒。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抽,不由脫口道:“十四師哥……不會死吧?師父?”
  
  歐陽瀟臉色一沉,問道:“他如此辱你,你反而不希望他死?”
  
  金琬芸萬萬沒有料到歐陽瀟會問出這麼一句話來,臉上大紅,結結巴巴道:“師父……你怎麼會知道他……他……對我……”她曾經猶豫萬分,不知是否該將此事稟明師父。當日尚未想得明白,誰知風起雲湧,變故迭生,歐陽悠便來告訴他們師父已逝的消息。因此這件事,她一直以為,歐陽瀟是不知情的。如今聽他親自問出來,自然是吃了一驚。
  
  歐陽瀟也是愣了一愣,突然一把拖起地上的歐陽悠,不答反問:“你心裡是不是一直覺得他是好人?不會害你?芸兒,你太天真。我讓他親自來告訴你,他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罷!”他說著,手掌催力,往歐陽悠後背大穴猛的一拍。
  
  歐陽悠嘴裡噴了一口血,卻是被歐陽瀟內力所激,清醒過來。
  
  金琬芸見他眼中無神了許久,終於慢慢將渙散的目光聚斂在自己臉上。過了一會兒,他皺了皺眉,艱難開口道:“十五師妹,你……每天只來一次。今天已經出現過了,怎麼又來了?”
  
  金琬芸聽得莫名其妙,問道:“我怎麼會每天都來?今天又是什麼時候來過?十四師哥,你在胡說什麼?”
  
  歐陽悠喘了幾口氣,費力睜眼道:“我果然快要死了麼?連你的幻象也是出現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真實……”他頓了頓,又低聲自笑道:“真好……”
  
  金琬芸聽他神智不清地在那裡喃喃自語,心裡又酸又急。平日裡,她頗有些懼怕歐陽悠,此刻師父就在身邊,膽子也大了許多,便伸出一只手來,道:“十四師哥,我不是幻象。你若不信,可以碰碰我。”
  
  歐陽悠嘴角彎了彎,聲音無力而堅決:“你每次出現在我面前,都是這番話……我每次也都忍不住,會去碰你……可你……可你……每次都是騙我的……只要我一碰你,你就會立刻消失不見。”他微微仰頭看著金琬芸,眼裡卻是含了深深笑意:“這次,我可不會再上你的當。”
  
  他就如一個小孩子終於看穿了別人的把戲一般,語氣中透出一絲平時難見的狡黠歡樂,卻讓金琬芸陌生無比,心痛無比。她只覺得眼眶溫濕,迎著夏風,也不知道究竟是冷還是熱,不由哽咽道:“十四師哥,我沒有騙你……你看,師父也在這裡呢!”
  
  她話音未落,歐陽悠的雙眸劇烈地收縮了一下,那一臉洋溢的笑容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勉力回首,歐陽瀟站在一旁。金琬芸見他半撐在地上,輕輕抽搐了一下,眼中再也找不到任何情緒,只是緩緩低下頭來,不看歐陽瀟,也不看自己,沉默無語。頃刻之間,又恢復了一貫的冰冷模樣。
  
  她沒有料到歐陽悠神情會如此反復,疑惑道:“十四師哥,你這是怎麼了?哪裡不舒服麼?”歐陽悠睫毛微顫,抿嘴不答。她忍不住回頭對歐陽瀟道:“師父,剛才我在東籬山莊聽……人說,十四師哥生了重病。他到底要不要緊?”
  
  歐陽瀟卻是低低笑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他死。像他這樣欺師滅祖的好徒兒,死豈不是便宜他了?”
  
  金琬芸大驚,失聲對歐陽悠道:“你……你當年真的是要殺師父?你為什麼要殺師父?”
  
  歐陽悠甚麼話也沒有說。
  
  歐陽瀟指著自己,冷笑道:“你以為憑他那點微末本事,殺得了我?最多也就是小打小鬧罷了。”他突然伸手架起歐陽悠,湊在他耳邊道:“你不妨跟她講講,你十一師兄和十二師兄是怎麼死的?”
  
  歐陽悠渾身一顫,猛地抬頭,愕然望著歐陽瀟。歐陽瀟又朝他噴了一口氣:“你敢做就不敢說麼?”
  
  金琬芸不知所雲,問道:“十一師兄和十二師兄,不是十年前不慎失足,從南山上墜崖而死麼?”
  
  歐陽悠輕輕側臉,也不看金琬芸。過了半晌,他歎了口氣,平靜道:“十五師妹,十一師兄和十二師兄,是被我所殺。”
  
  金琬芸只覺得匪夷所思,喃喃道:“怎麼可能?”她狐疑地看著兩人,又道:“十四師哥,你當年才八歲,他們兩人都已經是十二三歲了,你怎麼有能力殺了他們?”
  
  歐陽瀟笑道:“是啊,悠兒,你怎麼有能力殺了他們?”
  
  歐陽悠又是回頭望了一眼歐陽瀟,嘴裡勉強續道:“十五師妹,上次困住你的那個山洞裡,有個機關。我當時……設法將他們引了進去……”
  
  金琬芸大駭,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顫聲道:“他們做錯了什麼?你為何要殺了他們……”她心思流轉,卻是想到自己,寒意頓時襲身而來,忿道:“我……我又是做錯了什麼?你為何要如此待我?一定要設法用箏聲吸引我進去……一定要……一定要……你那兩天,怎麼可以在師父面前做戲要解藥,又怎麼可以一轉身就對我下得了手!”她說到此處,又羞又恨,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歐陽悠緘默不語,呼吸卻是漸漸微弱。眼看他又要昏迷過去,歐陽瀟突然在他肩頭猛推一把:“你為何不把你那兩日如何求我給解藥的事也一並說與她聽聽?”他嘴角上揚,不知為何露出一絲心滿意足:“好讓她將你的為人看得徹徹底底。”
  
  歐陽悠被他推了一下,大咳幾聲,眼神空泛,只是咬著牙不言語。
  
  三人僵持在那裡。片刻之後,歐陽瀟沉聲道:“既然你不願意說,好,我替你說。”
  
  他回頭看著金琬芸,娓娓道來:“他那日來求我給你解藥,我便察覺了他的險惡用心,狠狠責罰了他一頓。”
  
  金琬芸模模糊糊想起那日似乎看到歐陽悠手背上傷痕累累,不由又往他手上看去。歐陽悠雙手下垂,袖口手腕處隱隱露出塊塊瘀青,卻是瞧不真切。
  
  歐陽瀟已經接著說了下去:“我對他起了殺意,可那時,我身體欠佳……就給了他一瓶本教的‘雕蟲三毒’之二‘黃粱美夢’,並告訴他,只要他服了毒,我便親自去救你。”
  
  “雕蟲三毒”,之首,是歐陽悠所服的無解之毒“南柯一夢”;之末,是如今洛瑤與白心然共同所中的“浮生若夢”。金琬芸並不懂這些毒理,只覺得心跳不止,便問道:“這‘黃粱美夢’可是劇毒?”
  
  歐陽瀟不答,扭頭問歐陽悠:“你告訴她,這是不是劇毒?”
  
  歐陽悠臉上閃過一絲無奈絕望,抿了抿唇,輕聲道:“的確是劇毒。如果只……服它,人會癲狂致死。”
  
  金琬芸呆呆望著他。歐陽悠卻沒有看她,只是一團死氣地垂著頭。風越吹越大,牽扯著他凌亂的發絲,四處飛揚。
  
  金琬芸心裡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抖著聲音道:“你……你卻趁師父身體不適,拒服此毒,反而回來……回來……”她又想起她發現唇印的那一夜,歐陽悠抱著她,求她原諒,恍然道:“你曾說你狠不下心,一直求我原諒你,是因為……你當時貪生怕死,不願服毒自行了斷麼?”
  
  風聲裡,她隱隱聽到歐陽悠極輕極輕地歎了一口氣,猶如梓樹的淺黃花瓣,不知從何處飄來,又不知飄向了何處。
  
  歐陽瀟在一旁插道:“你現在明白他不是什麼好人了罷?”
  
  金琬芸只覺得自己的心底,本來有一團極大的希望。雖然這日日夜夜,希望的表面,總是覆著一層極厚的塵埃。可是她知道,那團希望,無論春夏秋冬,一直藏在裡面,不曾消失過。可時隔一年,一番在狂風中的對話,不僅紛紛吹走了這團希望上的塵埃,更是要將這團希望本身也一同吹散。她一時之間竟有些萬念俱灰,心裡若有若無地跳出些奇思怪想:如若我對他都沒有了希望,我還恨他作甚麼?
  
  神思流轉,在記憶深處竄來竄去,似乎嘲笑那團即將散去的希望。她突然又是回憶起,那日從歐陽悠住處跑出來後,與師父相遇的光景。那團希望緩緩停在心的邊緣,凝固不動。
  
  她皺了皺眉,忍不住出聲問道:“師父,弟子不明。弟子記得,當時您說,您是將那瓶千年雪蓮花蜜給了十四師哥的……如若他不願意服毒,私自跑了出來,您為何後來會對弟子說這番話?”
  
  她尚未看清歐陽瀟的反應,歐陽悠猛然抬頭,急咳一聲,對她道:“十五師妹,一定是你記岔了。那日完全是我的錯……”他恐懼地掃了一眼歐陽瀟,又是回頭輕聲續道:“那日……的確是我心存歹念……是我貪生怕死……我本來就不是甚麼好人……”他說到這裡,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卻是拼了全力咬牙道:“你……你應該恨的人是我。”
  
  金琬芸搖頭惑道:“我記錯了?我明明……”
  
  她話未說完,只見歐陽瀟已經拖著歐陽悠,往她面前走了一步。歐陽悠神色大變,邊咳邊道:“十五師妹,你……”他突然回頭,對歐陽瀟低聲道:“師父……弟子求你……”
  
  歐陽瀟扯了扯嘴角,似乎要說什麼。風聲蕭蕭,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十五師妹,你跑得這麼快,讓我好找!”
  
  轉眼之間,那人一身黃衫,落到金琬芸面前,眉目如畫,朝歐陽瀟恭敬行禮道:“弟子黃仲清,拜見師父。”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18 PM

  風雨如晦(3)
  
  歐陽瀟一只手架著歐陽悠,伸出另一只手來扶了一把黃仲清,神色慍怒道:“你跑來這裡做什麼?你可知如今五大門派在揚州埋伏了多少高手?揚州胭脂雖多,你想女人想得不要命了麼?”
  
  黃仲清滿臉春意,微微一笑:“師父放心。弟子可不敢沾花惹草。這一個月,弟子一直安安分分地躲在東籬山莊裡。”
  
  歐陽瀟的面容瞬間黑了黑,沉聲問道:“齊落霞當年棄你不顧,你還待在東籬山莊做甚麼?”
  
  黃仲清瞧他臉色不愈,立馬回道:“如今外面風聲緊得很,弟子也只是權宜之計。”他偷偷瞟了一眼歐陽瀟,見他稍稍緩了眉頭,便壯了膽子道:“師父英明無比,我這點小心思,怎麼能瞞得了師父?弟子多年來一直想搞清自己的身世。那日在東籬山莊內,弟子正巧聽聞——她說弟子的爹爹可能是甚麼肖叔叔的徒弟,弟子尋父心切……”
  
  歐陽悠在一邊低笑道:“好個肖叔叔……”
  
  黃仲清察覺到他口氣中隱隱有諷刺之意,便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反譏道:“十四師弟,你得意什麼?我的爹爹再怎麼不堪,也比你那沒心沒肺的爹殺了你那不知廉恥的娘強千百倍!”
  
  金琬芸見過歐陽悠在東籬山莊裡陰戾至極的光景,只怕黃仲清這番話又是惹惱了他,正待開口,卻沒有料到,歐陽悠微抿嘴唇,突然側臉看了她一眼。
  
  她一愣,只是那一瞬間,歐陽悠已經回過頭去,邊喘邊笑道:“我好歹知道是白沖雲殺了我娘,你怕連你爹是怎麼死得也不知道……”
  
  他話未說完,歐陽瀟架著他身體的手猛的一收。歐陽悠順勢仰頭,無所畏懼地迎著歐陽瀟殺氣重重的眼神。兩人對視片刻,歐陽悠移了目光,復又對黃仲清笑道:“十三師兄,你的身世,恰巧我剛剛悟了個明白。你想不想聽?”
  
  黃仲清聽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又是見他與師父兩人神色詭異,便謹慎道:“你怎麼會知道?”
  
  歐陽悠不答,望了一眼歐陽瀟,便將目光緩緩落到金琬芸身上。金琬芸尚是沉浸在師父先前的一番言語中,恍惚之間,覺得歐陽悠的眼睛裡,若有若無地折射出一絲光彩來。
  
  歐陽瀟突然頗為不甘心地長吐了一口氣,拖著歐陽悠,往後連退數步。他先前離金琬芸不過幾尺之遙,伸手可及,此刻卻仿佛故意與她拉開距離。
  
  金琬芸不明所以,只見歐陽悠原本緊繃的唇角一點一點地松弛開來。她還未看得明白,歐陽悠已經重新垂下了頭,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黃仲清才聽他起了個話頭,偏偏又不講下去,便嗤笑道:“怎麼又不敢說了?十四師弟,難不成是你殺了我爹爹?怕我報仇?”
  
  歐陽悠卻毫無反應,既不說話,也不再抬頭看他。黃仲清心裡煩躁,往前一步厲聲道:“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立在一邊的歐陽瀟,臉上早已換過無數種神情,聽聞此言,輕歎道:“清兒……你……你莫急……聽師父慢慢跟你說……”
  
  黃仲清心裡一沉,看著歐陽瀟驚訝道:“師父,你也知道麼?”
  
  歐陽瀟沉吟片刻,低聲道:“清兒,我便是肖叔叔。”
  
  黃仲清只覺被人當頭一棒,一時之間,杵在原地。
  
  歐陽瀟歎了口氣:“那對齊落霞做下錯事的不肖徒兒,是你三師兄與四師兄。”
  
  黃仲清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師父……你是說,你是說……我的爹爹,是三師兄,或者是四師兄?”
  
  歐陽瀟一臉歉意,道:“這事是師父管教不嚴……我一直不知情,直到你五歲……”
  
  他說到此處,不由停了一停,想了好一會兒才道:“那時他倆人傷重不治,我機緣巧合地了解此事……我怕白沖雲一旦曉得你不是他的兒子,便會對你下狠手……你也知道,他這個人,沽名釣譽,連自己的女人兒子都敢殺,何況像你這樣的奇恥大辱……”
  
  黃仲清臉色煞白,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師父……你為何……為何這麼多年,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為什麼要瞞著我?”他茫然道:“我每年十月初一,都會燒紙,你……你……是知曉的……”
  
  歐陽瀟突然放開歐陽悠。歐陽悠身體虛弱,無法自行站立,歐陽瀟既然松了手,他失去支撐,直接摔倒在地。
  
  金琬芸的腳不由自主地往他跨了一步,還未有更多的反應,就見歐陽瀟奔到黃仲清跟前,一把抱住他,安慰道:“清兒,你不要這樣……師父也很難過,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說……這事不是你的錯,我只是想讓你快快樂樂地做人……”
  
  黃仲清在他懷裡,輕輕笑了一聲:“的確,這些事情與我何干?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傷心之事,不知道也罷。我就該快快樂樂地……”
  
  他本是性情中人,喜笑怒罵不喜歡掩飾。此時此刻,心中翻江倒海,偏偏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他覺得似乎應該恨什麼人怨什麼人,可想了半日,卻是發現,無人可恨,無人可怨。
  
  歐陽瀟哽咽道:“清兒,你可是怪我?我也一直怪我自己……”他突然住了口,臉上神色一變。
  
  黃仲清搖頭道:“師父,我為何要怪你?如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恐怕早就被白沖雲捅得千蒼百孔。”他又是想了一想,笑道:“如若不是你救了我,我後來哪有機會能大開眼界,夜夜笙歌?”
  
  歐陽瀟欣慰道:“你不怪我便好……”手上卻是用力,一把推開了黃仲清。
  
  黃仲清見他面容肅穆,似乎在仔細聆聽著什麼,不敢出聲打攪,只好自己也凝了神,側耳傾聽。
  
  狂風急急,什麼也聽不清楚。
  
  歐陽瀟突然冷笑道:“覺榮這個禿驢,快二十年不見,功夫又長進了不少。要不是我在下風口,倒還真是發現不了他。”
  
  他回頭對黃仲清道:“少林寺的人來了,此地你不宜久留。快走罷。”
  
  黃仲清明白他意欲迎戰少林寺方丈覺榮,連忙勸道:“師父三思!”
  
  “我若不戰他,你遲早要被他們搜出來。”歐陽瀟又是歎道,“況且,我等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黃仲清更是心急,朗聲道:“弟子願意追隨師父左右。”
  
  歐陽瀟臉色忿怒道:“你要違抗師命麼?”
  
  黃仲清見他額上青筋暴起,便知拉不回他的心意,又是驚心又是難過,卻不敢還嘴,側身拉過金琬芸的手道:“十五師妹,我們先避一避罷?”
  
  金琬芸滿腦子均是在回想當日歐陽瀟在南山上與自己的一番對話,並未仔細聽兩人言語,此刻被黃仲清一拽,猛地回過神來,低頭看著地下的歐陽悠。
  
  歐陽悠躺在草裡,牙齒緊緊咬著嘴唇,似乎是極力撐著讓自己神志清醒。
  
  她喃喃道:“那十四師哥怎麼辦?”
  
  歐陽瀟聞言,倏然回身,伸出根手指,往歐陽悠胸口重穴一敲。歐陽悠悶哼一聲,松了牙關,甚麼話也沒來得及說,就此昏迷過去。
  
  金琬芸大驚失色,叫道:“師父!”
  
  歐陽瀟不理她,對黃仲清道:“我封了他經絡。若沒有極強的‘風月訣’修為,他的穴道解不了。這樣,你也不用擔心他再胡言亂語。”
  
  黃仲清卻不甚關心歐陽悠,反而道:“師父,弟子曾在嵩山見過覺榮一面,他聲如洪鍾,武功深不可測……師父,你要小心……”
  
  歐陽瀟笑道:“我自然會小心。清兒,你不用擔心我,多擔心擔心你自己罷!不要老是到處玩樂,看到中意的女子,也該收收心。”他說完,不再顧著三人,縱身往遠處飛去。
  
  金琬芸在他身後急道:“師父,那十四師哥……”
  
  歐陽瀟的聲音遠遠傳來:“如若我不能活著回去,他也休想再有機會清醒過來……三日之後,經脈阻滯,你們……就埋了他吧!”
  


  風雨如晦(4)
  
  天色已暗。秦淮河畔,狂風吹過水面,留下一圈又一圈的痕跡,時不時翻湧出幾片教坊女子扔下的胭脂,隨波沉浮。遠處,煙霧裊裊,歌聲漸起,一派紙醉金迷。
  
  很是奇怪。繁華之地,總有那麼一兩處荒蕪,不見人跡。
  
  歐陽瀟與覺榮,便是相遇在這麼一個荒蕪之所。
  
  有時候,世事奇妙。這一次的相遇是如此荒涼,偏偏上一次的相遇卻是極盡喧鬧。
  
  歐陽瀟上一次遇見覺榮的時候,是在十七年淮左風家堡的一場江湖宴席上。賓客如雲,人聲鼎沸,他憑籍劍聖金玉逢之友的身份,也去那裡湊了份熱鬧。那一日,覺榮新任方丈,王者威儀,自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那一日,白沖雲未及而立之年,玉面薄唇,風度翩翩,一代俠者氣派隱隱若現。他當時便想,這等風骨,也難怪秋水會喜歡他。
  
  事隔多年,他依然記得,覺榮滿臉紅光,朝白沖雲道:“白施主,今日貧僧斗膽,願為武林促成一段佳話。”
  
  白沖雲頷首笑道:“大師何必客氣?”
  
  覺榮揚眉道:“白施主,你出道多年,潔身自好,至今不曾成家立業。風堡主有一長女,年至雙十有四,尚未婚配。風家堡與你東籬山莊同處淮左,若能聯姻,豈不是美事一件?”
  
  歐陽瀟當時聽完,心裡又驚又怒。風家長女,貌比無鹽,偏偏脾氣火爆,適才獨守閨中,無人敢娶。覺榮這番話,豈不是強人所難?
  
  滿座的名門正派,卻是紛紛點頭附和。特別是那天山琅琊派的大弟子,叫得起勁:“白公子,郎才女貌,風白兩家,若能結了秦晉之好,淮左那一幫不入流的邪門歪派,還有誰敢小覷武林白道?”
  
  白沖雲面色不變,沉吟片刻後朝覺榮與風堡主深深一揖,不卑不亢道:“方丈大師,風堡主,蒙各位厚愛,白某感激不盡。只是諸位有所不知,白某十年前已經娶妻生子,只因江湖險惡,未敢大肆張揚妻兒一事。如若風堡主不嫌棄,白某自然願意娶風姑娘,只是兩妻相平,實在是委屈了風大小姐。”
  
  他此言一出,覺榮與風堡主均是一愣,互相對望了一眼。風堡主緩緩起身,嘿嘿笑道:“白莊主,是我唐突了……只是如今你武功高強,妻兒一事,也不必再隱藏了吧?還是早日接回東籬山莊為妙。”那話語中,隱隱透著不相信。
  
  白沖雲莞爾一笑:“風堡主說得極是。我過幾日便接他們回去。”
  
  話說到這個份上,眾人均是討了個無趣,那本該熱鬧異常的宴席就此不歡而散。
  
  他尚是沉浸在紛紛回憶中,覺榮已在對面開口道:“阿彌陀佛,歐陽施主,多年不見,別來無恙?”遠處燈火晦明,映著他頭頂的戒疤,竟然有些滑稽。
  
  歐陽瀟冷笑道:“覺榮,你少惺惺作態。你來這裡,便是問我是否無恙的麼?你們這幫名門正派,打著維護武林的旗號,干過的卑鄙勾當還嫌少麼?”
  
  覺榮正色斂容道:“歐陽施主,此言差矣!少林身為武林之首,自然有主持公道之責……”
  
  歐陽瀟不耐煩道:“是麼?當年你們聯合起來,逼著東籬山莊的白沖雲娶風家堡的無鹽丑女,是為了主持武林公道?還是為了你們自己的一點私欲?”
  
  覺榮微微一驚,低首片刻,凜然點頭道:“南山教一年之內,燒了風家堡,屠了天山琅琊,滅了數十家江湖門派,便是因為,這些門派,均是派人出席了十七年前的那一場宴席?”
  
  歐陽瀟哼道:“不錯。這些,都是他們自找的!”他森然盯著覺榮,又道:“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便是你。我苦心鑽研武學二十載,等的就是今日這一刻。覺榮,你領死罷!”
  
  覺榮厲聲道:“南山教,為何一定要幫東籬山莊出頭?”
  
  歐陽瀟哈哈大笑:“覺榮老頭兒,你難不成還想去圍剿東籬山莊?好得很!東籬山莊,早就與我同流合污。”
  
  覺榮不言語,垂了眉看著他。
  
  歐陽瀟道:“你不信麼?”他說著,右手捏了個劍訣,卻是白沖雲當年成名的“流金劍”起手式。
  
  覺榮察覺不對,早已斂聚真氣,雙掌揮動,朗聲道:“歐陽施主,你欠下筆筆血債。貧僧今日若開了殺戒,也是為那些無辜死去的武林豪傑討個公道罷了!”
  
  星月微光,風聲大作。當今武林裡的兩位絕頂高手,便是在揚州城旁,秦淮河畔,無聲無息地交上了手。水邊青草淡淡的味道裡,一點一點地滲入了血腥之氣,直到濃厚得讓人暈眩。
  
  眼前,漸漸地彌漫了艷紅。
  
  覺榮,如若不是你與風堡主強逼硬迫,如若不是那在座的一幫名門正派起哄看戲,白沖雲又怎麼會吐露自己妻兒一事?此事又怎麼會傳遍江湖?秋水又怎麼會知道?
  
  如若她從不知道,或許她就不會與白沖雲大吵一架。或許她就不會流落接頭。或許她就不會被我接上南山。或許她就不會聽到老三與老四的那一番言語。或許她就不會推測出她姐姐才是白沖雲的妻子。或許她就不會去徐州。或許她就不會……被白沖雲所殺。或許,她就永遠是那個無憂無慮的純真少女,為愛所迷,唯愛可醫。
  
  秋水,你可知,我有多麼的悔恨?那日我與你在南山上同行一處,湊巧聽到老三與老四談論,五年前他們酒醉後在齊奉府上奸污了齊家小姐一事。這兩人不僅毫無悔過之意,還得意洋洋吹噓道,他們跟蹤這位齊家小姐,發覺她與白沖雲糾纏不清。我當時怒氣沖天,以為他們嘴裡的齊家小姐是你,急火攻心之下,便上去殺了他們二人。可沒料到,你呆呆站在原地,茫然道:“叔叔……你怎麼可以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他們說的,不是我……一定是我姐姐……我姐姐,和沖雲哥哥……”
  
  那一刻,我便知我殺錯了人。我一生從未殺錯過人,這一次,卻是因為你,殺錯了人。我最喜愛的弟子梅物華因此攜妻離我而去,你也因此懼怕了我。我懊惱不已,思來想去,唯有將那個孩子抱回來……秋水,我對他悉心照料。你不要再怪我是非不分,你不要再怪我殘暴不堪,好不好?
  
  秋水,你可知,你離開的那一日,徐州的蒼穹,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辰。其實,從那一日之後,我已經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月亮,再也沒有星辰。那一日,我看到白沖雲的孩子中了毒,我知道那毒是你下的,因為,那毒是我給你的……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讓他死,秋水,你太善良,我卻不能讓他死得這麼便宜。
  
  我將他困在南山的禁地裡,讓他每日跪在你的畫像前。我告訴他,他這輩子,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機會。你不讓我殺他的爹,我答應你。我要他替他的爹抵罪,這件事,你沒有不讓我做吧?
  
  可是,為什麼,他長得不像白沖雲?卻長得偏偏像你?你可知道,我有多麼的思念你?我只要閉上眼睛,便是你的音容笑貌。就算在夢裡,也全是你的歡聲笑語。我讓他扮成你的模樣,為你畫了許許多多的人像,將它們掛滿了臥房後密室的巖壁。秋水,你不是想像你爹一樣行醫嗎?我收他為徒,教他學醫。可是,為什麼他卻不像你那般,對生活充滿了希翼?我眼睜睜看著他從一個天真無邪的懵懂孩童,一點一點地絕望下去,直到……最終背著我割脈尋死。他既然懂醫,自然知道割破哪處的脈絡,血才流得最快。待我發覺時,他右臂血肉模糊,已然不濟。我將他拖到水邊,用水澆醒他。我不能讓他死,如若他死了,我就再也看不到活生生的你。
  
  所以,我用“風月訣”的內力強行救活他。雖然,他從此埋下了病根。雖然,我不得不開始教他習武,好讓他控制體內橫沖直撞的真氣。雖然,他再也不笑,再也不哭,臉上再也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都不再願意開口說話,猶如行屍走肉一般,無聲沉淪在我禁錮他的牢籠裡。可我不後悔救他,我知道他不是你……我只是,太想見到你。秋水,你不會怪我沒有殺了他罷?你不會怪我沒有替你完成心願罷?你放心,如果我死了,他絕不會有活路。
  
  眼前越來越迷糊。覺榮的喘氣聲也是越來越粗重。
  
  秋水,其實,如果有下一輩子,我真希望,自己能如白沖雲一般,再和你同坐在桃樹上,看金陵城的春景。我一定會搶在你之前說:“春日游,杏花吹滿頭。”我一定會睜大眼睛,數清每一片落在你衣裳上的花瓣。然後,我會耐著性子給你煮面,我會耐著性子聽你彈箏,我會照顧你一生,絕不讓你如這一世般,受盡委屈。
  
  不知道,你會不會願意?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20 PM

  第五章:良辰美景(1)
  
  梅暄妍很是高興,也很是不高興。
  
  高興的是,這三日,揚州城的酒樓茶肆裡,時不時可以撞見從外鄉來的年輕男子。不高興的是,看來看去,賞心悅目的的確不少,可偏偏提不起她多少的興致。
  
  她不僅提不起興致,反而是牽腸掛肚的想著另一件事,准確的說,是想著另一個人。
  
  這一個多月來,她一直想著這個人,想著如何治他的病。偏偏造化弄人,好不容易得到了解藥,換來了期親之血,挽回了他衰竭的內息。可他依然躺在東籬山莊裡,昏迷不醒,只是因為他那已經失蹤兩日的師父,在臨走時用“風月訣”封了他的穴道。
  
  她試了幾次,歐陽瀟修為太高,她的內力無論如何也沖不破。三日之期將至,既沒有歐陽瀟的消息,也沒有法子打通阻滯的經脈,眼見生死相隔,她如何能善罷甘休?
  
  桌上,殘燈如豆,熒熒映著一盒鏤花木匣,和一個細嘴瓷瓶。
  
  她並不是莽撞之人。因此,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會做莽撞之事。
  
  她在等。等一個消息。
  
  房門突然被人撞開,大掌櫃江已成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閣主!你讓大伙兒打聽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
  
  夜風順著灌進屋裡,吹得燭火搖曳。
  
  梅暄妍伸手捏著瓷瓶,斜挑眉毛:“江已成,你的廢話怎地這麼多?”
  
  江已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閣主教訓得是……”
  
  “又是一句廢話。” 梅暄妍不耐煩打斷道,“歐陽瀟,如今是生是死?”
  
  “稟閣主,歐陽瀟與覺榮兩人,兩日前在揚州城外的秦淮河畔,酣戰一場,雙雙殞命……”
  
  梅暄妍的心猛然一沉。
  
  江已成見她臉色難看得很,連忙補充道:“閣主,這個消息,千真萬確,不會有假。少林已經秘密支會了其他各大門派,急欲商議對策。”
  
  梅暄妍勉強笑道:“我信得過你。”她將手裡的瓷瓶舉到面前,瞇著眼睛懶懶道:“這幾日有勞你了,早些歇息罷。”
  
  江已成正待退出,突然想起一事,又道:“閣主,還有兄弟探到些風聲,不知准不准數。說是那覺榮的致命傷,竟然不是南山教的武功,而是東籬山莊的‘流金劍’,你說奇怪不奇怪……”他偷偷抬頭,只見梅暄妍眼神迷離,神思不知飄到了哪裡,顯然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只好咽了口唾沫,掩門離去。
  
  蠟燭燃到了盡頭,屋子無聲無息地陷入黑暗之中。梅暄妍一醒回神,心思流轉:歐陽瀟既然不在,如若要救那個人,只能靠自己在一日之內迅速提升內力,來為他強沖穴道了。
  
  她緩緩伸出另一只手,打開桌上的木匣。匣子裡,峨眉派的“冰蟬”正四平八穩地躺在其中。梅暄妍不知為何,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蘇州城,素雪銀裝,偏偏抵不過他一襲黑衣。
  
  她思緒飛蕩,又是憶起最後一次與他的對話。他說:“先在自己身上,下‘腥風’之毒,再吞入冰蟬。冰蟬奇效,輔以‘風月訣’,不僅可將毒從少商穴逼出,還能大漲內力。”他還說:“你就不怕我是胡謅出來騙你中毒的麼?”往事歷歷,仿佛就發生在昨日一般。
  
  她發了許久的愣,終是自笑道:“歐陽公子,如若再讓我答一次,我還是那句話:‘我沒有試過,又怎知你是在騙我?’”她說完,眼角勾起,將那一瓶劇毒“腥風”悉數倒進了嘴裡。
  
  =======
  
  歐陽悠的確沒有騙她。所以第二日,梅暄妍再一次出現在了東籬山莊裡,耳聰目明,步履輕盈。
  
  白心然見到她,神色也微微一撼,顯然是吃驚於她一夜之間內力大增。
  
  梅暄妍格格笑著寒暄道:“白公子,自從你的毒解了之後,我每見你一次,你的臉色就又紅潤一分,讓我好生羨慕!再這樣下去,你一個白面書生,豈不要成了那紅臉關公?”
  
  白心然拱手道:“還要多謝梅閣主誠心相救。梅閣主眼神愈佳,自然甚麼也不會看差。今日又來,可還是為了我小弟的病情?”
  
  梅暄妍看他姿態甚低,卻又滴水不漏,也不願意自討沒趣,便直接道:“白公子果然玲瓏剔透。我昨晚想了個新法子,這次自有把握救醒歐陽公子。”
  
  白心然點頭歎道:“梅閣主為我小弟勞心勞力,真真是菩薩心腸。不如由在下引梅閣主前去罷?”他說著,款款轉身,手中扇子一合,做了個“請”的手勢,極是瀟灑。
  
  梅暄妍見他神色溫和,禮數甚周,自然是十分的滿意。正待開口客套幾句,廊下突然沖上來了一人,慍道:“你又來做甚麼?前日你說你能救十四師哥,結果害得他昏迷之中還吐血不止。”
  
  梅暄妍定睛一瞧,那人身材姣巧,卻是金琬芸,不由翻著白眼道:“我今日若再不做什麼,你十四師哥怕是連血也不會吐了!”
  
  金琬芸哼道:“你做不做甚麼誰會在乎?只要師父回來,十四師哥,自然是有救的。”
  
  梅暄妍冷笑道:“你當日不是要他死麼?如今怎麼又要他活了?”
  
  金琬芸被她問住,一時之間答不上來,只好氣得打了個哆嗦。梅暄妍又是跟了一句:“金姑娘,還有一件事情,只怕你還不知曉。你的師父,恐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金琬芸聽了,心裡一驚,失聲道:“你胡說甚麼?”
  
  梅暄妍雙手一叉,放聲大笑道:“我胡說?金姑娘,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們‘暗香閣’名聲在外,究竟是靠什麼吃飯的?”她突然止了笑聲,側身斜睨道:“你師父歐陽瀟,兩日之前,和少林寺的方丈覺榮,火拼而亡。”
  
  她說完這句,輕甩袖子,回頭對白心然嬌道:“白公子,事不宜遲,還請你領路罷!”
  
  金琬芸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卻是什麼也聽不進去。她原本以為師父早就仙去,一個月多前,喜從天降,師父活生生地又一次出現。還未來得及說幾句話,他已經飄然離去。再一次見到師父,是三日之前。師父站在她面前,就如爹爹一般,柔聲說:“芸兒,此地危險萬分,你不該來。”那一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尚未想得明白,師父又已離她而去——真真正正地離她而去。她這幾日,苦苦思索,心力憔悴,卻是如何也想不通那些話語中的種種矛盾之處。
  
  金琬芸耳中嗡嗡作響,恍惚之間,又是驚慌不已:如若師父不在了,十四師哥又有誰能救?腦海裡,一會兒是師父,一會兒又是十四師哥,晃晃悠悠,飄來飄去。她終於支撐不住,膝下發軟,昏倒在地。
  
  ========
  
  金琬芸覺得自己一直在水裡上下漂浮,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日過中天,月上樹梢,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身旁有個熟悉的嗓音極力壓聲咳道:“她五髒郁結,喝些參湯,兩日之內,應該能清醒。”旁邊又有人柔聲道:“你才緩過一口氣,何必一定要跑過來?這裡有我照應著,你早些回去養身子罷。”她頗想睜開眼來 ,可眼皮沉重,怎麼也不聽自己使喚。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有人往她嘴裡灌湯水,反復幾次,她神志大清,終是緩緩張開雙眼。面前那女子,秀目清澈明亮,正是十師姐洛瑤。
  
  金琬芸尚未完全回過神來,喃喃道:“洛師姐,我睡了有多久?”
  
  洛瑤抬頭看了看窗外,回道:“大約有三,四天了罷?”她伸手摸了摸金琬芸的額頭,又是微笑道:“果然是好了不少。金師妹,你這幾日,一定是做了許多好夢罷?是不是都不願意醒過來了?”
  
  金琬芸恍惚回憶起往事,心頭一抽,便焦急問道:“十師姐,師父他……”
  
  洛瑤不答,側臉輕輕歎了一口氣。
  
  金琬芸胸口發悶,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問道:“那……十四師哥……”
  
  洛瑤輕輕回頭,拍著她的肩膀道:“多虧了暗香閣的梅閣主,他沒事。”
  
  金琬芸本以為自己會略松一口氣,可不知為何,只覺得胸口更是沉悶。腦中卻是愈加清晰,那日一番對話的矛盾重重又是浮了出來。
  
  洛瑤見她眼神才見光采,便又陷入迷茫,不由有些著急,捏著她的一只手溫聲問道:“金師妹,你在想什麼?可不要放在心裡憋壞了自己。”
  
  金琬芸只覺得自己的思緒紛飛,一切的一切,似乎被串了起來,卻似乎又缺了些什麼。繁蕪往事之間,有什麼東西,隱隱地露了一處嬌艷。她突然抬眼,對洛瑤道:“洛師姐,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關於藥理的問題?”
  
  洛瑤笑道:“自然。只要我能答上來,又怎麼會不告訴你?”
  
  “本教‘雕蟲三毒’之二的‘黃粱美夢’,可是種劇毒?可是……服下之後,會讓人癲狂致死?”
  
  洛瑤點頭道:“正是。”
  
  金琬芸側過臉去,緩緩歎了口氣,心一點一點地往深淵之底沉溺下去。
  
  只聽洛瑤突然開口道:“雖然是種能置人於死地的劇毒,不過世上劇毒甚多,單單這樣用它,卻是浪費了一些。”
  
  金琬芸回頭望著她。
  
  洛瑤續道:“‘黃粱美夢’這種毒,本教歷代使毒高手通常會將它與‘南柯一夢’混合同用。”她似乎是怕金琬芸不明白,補充道:“‘南柯一夢’,便是以前師父讓十四師弟服的毒。”
  
  金琬芸慢慢撐起自己的身體,結結巴巴問道:“同中兩毒之人,又會如何?”
  
  洛瑤站起身來,窗外的陽光照得她的眼底一片澄明。她緩緩道:“同中兩毒之人,會失去所有過往的記憶。”
  


  良辰美景(2)
  
  金琬芸跳下床來,披了件衣裳奔出門去。說來奇怪,她原是極易迷失在東籬山莊裡的,可十四師哥才在這裡住了幾日,她卻已經熟門熟路,不用人引路便能自己找到他的住所。
  
  每次她穿過重重亭台樓榭,終於到了他的屋前,總會有個小小的希望:希望他是睜著眼睛的。這樣,她便可以得意地說:“十四師哥,你看,以前在金陵,都是你給我指的路。可如今,我自己也是能認得路的!”只是,這個希望太不切實際。十四師哥從來也沒有睜開過眼睛。其實,就算真的睜開眼睛,她恐怕也不會把這句話說出口來。
  
  她有太多的疑問,又有太多的期待,反而是不知如何才好。一邊想著,一邊卻是離他的住所越來越近。
  
  隱隱地,只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從屋裡傳出:“歐陽悠,我冒著性命之虞救你,你為何還是不信我的話?不信你師父已經死了這件事情?只是因為……當日我選了你師父而沒有選你麼?可是,就算我當日選的是你……你會選我麼?”
  
  這番話語,微含慍意,金琬芸記得清楚,那是暗香閣閣主梅暄妍的聲音。
  
  梅暄妍又道:“你師父近十年來,擔心你會對他不利,又捨不得殺你,所以一直強行用內力打壓你體內的‘風月訣’真氣,才會搞得你最後經脈俱勞,氣血呈現衰竭之象。你師父當年詐死一事,恐怕和你處心積慮,想暗中報復他也脫不了干系罷?可你如此恨他懼他,卻單單為了你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師妹,寧願留在他身邊,寧願選他也不願意選我……他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當日這樣做,與尋死有甚麼分別?”
  
  金琬芸聽得糊裡糊塗,心道:她一個人在那裡胡言亂語些什麼東西?
  
  正想著,梅暄妍突然啐道:“他這樣待你,也活該被五大門派曝屍。”
  
  金琬芸聞言大驚,再也忍不住,往前飛跨幾步,推門而入:“你說什麼?五大門派怎麼可以如此惡毒?”
  
  屋裡的歐陽悠與梅暄妍聽到動靜,都是微微一驚。歐陽悠尚未開口,梅暄妍已經回轉身來,哼笑道:“金姑娘,你太少見多怪,你以為他們這樣就了結了麼?峨眉派已經撲殺了你們的大師兄和九師兄,算是為少林出頭。偏偏少林那覺榮老頭兒身上的致命傷,是東籬山莊的‘流金劍’。五大門派這回倒也知道事態重大,不敢亂來,如今正派了人裝模作樣地造訪東籬山莊,讓白心然給個說法。不過……”
  
  她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歐陽悠,續道:“我看白心然再能言善辯,也擋不了多久。到時候五大門派如要強行搜莊,你十四師哥的容貌絕世無雙,天下皆知,恐怕是躲不過去。”
  
  金琬芸聽得既是心痛又是擔憂,哆嗦著嘴唇,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歐陽悠若有所思,卻點頭道:“這麼說來,師父果然是死了。”
  
  梅暄妍冷笑道:“我好心好意來與你通消息,你終於肯信我了麼?”她突然逼到金琬芸面前,嘿然道:“金姑娘,你想不想知道……”
  
  歐陽悠已經扶桌站起身來,沉聲道:“梅閣主,時辰不早了。”
  
  梅暄妍抬頭瞥他一眼,轉了聲調,嬌怒道:“歐陽悠,外面風聲這麼緊,你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護得了她此刻,可護得了她一世?依我之見,不要拖累她,已經是很不錯了!”她說完,揮甩袖子,棄門離去。
  
  屋裡,只剩下兩人。
  
  金琬芸尚是沉浸在梅暄妍的那番話中震顫不已,喃喃道:“他們為何要緊逼著我們不放……就不能讓我們安安靜靜過太平日子麼……”
  
  歐陽悠嘿然無語,許久之後,低咳一聲,遲疑道:“十五師妹,你氣虛體弱,我……先送你回去罷?”
  
  金琬芸聽他如是一說,恍然想起此行的目的,連忙攔道:“不用。”
  
  歐陽悠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回答,輕歎一聲,不再說話。
  
  六月裡,已有夏蟲在枝頭鳴叫,倒也驅除了幾分冷清。
  
  金琬芸想了許久,強撐著臉皮發燙,終是鼓起勇氣問道:“十四師哥,你還記得不記得,那一日在東籬山莊外,師父讓你告訴我……”她見歐陽悠低了頭,也不打斷自己,便大了膽子續道:“我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還有,你當日說,那甚麼‘黃梁美夢’是劇毒……”
  
  歐陽悠輕輕“嗯”了一聲。
  
  金琬芸咬了咬口唇,接著道:“可是,方才洛師姐對我說了,它與‘南柯一夢’混用後的功效……”
  
  歐陽悠訝然抬頭望了她一眼,動了動嘴,卻是沒有出聲。
  
  金琬芸把心一橫,跺腳道:“我始終不敢相信,你……你會對我做出這種事。你到底騙了我些什麼?又瞞了我些什麼?如今師父死了,我也不再有機會去問他……十四師哥,你可不可以老老實實告訴我?我一日搞不明白,一日便睡不著……”
  
  歐陽悠早已轉過身去,以手覆面,低歎道:“此事,是我的錯……”
  
  金琬芸見他睫毛顫動,從指尖若隱若現地探出來,更是映襯著一臉蒼白。她不知為何,悲從心來。如若這件事情,從未發生過,她與十四師哥,是不是也不會走到如今這步田地?
  
  歐陽悠背對著她,艱難開口道:“師父那日在梓樹林裡對你說的,並沒有騙你……他也的確是想讓我……讓我……服下‘黃梁美夢’。是我……是我自己不願意……”
  
  他渾身顫抖,停了好一會兒,突然不相干地問道:“十五師妹,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了十一師兄和十二師兄?”
  
  金琬芸心中有些懼怕,搖頭道:“我不知道。”
  
  歐陽悠緩緩側過臉來,神情捎上些許清冷:“因為他們瞧見了你瞧見的東西。”
  
  同樣是六月,一年前的場景又再次浮現眼前。耳邊,水聲淙淙,樂音飄飄。迷迷糊糊間,似乎是十四師哥坐在山泉旁,穿了身女子的服飾,面若桃花,低首撫箏。她愕然道:“那一日,原來並不是我的幻覺……你果然……”她頓了頓,卻又是惑道:“你為何要如此?”
  
  歐陽悠猶豫了許久,終是低聲苦笑道:“因為我長得像我娘。因為師父……喜歡我娘……”金琬芸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屋外的光線淡淡透了進來,照得歐陽悠的臉龐半是明媚半是晦暗。他躊躇片刻,又搖頭笑道:“你大概也不會信我……”
  
  金琬芸想起當年在結綺閣裡,他身著女裝,一臉厭惡的神情,心裡湧上一股莫名的情緒,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他道:“十四師哥,你一定心裡很難過,對不對?”
  
  她見歐陽悠怔怔盯著自己捏著他衣袖的那一只手,臉上不由一紅,匆忙松開手指,道:“十四師哥,可你……也不該因此胡亂殺人。那日的情景,被我撞見……師父一定是擔心你要亂來,又想給你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才出此下策,要抹去你過往的記憶,是不是?”
  
  歐陽悠神情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不答反問道:“你前幾日昏了過去,可是因為知道了師父仙逝的消息?”
  
  金琬芸輕輕點頭,歎道:“師父待我極好,可惜我最後都沒與他說上幾句話……”
  
  歐陽悠嘴角微抽,眼睛望著窗外。
  
  金琬芸的腦子裡,又是一團亂麻地回憶起了那日的對話,便續道:“還有……師父對我說的話,前後矛盾。十四師哥……我原本以為你是怕死才……可如今,卻是把我搞糊塗了,師父已經放了你一條生路,只要你失憶即可,為何你卻不願意……反而要……”
  
  歐陽悠聞言,卻又是回過頭來,眸色哀婉,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說道:“若我服了毒,從此以後,便再也記不起對你的一番情誼。”
  
  他寒玉一般的面容上淺淺流轉過極多的情緒:“我當時亦無十成把握,師父會在我服毒之後依照承諾去救你……就算他真的救了你,我卻更害怕,有極大的可能,將來某日,我一旦發覺,你曾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我便會如同誘殺十一師兄與十二師兄一般,毫不留情取你性命……”
  
  他輕笑一聲,無奈搖頭道:“不是極大的可能,是一定會。我就算失了記憶,師父一定會重新讓我知道那些事情……你不曉得其中的厲害關系,一定會再來問我彈箏一事……我本就不是甚麼好心腸的人,到那個時候,如果……我已經記不得你,一定會殺了你。”
  
  金琬芸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望著她。過了許久,她才啞著聲音問道:“當時,你一天一夜都沒有回來,便是因為,在我的性命和我的清白之間,做不了選擇麼?”她心裡念起,那日的歐陽悠,自己也是中了劇毒,神志不清,卻是身處進退兩難之地,難以抉擇,突然覺得自己喉頭干澀,隱隱生疼,牽動著五髒六腑,心痛不已。她想說許多話,可所有的話都停留在了舌根深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終是勉強道:“師父卻不知道你這番心思,只以為你留戀過往……所以第二日才跑來對我說那一番話,暗示我你心存不軌麼?”
  
  歐陽悠眼底微微一閃,輕啟薄唇,似乎想說什麼,可到了最後,目光漸漸柔和,只是低低應諾一聲。
  
  金琬芸思潮湧動,可一時之間,竟然是什麼感覺也尋不著蹤跡。心底似乎有東西不停地翻上來,又沉下去,攪得她難受至極。她實在忍不住,往歐陽悠身上捶了一拳,嗔道:“你既然是為了我好……為什麼不早些告訴師父?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你害得我……害得我……怨了你這麼久……獨自傷心了這麼久……”
  
  “我……”歐陽悠動了動嘴唇,卻是歎口氣,轉聲安慰道:“我怕你不信我……是我的錯……”
  
  金琬芸只覺得眼角濕潤,不由蹲下身來,將頭埋到手臂之間,嚶嚶而泣,嘴裡賭氣道:“當然是你的錯!你待我一直冷冰冰的……誰知道你到底是懷揣了什麼心思……”
  
  歐陽悠跟著蹲下身來,看了她許久,柔聲道:“是我待你不夠好……你今年六月初五的生辰,我又錯過了……”
  
  金琬芸伸手抹了抹眼淚,破涕笑道:“你記得就好。你當時昏迷不醒,我們都擔心著師父,也沒有什麼心情慶生。白家的廚子怕我念家,按照以前我爺爺府上的方子,給我煮了一碗面。”她將頭從胳膊中抬起,舔舔嘴唇道:“我覺得那面甚是好吃,還央求著那廚子教我……這樣,我以後自己想吃,便可以自己做了。”
  
  她見歐陽悠滿眼笑意地望著她,只覺得自己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個不停,想必是昏睡了幾天,也沒有好好進過食,便揉了揉肚皮,脫口道:“十四師哥,你餓不餓?不如我去煮兩碗,你也一起嘗嘗味道?”
  
  歐陽悠神色一僵,金琬芸恍然扶額道:“我忘了……你不愛吃這些東西。”言畢,肚子又是叫了一聲,和著屋外的蟲鳴,此起彼伏,倒也頗有情趣。
  
  歐陽悠嘴角微揚,臉上起了一抹淺淺的紅暈,輕輕道:“沒有關系……你做的……我都愛吃。”
  
  金琬芸聞言,一躍而起:“那我現在就去。十四師哥,我不騙你,這面可好吃了……”
  
  她一只腳才踏出門檻,卻聽歐陽悠在她身後遲疑著問道:“十五師妹,你……你可以原諒我麼?”
  
  金琬芸臉上大窘,忸怩道:“十四師哥,這也不完全是你的錯……我……我……”屋外,盛夏的陽光暈得人睜不開眼,她的神思有一瞬間的恍惚,卻是害羞著說不完整,只好提起裙擺,跑了出去。
  
  歐陽悠留在房內,怔了許久,終是垂眼笑道:“如何不是我的錯?我錯就錯在,那時在山洞裡,竟然狠不下心,非要去伸手拉你一把。如若……我能放任你倒在血蠱毒上,或許……師父便不會知曉我對你的情誼是如此之深,便不會……對你起了殺意。”
  
  天際邊,隱隱有幾爿陰霾。
  
  他緩緩站起身來,發呆了半日,又是自言自語道:“我以性命相挾,他終於答應不殺你。可是換來的……要麼是讓我徹底忘了你,要麼是讓你恨我至極……”
  
  ======
  
  梅暄妍從歐陽悠的住處出來之後,一腔怨氣無處發洩,只好急步如飛。樹葉茂密,從廊邊橫橫伸了進來,打在她的衣衫上,更添煩躁。
  
  她隨手一揮,幾條樹枝立即被她齊齊削了下來,登時驚起林蔭中覓食的兩只雀鳥。
  
  只聽遠處的亭子中,有人嘿嘿笑道:“小妖精,日頭正好,你怎地氣色不佳?”
  
  梅暄妍抬頭一瞧,那人鑲黃衫子,一只手正捉著個白家婢女的胳膊,低頭嗅得起勁,風流倜儻,正是黃仲清。
  
  黃仲清見她往自己這處奔來,伸手把婢女一推:“你先退下。”說話之間,梅暄妍已經側身入亭,掩嘴反笑道:“你酒氣滿身,醺得到處都是,我怎麼會氣色好?”
  
  黃仲清的確有些微醉,臉上泛著紅暈,前言不答後語道:“我師父說……如若找到了中意女子,也該收收心……”
  
  梅暄妍哼了一聲,見他神志不甚清醒,便是轉身要走。
  
  黃仲清迷迷糊糊,從懷裡掏出半塊玉來,大叫道:“小妖精,你為什麼把這麼好一塊玉摔碎了?”
  
  梅暄妍回過身來,低頭捏住他的手,嘖嘖笑道:“還不是因為你?”
  
  黃仲清一雙眼睛愈發迷離,突然道:“小妖精,你可知……有個故事,叫‘破鏡重圓’……哈哈……不知道破玉能不能重圓?”
  
  梅暄妍明白他言下之意,反手勾起他的下顎,嬌滴滴嗔道:“黃公子,你可知,還有一個故事,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她說完這句,只覺胸中煩悶之氣稍稍消減,也不再理會斜躺在那裡的黃仲清,飄飄離去。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21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4:09 PM 編輯

  良辰美景(3)
  
  金琬芸懊惱不已。她多日未曾進食,突然滿滿一碗面狼吞虎咽吃下肚去,不多時候,便覺得胸悶腹脹,只好倒在床上,揉著肚皮唉聲歎氣。
  
  歐陽悠元氣才復,在她身邊守了幾個時辰,實在支撐不住,被洛瑤半勸半罵,趕出房去。
  
  金琬芸哼哼唧唧了一天一夜,終於把那一口堵在肚子裡的氣理順了。還沒來得及梳洗更衣,已有婢女匆匆進來,沖洛瑤道:“洛姑娘,快去看看莊主罷!”
  
  洛瑤在東籬山莊為客多日,一眾婢僕自然不是傻子,早就看出了些端倪。莊主有甚麼事情,除了白夫人,自然是搶著與她通風報信。
  
  洛瑤見她一臉驚慌,忙道:“甚麼事情?”
  
  “莊主和三……唔……歐陽公子在祠堂裡打了起來……”洛瑤聽聞前幾日,有個家僕當著歐陽悠的面,喚了一聲“三公子”。結果歐陽悠二話不說,伸手便打落了他兩顆牙齒。從此之後,偌大的東籬山莊,所有的婢僕學了乖,都是規規矩矩地稱呼他“歐陽公子”。
  
  她無奈搖頭道:“他們兩人怎麼會碰上?十四師弟自從醒來之後,不是一直避而不見白公子麼?”心裡想著,嘴上只好歎口氣。
  
  金琬芸從床上蹦起來,伸手挽了個辮子,急道:“十四師哥還沒有完全好呢!怎能和人動手?洛師姐,我們……快去瞧瞧罷?”
  
  =========
  
  東籬山莊的白氏祠堂內,卻只有白心然一個人。
  
  洛瑤見他怔怔坐在地上,身側,上好的木雕紅木碎了一地。她暗暗吃了一驚,心道:紅木堅沉無比,若無上佳修為,如何能碎成這般模樣?尚未來得及出聲,身後的金琬芸已經問道:“不是說十四師哥在這裡麼?”
  
  白心然抬頭,神色倒還算鎮定,對洛瑤緩緩道:“洛姑娘,請恕我如此失禮。”他用手指著地上,聲音哀慟: “小弟他……把爹爹的牌位震碎了……”
  
  此言一出,洛瑤與金琬芸都是心頭一震。洛瑤知道此事頗為大不敬,可礙於是他們白家的家事,一時之間,也不便插嘴,只好閉口不言。金琬芸卻是年紀尚幼,朗聲道:“白莊主,你知道十四師哥最恨他爹爹,你還硬把他往祠堂引?”她擔心歐陽悠傷了身體,又道:“他……他如今又是跑去了哪裡?”
  
  白心然聞言,目光潤澤,側臉又對金琬芸溫聲道:“他姓白,自幼漂泊在外,我身為一家之長,自然有責任讓他認祖歸宗。”他深吸一口氣,又道:“況且,你們的身份隱蔽,他的面貌卻世人皆知。天下之大,已無他容身之處。如今五大門派,更是日日\逼著,要我把他交出來。我得了消息,半個時辰後,峨嵋和青城的掌門會親自登門造訪。來者不善,如若他能有白三公子這個身份,我又態度強硬些,五大門派忌憚著東籬山莊,最後說不定便不了了之……”
  
  金琬芸聽他羅羅嗦嗦說了半天,不由皺了皺眉。白心然側身,伸手去拾紅木屑,輕歎道:“可他倔強得很,對我道:‘就算死無葬身之地,你也休想讓我姓白。’說著,便跑了出去……我拉也拉不住……他為何一定要這樣對我……”
  
  洛瑤見他神色懊惱,臉上寫滿自責之意,便緩緩蹲下身來,默聲幫他將散了一地的碎屑仔細並攏起來。
  
  她靜靜待在白心然身邊。周圍,是白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陌生得很,又似乎熟悉得很。她始終覺得,自己不應該就這樣隨隨便便闖了進來,心下歉然,便伸手拉他道:“白公子,地上寒氣重,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白心然明白她的擔憂,反捉住她的手:“無妨。”他緩緩抬頭,面端如玉,目色沉靜,輕聲道:“洛姑娘,我知這有些唐突……如若你不介意,能不能留在這裡……陪陪我便好。”
  
  洛瑤輕拍他的手背,抿嘴一笑,微微頷首。
  
  兩人十指相扣,盈盈對視,仿佛拋了一切煩惱。
  
  廟堂之下,靜謐至極。
  
  半晌之後,洛瑤訝然出聲道:“十五師妹……究竟是何時不見了蹤影?”
  
  ============
  
  東籬山莊再往南走,就又離繁華風光的揚州城遠了一些。
  
  山林荒蕪,可偏偏晦暗星光之下,有兩人遠遠相隔,均是疾速前行。
  
  前頭那人突然停了腳步,佇立不動。
  
  不多功夫,後頭那人便追到跟前,喘氣不止。
  
  前頭那人,一身玄色,連同容貌遮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卻足以艷絕星辰。他驚訝道:“十五師妹,你為甚麼要跟著我?外面危險得很。”
  
  後頭那人,便是從東籬山莊裡追出來的金琬芸。她這十幾裡路奔下來,早已上氣不接下氣,好一會兒才道:“十四師哥,你既然知道外面危險,又為甚麼要離開東籬山莊?”
  
  歐陽悠不回答,只是走到她跟前,輕聲道:“我送你回去罷!”
  
  金琬芸心裡又氣又急,道:“你為何不回去?就因為和白莊主吵了一架的關系?”她想了想,又道:“還是五大門派今日造訪,你怕留在那裡,他們籍口搜莊,到時候把十師姐和十三師哥也搜出來麼?”
  
  歐陽悠歎道:“我不想連累你。”
  
  金琬芸一口氣堵在喉頭,嗔道:“那你為何也不和我打聲招呼再走!”
  
  她見歐陽悠沉默不語,忍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我爹爹丟下我不管,師父也離我而去,如今……如今……你也要走,是不是?”
  
  歐陽悠抿唇低道:“我現在不能留在那裡……等風聲過去,我定會回來看你……”
  
  金琬芸心裡想著白心然那句“天下之大,已無他容身之處”,淒然道:“你不留在那裡,又能留在哪裡?”
  
  歐陽悠還是不回答,伸手扶住她肩頭:“十五師妹,快回去罷。”
  
  金琬芸扭頭氣道:“你根本無處可去……”她頓了頓,只覺夏風吹上臉頰,有些發燙,便道:“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
  
  她感到歐陽悠搭在她肩頭的手微微抖了抖。夜色深沉,層層雲霧遮掩了半輪上弦月,模模糊糊地映著他深不見底的雙眸。
  
  他突然臉色一變,抽手撕下袖口的大片黑色布料,蒙住金琬芸大半張臉,壓低聲音道:“他們追來了,我們快走。”
  
  兩人不敢明走官道,盡是在荒僻林間穿梭。
  
  金琬芸只覺周遭小溪河道逐漸多了起來,想必是一路南行,離長江天塹愈來愈近的緣故。她抬頭一看,天上的半輪彎月,升得極高,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她提氣奔跑,呼吸不勻,可心裡,卻是如同朦朧月色一般,安寧得很。
  
  她想得出神,未曾留意地上,倏然腳下一空,還未明白過來,身體急速下墜,眼前混沌一片。她心中懼急,叫道:“十四師哥!”
  
  頃刻,人便懸在半空,全部的重量不知為何都是集中在右手小指上。她不由胡亂揮動另一只手,企圖捉住什麼。恍惚間,察覺有人伸手攬住她的腰,她因此借力,指尖疼痛大減。
  
  歐陽悠的聲音從頭頂傳下:“別怕,我在。”
  
  她聽到歐陽悠開口說話,人便稍稍鎮定下來。環顧四周,卻是一個從地面向下挖出的洞穴,深約幾丈,應是狩獵之人用來捕捉野味的陷阱。她的小指,被洞口地面上的甚麼東西卡住,動彈不得。也難怪她身在半空,碰不到底。
  
  她定睛一瞧,只見歐陽悠一手抓著洞口,另一手半抱著她,眼睛死死盯著她被困住的右手小指。金琬芸離著他極近,又是隱隱聞到他身上那股若有如無的男子氣息,臉上一燙,連忙道:“十四師哥,我的小指好痛……”
  
  歐陽悠微叩齒唇,許久之後,低語道:“是個固定在地上的捕獸夾子。”
  
  金琬芸才松了一口氣,又聽歐陽悠啞著聲音道:“這處陷阱,荒廢多時……捕獸夾子,也完全銹壞……”
  
  金琬芸心裡一沉,急道:“那我的小指……”她明白歐陽悠言下之意,顯然是無法將她的手指從夾子中取出,不由渾身顫抖:“該怎麼辦……”
  
  歐陽悠抓著洞口的手往前撐了幾撐,靠到她的右手小指邊,一言不發。月亮在樹葉間時隱時現,襯著他臉上濃得化不開的哀愁。
  
  過了幾柱香的功夫,金琬芸漸漸不再覺得疼痛。她心裡難過,道:“十四師哥,我的小指,好像已經沒了知覺。”歐陽悠攬著她身體的手猛地抽搐兩下,金琬芸心下明了,垂頭喪氣道:“十四師哥,這根手指頭,是不是保不住了?”
  
  歐陽悠靜默片刻,無奈地長吁一口氣,突然道:“十五師妹,把你臉上的面布拿下來罷。”那塊布料,是歐陽悠先前扯下的袖口,用來遮掩金琬芸的容貌。金琬芸“唔”了一聲,依言解下。歐陽悠又道:“幫我……也拿下罷。”金琬芸不知他意欲何為,遲疑著將他的面紗也摘了下來。
  
  歐陽悠容貌盡現,淺淺一笑,柔聲道:“昨日你煮的那碗面,很好吃。”
  
  金琬芸本是沮喪至極,聽他這麼一說,不由笑道:“你也喜歡吃麼?我就說過很好吃。”
  
  歐陽悠望著她,眸瞳中折映著天上的微弱星光:“你是不是學了很久?”
  
  金琬芸點頭道:“是啊。那面煮起來不是一般的繁瑣。水有講究,火候有講究,澆頭更有講究。差一丁一點都不行。我不知道浪費了多少柴火面條,好不容易才……”
  
  她講得起勁,猛然右手小指鑽心驟痛。歐陽悠正是乘她不注意的時候,割斷了她的小指。她頭暈目眩,張口剛想叫出聲,只覺齒間溫濕,卻是歐陽悠將自己的雙唇覆了上來。一時之間,所有蓄勢待發的音節都徹底失去出路,在她舌尖瘋狂跳躍。
  
  感覺如流沙一般,細膩微妙,震顫不已,沉醉不已。
  
  迷迷糊糊之間,歐陽悠已經輕握她的右手,抱著她從陷阱中一躍而起,落在一旁的青草地上。
  
  微風吹拂,金琬芸的神志略略清醒。她禁不住舔了舔嘴唇,齒頰間,似乎仍然留著點點濕熱。她漸漸又覺得小指根部疼痛難忍,費力抬眼,歐陽悠正捏著她的手,往上塗撒藥粉。那小指少了一截,血肉模糊,看得她心裡涼颼颼的。
  
  金琬芸心中逐漸溢滿委屈,嗔道:“你怎能這般狠心……”
  
  歐陽悠愕然停手,回頭看著她,略顯無措。
  
  金琬芸眼淚再也止不住,簌簌掉了下來:“你好歹也該支會我一聲。我……我少了半根手指頭,將來定會被人笑話……”
  
  歐陽悠微微低頭,好一會兒後冷冷道:“誰敢笑話你,我就剁了他十根手指。”
  
  金琬芸大驚,伸手捶了他一拳:“十四師哥,你干嘛非要這麼待人家?”這一拳下去,正中傷口,疼得她輕呼一聲。
  
  歐陽悠一把捉住她的手,又是扯下一塊布條,低頭包扎傷口。金琬芸只聽他僵著聲音遲疑道:“你不喜歡……我這樣?”
  
  金琬芸扭頭道:“你待人這般狠毒,誰知道……你又會如何待我?你可知,我心裡一直有些怕你……”
  
  歐陽悠的手凝住。金琬芸又道:“十三師哥沒有招你惹你,你都將他打成重傷。哪天我若惱著了你,你是不是要將我千刀萬剮?”
  
  歐陽悠搖頭,輕笑道:“怎麼會?”他想了想,續道:“是我不好。”手上卻重新起了動作。金琬芸覺著那布條觸碰傷口,如千蟲萬蟻噬咬一般,不由渾身微顫,淚水又是忍不住,在眼眶邊打轉。
  
  歐陽悠迅速包扎完畢,愛憐地看了她一眼,皺眉道:“很痛,是麼?”
  
  金琬芸咬著唇沿道:“你把自己小指割了,看看痛不痛!”
  
  歐陽悠不再說話,極慢極慢地將她的右手舉到自己胸前。樹影婆娑,勾勒出他柔媚的側臉。他又是極緩極緩地低下頭去,輕輕吻上她的半截手指。
  
  金琬芸心中一顫,澀道:“十四師哥……”
  
  歐陽悠閉著眼睛。金琬芸將身體往前挪了挪,湊到他耳邊,又是忸怩道:“十四師哥……”
  
  歐陽悠睜了眼睛,仍是吻住她的小指,偏頭靜靜望著她。金琬芸感到他的發絲若有如無地摩擦著自己的額頭,難以名狀的酥\癢。她不由伸出另一只手,將他額前的碎發輕輕歸拂到耳後。指尖觸及他的頸側肌膚,一片冰涼之中隱隱透出一絲撩人心神的滾燙。
  
  星光微芒,松間閒照。
  
  金琬芸將這一夜回憶了無數次,卻始終無法記起,在那一刻,她與十四師哥,究竟是誰先邁出了第一步?其實,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清晰地想起,那熟悉柔軟的唇在她齒間長久摩挲流連的感覺,仿佛,從來不曾離去過。
  
  她還可以清晰地想起,滿天星辰之下,歐陽悠一只手枕在她的腦後,另一只手輕抓她的肩頭,眼底明澈而迷離,在她耳邊低低呻吟。那個時候,她覺得身下露水寒涼,卻澆不滅自己一身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熱。
  
  她一直覺得很奇怪,她完完全全不記得與歐陽悠的第一次,卻是清清楚楚記得與歐陽悠的第二次。或許,第一次丑惡得太不真實,第二次又美好得太不真實罷?惡夢,美夢,總會以相似又不相同的方式,狠狠刻在心底的最深之處。
  
  她甚至還記得,有一個時刻,遠處草叢裡有無數只螢火蟲,點點光芒照著歐陽悠秀美的容顏。她感到自己正隨波逐流,便喘道:“十四師哥……”
  
  歐陽悠含糊不清地答道:“嗯?”
  
  一瞬間,她只覺自己被推到了一個浪尖上,心底懼怕得很,又欣喜得很,不由斷斷續續道:
  
  “我……我……好歡喜你……”
  
  六月的江南,夜涼如水。夏風在林間穿過,飛入毫無邊際的將來。
  
  銀河跨穹而過,煙波浩渺,淡得把握不住,卻又濃得塗抹不開。
  


  第六章:綠水青山(1)
  
  子夜霜重的時候,金琬芸曾經醒過一次。歐陽悠從身後抱著她,滿天的星辰閃閃爍爍,應著他深深淺淺的呼吸。
  
  “十四師哥?”

  “嗯?”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以後……到哪裡生活?”

  “你喜歡哪裡?”

  “我喜歡金陵。我爹我娘都是金陵人氏,我也出生在金陵。那裡還有我爺爺……還有,還有,永和園的黃橋燒餅……”

  “那就去金陵。”

  “十四師哥,你娘也是金陵人氏罷?你也出生在金陵罷?這麼說來,你也可以算是那裡的人……你應該,也是喜歡金陵的罷?”

  “你喜歡哪裡我就喜歡哪裡。”

  “真的?那就這麼說好了,我們以後……一直待在金陵……”
  
  她本來想補一句“再也不要分開”,可倦意重重,還未說出口,便又睡了過去。
  
  月落烏啼,天際泛起了魚肚白。
  
  金琬芸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只覺身上凌亂,心口突突跳個不停,不由低噫一聲,垂頭整弄衣衫。眼角一瞥,十四師哥側躺一旁,睫毛上沾了些許露水,神色寧詳,仍是闔目沉睡。

  她心道:師父常常告誡,風餐露宿,只可淺眠,以防有變,怎地十四師哥睡得這般深?轉念一想,十四師哥大病初愈,昨夜又是勞累奔波,自然是極易倦憊的。想到此處,也不知為何,臉頰竟然發起燙來。
  
  正在胡思亂想,細碎的腳步聲若有若無傳入耳中。她怕是幻覺,連忙屏息凝神,這一回,聲音更是清晰:步伐雜亂,顯然人數不少。她心裡一窘:荒郊野外,若是讓人發覺她與十四師哥衣衫不整,躺在一處,豈不是尷尬至極?
  
  她忙不迭地伸手去推歐陽悠:“十四師哥,你快醒醒。”
  
  歐陽悠慢慢睜開眼睛,眸瞳由混沌一片,逐漸明朗清晰,又迅速變得青澀無際。金琬芸見他雙頰淺染潮紅,念及心事,只覺自己的面皮也是愈發滾燙。她掩著臉怯聲道:“十四師哥,似乎有人來了,我們……我們……”
  
  歐陽悠神色倏地一變,半撐起身,側耳聽得出神。金琬芸問道:“可是我聽錯了?”歐陽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撈起昨夜被隨意扔在地上的面紗,將她的臉遮了個嚴嚴實實,牽起她就往前奔去。
  
  兩人還沒跑出幾步,背後疾風陣陣,幾支利箭破空而來。金琬芸大驚,抬手便欲抽鞭。歐陽悠腳下不停,一只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另一只手往後一揮。叮當幾聲,箭頭同小鏢相撞,紛紛墜地。
  
  金琬芸才松了口氣,不遠處已有人大聲喝道:“那人是歐陽悠!”
  
  “快去支會掌門……增派人手……”
  
  又聽到一個中年男子沉聲道:“切不可大意。他前頭似乎還有個女人,”
  
  金琬芸只覺歐陽悠握著她的手輕輕動了動,腳下一滯。
  
  就這瞬間,後面的廿來人,似乎又近了幾分。
  
  金琬芸正想開口,歐陽悠突然往後一彈,手上寒光大閃,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直接往最前頭幾人的面門上飛甩而去。
  
  登時有人嚎叫幾聲,回蕩在荒山野嶺裡,頗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
  
  金琬芸又是聽到那個中年男子冷靜道:“諸位小心些,這些針上淬了劇毒,沾身即腐。”
  
  後面有人呻吟,有人驚噫,還有人叱道:“臭小子,看爺爺怎麼收拾你!”聲音此起彼伏,卻沒有人再敢追近一步。
  
  歐陽悠蔑哼一聲,也不理會他們,拉著金琬芸,疾速撤離。
  
  日頭漸漸升高,兩人穿林越澗,又跑出十幾裡山路,身後的人聲始終若隱若現,順著夏風一陣一陣吹來。金琬芸慢慢覺得中氣不繼,又累又餓,忍不住氣喘吁吁道:“十四師哥,我們這是要去哪裡?不如回東籬山莊罷?”
  
  歐陽悠收了步子,愕然回頭望著她。金琬芸跟著停下。太陽毒辣辣地照下來,衣裳有些濕漉,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她伸手去拉扯了幾下,一用力,頭昏眼花,不由踉蹌一步。
  
  歐陽悠伸手扶住她,面色沉郁,專心聽著遠處的聲音。金琬芸見他眉頭愈抽愈緊,便也側耳聽了聽。她今日長途跋涉,已經消耗了極大的元氣,一時之間,模模糊糊地聽得不甚清楚,似乎後頭那些人又比先前多了些。
  
  歐陽悠突然開口道:“你走不動了?”
  
  金琬芸疲累至極,眼前金星亂冒,不由點了點頭。歐陽悠沉默片刻,輕歎一聲,攬著她道:“我們找處地方歇一歇罷?”
  
  兩人尋了處山洞,金琬芸將自己的背貼在石壁上,登時覺得涼爽不少,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是緩過一口氣來。回頭一瞧,歐陽悠一臉陰霾地立在洞口,蹙眉抿唇,全神貫注地豎耳細聽。外頭有幾縷陽光,灑在他若有所思的面容上,折射出奇異的暈彩。
  
  遠處,隱隱傳來幾聲哨響。
  
  歐陽悠嘴角一僵,倏然轉身,在她身前蹲下。他神情復雜,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問道:“你可認得回東籬山莊的路?”
  
  金琬芸被他拖著奔了大半天,已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怯生道:“大致還記得……”
  
  歐陽悠轉臉想了想,從懷裡摸出個火竹來,塞給她道:“不到萬一,千萬別用。如若實在不記得……把它放了,暗香閣會有人來接應……”
  
  金琬芸聽他提起暗香閣,心中酸苦,一把扔開火竹,氣道:“你身上怎麼會有暗香閣的東西?”
  
  歐陽悠一愣,怔怔盯了她許久。金琬芸被他看得臉上發燙,忍不住又道:“你……你……和那梅暄妍到底有些什麼事情?”歐陽悠聞言,終是回過神來,低頭捉住她的手,輕道:“你信不信我?”金琬芸扭臉撅著嘴,感覺雙手被他握住,肌膚相觸之間,溫暖濕潤,不由心頭微顫,終是低低“嗯”了一聲。
  
  歐陽悠緩緩拾起火竹,重新放回她的手裡,眼裡蕩漾著無邊無際的柔情,莞爾一笑:“傻芸兒,自始至終都是你,哪裡還有其他人?”
  
  金琬芸胸口暖意洶湧泛起。可轉而又是想起梅暄妍那副盛氣凌人的模樣,每次見面,不是譏諷她,便是冷落她,便咂嘴道:“她卻是厭我得很。”
  
  歐陽悠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冷冷道:“若放了火竹,她敢使人欺負你,你就轉告我的話:天涯海角,我有的是辦法讓她生不如死。”
  
  金琬芸卻從這句話裡聽出點端倪來,驚道:“十四師哥,你甚麼意思?不同我一起回去麼?”
  
  歐陽悠的手指游走在她的掌間,淡淡歎道:“我們已洩了行蹤,他們人數眾多,你又中氣不繼。留在這裡,遲早被他們搜出來。”
  
  金琬芸急道:“十四師哥,我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歐陽悠按住她,目色深沉而寧靜。金琬芸察覺不對,更是焦慮:“十四師哥……你……你到底想干嘛?”
  
  歐陽悠垂眼低聲道:“我引他們去往南邊長江。你可以乘機折返北面,回東籬山莊。”
  
  金琬芸大駭道:“十四師哥,你一個人引開他們?萬一不慎,那可如何是好?”她想到五大門派先後殺了師父和兩位師兄,如若歐陽悠落在他們手裡,怎麼還會有性命在?心中急成一團,拉住歐陽悠,搖頭道:“不行!十四師哥!你想送死嗎?”
  
  歐陽悠神色肅穆,森然看著她。金琬芸一時氣短,便怯怯住了口,可手上生了股不知名的力氣,緊緊攥著他的衣袖。
  
  歐陽悠沉聲道:“我們兩人在一處,才是送死。”語氣平和,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
  
  金琬芸的手卻下意識攥得更緊,道:“我不管!你不准扔下我!”說著,眼角酸熱,一滴淚搖搖欲墜。
  
  外頭的樹林間,哨聲又起,清晰明亮,越來越近。
  
  歐陽悠突然抽手在她胸口一戳,金琬芸只覺得全身發麻,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下來。她詫異道:“十四師哥……你……你這是干什麼?”
  
  “兩個時辰後,穴道自解,他們也應被我引遠了……你到時候立刻回東籬山莊去。”歐陽悠語調平緩,神情淡然,“如若他們搜出你來,不要和他們動手——你打不過他們。你就說從不認識我,一口咬定是我挾持的你,明白麼?”
  
  金琬芸心中悲慟憤恨,卻是苦於無法動彈,只好咬牙愣愣望著他。
  
  歐陽悠避開她的眼神,卷起袖口,撕扯下裡面的一塊月色中衣布料。金琬芸見他手臂上留著不少淺淺的瘀青痕跡,忍不住問道:“十四師哥……你……被人打過嗎?”
  
  歐陽悠將袖口重新放下,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金琬芸一時忘了忿恨,脫口道:“這些傷口已有十天半月的樣子了罷?你怎麼不小心成這樣?當時……是不是很痛?”
  
  歐陽悠藏在睫毛後的眸子黯了黯,微顫著捧起她的右手,反問道:“你的傷口還痛麼?”
  
  金琬芸點頭道:“自然是有些痛的。”她又是回過神來,道:“十四師哥,你快解了我穴道罷?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裡。”
  
  歐陽悠卻是不睬她,將自己的右手小指放到嘴裡,用牙齒咬破,蘸血在布料上寫字。筆跡清亮,洋洋灑灑,寫的,似乎是一張藥方。
  
  金琬芸又氣又急:“你為什麼不理我?我要和你一起走!”
  
  說話間,歐陽悠已經寫完,吹干血跡,將布料細細折疊,塞進她的袖子裡,囑咐道:“回去後,按著方子抓帖藥吃,不可忘了。”
  
  “我又沒有生病受傷,為什麼要服藥?”
  
  歐陽悠輕輕一笑,閉上眼睛,鼻尖頂上她的額頭:“你若懷了我的孩子,將來如何嫁人?”聲音下,似乎掩蓋著某種莫名的哀愁。
  
  金琬芸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紛紛奪眶而出。可不知為何,嘴上卻笑了出來。
  
  山洞外,已模模糊糊可以分辨出嘈雜的人聲。
  
  歐陽悠一跳而起。他退了兩步,又是折回來,遲疑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金琬芸見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戀戀不捨的神情,從裡面倒出個鐲子來。

  她看了一眼,奇道:“這不是十三師哥送我的生日賀禮麼?我一個多月前就找不到了……我還以為弄丟了……十四師哥,原來是被你撿到了……”
  
  歐陽悠勉強笑道:“我一直忘了還你……”他拉起金琬芸的一只手,極輕極柔地將鐲子套上她的手腕,仔細揣詳了一會兒,又是啞聲自笑道:“這個鐲子,我留著再無用處,還是戴在你手上好看。”
  
  他抬頭看著金琬芸,眼中浩瀚無邊。山洞裡,光線昏暗。可說來奇怪,他的絕美容顏,他的柔情神色,卻是分毫不差,極其清晰地呈現在金琬芸面前。
  
  他突然咬了咬牙,松開金琬芸,往外疾速退去。走到洞口的時候,他手指飛舞,在地上灑下一包粉末,道:“十五師妹,你莫怕。兩個時辰內,誰敢踏進這裡,必死無疑。”
  
  金琬芸腦中早已是混沌不堪,忍不住抽噎道:“十四師哥……你……你……還會再回來看我的,對不對?”
  
  歐陽悠停住手,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靜默著沒有回答她。
  
  金琬芸眼前一片模糊,已是看不清他的模樣,嘴裡仍然執著道:“你答應我,一定要回來看我,我們以後……以後……還要一起去金陵呢!”她突然覺得有些絕望無助:“你若不答應……我就不喝那帖甚麼藥。”
  
  陽光從歐陽悠身後照射出來,似乎暖和得要將人融化,又似乎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光影重重,她聽到歐陽悠歎了口氣,低嚅道:“好罷,我答應你……”那語氣中,摻和了所有可以摻和的情緒。
  
  陽光越來越強烈,一點一點地將他的身影吞沒,直到,無跡可尋。
  
  山洞外,明明鶯鳴燕啼。可是為什麼,金琬芸卻覺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黑暗了下去?
  
作者: suelaby    時間: 2011-4-3 02:46 PM

本帖最後由 suelaby 於 2011-4-3 04:12 PM 編輯

  綠水青山(2)
  
  梅暄妍在山腰的樹上已經坐了有一些時辰。知了在椏杈間叫得起勁。日頭西斜,卻減免不去毒烈。她的額角,依然沁出滴滴細汗。
  
  遠遠望去,山腰下,黑壓壓的有不少人。她又是回頭,身後,是滾滾長江,白晃晃地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樹底,終於有些動靜。
  
  她收了失神許久的目光,晃著懸在半空中的雙腳笑道:“歐陽公子,人生何處不相逢?你我可真有緣分,這種生死關頭,還能碰上。”
  
  歐陽悠站在樹蔭中,江風卷起他的衣角,吹出一臉陰戾之氣:“是你把我們的行蹤,傳揚了出去?”
  
  梅暄妍縱身從樹上跳下,順勢帶落瓣瓣綠葉,紛紛揚揚飄得到處都是。她歎口氣道:“我若說不是,你可會信我?”
  
  歐陽悠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她無奈搖頭道:“如果,當時在山洞裡,我選的是你,而不是你師父——你是不是就會相信,其實我對你,是一片真心?”
  
  梅暄妍很希望他能回應些什麼,哪怕是一句簡簡單單的“我不信”。可歐陽悠甚麼話也沒有說,身影微頓,便是側身要走。
  
  梅暄妍上前攔住他:“前面是死路,你要去哪裡?”
  
  有人遠遠地喊:“他先前身邊的女人在這裡!”她呆了一瞬,登時明了,側頭壞壞一笑:“悱惻纏綿之後便是生離死別,可真讓人動容。”
  
  她見歐陽悠右手微捏,全神貫注地盯著身後追近的層層人群,知他已存了玉石俱焚之念,心中一沉,不由搖頭勸道:“命是自己的,你為了救她,三番四次連命也不要了,可是值得?”
  
  歐陽悠也不看她,依舊是注視著身後人群的動靜。
  
  梅暄妍見他置若罔聞,嗔道:“你待她如此好,她可真的懂你?”她說到此處,輕哼一聲:“她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我卻是知道你干了些什麼。你師父強迫你扮成你娘的模樣,讓你彈箏,為你作畫,還逼你發誓,不准將此事傳揚出去。其實——像你這樣的人,也無所謂遵不遵守誓言。只是此事實在辱你太甚,因此你處心積慮,十來年間,趁你師父打壓你內力的時候往自己氣血裡下分量極輕的毒。你本就生無可戀——年復一年,搞壞了自己的身體,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搞壞了你師父的身體。待你師父發覺,已經太遲。因此你師父將計就計,自己詐死尋求解毒之法,把你推上教主之位,讓你師妹恨你至極。”
  
  她吸了口氣又道:“以你的心思,怎麼會看不出你師父是詐死?唯一可能的原因,只怕是你與你師妹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害得你心神大動,一時疏忽。”
  
  歐陽悠猛然回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梅暄妍恍惚覺得,其實一切並不是毫無希望。可最後,歐陽悠瞳中瞬間爍出的光彩,卻漸漸消散在眸底深處。他淡淡道:“梅閣主,你既然看得這麼明白,那也該知曉另一件事。”他微闔雙目,神色蕩漾在天水邊際之外 :“我若死了,她自然能找到其他……樂子。可她若死了,我卻了無生趣。”
  
  梅暄妍心底湧上一股無名之火,扁嘴呸道:“沒了她你就活不下去?她是哪尊菩薩哪世觀音?有這麼大的能耐?我倒還真該去磕個頭燒個香。”
  
  歐陽悠低聲而笑:“觀音菩薩忙著普度眾生,早把我忘了罷?”
  
  梅暄妍想著他身世悲慘,從小到大又在歐陽瀟操控之下,一舉一動均不能遂己之願,哪像自己,自幼便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般稱心如意?滿腔的怒氣登時消減些,軟了軟口氣道:“我是說……這世上,並不是只有她一人會在意你……”
  
  說話間,利器破空之聲卷風而來。她側身一閃,只見歐陽悠的反應略顯遲緩,心裡不由吃了一驚,剛想出言詢問,身後有個僧人已是手揮鐵鏈,離得極近。她抽出袖中短匕,搶在歐陽悠之前,往迎面撲來的鐵鏈挑去。兵刃相撞,對面那人被梅暄妍內力一震,輕呼一聲,身影微晃。
  
  梅暄妍也被逼得退了幾步,嘴裡卻嬌嗔道:“胖和尚,少想著偷吃肉,多練幾年功夫罷!”那僧人方面闊耳,被她拿話一激,臉頓時氣成了紫紅色,斜著嘴又是揮鏈上前。梅暄妍正准備反手再攻,瞥眼瞧見他身後有許多人陸續跟上,粗略一算,竟然不下百來人,便知寡不敵眾,連忙虛晃一記,一把白色粉末飛彈出去。回身拉著歐陽悠往山頂撤去。
  
  她自服用冰蟬之後,內力已高於歐陽悠,可使毒的功夫還是比不上他。本不指望這把粉末能拖延多少時間,沒料到那些人滯留在原地,大呼小叫,卻不敢輕舉妄動,隨意追近,顯然是之前吃了歐陽悠不少苦頭,對中毒頗為憚忌。
  
  她提氣全力飛奔,感覺歐陽悠似乎是要將自己的手掙脫出去。梅暄妍一咬牙,指尖用力,緊緊拽住他的手腕,低聲叱道:“你以為被百來個白道高手剁成肉泥然後再曝屍很有趣是麼?”
  
  歐陽悠面色更顯蒼白,抿嘴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
  
  山路崎嶇,兩人漸行漸高。日頭逐漸落到了山的背面,遠遠望去,江面上折映著晚霞,如血色一般妖艷。
  
  梅暄妍正是專注趕路,突然覺得手上一緊,卻是歐陽悠摔倒在了地上。她急忙彎腰去扶,手觸及他的左後腰,濕漉漉的一片。她得意笑道:“你的內力果然還是不如我,被我帶著跑了不到一個時辰,已經大汗淋漓,累成這般模樣?以後我倆打架,恐怕你再也贏不了——”
  
  她說到這裡,猛地怔住。那笑聲猶自合著山風,流連在樹林間,更添寂靜。
  
  手上,斑斑鮮紅,就如同天際的霞光。
  
  她怒不可遏,抓住歐陽悠的前襟,氣道:“你自作聰明穿了身黑色衣衫,就以為我看不出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麼?就以為我不知道你流了這麼多的血麼?”
  
  歐陽悠抬手扳開她的手指,神情極其冷淡。
  
  “為了讓你師妹有機會逃脫,你就一直撐到現在?”梅暄妍啐了一口,又瞥見他手臂上露出一大片瘀青,更是生氣,“你為了她的命,甘願被你師父折磨了一個多月,傷痕至今未褪,她可知道?”
  
  她見歐陽悠不答,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忘了,她可是覺得你師父是天底下的大英雄,你怎麼會忍心戳破她的幻想?”
  
  她一個人在那裡干笑了一會兒,突然收了神色道:“雖然沒有看到她的容貌,可五大派的人已經瞧見你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你絕頂聰明,難道真的以為,這樣拖著他們,直到自己送了命,他們就會罷手,不再去搜尋那個女人了麼?”
  
  歐陽悠沉著臉,一言不發。
  
  梅暄妍微微低了低頭,湊近歐陽悠,往他臉上若有若無地吹了一口氣:“最好的法子,是再找一個女人,代替你師妹,和你一起送了性命。這樣,你師妹定能脫險。歐陽公子,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歐陽悠神情陰譎,斜眼望著她。
  
  梅暄妍見他一雙桃花眼融迷在血紅霞光裡,不禁流轉過許多心思念頭。過了片刻,她不由慢慢回頭,看了眼天邊的絢爛晚霞,心中默道:這便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看到日落。
  
  她倏然一把將歐陽悠從地下拉起,又往山頂奔去:“歐陽公子,你覺得,由我來做這個女人,好不好?”
  
  歐陽悠微怔,過了一會兒在她身後開口道:“這麼做對你有甚麼好處?”
  
  梅暄妍緩了緩步子,以袖掩面,格格而笑:“怎麼沒有好處?你不是不信我的一片真心麼?我偏偏要證明給你看!”她見歐陽悠一臉戒備,心頭酸酸地抽了抽:“你心思縝密,現在卻打定主意為你師妹而死。你師妹將來嫁人生子,再與你無關,你又有什麼好處?你既然能如此……難道我行事,也一定要有看得見的好處才能做麼?”
  
  言談間,兩人已到山頂,再也無路可去。太陽虛掛天水邊界之間,在江面上畫出醉人的色彩。
  
  梅暄妍見歐陽悠半倚著懸崖邊的一塊巨石,微微喘息,神色痛苦,知他牽動內力,加重了後腰上的傷勢,心中難過,便道:“這些名門正派也不知下手輕些!”
  
  歐陽悠蔑笑一聲:“峨嵋派的四大弟子恐怕已經化成四灘屍水,流到長江裡去了罷?”
  
  梅暄妍心頭一凜,見他輕描淡寫的模樣,瞬間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平復情緒,道:“你既然下手這麼狠辣,可有什麼厲害的毒攜帶在身邊?灑在地上無色無味,一觸即死,又難以解除的?我要多拖延些時間,說不定……會有轉機。”
  
  歐陽悠抬頭望了她一眼,淡淡道:“被我用完了。”
  
  梅暄妍聽他說話口氣,心下澄明,撇嘴道:“定是你在你師妹藏匿之處用完了罷?”
  
  歐陽悠默聲不睬她。梅暄妍歎了口氣,從自己懷裡摸出包粉末來,在兩人通往山路的那一側仔仔細細地灑了一遍,低聲壞笑道:“雖然比不上你的,不過嚇唬嚇唬他們,也綽綽有余。”
  
  她緩緩在歐陽悠身邊坐下,又道:“能看到那些平日裡裝模作樣的武林白道狗急跳牆,雞飛蛋打,也是此生趣事一樁。”
  
  風聲陣陣,也分不清是山風還是江風,混合著鼎沸人聲,愈來愈近。
  
  一片嘈雜中,她依然清晰聽到歐陽悠輕歎一聲:“梅閣主……”
  
  她回頭捂住歐陽悠的嘴巴,揚眉道:“你知道不知道?如果現在你能不要如此生疏,就像對你十五師妹那樣對待我片刻,我會很高興?”
  
  山路一側,已有人踏上她之前撒的粉末,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她聽到有人小聲嘀咕:“這女子好像不是先前那女子……那女子和歐陽悠似乎更親密些……”
  
  她覺得歐陽悠的身體微微顫動,不由嘿嘿一笑,轉身猛地抱住他,往他唇上狠狠吮吸了一口。嘴裡甜腥,讓人暈眩。身下的歐陽悠僵了一僵,眼神怨毒,卻並沒有反抗。
  
  後頭人群驚咦一片,有長者歎道:“邪門歪道,遺毒武林,有傷風化……”
  
  梅暄妍不管不顧,湊上歐陽悠的耳側,壓低聲音道:“歐陽公子,這回,你怎麼不咬我了?也不推開我了?”
  
  歐陽悠咬唇惡狠狠地瞪著她。她正待繼續譏笑幾句,身後陣陣恭敬之聲。她回頭一瞧,只見一個面目方正的老和尚,腰間纏了四根金絲,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到她先前下毒之處,蹲身細細探究。
  
  梅暄妍知道那是少林新任方丈覺空,此人善解天下奇毒,心裡一沉,歎氣對歐陽悠道:“我的毒,恐怕是要被他破了。你怎麼就把你的毒給用完了?也不留點!”
  
  歐陽悠冷聲道:“我身上留著的毒,只要能殺死你我,就足夠了。”
  
  梅暄妍搖頭,看了眼身後懸崖下的長江,低笑道:“歐陽公子,你可希望你我死後,如同你師父一般,被掛在什麼地方曝屍三日?”
  
  她見歐陽悠一臉無所謂,只好補了一句:“到時候,如果被你師妹看到了……她會不會一糊塗,便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歐陽悠動了動眼皮,順著她的目光,追隨著長江波浪,一直看到天邊。
  
  梅暄妍輕輕握住他的一只手,嗟道:“你只有想到你師妹,才會覺得自己活著是有理由的麼?”
  
  歐陽悠回頭,梅暄妍見他的膚色,又是比剛才蒼白了幾分,只怕是失血過多。她不忍心再看下去,扭頭望著遠處。
  
  長江的盡頭,一輪紅日正是沉淪於漫天的雲彩裡,逐漸消失在洶湧波濤之中。她突然拍手笑道:“此番景象,倒是與泰山日落的氣勢有得一拼。”她又是勾住歐陽悠冰涼的手指,歎道:“你這輩子,沒有看過泰山日落,真是活得不值!”
  
  身後,覺空長嘯一聲:“阿彌陀佛,此毒已除。你們兩個孽障,也有今日!”梅暄妍斜眼一瞥,只見幾十個五大派的高手同時縱身而起,往自己與歐陽悠撲來。
  
  她捏了捏歐陽悠的手,輕輕一笑,心裡突然湧出許多話,想對他說,可到了嘴邊,只化成了一句:“歐陽公子,如若當初……你先遇到我,而不是你師妹,你有沒有可能……會愛上我?”
  
  歐陽悠發絲四散飛揚,雙眸之中隱隱映著江邊最後一絲讓人心醉的晚霞流光。他身體前傾,嫣然一笑:“梅閣主,下輩子罷!”
  
  梅暄妍只覺得身子一空,急速下墜,卻是歐陽悠推著她一起滾落下了懸崖。耳邊,風聲切切。她抓緊了歐陽悠的身體,忍不住大聲笑道:“這輩子我為你而死。下輩子,我再也不想遇見你……”
  
  然後,便是無盡的黑暗,如同歐陽悠玄色的衣衫,將她牢牢包圍了起來。
  
  誰說人死了只剩一片冰冷?那一刻,她分明感到溫暖得再也無法呼吸。
  
 

  終章
  
  光陰似箭。六月夏風尚是殘存在記憶中,十月桂花已經香飄千裡。嫩黃花絮,吹滿了纏綿江南的每一寸空氣。
  
  長江北岸的周姓漁家,八歲的小兒子正同往日一般,坐在灘塗上挖螃蜞。挖著挖著,他覺得有些累了,不由站起身來,遠眺江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
  
  一葉小舟,從他眼前緩緩劃過。船首,一位二十出頭的女子迎風而立,秀目明亮,澄澄映著粼粼波光。
  
  他正瞧得出神,模模糊糊地,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由遠至近:“洛姑娘——”
  
  江畔旁,謙謙君子,飄飄白衣,手持骨扇,腰佩翠玉,沿江跟著小舟,從他眼前一晃而過。周家小兒用手揉了揉眼睛,心道:今兒個是甚麼日子?盡是看到氣度不凡的哥哥姐姐,難道娘親要燒肉給我吃了麼?
  
  他尚在原地美美地想著肉香,那廂的白心然,早已追上了洛瑤所乘之船,隔江又喚道:“洛姑娘,請留步——”
  
  洛瑤在船頭撩起頭發,微微一怔,喊道:“白公子,發生了甚麼事?”她又是側身,對船家道:“勞駕駛得緩些吧?”
  
  白心然隨著舟行方向,邊跑邊道:“洛姑娘,你幾個月未出山莊,如今一人去金陵探望你師弟師妹……我思來想去,實在是放心不下……還是讓我陪你去罷……”
  
  “白公子,你山莊事務繁多,我怎麼忍心……”
  
  “你放心,有白二管家在……”
  
  一應一和,在江面上淺淺蕩漾開去。洛瑤輕輕搖頭,終是吩咐船家:“麻煩——往岸邊靠一靠罷?”
  
  那船家朝江畔劃了些許功夫,卻住手道:“姑娘,北岸多礁石,再往前去,怕是要把船給擱置住了。”
  
  白心然聽不清她與船家的對話,在岸上遲疑喚道:“洛姑娘——你可願意……讓我陪你同去金陵?”
  
  洛瑤莞爾一笑,回喊道:“白公子,江邊風大,你上船再說罷!”
  
  白心然微微一揖:“那就恕在下冒昧了。”言畢,雙足疾點,踏水上船。
  
  洛瑤見他滿臉塵土,柔聲道:“白公子,你何必如此急忙得趕路……”說著,緩緩伸出一只手來,為他輕輕撣去鼻尖的灰塵。
  
  日頭正好,薄薄灑在她溫情無限的臉上。白心然捏住她的手腕,道:“你以後出莊,好歹先支會我一聲。你一個人,我怎能安心?天涯海角,你要去哪裡,我陪你去便是。”
  
  洛瑤窘道:“我在山莊裡,日日見你;我出了山莊,你也要日日陪著我。如此行事……成何體統?”
  
  白心然聽了,面色端莊,捏著她的手緊了緊,正色道:“洛姑娘,如若……我想讓如此行事,光明正大地成體統,你……你可願意?”
  
  洛瑤雙頰泛紅,低頭不答。兩條幼魚隨波而起,交替追逐著船頭浪花。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聲靦腆道:“白公子,那篇《秋水》太過晦澀,恐怕……恐怕你要教我一輩子了……”
  
  江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波痕,綿綿不盡。
  
  =========
  
  兩人逆江而上,很快便到了長江南岸的金陵城。
  
  城北小巷,深幽寂靜,一戶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宅屋。洛瑤與白心然輕叩門環,不一會兒,有女子應聲:“是誰?”
  
  洛瑤笑道:“金師妹,開門罷,是我與白公子看望你來了。”
  
  門聲吱吱,金琬芸探出半個身體:“洛師姐,白莊主,好久不見。”
  
  洛瑤見她腹部微微隆起,不由皺眉道:“十三師弟不是說會好好照顧你的麼?他人又是跑哪裡去了?”
  
  金琬芸尚未答話,小巷的另一頭,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大哥,十師姐,你們也和我一樣,覺得揚州悶得慌,想要來金陵散散心麼?”
  
  說話間,黃衫飄動,人已到近前,正是黃仲清。
  
  金琬芸嗔道:“十三師哥,揚州城這麼大,也只有你覺得悶,無法待下去。”
  
  黃仲清斜眼笑道:“你既然覺得揚州不悶,又為什麼執意要搬到金陵來住?”
  
  金琬芸咂嘴看了他一眼,正待反駁,白心然打圓場道:“我聽人說,揚州城裡鼎鼎有名的酒家萬重樓,近日在金陵開了家分號,熱鬧非凡。你我幾人難得聚在一處,不如同去共酌一杯罷?”
  
  ========
  
  金陵城東。萬重樓。
  
  也不知是誰,將陶元亮的古詩譜了新曲,悄悄在大江南北流傳開來。那萬重樓裡的教坊女子,自然也不會落伍,半抱琵琶,娓娓而吟: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金琬芸一行人找了處角落坐下。隔壁一桌,幾人正是唾沫橫飛:
  
  “據說揚州‘無所不知’暗香閣的閣主,四個月前突然失蹤不見?”

  “恐怕是斂財無厭,遭人滅口了罷?”

  “非也非也。我聽聞——暗香閣的閣主,貌美嫵媚,半年前,結識了位相貌出眾的公子,兩人佳偶天成,郎情妾意。那暗香閣的閣主,因此萌生退隱江湖之意,與那位公子去過神仙眷侶般的日子了。”

  “嘖嘖,哪家的公子這麼好命?能讓暗香閣的閣主一見傾心?”

  “這豈是你我能羨慕的?暗香閣閣主是甚麼人?自然見識甚廣,眼界奇高。她能看上的公子,必有絕色之姿。”
  
  眾人談得興起,黃仲清突然拍桌而起,啐道:“笑話!見識廣了便眼界高了?皇帝喝多了瓊汁玉漿,還難免會一時發昏,討一口粗茶呢!”
  
  那桌人詫異,紛紛回頭看著他。白心然微微欠身:“請恕捨弟失禮。”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試圖將黃仲清重新按回桌旁。
  
  有女子在樓下大堂裡嬌聲笑道:“過謙過謙!這哪裡是粗茶?分明是用了今年雨前的上好龍井,以天山雪水浸泡而成……”
  
  黃仲清臉色一變,倚欄望下去。大堂裡粉衣翩翩,轉眼消失在了門口拐角處。他露出一個純真無比的笑容,扶梯下樓,匆匆追了出去,只留下金琬芸在他身後喊道:“十三師哥——”
  
  “我去去就回——”聲音漸行漸遠。這番景象,生生如同一年多前的揚州。只是,物是人非,讓人心悸。
  
  隔壁那桌人,早已不再留意這邊動靜,繼續高談闊論下去:
  
  “這些日子,中原江湖,可有什麼消息?”

  “自從四個月前五大門派在長江邊重銼歐陽悠,逼得他投河自盡,死無全屍,倒也是再沒有什麼風波。”

  “哪還能有什麼風波?五大門派折損了多少一頂一的高手,才將南山教剿滅干淨?如今都是元氣大傷,怕是要好一陣子才能恢復罷?”

  “我聽人說……歐陽悠男子女相,長得甚是柔美,不知……和那暗香閣閣主看中的公子,可有得一拼?”

  “你少做夢罷!歐陽悠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我聽峨嵋派的弟子說,被他碰過的人,連屍體都會化成水。”

  “……五大門派,這回損兵折將,鏟除了他,倒也好歹算為武林做了件益事。”
  
  酒樓裡人聲鼎沸,歡樂異常。可金琬芸聽著聽著,心頭一點一點地痛了起來。她不由撂下筷子,伸手捂住胸口。右腕處的那只翡翠流雲鐲子,抵上肌膚,有些咯手。
  
  她低頭皺眉看了看鐲子,突然想笑。
  
  她素來整潔,可這個鐲子,卻已經整整四個月沒有摘下來過,豈不好笑?
  
  更好笑的是,這個鐲子,明明是十三師哥送給她的生日賀禮,最後,卻莫名其妙地由十四師哥幫她戴上。每次看到這個鐲子,她想到的,不是十三師哥,而是十四師哥。如若十三師哥知道了自己的這點心思,定會覺得,為他人做嫁衣裳,這份大禮,送得太不值得。
  
  其實,她也並不想這樣。她更希望,能有一樣甚麼東西,是十四師哥親自送給她的。十四師哥曾給過她一疊湖綠色的紙箋,卻早已被他親自碾碎,消融在南山的空氣裡,和十四師哥一樣,再也尋不著一絲一毫的蹤跡。
  
  細細回想,還是有一樣十四師哥親自送給她的東西的。那就是他臨走時扯下衣衫,用血寫成的藥方。那個時候,十四師哥說:“如果你懷了我的孩子,將來如何嫁人?”那個時候,十四師哥會不會有一點點的幻想,希望自己真的懷了他的孩子,再也無法嫁人?
  
  “十四師哥,你記得不記得,當時,我笑出了聲。”她默默想道,“我是笑——你竟然忘了,你我是有婚約在的。所以——無論我是不是懷了你的孩子,我要嫁的,始終是你。”
  
  心口不知為何,抽得更緊,她不由蜷了蜷身子,心中又道:十四師哥,你還忘了許多許多事情……你忘了,我與你曾在星辰下約定過,將來要一起在金陵生活。你忘了,你曾在山洞口親口許諾過我,一定還會再回來看我。
  
  她的另一只手,緩緩摸上自己的肚子,無聲笑了笑,默念道:“你更是忘了,我曾威脅過你,如果你不回來看我,我絕不吃你給我開的那帖藥。”
  
  沿街的窗口,有吆喝聲陣陣傳入:“桂花糖——桂花糖——又香又甜桂花糖——”
  
  她神思一恍,心道:原來已經十月了,沒有十四師哥的日子,其實也可以過得飛快。想到此處,她不由站起身來。洛瑤察覺,在一旁攔住她:“十五師妹,你身子不方便——這是要去哪裡?”
  
  “洛師姐,我記得十四師哥曾說過,桂花糖的味道應該很不錯。我想去買些嘗嘗。”
  
  “我陪你去吧?”
  
  “不用——我想,一個人走走。”
  
  她抽身而出。秋高氣爽,卻讓人暈眩。那賣桂花糖的中年男子蹲在一處屋簷下,正是熱情地招攬著生意。金琬芸吸了一口氣,穿過車水馬龍,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猛然間,有伙計在旁邊的鋪子裡沖她喊道:“夫人,小店剛從蘇州運來一批上好的首飾,您可要看看?”
  
  金琬芸停了腳步,心中酸楚,問道:“可有蘇州顧家的針繡珠花?”
  
  那伙計忙不迭地點頭:“自然是有的。夫人,進來看看罷?”
  
  金琬芸跟著他進了鋪子,那伙計堆笑道:“夫人真是識貨。蘇州顧家的針繡珠花,那真真是搶手貨,小店如今也只剩下最後一支。”他看了眼金琬芸的肚子,又是殷勤笑道:“戴了它,必能保夫人你母子平安。”
  
  金琬芸臉上一紅,連忙道:“把那最後一支針繡珠花拿出來給我看看罷?”
  
  那伙計尚未答話,旁邊另有一個伙計皺眉惋惜道:“夫人,你中意蘇州顧家的針繡珠花?可惜可惜,最後一支,剛剛被那位年輕公子買下了。”
  
  他說著,遙遙指著店鋪另一側。
  
  金琬芸順著他的手望過去。幾絲桂花花瓣隨風飄進店鋪,在空氣裡起起浮浮,最後,不偏不倚落到了一襲黑衣之上。那位年輕公子,背她而立,恍惚間,一切是如此的熟悉。
  
  陽光從簷下透入,將他團團圍住,明晃晃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他的側臉泯沒在陰影裡,鼻尖微翹,淺淺一笑,勾勒出柔美的線條,宛如夢境。
  
  金琬芸只覺得一口氣頃刻堵在胸口,無論如何透不出來。她伸手揉了揉眼角,跌跌撞撞沖到他的身後,伸手拉住他的袖沿,驚喜道:
  
  “十四師哥?你終於回來看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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